第4章 突发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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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天,团机关下了通知,这回是得到当地公安部门传来确切消息,隋猛被一伙武装恐怖分子在押运途中劫走了,也就是说隋猛极有可能和那伙恐怖分子是一伙的。通知上要求:为防止突发事件,全团加强戒备,加强人员、枪弹、车辆管理,重点要害部位要严防死守,防止犯罪分子潜回部队继续作案,不给犯罪分子可乘之机。连以上干部要佩带手枪,夜间要上双人双岗,一明一暗,一动一静,枪带实弹,对不上口令的陌生人,十五米外禁止其行动,如不听规劝,接近哨兵十米以内(含十米)即可开枪射击。
高远和于继成等几个连队干部一起看了通知,差不多一起点着火冒烟,半天谁都没吱声,都觉得那通知说得好像很细,可破绽百出,操作起来很难。
高远马脸一拉,沉声道:“妈的,老子才不信隋猛会杀人,还一下杀了三个,就算真杀了人,他也不会跟恐怖分子搅到一起,更不会潜回部队报复战友,谁不知道隋猛对连队那份感情?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弄得如临大敌,还双人双岗,像是战争已经爆发。别的连队咱不知道,就我们六连,和隋猛素质差不多的老兵一抓一大把,怕个鸟?”
指导员沉思半晌说道:“陌生人?隋猛算不算陌生人?”
一排长一掐烟头:“当然算了,脱下军装再回到部队的都算陌生人。”
二排长一拍大腿:“鬼才相信老隋能杀人,还他妈连杀三命,他离队时大家都看到了,抽得浑身是血。再说了,人家已经复员了,杀人放火是他自己的事,跟我们部队挨得上边吗?上级为什么揪着我们不放?”
三排长话说得更绝:“妈的,连隋猛都算陌生人,那咱们将来转业,再回来看战友都是陌生人?遇上脾气暴的‘四愣子’哨兵,两句话没说明白,脚底下没注意过十米了,就他妈得挨一枪?”
“算了,别纠缠这些细枝末节,就按上级要求的,咱们细化一下,也像弹药库似的,在警戒位置画两道线,前一道是安全线,距离哨位十五米,再在距哨兵十米处画一道警戒线,这样可操作性就强了。”指导员创造性地发明了“画线警戒法”。
只有副连长于继成沉默不语,他在连队资格最老,除了一排长是军校毕业后分配来的,指导员是从机关下来的,其他人包括连长高远在内都是他亲手带过的兵。大家都尊敬这位很少说话,每次开口必切中要害的老同志,把他誉为连队的定海神针。
于继成平时不苟言笑,在高远超过自己当了连长,成为顶头上司前就这特点。他军容一向严整,皮鞋无论何时何地都亮得能照出人影。最瞧不起的就是基层那些老粗,包括一些中、高级首长,他也认为土得掉渣。最痛恨的就是把粗鲁当血性,把粗野当阳刚等所谓的军人气概。像高远嘴边常挂着的“老子”“他妈的”之类口头语,没事就骂骂咧咧的所谓行伍语言,很少从他嘴里溜达出来过。尽管他在极度愤怒时也会破口大骂,还骂得忒狠,但一点不影响他作为“文明人”的风度。
“会开到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通知是团保卫股承办,以政治处名义下发的,理解不理解,作为下级只能服从。”高远大嘴一咧,“大家别吵了,就按通知要求办,夜间双人双岗。指导员说得对,在哨位前侧画两道线,第一道线对不上口令,枪上膛;进第二道线不吱声,就开枪。不过,要告诉战士们,第一枪对空鸣示,枪口抬高几寸,如果对方有武器,或者不听劝阻,确实有威胁,就他妈干……嗯,尽量往腿上打……”
高远话音未落,一语未发的于继成突然发话:“笑话,就这么干?草菅人命?如果真的是隋猛,还用接近到哨兵十米的位置?还能让哨兵做出上膛的动作?恐怕未等发现,脖子早被拧断了。”
高远气急败坏,心说:让你讨论你不吱声,这边我做总结性指示了,你他妈才跳出来。资格再老,也得懂连队规矩,知道谁是大小王。想拆台闹事,门儿都没有。
“那你说该怎么办?上级指示不落实了?隋猛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兵,他的特点你比谁都清楚。”高远好像征求意见,态度却很生硬。头一天已吵过一架,略占上风,这会儿底气十足。
“别忘了,你跟隋猛是同年兵,还是老乡。”
于继成没有直说,在场的人都听得明明白白。原意就是:你高远虽贵为一连之长,可毛还太嫩,也不过是我于继成亲手带出来的新兵。
高远从不否认这个事实,他为此还感到骄傲自豪。新兵超越排长,领导排长,说明了什么?只能说明此新兵非一般新兵,那叫出类拔萃。
“于副连长,你当初教导我们,落实上级指示要不折不扣,军人以服从为天职。”
“高连长,我还告诉过你一句话‘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那好吧,请副连长同志具体分析一下。”
“那好,我就再帮你分析一次。团里的通知破绽百出,大家刚才讨论得都很清楚,包括你的意见在内,都知道那是机关在瞎指挥。对这样的通知,可以执行,落实上没什么问题,关键是如何落实。我们连除了本连哨位,这个月还担负营门岗。在我们连哨位上画两道线还好说,进出的大部分是自己人、内部人,没什么陌生人。而营门岗就不同了,正面是一条道路,道宽不过六米,隔道就是老百姓的菜地,还有好几家地方小卖店、饭店。地里、店里、过路的差不多都是陌生人,他们不可能知道咱们部队的口令,距离还都在十米之内。你不会让哨兵把出来拉屎撒尿的人当陌生人吧?问两声口令不应答,就一枪把人家撂倒吧?”
高远觉得于继成分析得有理,但抬杠的因素更多。谁会那么傻那么干呢?他刚要反驳,于继成又说话了:“我要说的不是开枪问题,也不是怎么对付隋猛,怎么对付陌生人,我要说的是怎么管住自己人。按照团里要求的双人双岗,我们连每班岗就是六个人,一晚上九班岗,全连除去新兵三十多人,再除去连部、炊事班、探家休假、外出集训等人,在位也就六七十人,几乎每人每晚都要轮一班岗,连菜班的人都要站岗。大家想想,六支枪,几十发实弹,每晚在这么些人手里传来传去,发生枪弹事故的概率得有多大?连里有没有思想觉悟差的人?在部队这种严格管理的环境下,有没有承受不住压力,做出极端行为的人?不算这些,有些年轻的同志把握不好行动方法,走火事件也极有可能发生。咱们千万别打了所谓的陌生人,更别伤了自己的人……”
高远打断于继成:“依你的意思,咱们以后连实弹射击都不要搞了。这个思想觉悟有问题,那个会做出极端行为,干脆站岗都别带枪,拎根烧火棍得了。谁都不相信,难道我们的战士都是罪犯?难道你想把我们的战士都当罪犯似的关进去看起来?”
“问题是连队的复员兵已经有人成了罪犯。”
于继成此言一出,语惊四座。高远顿时气得马脸一阵红一阵黄,一会儿像个“枣红马”,一会儿又成了“黄膘马”,最后定格在“白马”。其他人也坐不住了,他们在六连生活战斗多年,把六连的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现在有人居然自揭伤疤,把大家都不愿相信的事实捅出来,还是本连最老的同志。谁都无法接受,可又不得不接受,六连确实出了“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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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事之秋,六连一个复员兵成了杀人犯,还成了全国通辑的逃犯,好像全六连的人都成了罪犯,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抬不起头来。各级工作组,首长、机关一拨一拨走马灯似的造访六连。同样是这伙人,以前都是前来观摩,现在摇身一变成了调查。连地方公安机关也不远千里来六连核实情况,把六连的干部们忙得焦头烂额,一天光红塔山就得抽上好几条,把连长高远气的,恨不得把全连拉出去,即刻抓到隋猛,把情况核实清楚,少让这伙人再来添乱。
到了晚上更闹心,院里的岗哨时不时地高喊口令,哗啦哗啦地拉动枪栓,做上膛动作。每哗啦一下,就像拿干部们的神经当琴弦拨拉,当时就把屋里的干部吓得一哆嗦,然后值班排长跟火箭似的飞出去,有时候连衣服都不穿。到外面一问,当场能气个半死,全是猫、狗、耗子、黄鼠狼之类的在捣乱。
高远被折腾了几次,后来干脆不睡觉了,弄几张武打、枪战类的影碟,一个人在屋里成宿隔夜地“拳打脚踢”“呼哎哈嗨”。每听到外面哗啦的动静,就一个蹦高蹿出去,问不了两句就是一顿臭骂,骂过几回,终于让快要沸腾的院子恢复了平静,像个夜晚的样子。
平静没坚持多久,一声长嘶把全连睡着的,没睡着的人都惊得猛一激灵。睡着的人觉得做了噩梦,还是那种妖魔鬼怪凄厉索命的噩梦;没睡着的人觉得凄惨无比,像听到受伤的老狼临死前发出的绝望哀嚎。
高远正在电视前聚精会神,他看的是部美国大片,片名没太注意,讲述二战诺曼底登陆的。残酷的战争场面,并没有让他觉得吹嘘得神乎其神的大片有多神。他是战术型的指挥员,喜欢看双方的排兵布阵,结果片子并没有给他介绍这个,而是反复地渲染暴力和血腥。看了半天,高远很疲倦,战争就是暴力和血腥,这点不容置疑,影片连真实的十分之一都表现不出来。只有一点让高远产生了短暂的共鸣,大战前短暂的寂静,那是个复杂的时间,参战的官兵,不管是预先得到命令,预知突然性进攻的盟军一方,还是被动防御不知凶险即将到来的德军一方,都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空气中弥漫的全是杀气。恐惧、焦躁、无所适从,所有人都把他们内心的复杂刻在脸上,时间成为凝固、短暂和漫长的混合,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那一刻被证明得完美无缺。
听惯了好几天夜晚的“哗啦”,猛然被带到大战前夜般的寂静,高远很不适应,心情烦躁得像一头小猪被扔到滚热的火炉里连烧带烤。突然电视里传来轰炸机的嗡嗡声,德军阵地上防空警报四起,像野狼的最后嚎叫。高远还没反应过来,院子里那声可以跟任何警报相媲美,比任何尖叫都凄怆的哭号把他迅速从寂静引到烦嚣。
“妈的,怎么了?开打了?”高远像跃身而起突入敌阵的士兵,动作迅猛,奔着声源而去,连队后院一棵老榆树下已经围着几圈人。
高远分开众人,打开手电,一人在榆树下半蹲半坐掩面而泣,痛苦万分,凄凄惨惨。执手相看泪眼,竟是菜班的胡宗礼。
指导员把围劝的人们撵回宿舍,树下除了高远、两个排长和带岗的二班长徐学义,只剩抽泣的胡宗礼。
“胡宗礼,哭什么?还有个军人的样子吗?家里来信了?……”
胡宗礼不予理睬,继续抽泣,声音减弱,痛苦程度丝毫不见减少,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指导员,他家没来信。我问了,他只说憋屈、难受,如果不哭出来,说是能被憋死。”
二班长代言,说得不算清楚,不知道胡宗礼为何憋屈,而且憋屈也用不着哭,更用不着号,弄出那么大动静,比空袭警报还瘆人。
“得了,别哭了,有什么话跟我说。”高远一挥手,两个排长也回屋了,榆树下除了几片枯树叶,人已经减少到四个,达到可以倾诉的基本人数。(一般两人最佳,心里话容易往外掏。超过五人差不多就成侃大山了,除非审讯,没谁愿意实话实说。)
“我……我……我憋屈啊,心……心……堵得慌……”
“我知道你憋屈心堵,说说为什么堵?”
“凭……凭什么……站岗,不……不给我发子弹?……”
“子弹?没给你发子弹?”高远一把抓过胡宗礼紧搂在胸前的八一自动步枪,“咔”的一声取下弹匣。果然空空如也,没有按上岗要求配发实弹。原来是觉得待遇不公,受到歧视,导致痛哭流涕。
“这事你憋屈什么?上班岗疏忽弄差了呗。再说了,就是这几天情况特殊才配实弹,以前不都是空枪。话说回来,你要子弹干什么?配不配实弹有什么区别?你还想真干几枪?”指导员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给胡宗礼发实弹,他还以为是高远的主意,有意不给这个“思想落后”分子犯错误的机会,这也是特殊情况下对“特殊人”的一种待遇。
“区……区别太……大了……都……都是岗哨……都是六连的老兵……他……他们有实弹……我……我也是六连的老兵……他……他们都有(子弹)……凭什么我没有(子弹)?”
憋屈的原因终于找到,只因为别人有,自己没有,胡宗礼就憋屈了,就弄出这么大动静。可别人有,自己没有的东西多了,都这么干,都这么个想法,满世界不得哭成一片?岂不成了“悲惨世界”?高远又气又恼还差点乐了,脸上却不轻松。他从没特殊关照过这事,不知是谁安排的,好生蹊跷,遂大声问道:“徐学义,你们交班的时候,没他妈按规定验枪?”
“验了。”徐学义低头小声,话里带着扭捏,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高远也觉得自己问得有失身份,缺乏常识。连傻子都知道,不验枪,胡宗礼也发现不了那枪里没子弹啊。
“徐学义,说说怎么回事?”指导员知道此事跟连长无关,也就没什么顾虑,不怕把事情挑明了。
徐学义把头埋得更低,眼睛专注着地上的枯树叶,不再回答任何问话,似有隐情。
“行了,胡宗礼,不就是没给子弹吗?徐学义,把子弹给他,屁大点事就哭爹喊娘,丢不丢人?”高远突然想明白了,子弹一定在徐学义手里。一定是副连长于继成安排的,他对胡宗礼一向有成见,因为看“光屁股女人”杂志,就认定这小子思想有问题。
徐学义不吱声,犹豫着不做动作,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看样子宁可被打死,也不想把子弹交给胡宗礼。
这六连有一部分老兵很邪行,对副连长言听计从,于继成说话甚至比高远这个连长还好使,而且那些老兵都跟死党似的,从来不做对副连长不利的事,宁可把所有事揽在自己身上,一个人死扛,宁可自己受委屈、挨批评,也不愿意在连队干部中间挑起矛盾。
指导员悄悄地在后面拉了拉高远的衣襟:“哦,胡宗礼这班岗不用站了,菜班工作本来就忙,晚上需要多休息,最近一段时间都不用站岗了。”
高远用鼻子冷哼一声,转身向连部走去,临进屋前突然回头大声喊了一句:“胡宗礼,到我宿舍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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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长,这连队就你把俺当个人看,副连长他一直看不上俺,处处给俺穿小鞋,连站岗放哨都对俺不放心。俺也在六连当了快三年兵,没功劳也有苦劳……”胡宗礼进屋就扯开河南嗓门儿,跟豫剧唱腔似的带着哭声,好一顿牢骚。两个人的世界,正是倾诉的大好时机。
“得了,别弄那么严重,没人对你有成见……”
“连长,俺说的都是实话,副连长那次检查内务卫生,从俺床下翻出那几本杂志,真是用来垫床板的,向老天发誓,俺绝对没看一眼,那东西有甚稀奇,俺爹给俺说的对象比她们强多了。可副连长非上纲上线,非说俺思想恶劣,低级趣味……”
“别他妈一弄就起誓发愿的,你到底看没看?”
“没看。”
“真没看?”
高远突然一声怒吼,锐利的目光直盯在胡宗礼红肿得快成金鱼眼的眼泡上,更像一把刀子,快要把那双肿眼泡硬剜出来。胡宗礼顿觉脊背冒凉风,赶忙实话实说:“看了。”
声音小得可怜,比蚊子声大不了多少,很难想象刚才还从这张嘴里发出过那么瘆人的动静。头低得跟认罪伏法似的,身体自然矮了半截,两条腿颤抖着,似乎很难将一身骨骼和肌肉支撑住。
“大声点!”
“看了。”
“再大声点!”
“看了!”胡宗礼终于恢复了立正姿势,身体挺拔,声音尽管赶不上树下那声嘶吼,却也达到条令规定的标准。
“妈的,这才像个爷们儿,看了就看了。‘当兵三年母猪成貂婵’,谁都从那时候过过。”高远的声音比刚才减弱不少,语气也趋缓。
“以后还看不看?”
“不看了,打死也不看了,永远不看。”
“得了,别来那虚头巴脑的,还他妈永远,服役期间憋着点,不看那东西憋不出病来,复员回家,把你爹给你说的那对象娶了,该看就看,大大方方地看。”
“中,连长,俺知道了,回家使劲看,狠狠地看,看个透亮。”
“我说你小子,总是走极端。记住喽,只能看自己媳妇,别打别人媳妇主意。回去吧,把菜种好,把猪养肥肥的,要是给饿瘦了,老子扒你的皮。”
“连长,还剩半个多小时岗呢,还站不站?”
“那还用问?当然站了,当得起兵,站得起岗,不站岗不是便宜了你小子?”
“那子弹呢?”
“去管徐学义要,就说我让要的,他要是不给你,你就让他来找我,再不你就拿老子的手枪去站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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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高啊,你可真会做思想工作,我刚才都听到了,头一次听说思想工作还可以这么做,很人性化,开眼了,我这指导员估计快下岗了。”指导员孟长喜笑呵呵地从外面走进来。
“对了,老高,以后还用他站岗吗?我刚才看胡宗礼的表现也挺犹豫,所以拽了你一把,也许副连长的判断是正确的。我跟菜班的同志接触不多,没什么太深的了解,只是觉得他哭得有些莫名其妙。这个兵以后咱们还真得注意点,放在菜班怕有麻烦,离连队几百米啊,就他们两个人……”
“该站还得站,这小子没什么大毛病,军事素质不错,就是有些小心眼,爱钻牛角尖,而且这事搁谁身上都挺难堪,别人发实弹,而他没有,明显的歧视偏见,不相信人嘛。咱们军人,尤其六连的人,最看重的就是荣誉,士可杀,不可辱,剥夺一个士兵的实弹站岗权利,相当于取消了他的军籍,还不如杀了他。如果胡宗礼什么反应都没有,那他真不配当我们六连的兵。这小子还是太老实,光哭了几嗓子,要是换成我,没准能当场找干部评理。”
高远说完觉得有些不妥,话里话外好像把指导员当成了外人,马上接着说:“你的担心也对,菜班距离咱们是远了一些,管理上存在一定的死角,平时咱们腿勤一些,没事就过去转转。”
“老高啊,我来连队时间不长,你是六连老人,什么事还得你拿主意。不过,最近形势对我们极为不利,刚出了大事,所以安全管理工作还是小心为好。”
高远的马脑袋点了几下,没吱声。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又传出了动静,这回的声音很清脆,比刚才胡宗礼的放声长号还恐怖,居然是一阵凌乱而带有某种节奏的“乒乒”声。
是枪声,近距离的枪声。连没当过一天兵的毛头小子也能听出那“乒乒”是什么动静,更别说玩惯枪的军人们了。枪声持续了大约半分钟,距离在百米左右,位置在营门岗,高远从第一声“乒”传来就准确地判断出大致方位和距离,他甚至还听出共有七八支自动步枪交火,发射弹数在三十发左右。
高远和孟长喜做的几乎是同一动作,拔枪在手,一前一后,奔出门外,嘴张得很大,可谁也不大喊大叫,和刚才处理“哭号事件”截然不同,体现出职业军人的素质,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越是遇到危险情况,越是沉着冷静。
院内的四个哨兵均利用树木、花坛、墙角等地形匍匐在地,出枪做监视状,四个方向都在他们火力控制范围内。没有吹紧急集合哨,宿舍内不断有战士自发拥出,或滚进,或屈身,同样不声不响,动作神速。副连长于继成站在院中央,用手势指挥着院里集结的战士。
“老孟,你在院里指挥大家不要乱动,电台开机,保持守听,我和副连长带三个哨兵先过去,给你留一把枪,让文书把武器库打开,取枪,带钢盔,一排集合好就跟上去,其他人原地待命,随时准备行动。”
高远话音未落,于继成已经带着一个哨兵,以树墙做掩护,隐蔽向营门方向运动。与此同时,二营其他各连也在组织紧急集合。营长、教导员在睡梦中惊醒,团作战值班室已打来电话追问情况。据团里掌握,当夜没有任何分队实施夜训科目。
高远和于继成屈身跑在前面,三个哨兵成三角队形在后侧跟进,采取搜索前进的方式,沿着营区道路快速接近营门。
设在团部大楼顶部的探照灯已经打开,并向二营营门前侧的道路、开阔地、排水沟等位置反复照射。岗楼右侧线杆上的路灯不知为何熄灭,光线惨淡,看不清哨位上的情况。两人没有开手电,而是命令后面跟进的战士拉大距离和间隔,疏散成战斗队形,利用探照灯提供的瞬间光亮快速跃进。
“副连长,我是徐学义,发现五六个持枪陌生人,已经跑上后山了。”
于继成最先跃进到岗楼位置,发现两名岗哨均不在岗楼里,而是一左一右匍匐在岗楼两侧的排水沟以里,地形利用得极为合理。一辆面包车正在噼噼啪啪地燃烧,像一头火牛。于继成跑到车前为时已晚,车牌早被歹徒们卸下,车体变形,被烧得面目全非。
“谁先开的枪?”
“是我。”答话的是胡宗礼。
“我也开枪了。”徐学义不甘示弱,同时也算承担责任。
高远没有急于领人追击,而是把三个战士布置成对后山的警戒状态,再把徐学义、胡宗礼叫到岗楼后侧隐蔽位置询问。
“狗日的枪打得真准,五六个人下车就呈扇面,动作真快,还会交替掩护,往山上跑不慌不乱,临走还倒上汽油,一把火把车点着了……”胡宗礼话说得利索多了,很会抓住重点,捞干的说。
情况很快摸清,一辆地方牌照的面包车沿公路从北向南驶来,经过营门岗前侧时,可能油箱漏油,不得不停车抢修。车的位置距离营门岗楼三十米左右,并没有触及安全线和警戒线。可眼尖的胡宗礼发现,下车的司机神色慌张,帮助修车的副驾驶手里好像有家伙,并不是修车工具,而是用上衣盖着的长条状物体,仔细一看,露出的部分居然像钢塑枪托,但不敢确认,就悄悄召唤流动哨徐学义过来共同辨认。车里还有人,但没下车。徐学义也觉得情况不对,副驾驶衣服盖着的物体确实像“八一杠”的枪托。修车的两个人均身着便装,典型的“陌生人”,遂卧倒在地,大声提问口令。事实证明,亏得预先卧倒,此举保全了两个战士的性命。
连喊了三四声口令,两哨兵开保险推弹上膛。修车者仍不予回答,并出枪向胡宗礼、徐学义瞄准,车内同伙也下车同时向二人瞄准。胡宗礼举枪就打,这小子心眼小,机灵劲却一点不少,并没有按照连长要求对空鸣枪,也没有往腿上打,夜黑条件无法指哪儿打哪儿。对手有五六个人,一旦开枪,火力要比己方强很多,想那么干也干不成。他枪口抬高,瞄准岗楼右侧路灯,枪响灯灭,一枪打得岗楼附近一团漆黑,让歹徒找不到目标。而后,两人交替掩护轮番滚进,运动到更有利位置,与歹徒展开对射。
几个歹徒显然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射击技能和战术素养都很高,从采取单发射击,快速组织交叉火力和射击精度等情况判断,这伙人对武器使用熟练,二十几发弹的弹着点都不离胡宗礼二人左右半米,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间,能打出这等水平,让人匪夷所思,若不是胡、徐二人战术动作灵活,隐蔽得极好,身上早就被穿出好几个血窟窿了。
听完两人的简要描述,连于继成都佩服胡宗礼的应变能力。妈的,这小子眼睛不光能盯光屁股女人,对可疑事物那也是观察得细致入微,眼睛不大,却像夜视仪似的聚光。
高远手托着下巴,暗自庆幸,刚才那件事是干对了,发给胡宗礼实弹真乃英明决策。六连的兵没有一个是孬种。
想到六连的兵,自然联想到另外一个人。“妈的,会不会是隋猛这狗日的呢?”高远和于继成脑袋里装的差不多是同样的话。
“老于,你把情况汇总一下,立即向营里、团里报告,我带几个人上山追击,估计他们跑不远。”
“高远,不要轻举妄动,咱们没有多少子弹,山上林密夜暗,情况不明,咱们又不是公安机关,也没吃亏,还是等团里命令再做行动。”
于继成说得很有道理,只是他忘了一件事,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个副连长总是跟连长唱对台戏,再老实的连长也会愤怒,况且高远一向不老实。
高远虽然恼火,但尽量控制着情绪,在这种场合不想和副连长争辩。可自己的决心已下,话已出口,那就是战斗命令,无可更改。
“老于,现在是最佳的搜捕时机,再耽误一会儿,黄花菜该都了,人早跑没影了。”高远不想再废话,右手搬下手枪机头,左手一挥,有点像电影里的老八路,除了手里握着五四式,没拿大盒子枪,没喊那句经典的“同志们跟我上”,其他没什么太大区别。几个哨兵和后续赶来的一排三十几个人,迅速展开排搜索队形,向后山方向包抄过去。
尽管六连没有伤亡,可弟兄们都跟连长高远一样憋了一肚子气。这伙歹徒实在太嚣张,在王牌野战部队门前开枪,相当于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里拔牙,当着霸王的面跟虞姬耍流氓。他们眼里还能有谁?用高远的话讲,如果不把这几个王八蛋抓回来,那六连可是光屁股推碾子——转着圈地丢人,以后没法在这地片上混了。
除了跟歹徒制气,高远心里还另有打算。这部队可是多年没打仗了,六连苦练了多年,除了比武竞赛回回拿第一,扛红旗,一直没有机会真刀真枪地干干,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显然他要把这次追击歹徒,当成“遛遛”的机会。歹徒并不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军事素质好,出手又黑又狠,极有可能是退伍老兵,从单兵的战斗技能和团伙的协同动作上就能看得出来,没有两下子,闹不出这么大动静,绝对可以称得上对手。还有另一层隐情,高远不能跟任何人讲,他有种预感,这伙败类极有可能跟隋猛有联系,说不定隋猛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尽管他相信隋猛不会成为败类。
“高远,你给我站住,没有团里的追捕命令,不得擅自行动,否则你承担不了责任。歹徒留下很多线索,不用咱们操心,地方公安机会抓住他们。”于继成箭一般射了出去,几步冲到高远身边,嘴上说着话,手上也没闲着,硬是把高远拉回来好几步。
“高远,你小子给我停下,妈的,还管不了你了……”营长、教导员闻讯赶来,制止了高远的鲁莽,也贻误了战机。
营门前突然热闹了起来,警灯闪闪,警笛呜呜,公安局刑侦人员赶到现场展开侦察,两解放车武警官兵荷枪实弹,紧跟着赶到,接着是地方政府的官员坐着各式高级轿车亲临指挥。公安机关的情况通报和请求部队紧急支援电话一并打到团作战值班室。初步确定歹徒共有七人,三名是驻地西北三十公里处劳改监狱的重犯,另四名身份不详,他们里应外合,打死三名执勤武警,打伤两人,抢得八一自动步枪五支,目前正向809团驻地东南方向逃窜。
团作战值班参谋不敢怠慢,从发现情况就向团值班首长做了汇报,接到公安机关的综合情况通报和六连报告后迅速上报团长、政委,又上报师作战值班室。师里也是同样程序,一帮首长睡梦中被电话吵醒,赶紧作指示,并上报集团军,最后转了一圈,等军区首长的指示批复回来,距离事发时间差不多有一个半小时了。按照平时处置突发事件的程序,这速度已经相当快了,耽误在各级的时间不超过十几分钟,可对于追捕那伙亡命徒来说,早过了时间。
团里命警侦连和六连负责协助武警官兵搜山,其他连队返回营房待命,没有命令,不得离开营区。
刑警队的侦察员们又是拍照,又是四处捡弹壳,又是把凌乱的脚印取样,忙得不亦乐乎。武警官兵也是一排向左,二排向右地忙忙碌碌。后期赶到的防暴警察更神,除了头盔锃亮,脸也被“胶化玻璃罩子”闪亮罩住,每人手里一面防暴盾牌,也不知那东西干什么用,还有五六条比狼个头还大的警犬“汪汪”地前来助阵。大腹便便的地方官员们指手画脚,随从们跑前跑后地汇报情况,对讲机、手机、卫星电话、军用电台,各型各款通信工具悉数上阵。 “01,01,我是02……”,“黄河,黄河,我是泰山……”哇里哇啦,吵得人心烦意乱六神无主。
高远既不屑又无奈,小声跟指导员嘀咕:“妈的,孩子死了,来奶了,早让我们的人上山去追,早把几个王八蛋抓回来了,就是抓不回来活的,死的也能弄回来,还用他妈的这么费事?”
堂堂野战王牌团的防区内发生这么恶劣的枪击事件,还得配合那些一向瞧不上眼的武警在山上折腾,高远和六连官兵心里都不是滋味。这脸可是丢大了,好在没有伤亡,否则传出去能让唾沫淹死。
折腾大半宿,天色大亮,歹徒仍然无影无踪,连双鞋也没找到。高远早就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同时心里也很宽慰,真让战斗力远逊于六连的武警弟兄遭遇那伙穷凶极恶的歹徒,指不定要付出多大伤亡,如果那伙歹徒中真有隋猛,说不定得死多少人。
“中尉同志,你的哨兵和歹徒对射后,为什么能让他们在两支枪交叉火力的控制下从容逃脱?”
连高远都没想到,还瞧不起人家武警呢,人家同样瞧不起野战军。领头的武警中队长,一名上尉走到半山腰六连警戒位置向高远询问,态度很不友好,简直就是质问。
“上尉同志,我的哨兵已经尽到了职责,他们每支枪里只有三发实弹,在对射中尽量省着打,还都打了两枪,你不会让只剩一发子弹的哨兵,去追击六七个手持八一自动步枪弹药充足的歹徒吧?对了,他们的枪和子弹是从哪儿弄来的?”
高远强压怒火,他知道不该揭人伤疤,武警死伤好几个弟兄,谁心里都不好受,可那上尉再难受也不该迁怒于人,不该对友军指手画脚。不给他两句刺激刺激,高远的心会更难受。
“他们搞突然袭击,监狱里的几个罪犯装作食物中毒,跟他妈演员似的,上吐下泻,满嘴喷白沫子,骗开牢门,外面有人接应,还他妈会飞刀……”上尉看高远脸色不快,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过分。两人两支枪两发弹,追击六七个身手敏捷枪法刀法出众的亡命徒,确实难度太大,于是话锋一转,态度温和地介绍起简要情况。
高远心说:“妈的,废话,劫狱、越狱哪有不突然袭击的?没听说有事先预告的。“你们准备好吧,哥几个要越狱了”,那得喝多少假酒才能那么干。不过,“飞刀”两个字一经出口,立刻引起了高远的极大兴趣,他也硬挤出一丝温和,尽量小声地问:“飞刀?接应的罪犯会用飞刀?”
上尉从枪套上拔出一个塑料袋抖搂开说道:“就是这种刀,共三把,刀刀致命,第一把出手就飞倒了墙楼上的哨兵,然后从高墙越入,第二把、第三把分别命中了大门里侧两个门卫,三次出手算上翻墙,用时不到十几秒,我们的哨兵根本作不出反应。妈的,我留下一把,抓住那个王八蛋,非他妈活剐了他不可。”
高远看到那把被当成飞刀的匕首,心像被锥子猛扎了一下,差点禁不住喊出声来。锋利的刀尖,两面开刃的刀身,足有七寸长,是把钢锉生生用磨具磨平制成,刀柄最显眼,居然是一枚12.7毫米高射机枪弹壳。
“一排长你带一排向左侧山脚运动,看看那边有什么情况;二排长你带你们排向右侧搜索前进,注意拉大距离……”
于继成向凑到跟前的两个排长面授机宜,发号施令,貌似越俎代疱。
两个排长领命而去,武警上尉身边除了高远和于继成,再没有一个六连的人,于继成用意不言自明,不想让六连的其他人看到那把飞刀,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他对那把飞刀似乎也很了解。
高远回过身冲于继成点了下头,两个人的眼光瞬间对视了一秒钟,又迅即移向别处,两个“冤家”在那一刻不谋而合,只有多年的战友才具备如此的默契。
“上尉同志,接应的罪犯是攀墙而入,一定用到绳索了,说说他们用的什么绳索?”
这回问话的是于继成,目的显然是想把飞刀的事岔开。
“绳索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普通的粗麻绳,端部也是一般的抓钩,跟飞刀一样都是土制,并没有使用制式攀爬器材,疑点最大的还是那把飞刀和使用飞刀的人,连翻墙再飞刀,再抢下大门钥匙开门,活儿大部分是这个人干的。”
武警上尉说完,又把那塑料袋在高远和于继成面前抖搂一圈,故意将高射机枪弹壳做的刀柄贴近二人的眼睛。
刀柄上还刻着两行八个字,隐约地显出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高远差点把那八个字念出来,心跳得像连发射击的高射机枪。
“连长,副团长到了,你最好过去汇报、请示一下。”于继成破天荒地叫了高远一声“连长”。
“嗯,老于,这交给你了……”高远感激地看了一眼于继成,整了整被树杈刮乱的作训服和腰带,快步向山下跑去。
太阳懒洋洋地爬上山顶,忙碌的人们仍不知疲倦。各级各类指挥机构早已编成,一道道命令,通过各种科技产品和人的嘴巴,散布到采取古老拉网式搜捕的一线弟兄耳朵里。
副团长摘下墨镜,看了看表,冲着身后的参谋们大手一挥:“告诉高远、钱国峰,把咱们的人撤下来,搜山的人不少了。”
下山途中,高远故意放慢脚步,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凑近于继成。背着电台的通信员始终跟高远寸步不离,比贴身警卫还贴身。
“去,通知一排长,部队带到山下后,迅速清点人数和武器装具……”
支开了通信员,高远有些憋不住事了,那把飞刀弄得他实在闹心,赶忙和于继成走成并肩的亲密状态,有意无意地扫视着于继成。尽管和高远一样折腾了大半宿,可于继成看不出任何疲惫。身上的迷彩服一尘不染,腰带扎得不松不紧宽松适度,不像其他弟兄快脱落到裤裆了;皮鞋还是光亮得能照出人影,跟参加盛大宴会似的,好像这山上的土专粘别人的鞋,跟于继成一点关系没有;脸上就更不用说了,眼窝不陷不青,白脸依旧洁白如玉,而其他人都跟连打几宿麻将似的灰头土脸。
高远看完于继成又对照了下自己,巨大的落差下理应自惭形秽,可他早习惯了,没有产生任何自卑。当兵的土一点没人笑话,周围也没有漂亮女士,连本连的人也走出一大段距离,于是小声说道:“老于,那个……”
“那个胡宗礼虽然干了一把漂亮的,可我觉得他这个人思想品质还是有问题,建议连长还是把他调出菜班为好,否则迟早是事。”
于继成没等高远说出下文,抢着说了两句,还很客气,又是称高远为“连长”,又是提建议,只是扯得太远,找不到刚才那种默契,说完也不等回话,撇下高远,大踏步追赶队伍去了。
高远盯着于继成潇洒的背影,愤愤地掰折一小根树杈,小声骂道:“妈的,大尾巴鸟,故弄玄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