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走向抛物线
我对着镜子说:你叫安如新?
镜子里的人对我说:你叫安如新?
我说:是你说的你叫安如新。
他对我说:是你说的你叫安如新。
这个名字真好,好像在你生下来的时候就规定了你的命运。跟新的一样,安如新。你就安心地当这个新人吧。他就站在你的面前,站在镜子里的你的面前。
可是旧的你在哪里呢?
你死了吗?
可是你是死是活,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你不要找我算账好吗?我说的是你的灵魂,或者说鬼魂。是谁害死你的,你就找谁,冤有头债有主对不对?跟我没关系。你先查证一下好吗?
可是这么一想二想三想,我发现我真的有些害怕了起来。
这个新的身份让我害怕。
别的不说,芯片巨头的总裁。他懂芯片吗?不好意思,受累(声明一下,别人把昂语的“不好意思”音译成“骚蕊”,我偏喜欢意译成“受累”。也不是纯意译,应该说是音意结合吧),我是说,我懂芯片吗?我大学里学过IT。可是学IT的时候,我是绝对的学渣对不对?让一个IT学渣当芯片巨头的总裁?就不能找别人吗?
再说了,我将占用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女儿。不好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变成了别人,别人的妻子和女儿就变成了我的妻子,我的女儿。别的好说,一上床,用滨洋话说,不就拆穿西洋镜了吗?再说了,我怎么面对我本来的妻子和本来的女儿?
茶几上的那些资料,都是关于滨芯公司的报导,有纸质的,也就是说报纸,更多的是网络新闻,虽然也是纸质的,但却是打印出来的。现在居然还有报纸?我有点惊讶。而且,报纸有昂语的,也有秦语的,再就是东盈语的。
秦语的报导里有一篇是去年10月初的。那是一份在滨洋出版的报纸。头版上有我,我是说安如新,大大的头像,跟我在镜子里见到的我的头像一模一样,说是那艘可拉尼设计的豪华游艇找到了,在距离津洞890公里的一个叫绳冲的小岛附近。游艇是整个翻了个个儿的,底朝天。那里附近的格米达海军派潜水员从底下进入了游艇,但是里面只有一只淹死的狗。至于这只狗是怎么会被扣进游艇里面去的,而且狗会游泳,怎么会就淹死在里面了,还需要了解。
一篇打印出来的秦语文章说:关于那个底朝天的游艇,网民们有许多看法。一种看法是,要查一查那条狗的基因,看是不是安如新的。否则也太奇怪了,如果说是一艘船整个扣过来了,人也应该扣在里面啊。那个游艇很大,里面很豪华,这也意味着结构很复杂,一旦翻转过来了,想要从那里面出去,几乎不可能。
还有人说,听说滨芯公司内部发生了重大财务问题,有人说安如新是卷着巨款跑了。孟家的人,也就是公司的大股东,说是已经报警。
从网络上打印出来的文章里附有许多图片,其中有安如新和孟小云的图片,还有他们一家在一个不知名的沙滩上度假的图片。那里沙滩上的沙很奇怪,是粉红色的。许多人搜索过了,说是像这样颜色的沙滩世界上很少,中东海湾里有一个,大平洋的一个岛上也有。但是没有听说安如新和孟小云到中东或者大平洋度假的事。
(作者波历申明一下:“大平洋”没有错别字。在我生活的世界里,几乎所有的一切都跟读者们感觉自己生活在其中的平行或者夹层世界不一样。在我本人和我据实记述的世界里,那个大洋真的叫这个名字,不是缺失了一个物件。不好意思,不是我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而是读者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真是这样的。)
有几张图片号称是猫仔们拍的,是晚上的镜头,在一个看上去不怎么豪华的酒店门口。图片里,所谓的安如新跟一个东盈装束的女子在一起,样子好像很亲密。但镜头很模糊,所谓的安如新也看不清楚,那个东盈装束的女子展示的只有一个侧后脸。只看得出她的脸颊一条柔和的曲线,但略有轮廓,不像是整出来的。
于是有报导说,安如新应该不是一个人出的海。也许是的,可是在半路上停靠过什么地方,有人上船。上船的完全可能是女人,更完全可能是那个东盈女子。
另有报导说,那张照片有P的痕迹。
另另有报导说,看不出照片里的安如新是新的还是旧的,是现在的还是以前的。毕竟他以前也去过东盈。而且秦唐也有很多东盈人,包括女性的。
另另另有报导说,孟小云拒绝接受采访,她在她和安如新家的门口只说了一句,她坚定地相信她的老公,拒绝一切造谣诽谤和猜测。
说实在的,要想从茶几上的这些资料里了解安如新其人,一点可能性都没有。
唯一有些帮助的,是这些报导里孟小云的照片,还有安如新家的一点外景。因为那些照片就是记者们在安孟家门口拦住孟小云拍摄的,背景就是一栋漂亮的别墅。
我不记得我在滨洋什么地方见过这栋别墅。看上去挺新的,也许是这些年里新建的。当然也可能是在滨洋某个偏远的郊外地方。
这些天,那个东盈男人每天下午都来。来了就让我躺在那张大沙发上,然后他就坐在我的头边,小沙发上,用一只手抚着我的头,让我做梦。他每天重复着他那套梦引。
举例如下。
你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眼睛的深处。对了。然后闭上眼睛,对了,你的目光保持在我的眼睛里,然后一点点深入。看见什么了吗?什么都没有?那就对了,首先应该是什么都没有。然后就有了。
你放松,完全放松,感觉自己在什么都没有里漂浮着。对了。你从海底浮起来了,你看见了那艘船对不对?就是你开着出海的那艘。对了。船里有什么人?对了。不对,不是东盈女人,你看仔细了,是孟小云对不对?
对了,还有你的女儿,安也云。对了。你们倒着开船,倒着开的。
对了,你们让你们的女儿到外面去,然后你们爬到了床上,对吗?对了。你们开始了,就像生女儿之前做的那样,对了,你激动了起来,你动了起来,对吗?那是合法的,你们已经结婚了。她妈妈说了,如果你们两年内生不出儿子,就必须离婚。按婚前协议,孟家的财产仍然是孟家的。
对了,所以你很努力,你一定要生出儿子来。
对了,就是这样,继续努力。努力。加油!
每次我醒来,这个东盈男人总是在小沙发上处于睡着和忽然惊醒的状态,而且,每次醒来的第一个动作必然是用手背抹去他嘴角附近的口水。他的口水真的很多。感觉在梦里想吃什么而吃不着。
然后他会问我:梦到谁了?
我的回答每天有些进步,每天让他多满意一点。
第三天的时候,我说:我梦到了三个女人。他说,不对,不会是三个。第三个是谁?
第五天的时候,我说:我梦到了两个女人,可是我看不清楚她们的脸,看不出她们是谁。
第九天的时候,我说:不行,我还是看不清。但是听见她叫我小安。
他说:是叫小安吗?不会吧?
我说:我不确定。
说实在的,我很想早一点结束这种培训状态。我可以告诉他,我梦见小云了,我跟小云在云里雾里抱在一起。可是,我就是个老实人,我可以编造,可以撒谎,可是我不想编造得太多。
我也问过这个东盈男人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你叫我四五六就行。我说:怎么可能,我叫一二三,你就叫四五六?他说:名字重要吗?对了,一点都不重要。
我当然也问过他,我的任务是什么。他的回答很奥妙。他说,他是管做梦的,他只管让真的梦回来,替代掉旧的假的梦。他只知道这是他的任务。
有几次,我在半梦半醒状态听到有人说话,是另一个男人,说的是昂语。那个男人应该是在问这个东盈男人进展如何,那东盈男人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最后一次我在半梦半醒状态听到两个男人的对话,是昨天的事。当时我其实已经完全醒了,我甚至睁开了眼睛。
可是这回,我没有看见东盈男人和他的口水。他们俩是在室外对话。我听见那另一个男人说什么二号方案。东盈男人说:硬着陆?
然后他们好像吵了起来。就是争吵了起来。一个说硬,一个说软。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听清了,哈德,骚夫特,骚夫特哈德,哈德哈德哈德。
最后我只听到哈德,骚夫特听不到了。
后来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见。
可是,他们在说第二套方案,在说硬着陆。什么叫“硬着陆”。我只知道一个国家的经济或者一个企业的财务会发生硬着陆的现象。而硬着陆肯定是坏事,是软着陆的反面,有那么点鸡飞蛋打的意思。
鸡飞蛋打?他们想干什么?有一个古老的问题:先打鸡还是先打蛋?
不容我多想。何况多想也没用。
第二天下午,东盈男人一直没有出现。
傍晚的时候,那另一个男人来了。
他把一堆衣服扔在榻榻米上,他说:请你换一下衣服。
我几乎跳了起来。我说:你让我换这套衣服?这是衣服吗?
他说:我不喜欢说第二遍。
不用走得很近,那套所谓的衣服几乎就把我熏晕了,先熏着我的鼻子,接着熏着我的眼睛。
我说:我闻到了尸臭味。
他说:我不说第二遍。
我说:这么破,上面还有那么多血迹,你让我换这套衣服?
他说:我不说第二遍。
第一个男子永远会说“对了”,第二个男人永远说的是“不说第二遍”。这个地方简直就是傻瓜加笨蛋的世界。
没有办法,我脱下了我的外衣。然后用两根手指夹起那件血肉模糊的外衣。说实在的,虽然血肉模糊,但我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一件超级名牌西服。
他又说了:我不说第二遍。
我看看他。我当然懂他的意思,我不能装着不懂。装是没有用的。这是这二十年给我的历史经验。
我老老实实地脱下我身上所有的衣服。我是背对着这个男人脱的。虽然我知道,他根本不屑于看我。
那内裤有一种混合的臭味。你要理解为什么一些女人管男人叫“臭男人”,你只需要远远地闻一下这里的衣服即可,尤其是这条内裤。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尽管我几次真的想吐,可是我还是一件一件地脱下,一条一条地穿上。那条外裤倒不是西裤,而是一条牛仔裤。可是其中一条裤腿只剩了半条。没有剪刀的痕迹,也不知道是经历了多少摩擦才会形成这样的自然断裂。
换上这套恶心的所谓服装后,这个男人说:请跟我来。
外面停着一辆后面开门的车,两个像东盈扑相运动员的大块头拉开了车门。这两个人上身是赤裸着的,真的像是在那扑相场上那样。
我爬上了车,那两个大块头跟了进来。
这回我看不见外面,只能感觉那种盘旋,那种上升和降落。
车子大概也就开了半个小时。
下车后,我又看见了大海。那是咆哮的大海。
我站在一个悬崖边,下面是溅得好高声音好大的白花花的海浪。
那个男人站在一边,我的身后一左一右站着那两个体重一定分别在两百公斤以上的大块头。
我说:什么意思?要我跳下去?摔在礁石上,我不是死定了吗?
那个男人说:你要完全放松,想一想曾经有多少人从这样的地方跳下去,这里的风景有多么的好,你要享受,闭上眼睛,享受人生的这一刻。
我说:你是说死亡的时刻?
他说:只要你放松了,你也许还有机会在这个世界上醒来。现在,我数到三。一,二。
他还没有数到三,我已经被发射出去了。
我说发射,那真的是一种难得的体验。
我是说,四只肥大的手把我扔了出去。
我忽然想念诵那十六字诀了,就像海浪当初念诵的那样,从赴汤蹈火开始。
我真的想到了生命岛上那个被称为半山的地方。我想,海浪,我终于也来了。若雪,我来了。在同样的抛物线上,我来了。
我这么想着,自己也觉得真的很放松。
当然了,那会是我最后的感受。尽管那不是一种享受。
我被抛得很远。可是再远,在时间上也是很短暂的。
生命是短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