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与兄书
不知兄安否?此夜月光皎洁,暗风穿牖,亲书与兄。吾深知自身时日无多,是过往忧思过重而至积病之故,不敢言说,恐至亲之人深殚于我而常怀愧疚之心,今手书此书,一为同兄长做临别之言,二求兄长尽善诸事,已了我凡尘之心,他日孟婆之汤也好不顾一切尽饮,忘川之水也好尽渡,也算生命之终自由尔。
兄幼妹长,兄早已心中自知,我亦心如明镜,幼时同炕而眠,共食其母之乳,是吾之幸,竟兀自认为其母乃我之嫡亲娘亲,甚觉心安,可不料回到王宅,身份大白,与其言身份,不如言之枷锁,无辜枉死之人何其故?新年初始,每每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一片喜气,不觉深感落寞,为何我只空守孤灯,若无书本品读,若无兄长开解,段段不可苟活至今也。匆匆十几春秋,花开花落终有时,何尝不是解脱,兄长如我生命之光,寒冬之火,暗夜中不至孤独前行。
怀音取自思念之意,无名无姓,本该也只该为童叟,我自去后,母亲于阁楼之中孤寂,采竹姑姑艰辛,兄长时间之余还请替我叙事一二,恐觉不妥,但无可托之人,只偶尔便可,观其无事我也可安心。
另王家二楼《孟子》书中夹一字条,请兄长替我呈与母亲。
本想多言,可提笔确是过往种种不堪,孤寂,落寞,兄长之爱亦无法令我释怀,有些苦痛我无法向你言明,我想,这每一晚加吾身之鞭,应随肉身常埋地下,腐朽,溃烂。手书至此,我已气力用尽。
兄长切勿伤心过甚,勿忘记手执杨柳醉春风?祝吾兄一切顺遂,下辈愿做一母同胞之妹,可好?
怀音!
当易仁完全从梦魇之中清醒过来,距离怀音下葬已经过了数日。易仁醒来自觉浑身轻爽,仿佛忘记那日发生之事般问了一句:“怀音呢?”
王英并未回答,拖着疲惫的身躯,面色憔悴,从怀音去世的那屋中取出了一封未拆的书信颤抖着双手交与易仁,便出了里屋到西厢房烧火煮饭去了。
易仁打开书信,看到的便是怀音绝笔《与兄书》,他不敢相信怀音已经离他而去,昏睡梦魇之前的记忆如同蚂蚁一般正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啃食着他的心,颤抖着双手,泪水不住的往下掉。
言说至此,诸君可能疑惑易仁的反应怎会如此之大?之前诉二人情谊可谓少之又少,但他们确是比“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情谊还要深厚,易仁早早在心中发誓要娶怀音为妻,从幼时到今,爱慕之花生根发芽开花,只尚未结果却凋零,这种失去之痛可能会更为沉重,这个根可能在易仁心中永远都无法拔出了。
易仁发疯了似的跑到怀音的坟前,新翻的泥土显出炫耀之色,他疯了般,痛哭流涕,将坟前新翻的泥土不停往脸上,身上涂抹,抛洒,王英和采竹远远的站着,看着眼前的易仁,并没有上去劝阻,易仁从小到大都很有主意,很少有情绪崩溃状,这是王英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儿子如此失态,他哭的几近晕厥,头触着新翻的泥土。采竹想上前去安慰他,扶起他,可王英明白自己的儿子,她知道怀音对他而言是何等的重要,“让他哭吧,这种痛苦,憋在心里会更加难过。”
易仁在怀音的坟前从午时一直躺到夜幕西沉,才缓过神来,看着远方站着的母亲和采竹姑姑,便慢慢起身,一时未站稳,又跪在地上缓了缓,毕竟大病初愈,身体还很虚弱,他振作了精神,朝母亲和采竹姑姑走了过去,平静的说道:“我们回家吧。”温柔的牵起身旁这两个女人的手,回到苏家。
易仁只进食了些流食,便坐在怀音的那间房内发呆,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突然从炕上下来,疯了似的跑出门,到王家宅院扣响院门,过了好半天,采竹才出来开门:“易仁?这么晚过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我,采竹姑姑,怀音让我把一个字条交给她的母亲。”
“这,”
只听正房二楼上窗子打开,有一个声音传来:“采竹,让他进来。”
这是易仁第一次进王家宅院,但他已完全顾不得什么陈列,跟着采竹姑姑上了楼梯,眼前出现了一位可谓天女下凡般的女子,在她身上仿佛完全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仿佛江南二乔,河北甄宓见了都要自叹一声江山代有才人出,但此刻在美丽的女人在易仁眼中都归于愤怒。
“你便是苏家易仁?”
“是。”
“你找我何事?”
“请问夫人《孟子》之书在何处?”
夫人指了指前面的书架,易仁便过去寻找,不卑不亢,心中的怒火好似要将他燃尽。他打开书页,果然在其中发现了一张纸条,打开来看只有“愿异世,不复见”六字,易仁看到这几字便不自觉的心痛起来,原来怀音早就抱着必死的信念,或者说她早已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是吗?腿脚不觉得软了起来,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走过去将纸条递给夫人,瘫坐在椅子上眼泪不由自主的掉落下来。
蓁夫人看着字条上的六字,眼中闪过一丝不知是什么的情绪,便恢复如初,起身将字条在烛火之中点燃。“她的请求我准了,不复相见,我本无意于她,若不是她,我就可以同夫君永远相守在一起,又何故在这儿度日!”
“夫人,你不爱为何要生下她,你知道她经受了怎样的精神伤害而无人诉说吗?你是她的母亲,这天底下,哪里会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子女的?你有对她嘘寒问暖过吗?之前她手臂上的淤青是您做的吗?您只顾着自己,而不顾你亲身女儿的死活吗?你太自私了!你说你不喜欢怀音,那采竹姑姑呢?非要让所有人的一生都陪着你是吗?”
采竹道:“易仁,住口,你僭越了。”
“我管什么身份,身份在此刻,在整个王家村不都是最可笑的言辞吗?”
“说完了吗?说完了出去,采竹!”蓁夫人依旧不怒平和之气。
“易仁,走,回家去,姑姑明日找你,快去。”采竹拉着易仁就往楼下走去。
“你根本就不配做她的娘亲,连最后一眼都不愿送她,你不配。”随着易仁的声音渐渐远去,蓁夫人仿佛陷入了沉思,一直盯着烛火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