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眼泪,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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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新世界与旧世界

首城南部,有一座样式奇异的摩天大楼——底部三十六层是规规矩矩正正方方的楼体,再往上突然就开始扭曲,整座楼仿佛被一只巨手握住楼顶开始旋转一样,正方形转到顶部就变成了浑圆。这座楼伫立在车流密集的高架桥边上,像一支朝天的火炬,又像一柄刺向星空的魔杖。

近些年,这栋摩天大楼已经成为了一个旅游景点。来首城旅游的人,大多要来这里,与这栋楼合影。甚至在高架桥上,交管局都不得不竖起一个醒目的警示牌:

“请勿将头和手伸出车窗外拍照!”

原因只有一个——这栋楼里驻扎的,正是Maandala公司,主宰全球虚拟世界的Maandala。

“先生们,女士们,这就是我们的Maandala大厦,修建于18年,目前全公司一万名员工,全部在这栋大楼里办公。就我们内部员工来说,我们更愿意称呼它为‘Adventure Land’,孩子们都叫它Maandala主题乐园。”

一个胖墩墩的Maandala员工正在给一群西装革履的人讲解:“Ma-an-da-la,曼——达——拉,听起来是不是很像一句咒语呢?在这里,向工作人员念出这句咒语的孩子们,都能得到一块Maandala吉祥物的糖果。”他眨了眨眼睛,递给飞跑过来的念着“Maandala”的孩子一枚巧克力。

低空的过山车快速从他们身边掠过,穿过丛生的树木,盘旋呼啸着飞向大楼另一侧。兴奋的尖叫声不断从过山车上传来。过山车和普通游乐场的过山车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每一个坐在上面的游客头上,都戴着一个虚拟现实头盔。

方迟悄无声息地站在旋转木马旁边,安静得像一只蝴蝶收起双翼。那群西装革履的人是海外过来做公司调研的证券分析师,显然是为了赶在年报出来之前,预先了解公司情况。到时候年度财务报告一发,他们的证券分析报告便能紧跟着新鲜出炉,送到投资者手中,在资本市场上起到翻云覆雨的作用。

一般都是Maandala的IR(投资者关系)部门接待证券分析师,但今年的讲解员又多了这么一个胖子员工。

“小姐姐!”

童稚的声音,方迟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她。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尚不能接受“小姐姐”这样一个于她而言陌生而奇特的称呼。

是个可爱的小男孩,方迟略有印象。这孩子刚才还在抓娃娃机那边,踮着脚尖吃力而小心地晃动着摇杆。Maandala楼下的这个小型游乐场,其实是Maandala的产品体验地,玩家带上小巧轻薄的虚拟现实头盔,就好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会进入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魔幻世界。

小男孩满头大汗,圆嘟嘟的小脸涨得通红。他双手紧紧地背在身后,仰着小脸望着方迟,害羞得难以开口。

方迟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丁爱!”

小男孩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飞快地伸手,把一个蓝色的小恶魔玩偶塞在她的手心,然后飞一般地跑掉了。

方迟嘴角微微上翘。玩偶身上印着Maandala的logo,有着尖尖的鼻子,还有一条卷曲的末端是个箭头的小尾巴,十分可爱。这是Maandala的吉祥物之一,Maandala一度被广泛攻击为恶魔,后来舆论危机解决,Maandala自嘲似的做了这个小恶魔吉祥物。

方迟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是她六个月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到愉悦。

天真的孩子,和小天使一样。

她抬眼望去,这个叫丁爱的小孩子跑得太快,竟在花坛边磕了一下,腿破皮了。她想过去,却见丁爱的妈妈匆忙跑了过来,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穿着朴素,看着家境并不是很好。Maandala在固定的展示时间外,游戏设施都免费开放,所以有很多家境贫寒的小孩来这里玩耍。

还好,伤得不重。

然而丁爱血流不止,竟怎么按压包扎都没用,急得妈妈骂他:“让你不要跑!你非要跑!这下好了,又要去医院!”那孩子倒是没哭,怏怏地垂着头,任凭妈妈责骂。那妈妈抱起他,匆匆地上了一辆出租车。

是血友病吧?方迟眉头微皱,目光中,出租车绝尘而去。

“你好,Reboot先生,既然您是Maandala网络安全部门的专家,一定和贵国网络安全局非常熟悉。听说贵国网安局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地方,是否可以向我们透露一下具体地址,让我们去瞻仰一下呢?”

一名亚裔分析师的声音将方迟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分析师身上戴的铭牌能看出,她是一家知名华尔街投资银行的分析师。

“这个……哈哈哈哈哈……”被称作Reboot的胖子拿纸巾擦汗,干笑着,一副不知所措的神色。只有方迟知道,这个胖子远不像他表面上这么傻乎乎。

“Reboot先生,Maandala是目前世界上最成功的虚拟实境系统,拥有全球70%的联网用户。这种渗透率,甚至比当年的苹果手机还要高,堪称一个奇迹。Reboot先生,这么庞大的用户群体,每天有难以计数的交易、流程在Maandala中发生,请问贵公司如何能够保证这一切是绝对安全的呢?想必贵公司与贵国网安局是深度合作的吧?否则如何解释去年网安局‘渊火行动’失败导致Maandala公司股票应声大跌的事情呢?”

这个问题够犀利。方迟向那个分析师瞟了一眼,她果然一副势在必得的表情。

不过再犀利,也别想从这个胖子嘴里挖出任何破绽。否则,Maandala公司怎会让他来顶替IR呢。

一条白毛巾递过来,Reboot接下,使劲儿擦了擦额头。他看似憨厚,眼珠子里却有几分狡黠的神色。

“事实上,我们不光与网安局有合作,与贵国的国家安全局也有合作。Maandala是一个独立、自由、平等的虚拟实境,不分国别、阶级、肤色,所有人在其中都享有同样的权利。一切用户权利都会得到一视同仁的保障,一切犯罪行为都会得到相应的制裁。”

“哈哈!Reboot先生,刚才的问题只是个玩笑,但是股票市场的波动的确反映出投资者们对Maandala中网络安全与犯罪问题的担忧。希望Reboot先生能给我们讲一讲Maandala在这方面有哪些举措。”

“好的好的,请各位先进入大厦。”Reboot和Maandala的保安人员指引这一群分析师通过大厦门口的安全检查。仪器扫描每一个人的瞳孔,发出顺利放行的提示音。方迟犹豫了一下,也走了过去。一束柔和的绿光扫过她的眼睛,面前的玻璃门应声而开。

方迟跟随众人进了观光电梯。Reboot显然注意到了她,满是疑惑的目光不断向她投来。

她穿着一件复古的白色连衣长裙,长发漆黑,刘海整齐,看着就像一个精致的人偶。她特意上了颜色鲜亮的口红和淡淡的腮红,来掩饰她大病初愈后的苍白。

这样的打扮确实和那群证券分析师不一样,但她能顺利通过瞳孔扫描身份验证,Reboot也就没说什么,藏了满肚子的奇怪。

“咳,大家看。”Reboot拿激光笔指着大厦光滑如镜面的楼体,“这栋大楼在最初设计时就充分考虑了各种安全因素。例如,迄今为止最先进的智能安防系统,高强度的防爆抗冲击材料,反信息监控隐形涂层,自能源循环供给系统……即使911事件重演,我们也有90%以上的把握做到人员零伤亡,所有服务器正常运转。”

他又指引着分析师的目光转向另一边,透明的观光电梯能够清晰地看到Maandala大厦中每一层中忙碌工作的员工,Reboot自豪地说道:

“Maandala公司正式成立于14年,至今已经有七年时间。这七年中,我们没有发生过一起由于系统漏洞产生的安全事故,堪称全世界最安全的系统。我们公司高度重视网络及信息安全,成立有专门的网络安全部门。尤其是直接由创始人关邺领导的光之纪实验室,聚集了SG教主、coldfire、罗璇、Fever等等一批国内顶尖的网络安全专家……”

一个分析师低声对旁边的同事说:“听说国内最厉害的黑客和白帽子不是被网安局招安,就是来了Maandala。Maandala几乎是给天价薪水,也难怪能笼络这么多顶级黑客……”

旁边同事不以为然道:“最厉害?国内最厉害的虚拟现实黑客不是‘三剑客’吗?Guest、T.N.T和Creeper,刚出道三年就拿了世界顶级黑客大赛Pwn2Own的第一名,创下的积分记录至今没人能破。谁也没听说这三人被招安了吧?”

旁边另一个亚裔分析师操着蹩脚的中文说:“‘三剑客’不是已经解散多年了吗?T.N.T和Creeper再也没有在Maandala里出现过,说不定已经注册了新的Avatar为在官方服役。现在唯一还活跃着的,也就剩下Guest了。”

说起Guest,这群分析师都兴奋起来,窃窃私语。“Guest这个人确实不一般。‘红客联盟’的天行健,寒武工作室的芽菜包子,这些没有被招安的顶级黑客都有自己的团队,集体作战,只有Guest是独来独往。”

“Guest是传奇人物啊!凯文·米特尼克,早年被认为最厉害的黑客,曾经黑进过北美防空指挥司令部的系统,但在国内你见过有谁敢挑战国家安全信息系统?Guest单飞之后就入侵过最高法的系统!”

“哎呀!如果Guest也在光之纪……我敢保证这个报告发出去,Maandala的股价能涨一个百分点,对冲掉之前渊火行动造成的影响!……”

“Reboot先生,请问Guest也是贵公司光之纪实验室的成员吗?”一个分析师按捺不住,举手问道。

Reboot打着哈哈,“是啊是啊,我们和Guest有合作!”

分析师们欢天喜地,在小本子上又记下一笔。

好容易将这群分析师安排在了会议室和财务总监会面,Reboot去盥洗室洗了把脸,找同事讨了颗烟和火机,去楼道里抽烟放松。

哪料到一拉开安全门,阴暗的楼道里站着一个女孩,双手拿着个蓝脸小恶魔玩偶,很美丽,然而很惊悚。

“Guest什么时候和你们合作了?我怎么不知道?”

*

首城北部的一片街区,密密麻麻挤满了老旧的民房。这一片地区房租价格便宜,交通也方便,所以聚集了许多在首城市区打工的人。

灰暗的墙壁、水泥路,墙缝之间冒出来的杂草,石棉瓦的房顶上沁下来的水渍……相比于首城市区整饬明亮的气质,这片区域堪称落魄和杂乱。

“阿时,歇歇吧!准备吃饭了!”

馆长老丁冲着院子里的一个年轻人喊道。这是个隐藏在街区之中的老式MMA训练馆。露在外面的门脸很小,一个狭长的灯箱上面落满了尘土和破碎的蛛网。里头的场地倒是挺大,厅里光线不太好,太阳还没落就点起节能灯来。八面铁丝网围成一个大“笼斗”,就是综合格斗的场所了。院子里是训练场,挂着许多沙袋、铁链和杠铃。地上散放着几个庞大而笨重的废弃轮胎,每个都差不多有一人那么高,最大的估摸足有六百磅重。

那个年轻人就在和那个最大的轮胎“搏斗”。

他打着赤膊,肌肉匀称、扎实。肩背上的皮肤被晒成了小麦色,右边肩膀和右臂上有两个水滴溅开一般的疤痕,和他俊气内敛的相貌形成鲜明的反差。

他深蹲下去,下巴搁在轮胎上,双臂下伸,抬在轮胎的底部边缘,修长的身体构成一个稳固的结构。他深吸气,忽的双腿和全身肌肉紧绷,狠狠发力,将那粗重的轮胎一点点搬了起来!

“好!”老丁喝了一声,把手里的烟屁股在花岗岩的花坛上用力地摁灭,道:“肱二头肌!用膝盖顶、顶起来!手的动作赶紧变!对!!”

年轻人紧咬牙关,仰起头,额上和脖子上的青筋根根绷起,脚尖在砂石地面上蹬出一个坑来。那黑色轮胎上的纹路条条都有他的大腿粗,像一座顽固的山丘,在夕阳的余照下散发出浓烈的橡胶气味。他用膝盖将轮胎助推到锁骨高度,忽的憋足了气力大吼一声,将那轮胎生生直立了起来。轮胎中心漏下的太阳光斑缩成了一小团,他的脚像抓钉一样抓死了地面,用尽余力狠命一推,轮胎“轰”地一声砸向地面,震起了一层沙土。

“好好好!休息,休息!”老丁把一条干净的白毛巾向他扔去。年轻人低垂着头,重重地喘着粗气,坚实的胸膛不停地上下起伏。那一条白毛巾仿佛有千钧之重,他接住了毛巾,整个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够了,今天已经过极限了,再练就废了!”老丁的语气有几分严厉。

年轻人沉默地走到院子边上,拎起那一铁皮桶的水从头顶猛浇下来。用毛巾擦着漆黑的短发,跟老丁说:“我去换下衣服。”

老丁又点了支烟,烟气浓白而冲,是最普通的十块一包的燕烟。“最近遇到啥事儿了?练功跟杀人似的,轮胎跟你有仇?”

年轻人在帘子里头悉悉索索地换着衣服,过了一会,才语气轻松地答道:“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小兔崽子!你嘴上有几根毛我都知道,骗我?”

年轻人换好了衣裳出来,穿了件黑色的短袖T恤,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仔裤显然穿过了好些年头,裤脚都磨损了。这一身都是批发市场上几百块就买得到的行当,约莫是出口尾货,连个牌子都没有。但这年轻人身材修长匀称,穿起来便棱角分明。他生得十分英俊,却不是盛气凌人的那种,双眼皮和卧蚕平添几分柔和,整个人就像笼在清晨霏霏雾气中的,丛林中的一头鹿。

“也没什么。”他浅浅地笑着,眼神却十分黯淡,“一个朋友去了。”

“很熟么?这些年,也没看你和什么人来往。”

“算是吧……过去的朋友。”

“世事无常。”老丁叹息一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人到了二三十岁,难免要开始见生死。”

年轻人浅浅地笑了笑,低着头撸袖子,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是啊。”

老丁吐了口烟圈儿,看着他把袖子撸到肘弯处,刚好遮住右臂上的那道爆炸状疤痕。“你这小子有故事,我知道。看看你那两道疤,别以为我不晓得,是枪伤!我们这些普通人呐,一辈子连枪都摸不着一回,哪还能中枪伤!”

年轻人抬眉笑道:“小时候不懂事爬树,被打鸟儿的用土铳打了。”他比划着,“土铳,‘轰’的一下那样,您见过吧?”

满嘴胡扯!首城几十年前就禁土铳了,这种东西只有南方山区才有。这孩子首城长大的,还能碰到打鸟儿的?老丁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在花坛边掸了掸烟灰。

这阵子首城正是杨絮乱飞的时候,老丁的院子外头又恰好是一溜儿的老杨树。年轻人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拿出个淡蓝色的消毒口罩戴上。

“女朋友又想你了吧!”老丁揶揄。

“我哪来的女朋友?”年轻人低着头捋着口罩带子,浅浅地笑。

“唉,可惜菲菲那孩子跟你没什么缘分。”

“菲菲值得更好的。”

老丁垂头叹气,摇了摇头。年轻人看了看尚亮的天色,道:“突然想吃烤牛舌,您先吃着,我去买点回来。”

年轻人前脚刚出去,紧跟着进来一个人。老丁看到,怔了一下。

“师兄!还真是你!”

这人姓任,叫任家明,是他曾经在省队的师弟,小他十来岁。

任家明进了昏暗的训练馆,就好像身上粘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装模作样地摘了摘。他四面打量着这个训练馆,只见所有的设备都已经陈旧了,钢架磨掉了漆,露出钢铁本来的颜色。“笼斗”的铁丝网泛着黯淡的颜色,地面中心的一块儿被磨得光溜溜的,反着节能灯苍白的冷光。

他故作热情地跟老丁叙旧:“师兄啊,咱们有十几年没见了吧?”

老丁点了点头。这时候恰好妻子给他端了碗米粉上来,一旁的小孩拿着个风车,满屋子跑。

“坐下来吃点?”老丁示意妻子再端碗米粉上来。他往自己面前的米粉里倒满了红油辣子,辛辣的香气顿时溢了出来。“我老婆自己做的,够劲,地道。”

任家明看了看老旧得掉漆的椅子,没有坐下来。“要不是别人跟我讲,我都不知道师兄现在在这里。”他依然环顾着四周,像是在看有没有什么弟子的照片、赢得的奖牌什么似的,又道:“师兄后来出了省队,不是去打MMA还拿了全国冠军么?怎么现在在这里开训练馆?”

他的语气看似随和,里头却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

“我还记得,师兄当时是师父最欣赏、最看重的弟子啊!”

老丁不吭气。妻子端了碗米粉、又放了双筷子放在任家明面前,向那小孩斥道:“丁爱!别跑了!撞伤了你就开心了你!”那孩子生得可爱,眉目清澈,继承了夫妇二人的优点。

任家明看着这母子两个,眯了眯眼。他注意到这个训练馆里的每一个有尖角的地方,都用厚厚的布包裹上了,连家具的棱边都用布裹了起来。

任家明看了看那双黑黑的老木筷,没有动手,道:“嫂子挺年轻的,没见过呀?”

老丁闷声道:“阿芳走得早。”

老丁似乎听见任家明冷笑了一声。

阿芳曾经也是任家明的师妹,任家明追过她。但是阿芳心气高,当然是跟了更厉害的大师兄。这也是后来老丁和任家明有龃龉的原因。

老丁吸溜了几口滑溜溜的米粉,又放下筷子,对任家明道:

“你今天来做什么?”

任家明眯起眼睛笑了笑:“曼达拉(Maandala)要办虚拟终极格斗冠军赛,我本来想拉师兄出山,但看师兄现在这个样子,怕是打不了了。”

老丁现在仍然保持着之前壮硕的体型,但肌肉明显已经松了,肚子鼓了起来,他胖了,发际线也不饶人。和整个训练馆的阴暗一样,他身上也有了一种人到中年的油腻、颓废。

老丁知道他在说风凉话。

他十年前开始开馆授徒,做得很有名气。后来maandala兴起,去上面玩虚拟综合格斗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像任家明这种人,很是顺应潮流地在maandala上开起了虚拟综合格斗训练馆,他这种实体训练馆的生意也就越来越清淡了。

三年前他曾经再次出山,打地下比赛。就在那时候打折了腿,至今仍有几枚钢钉在里头。

他再也打不了比赛了。一个MMA英雄的迟暮,这在当时是被媒体报道了的。任家明不会不知道。

“让你失望了。”老丁淡淡地说。

“啧啧啧……”任家明摇头,解开了挺括的衬衣上头的一颗扣子。“瞧你武馆的集训照片,已经好几年没有什么徒弟了吧?看来我想找个好苗子也找不到了!”他叹息了一声,“可惜啊,师兄,现在不做虚拟格斗,你就落伍喽……”

“师父,我回来了!……”

正说着,那个年轻人行路带风,快步走了进来,左手拎着一袋子烤串,右手拎着一袋子听装冰镇啤酒,塑料袋子上布满了水蒸气凝结的水滴。

任家明盯着这个年轻人,忽的的出腿一扫。那个年轻人万没有想到屋子里会有人突然对他出手袭击,而任家明这种专业格斗运动员,这一腿就是力量不凡。年轻人险险让开,却因为重心不稳撞在一旁的桌子上,冰镇啤酒罐子咣咣当当滚得到处都是。

“师兄,你徒弟现在就这种水平啊?哎呀……啧啧啧!”

年轻人听见这话,眼色沉沉,忽的一个打滚过去提拳重击任家明膝弯!任家明没防备单膝屈下,年轻人就地拉手、拽腿,动作干脆地将任家明掀翻在地,就这样按着,盯着他的眼睛,一言不发。

任家明恼羞成怒!

年轻人识别出他目光中陡转的暴怒,先下手为强,飞快坐地抽拉任家明的胳膊,眼看就是要做成个十字固。十字固是综合格斗中一个百试百灵的绝招儿,很少见到有谁被十字固锁住后还能解锁的。然而任家明到底是行家里手,老练至极,年轻人一拉住他的胳膊便知道他要使什么招儿。趁年轻人坐地后仰时,他猛的起腰转体,整个人以肩颈着地,反扑过来压住年轻人,抽出胳膊将他狠狠压制!

老丁急忙喝道:“阿时!松手认输!”

谁知那年轻人竟是不肯服输,蛮力扳开任家明铁钳一般的胳膊,和他在地上厮打起来!

老丁一看不妙,连忙上去拆解二人,“家明,这孩子练综合格斗也就是个业余爱好,才跟我学了三四年,哪里是你的对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然而任家明是个有心劲儿狠的人,他哪里管这个年轻人是个后辈还是个业余什么的,逮着了就打!拳拳到肉!

这年轻人身上挨了几记重拳,一张脸也在地上被擦破了,渗出血珠。他的倔劲儿和任家明的狠劲儿对上了,竟是不到绝境绝不服输。但他之前做翻轮胎训练已经耗尽了大部分的气力,没多时就被任家明反制着右臂骑压在地。

“服不服?”

年轻人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任家明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脸压在地上,年轻人脸上顿时出现一片挫伤。

“任家明!——”

“咔”的一声,年轻人大臂脱臼,脸色发白,却也不求饶。任家明黑着脸,把年轻人松垮垮的手臂往地上一丢,站了起来。

“不分长幼,不知好歹!”

老丁把年轻人扶了起来,脸色冷冷的,一个字也不说。他不看任家明一眼,对妻子道:“收碗!”

收碗就是逐客。任家明转着颈椎,收拾着自己被扯得凌乱的高档衬衣,恶毒地对老丁道:

“我看你这辈子没有翻身出头之日!”

“那都是我的命。”老丁不紧不慢地说。托着年轻人的胳膊,“咔”地一下又给安了回去。

任家明愤愤的,摔门走了出去。

老丁拉着年轻人,歉疚不堪:“阿时,这是我跟我师弟的过节,不该把你卷进来的。我跟你道歉。”

阿时忙止住老丁:“给师父丢脸了。”

他脸上满是血痕和灰土,但还是浅笑着,不减半分骨气。老丁叹气道:“阿时,人要懂得服软。扛不过的,不要硬扛。”

阿时正拿了张纸蘸着凉水擦脸上的伤,听见他的话,动作顿了顿,笑道:“师父,我是看这人自称是你师弟,你又在旁边,估计着他不会把我怎样,才跟他打这么一架的。换做别人,我早跑了。”他说,“我胆子小,怕事,从来都是独善其身,您又不是不知道。”

老丁把地上的烤串和冰镇啤酒捡起来搁在桌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阿时,任家明说的也对。现在是虚拟格斗的天下,你跟我学,没什么前途。”

阿时打开一听啤酒,冷气混着啤酒的清香泛了上来。他咕咚咕咚喝下大半罐,道:“师父,我早跟你说过了,我不喜欢玩虚拟现实。”

老丁望着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的儿子丁爱,幽幽道:“我知道的,阿时,你专门寻到我这里来,拜我为师学综合格斗,其实就是想给我钱。丁爱……”他喉咙又硬又涩,道,“我是真需要钱啊……为了儿子,我先是不要命,后来命不值钱了,只能又不要脸……”

阿时听他絮叨着,转移话题说,“师父,我今天看你买了些新药回来,那牌子我都没见过,你哪里买的?”

老丁有些迷惘,“你说人凝血因子?那个是一个医药代表在医院给我介绍的,说比医院开的价格低三成,效果都一样的。”说着老丁又叹起气来,“这个月,凝血药又涨价了。200IU一瓶得小一千块,还用不到十次,实在是越来越买不起了……”

“给丁爱用过了没?”

“还没,打算明天给他用。”

“先别用!”阿时在身上的衣兜里摸了两下,摸出张卡来,上面还贴了张密码纸。“卡里还有几千块钱,您先拿着,找医院开正规药。您那药就当是卖给我了!我拿回去看看。”

他不由分说去冷藏柜里拿了那一袋子药出来,匆匆出门,“师父,今天就不陪你吃饭了,我先走了啊!”

老丁拿着卡追出去,却见他已经不见踪影了。

*

Reboot吓得魂飞魄散。

眼前这人的容貌是陌生的。然而这声音、这腔调、这姿态,却又无不是他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什么叫灵魂附体?什么叫鬼上身?就是他眼前所看到的样子!

楼道里这么的阴暗,她就陷在这阴暗里。皮肤苍白,长发垂坠,表情阴郁。他知道她已经二十六岁了,可眼前的这幅模样,纤细脆弱,柔软稚嫩,看起来还像没长大一样。

“你你你——”

方迟从呆若木鸡的他的手中拿过烟和火机,自己叼上了,点燃,吐出一口烟气。

“帮我查个Avatar。”

“……”

方迟一扬手,火机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Reboot稀里糊涂地伸手接住了。闻到火机上隐约的香气,Reboot恍然从梦里醒了过来——

“我靠!”他大叫。

“怎么?不配合?”

“不配合!”

“真不配合?”方迟的表情愈发的阴冷下来。

“你都死了——”Reboot嚷道,猛地声音又低下来,赌誓般地道:“不配合,又不是十九局的人,配合个屁!”

方迟吸了两口烟,又嫌那烟味苦涩,掐灭了丢在了楼道里的烟缸里。“Reboot,我还能过你们的门禁。十九局还没销我的档案。”

Reboot立即摸出屁股口袋里的对讲机,摁开了,道:“门禁系统吗?给我销个号!882317!对!就是她!OK!”

方迟一手绕过Reboot的脖子捂住他的口鼻,一拳狠狠打在了他的肥厚的肚子上。Reboot无声地痛哭起来,缩着头蹲坐在了地上,热泪盈眶。

“Reboot,我看到了盛琰的Avatar。”

她的声音并没有抑扬的起伏,可是Reboot分明听出了其中的郁愤。他细细想了一遍这句话,立即跳起来:

“盛琰他不是——死了么?”

虽然知道方迟不会忌讳这个“死”字,可他还是没底气地放低了声音。

Reboot是知道这些事的。他和方迟有着某种“孽缘”。他们的父母同在公安系统,从小在同一个院子长大,从小学到大学,都意外地在同一个班级。方迟的秘密,包括和盛琰的关系,除了她的母亲谷鹰,也就只有他知晓。

现在,他是Maandala公司的一个中层小领导,主要负责安全领域。因为和方迟、盛琰这些人的特殊关系,他被关邺安排来专门与网安局的人打交道。

盛琰的事,他自然早有耳闻。

那一次渊火行动中,被拿为人质的梅莎逃脱,在追杀中沉入大海,失去踪迹。盛琰作为行动指挥者被抓捕。犯罪分子似乎对卧底的梅莎——也就是方迟——格外仇恨,以盛琰的性命要挟网安局交出梅莎,哪怕是一具尸体。

那时候网安局也以为梅莎死了,尸沉大海,又能从哪里找到她的尸身交过去?只得一边拖延时间,一边展开对盛琰的救援。

然而那群犯罪分子穷凶极恶,给网安局直播虐杀盛琰的全过程,并给网安局空运过来了盛琰被切下的双腿。盛琰的母亲看到,当时就晕了过去。DNA验证,完全和盛琰符合。

方迟的眼睛望向一边。Reboot确认又确认,她的眼睛里并没有眼泪。他听见她问道:

“尸体的静脉还可以用来验证吗?”

“不可以,只有活人可以……”

“那盛琰的Avatar为什么还能上线?”

“……”

“为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啊!……”Reboot哭丧着脸说,抱着头蹲了下来。他有限的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没有人教过他现在该怎么做。他脑中一团乱麻,死去的方迟又活过来了,换了样子。死去的人的Avatar也活了过来,谁又能告诉他究竟是为什么?

方迟缓缓地蹲在他面前,静静地注视了他一会儿。忽的,她拿起Reboot的手,放到自己耳后。头发底下那道长长的、扭曲如蜈蚣一样的伤口,她指引着Reboot一点点摸下来。

“我活不了太久了,Reboot。”

Reboot摸着她的伤疤,手上发抖;听着她的话,心里发抖。“别这么说,方迟,我好慌……”

然而方迟自顾自的说:“十九局让我在家里养伤,等死,不允许我再参加任何网络安全行动。但我能这样吗?”

“我不信什么轮回、六道、天堂地狱。我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所有的事,都要在我活着的时候解决。”

她猛地抓紧了Reboot的手:“Reboot,你帮我一下,我要查出来背后是什么人在捣鬼,我不能放过神经玫瑰,不能让盛琰白死。”

她的情绪被α抑制剂所节制,然而那强烈压抑下的情绪,仍让Reboot害怕地后退——

“不……不行……”

“真的不行?”她淡淡地笑了起来,像一朵被烧成灰的锡纸玫瑰。

“……”Reboot迟疑不决。

方迟转着手中的小恶魔玩偶,轻描淡写道:“你手里纂了一大把公司的股票,就等着那帮证券分析师发布Maandala股票看涨的报告,伺机抛售——”

Reboot涨红了脸争辩起来:“这又不犯法!”

“这当然不犯法,但是给分析师抛出你们和Guest合作的假消息……”她轻柔地摸着小恶魔身上柔软的绒毛,“这个玩偶挺可爱的,装上一个录音器,就更可爱了。”

“啊啊啊——”Reboot抱着头大叫起来,“我们确实一直在尝试和Guest联系啊!不光是Guest,还有眉间尺呐!只不过……”他小声地说,“他们不理我们而已。”

“所以呢?”

Reboot软了下来,嘟嘟囔囔抱怨道:“我辛辛苦苦赚钱,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吸血鬼老找我借钱?前几天我还去了冷泉陵园你的墓碑前头,想起你小时候的可爱,忍不住又大哭了一场……”

对于他这种温情攻势,方迟向来是不领情的。“查不查吧,你就说。给个痛快的。”

Reboot扭曲着粗粗的眉毛和嘴巴,沉痛着不表态。

“嗯?”

“我帮你这个忙,你也帮我一个。”Reboot终于开口了。但他犹豫了又犹豫,似乎难以启齿。“我们遇到了一点麻烦……嗯……Maandala中出现了一种东西,刚出现的,我们想自己解决掉,但……所以……想请你帮忙调查一下……”

他说得含含糊糊的,方迟却也明白他的意思。

——现在Maandala出现了某种不太好的东西,但Reboot他们不想上报网安局。他们显然有考虑到Maandala公司形象和股价的因素。渊火行动失败之后,Maandala的安全性受到更多关注,他们不想往已经不堪重负的脊背上再加一根稻草。

“说吧,我需要判断到底有多严重。”

*

年轻男子从MMA训练馆中出来,天已经全然黑了。街区中灯火通明,各色的灯箱广告牌都闪烁着。首城中的人,无论贫穷还是富有,都不满足于白昼的短暂。如果说白昼是属于社会和他人,那么华灯初上的时分,便是属于自己的快乐时光。人们要尽情地享乐、尽情地释放。

他戴着口罩,拎着那一塑料袋子的药物,在街道上不疾不徐地行走。身上被任家明打过的地方仍然隐隐作痛,但他判断都是外伤,不足为虑。

“谢微时!”

一个低微的女孩声音呼唤。他循声望去,被一支涂着黑色长指甲的手拽住胸口衣服,拉进了没有几盏路灯的巷子里。

“跟我来。”

谢微时被带到了一间狭小的出租屋里。是简陋的平房,屋子里只有一张窄床,一个简易衣柜,几个凳子和椅子,还有一个洗手间。

“丁菲菲,你不回家,就住这里?”

被唤作丁菲菲的女孩身材高挑,被烫卷并染做渐变七色的头发高高竖起,画着浓浓的眼妆,眼角高高挑起。她长得很漂亮,但是眼睛里透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戾气和凶悍。

谢微时打量着她,她今天裹了件军绿色的大衣,这不像是她的打扮。她坐在床边,解着扣子。脱掉大衣,果然里面穿着紧身的性感衣裙,包裹出她线条丰满妖娆的身体。

但是情况不太对。

谢微时皱起眉来。

出租屋中的灯光不算很亮,照在她鲜艳的衣服上,一片暗黑。

是血。

“你干嘛了?”谢微时收起了刚才一副天下万事,事不关己的样貌,质问女孩。

女孩看了他一眼,眼睛里仍然是一片冷戾阴暗。她把衣服掀起到肋下,只见雪白的腰间压着一片厚厚白白的东西,上面还贴着纸。

她把那一片东西揭下来,竟然是一片吸满了鲜血的夜用卫生巾,而她腰间,是一道长而狰狞的伤口。

谢微时扯过她手上的卫生巾,掂量着重量,估计着女孩到底失了多少血。

“你有病吧?用卫生巾!不知道这东西是吸血的吗?能拿来止血吗?!”

“不用那玩意儿我用什么啊?我能用什么啊?!”

女孩大吼着,脸色有些发白,将他的怒气置之于不顾,嚣张地说:“接下来靠你了,谢微时!”

她直挺挺地坐在床边。鲜红的血液仍在流淌,顺着她的腰臀滴到地上。

谢微时对她无语至极,洗了手,搬了个简易板凳坐到床边。他身形高大,站起来伸手将电灯拉下来,调整高度,正好吊到丁菲菲的伤口附近。

丁菲菲自觉地从床边拿过来一个大铁皮盒子,一打开,里面消毒酒精、医用棉花、纱布等等一应俱全。

谢微时给她清理伤口,消毒。这道伤口是被一个碎啤酒瓶子划开的,还好不太深,没有伤到腹膜。但里面还残留着细碎的玻璃渣。他稍微一碰,丁菲菲便疼得龇牙咧嘴,直抽凉气。

“都是荤抽那帮人!玩什么‘冰裂’,就是拿个小U盘插在虚拟机上的那种,说看了巨爽,比吸毒还爽!老子才不信他们的邪!我不看,他们就打我咯!”丁菲菲破口大骂,愤怒得恨不得把荤抽那群人千刀万剐。

谢微时让丁菲菲打开手机强光,照着伤处,用镊子一点一点把玻璃碎渣拣出来。

“你爸不是让你别和他们来往吗?你再这样下去,迟早连命都会送掉。”

丁菲菲举着手机,一听便火冒三丈:“别提我爸!他眼里就只有他那个宝贝儿子!我出了事之后,他就一直嫌弃我、骂我不听话、活该倒霉!——我还嫌他没用呢!我不花他的钱!”

她的眼角泛出红色,但她猛吸着鼻子,强压住泪水,做出一副凶恶的样子说:“我能不和荤抽他们来往吗?没他们我的生意从哪里来?除了跳舞、陪酒,我还会什么?难道让我去陪别人睡觉吗?!”

“你爸怎么不心疼你?你之前出事,他为了筹钱,年纪这么大了出来打比赛,还把腿打折了。”

“放屁!你们男人就只会帮着男人说话!他那是为了给他得血友病的儿子筹钱!怎么又扯到我头上来了!”

谢微时不咸不淡地说:“你爱听不听,我不是做善事的人,今天最后一次,以后别来找我。”

丁菲菲说:“我不信!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我不信你就这么舍得!”

谢微时头也不抬,仍然在细细检查伤口里还有没有玻璃渣。他冷声说:“我没什么舍不得的。”

丁菲菲盯着他戴着口罩,聚精会神的样子,鹿一样的眼睛漆黑深邃,忽然道:“谢微时,我突然觉得你要是做医生,真是要迷死女病人。”

“你无聊不无聊?”

“你本来就是医生啊。首大医学院……啊,我小时候可想去了,听说那里出来的都是最厉害的医生。如果我能去那里上学,说不定能把我妈的病治好……”丁菲菲浓妆之下的一双眼睛闪着迷离而向往的神采。“我一直想问啊,你都读了五六年了,再坚持一下就是医学博士了,怎么就不读了呢?”

“把手机拿稳!我要缝针了。”

“缝啊,我又不怕。”丁菲菲一副大咧咧的样子看着谢微时。他会打局部麻醉药,利多卡因。还有羊肠线、缝合针,这些东西别说是药店了,万能的网店都买不到,也不知道谢微时是从哪里弄来的。之前她一直变着各种花样自杀,割腕、捅动脉,她试过各种伤害身体的方式,那时候谢微时就准备了这样一堆东西。大概他曾经是医学生,有自己的渠道吧,丁菲菲一直这么觉得。

缝针的时候,丁菲菲不说话也不动。倒不是她不敢,只是她最喜欢这个时刻。谢微时一般不会在给她处理伤口的时候给她上麻药,用他的话说,“会失去对伤口处理的精确性”,倘若里面还有玻璃渣,她感觉不到疼了,他可能也发现不了了。

但缝针的时候不疼。她喜欢那种被麻醉的感觉。谢微时拿着镊子,在她身上穿针引线——那是她的身体啊,她感觉得到缝合针从她身体里穿过,却没有丁点的痛楚,他带给她的,多奇异的触觉啊。这时候的谢微时和他平时不一样。他平时不想说话的时候就笑,笑的时候她就觉得看不清他的真心。只有在他认真的时候——看那细密整齐的针脚,才会知道他其实是个缜密的人。他缝得像艺术品一样。拆线之后,会留下两条均匀整齐的点阵,她觉得比纹身更酷。她看过其他人在医院缝过的针,跟蚯蚓似的,又粗、又弯、又扭,丑得要命!她其实是高兴谢微时没有毕业的。这样子他就只有她一个病人。

缝得差不多了。他做最后的消毒和包扎。丁菲菲无聊,手上还握着手机照明,便拿涂了指甲油的脚趾去夹他的口罩带子。

“嗳,取下来嘛,屋子里又没有杨絮。”

谢微时对杨絮过敏,一到春天就不得不戴上口罩。她觉得这样子让他挺像个医生。

还真让她给摘下来了。鼻梁挺立,嘴唇在不笑的时候,嘴角也微微上翘,勾引人的样子。

丁菲菲得意于自己脚趾的灵巧,又拿脚趾去夹他的耳垂。谢微时一把把她的脚打下来:

“有病啊你!”

丁菲菲撅撅嘴,“又不臭,我的脚可香了,你闻闻。”她笑嘻嘻地又拿脚去装模作样地扇他耳光。

谢微时笑着把她的脚推开。“别闹了。”

丁菲菲见他笑了,知道他并不生气。其实她发现一般只要她开心的时候,不管她怎么无理取闹,谢微时都会笑,这种笑反倒是真心实意的,她看着,也会挺喜欢。

谢微时站起身来,把电灯调回原处,说:“我走了。”

丁菲菲看着那一堆人凝血因子的药,忽然有些嫉妒。她一双腿很长,一张一夹,便把谢微时圈住。

她仰着头,“能不能留下来陪我?”

“不能。”他掰开她紧夹着他的双腿。

他一向回答得很干脆。

他向门口走去,丁菲菲忽然问:“你有女朋友吗?现在?”

“没有。”

“上一个还是医学院那个吗?”

“是。”

“谢微时。”

“嗯?”

丁菲菲停了一下,语气低了下来:“你明天还来给我换药吗?”

谢微时站在门外,转身回头,看着丁菲菲,“来。睡吧。”

他给丁菲菲把门锁上了。

丁菲菲一个人在屋子里,又哭又笑,像一场独角戏。

她躺倒在床上,麻药的劲道开始过去,伤口开始疼痛。她的眼泪慢慢流下来。拉开胸衣的夹层,她摸了几张一百块的纸币出来,塞在枕头里的一个小盒子里。这些纸币上有些已经沾上她的血。

那个小盒子里有一张银行卡,一些散的百元纸币。还有一张小纸条,用不太整齐的字迹写着:

如果我死了,给丁爱

密码是妈妈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