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众所周知,K.J.帕克很少写女巫,但只要写了,那绝对是你读了就忘不了的角色。在下面这篇新作中,他好像写了一位女巫,又好像没有。在一个崇尚科学的世界,女巫的行事风格也变得非常科学——至少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
Scientific Method
科学方法
作者 /【英】K.J.帕克 翻译 / 张怡丹
插画 / 宫可可
“这个,”我说,“是我先前杀掉的一只老鼠。正如诸位所见,它已经死透了。”
我提着它的尾巴拎起来,稍微晃荡了一下。绅士们深沉地点点头,贵妇们发出恰到好处的小声尖叫。第一排中间的王座上,克琳希尔德女大公对我露出赞许的微笑。
“现在把这只死老鼠放进电流箱,”我说,“这仪器一点也不神秘,绝不是奇异的超自然造物,只是一个有盖子的陶盆。”我朝他们安抚式地笑了笑,“现在,我要用这个水罐给它注水,直到半满,接着加入一勺盐——女士们,先生们,这只是普普通通的海盐。”
盐在水里搅拌开,一共要搅三十六次,我悄声记着数。仪式感对我的科学方法来说至关重要。“现在,就要用到雷击器了。”
我从桌上抬起雷击器,举到空中。“女士们,先生们,这仪器虽然简单,却是整个程序的基石。”这东西太重了,我把它放了下来,“这是用一个上了釉的炻器盒制成的,有着密封的盖子,两根纯铜丝穿过盖子从里面伸出来,末端分别固定在一块铅锭的两头,铅锭则浸没在硫酸液里。硫酸和铅发生反应,就会生成电力,由铜丝传导出来。现在拿起铜丝的另一头,打开电流箱的盖子,像这样,然后把铜丝绕在老鼠的左前腿和右后腿上。”
这番工序我已经做过太多次,不需要低头看。挺好的,这意味着我可以和观众保持对视。他们全都屏声静气盯着我。我忍住没打哈欠。
“重新盖好电流箱,操作就此完成。”我说,“等待三分钟,让电力发挥作用。”
我不想为难自己,但对于一屋子的伯爵、子爵、骑士、主教、修道院长、会吏长、大使、市政官以及各种业界领袖来说,能安静坐上三分钟差不多就是极限了。事实上连三分钟也有些勉强——刚好足够,但丝毫没有耽搁的余地。而且,我还得一直睁着眼睛,这样很难集中精神。
你在吗?我悄声问。
没有回应,然后,过了漫长而可怕的十二秒:在。
好。快点动手。
沉默。
请快点动手。
这才像话嘛。
我等待着。当然,天知道那个愚蠢的盆子里是什么情形,只能靠我们之间的信任了。
成了。
谢谢你。
不客气。祝你愉快。
我一向不信任她,但她一次都没有骗过我,也从没让我失望。我向前迈了一大步,揭开盖子。
不用说,盖子底下是一只鲜活的老鼠,正在拼命挣扎,盐水几乎淹到鼻子,腿脚上还缠着铜丝。可怜的小家伙。但老鼠毕竟只是老鼠。我把盖子放在桌上——要解开一只挣扎的老鼠爪子上的铜丝,非得用上两只手不可——把它提起来,扔进柳条编的小笼子里。观众席传来震惊的吸气声,我一心防备着被老鼠咬到手指,没法去看他们的表情。笼门是用简单的套索和插销固定的,我把笼子举起来好让所有人看见,展示了二十秒钟,然后放回桌上。不用说,我紧张得要命。一如既往,整个过程都没出岔子,但我可能天生不擅长表演。
“这就是科学,女士们,先生们。”我说,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轻松,“纯粹的科学,仅此而已。电力的作用激活了老鼠的尸体,让它恢复功能。”脑海深处隐约传来一阵窃笑,我没理她,“根据这一现象,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可以推论,生命本身不过是电力效应的表现,仅此而已。生命是一种简单的功能,未来的某一天,我们肯定能轻易让它恢复运行,就像剥夺它一样容易。尽管目前为止的尝试都证明,我们还无法制造足以复活大型动物的强力雷击器,但我可以向诸位保证,那一天总会到来的。只需要耐心和不懈的努力。谢谢观赏。”
然后,趁着还来得及,我带着我的老鼠匆匆退场。
女士们,先生们,我刚用的那一勺普普通通的海盐就是克琳希尔德女大公的精彩人生的奠基石。我为她卖命,对她怕得要死,不过,平心而论,克琳希尔德和盐确实是一对完美的组合。
她出生在欧迪米尔,有个立于当地贵族家系金字塔顶点的父亲,只不过这金字塔是上下颠倒的——世代家财和功绩逐渐衰落,只有他这一个倒霉蛋,像遭遇海难的水手似的抱着海边的一丁点贫瘠土地不放。她十五岁时父亲就死了,没留下男性继承人。所以,十五岁的克琳希尔德成了欧迪米尔选帝侯(宗教法庭声称她不能这么做,因为她是个女孩,但她压根没理会他们),开始着手收拾自己继承的这个烂摊子。她的资产中,唯一有点利用价值的就是四个荒废的盐池。她抵押家里剩下的财物,修好盐池,让它们再次运作营利。六年后,西格瓦特大公心甘情愿地为了钱和她结婚,因为她已经成了巨富。过了五年,西格瓦特死了,没有留下继承人——他为了坐上大公的位置杀死了所有亲戚,自己又没有子嗣——克琳希尔德则由此成了公国唯一的统治者,广袤的领土北至白色山脉,南至奥根湖,西邻友睦海,东邻帝国。
这是三十年前的事,现在她仍然健在。事实上,谁也没法想象这个世界没有她会怎样。欧迪米尔出产的盐供养着西方最精良的军队,她的宫中贤士云集,廷臣的修养达到史无前例的高度(不断改进、井然有序,是定期大幅修枝剪叶的成果),尽管没人喜欢她,她仍然受到广泛且真诚的爱戴,被认为是继弗洛里安之后最为优秀开明的君主。
不过,最惊人的是,她真的很聪明。其他被冠以“伟大”或者“智慧”称号的君主大多只是幸运地拥有高明的顾问。但是,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最好不要给克琳希尔德出谋划策。她不需要。她的整个童年都是在图书馆度过的——图书馆位于她家房子的最远端,她父亲从来不去。教廷密议会的所有学者加在一起都没有她学识渊博。她在那里读了萨洛尼努斯所著的《道德的系谱》(天知道她老爹的藏书中为什么会有这本),从那以后,她就对教士完全失去了尊重。按理说她早该为这种看法丢掉性命,但我先前提过,她仍然健在。除了用开明的铁腕手段统治大公国之外,克琳希尔德还有一个业余爱好:科学。她简直对科学入了迷。她说,欧迪米尔的盐产量能在两年内增加百分之三百七十,全是科学的功劳。这确实无可辩驳。
我们名义上仍然是一个虔诚的国度,尽管这和她的观点相悖。教会律法仍然有效,宗教法庭也仍然定期开庭。这让我的处境很尴尬,毕竟一有条老套的律法规定,不容行邪术者存活。我真心希望,未来的某一天她会和教廷发生激烈冲突,彻底废掉那些规矩。在那之前,我只能万事小心。
考虑到优厚的薪水,每星期表演一次也不算太辛苦。我每星期都要沿着走廊从自己的工作间走到宫廷金库,那儿有几名百无聊赖的文员坐在长凳上摆弄黄铜算筹,在棋盘格子上推来推去。第一次看到这情形的时候我以为他们在下棋,后来才知道这是在进行高等数学演算,用复杂的公式计算公国的财政状况。在我老家,这类计算是借助串在金属丝上的珠子进行的,所以误解了也不奇怪。无论如何,我去金库不是为了观赏这些书呆子,而是为了领取每星期十五银币、一年到头不间断的薪水。对于一个唯一的本事是复活老鼠的家伙来说,这待遇可真不赖。
这十五银币是我的研究资金。我不知道财政大臣是怎么算出这个数目的。他没问过我任何问题。在他这样的外行看来,我的研究很可能要用到昂贵珍稀的材料和必须由最出色的钟表匠制作的科学仪器,真是那样的话,一星期十五银币压根儿不够。但对于一个整天坐着思考,偶尔在一块废弃皮纸上做点笔记的人来说,这笔钱就有点太多了。大概学者的身价有固定标准吧,女大公雇用了不少学者,从行政管理方面来说,确实有设定标准薪资的必要。我不清楚也不在乎,坚信交了好运就不该得寸进尺。
从金库返回的时候,有名信使追上我。“我到处找您。”他说。
“这不是找到了吗。有什么事?”
“她想见您。”他急匆匆地说。这个她是谁压根就不用问。
天哪,我心想。“给我三分钟换身衣服。我不能这么邋里邋遢地去见她。”
“来不及了。您已经迟了。”
真是疯了。
“好消息,”毕恭毕敬地向她行完礼之后,她对我说,“尚茨的西奥菲勒斯大师同意来拜访我们了。”
“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夫人,”我说,心里疑惑这个尚茨的西奥菲勒斯究竟是哪根葱,“他什么时候——?”
“再过三个星期,”她说,“自然,到时候希望由你——我的高级科学顾问——负责接待他。”她微微一笑,“我相信你们一定有很多可聊的。”
“我很期待,夫人。”高级科学顾问?这头衔是哪儿冒出来的?据我所知,我只是围着食槽等着吃白食的二十多个闲汉之一,根本不存在等级之说。“这是我的荣幸。”
她没有对我的反应表示异议。“我已经告诉内务部,”她继续说,“让他们准备好住处和工作室之类的。我想,如果你方便在大师抵达的时候去迎接他,就太好了。”
“这是自然,”我像一匹疲倦的驽马一样连连点头,“感谢您,夫人。”
“不必客气。”她说,然后微微一笑,意思是我可以退下了。我拿出最标准的架势鞠躬施礼,就此告退。
我能行的,我不怎么真诚地告诉自己。只需要稍微研究一下而已。我可是科学家,这事儿我拿手。
我会读书,阅读水平大概和你差不多,但我通常不在图书馆消磨时间。那里的书不是科学著作,就是文学作品。不过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一座优质图书馆可能是你最好的朋友。我告诉图书馆员,我要找尚茨的西奥菲勒斯的作品。
“你说谁?”
我只好要求查阅藏书索引。要哪一卷?噢,我不知道,我说,先拿T开头的碰碰运气吧1。
结果,我发现尚茨的西奥菲勒斯这个懒惰的混蛋压根没写过书。行吧,既然没法从文字记载里获得帮助,就只能不耻下问了。“尚茨的西奥菲勒斯是什么来头?”我问我在科学界唯一的朋友。
“你说谁?”他看了看我,“不,等等,我有点印象。他不是两个星期之后就要来拜访的那位贵客吗?”
“没错,”我说,“他是因为什么出名的?”
他耸耸肩。这个朋友是我们这一代的学界领军人,对有毒物质颇有兴趣,也颇有研究。我们成为朋友的契机是我帮他撒了一个谎。那是个愚蠢的误会,据说有人看见他召妓,严重违反了我们这行的荣誉准则。我告诉他们,我在这里待了这么长时间,从来没见过卡德里安努斯和任何姑娘厮混。当然了,这话一点不假。
“听着,”我说,“看在咱们的朋友情分上,帮我调查一下他吧。这家伙来拜访的时候,我得负责接待,但我对他完全不了解。”
他目光尖锐地看了我一眼,但我不在乎。卡德里安努斯是货真价实的科学家。我使用铅和硫酸就是受了他的启发。显然,捣鼓这些玩意可以制造出一种真正的科学现象,这是他的发现。他也理所当然地认识其他的书呆子,知道他们的动向。“这意味着暴露我的无知,”他说,“我讨厌这样。”
“你会习惯的,”我安慰他,“没什么大不了的。萨洛尼努斯不是有句箴言吗: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一无所知。”
“去他妈的萨洛尼努斯,”这位朋友说,“唉,行吧。我去看看能问到什么。”
结果什么都问不到。所有人都不知道尚茨的西奥菲勒斯是什么来头,只知道他要来拜访,按理说应该是个头脑很好的科学家。“他大概是那种醉心研究、性格孤僻的类型,像龙一样牢牢看守着自己的研究,从来不发表成果,生怕被别人偷去,”卡德里安努斯最靠谱的猜测是这样的,“随机应变就好了,没问题的。这种事你挺拿手。”
真是谢谢啦。贵客来访前的一星期,我一直泡在图书馆,从架子上随机抽取书本寻找T开头的名字。除了对霉菌的过敏反应之外,我一无所获。
允许我忏悔一下。
我不是科学家。我是男巫,也就是巫师。假如这番忏悔让别人知道,等待我的就是一堆柴火和一根方便靠背的柱子,所以请别走漏风声。要命的是,我虽然是巫师,却只会一道咒语,而它其实连咒语都算不上——我施法不需要固定的词句,事实上我什么都不用说。她为我包办了一切。
我唯一的能力就是让死老鼠复活。仅此而已。
考虑到司法界对于这种把戏的态度,任何理智的人都会选择一条远离死老鼠的人生道路,但这样做意味着需要付出一些代价,比如通过劳作养活自己。出于某种原因,我对此毫无兴趣。我在五年前背井离乡来到这里,一半是因为这里没有引渡条约,另一半是听闻女大公乐于资助一切自然哲学研究。我告诉接见我的那位好心人,我的研究领域就是生命本身——生命是由什么构成的?它背后的原理是什么?在它消逝之后,又能否让它恢复原样?然后我展示了老鼠的把戏,他大受震撼,替我打开了通往新生活的大门,让我得以享受美食、干净的床单和每星期十五金币的薪水。我在定期报告中写道,目前“伟大的复生”只能在老鼠身上起效,但取得进一步的成功只是时间问题,为此我正在全力以赴地研究。
尚茨的西奥菲勒斯是乘谷物货船来的,还迟到了四天。原来他要坐的那艘船遇上了舍尔登海盗,没能到达思科纳岛,也就是他原定的上船点。他在思科纳待了两天,然后上了第一艘来我们这里的船,实在是精神可嘉。换作一个没他这么高尚的人,肯定早就打道回府了,我真不走运啊。
这人又矮又瘦,头发已经白了,穿着灰色的修士袍和破旧寒碜的绿天鹅绒鞋子。他知道我是来迎接他的,因为我除了袍子是黑色,其他打扮和他没什么区别。“您是从宫里来的吧?”他说,“感谢老天,我这一路吃够了苦头。”
我们脚步沉重地穿过城镇时,他向我解释,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尚茨,假设能奇迹般地活着回去,以后再也不打算做这种事了。海上旅行完全是个噩梦,水手粗俗残暴,思科纳人野蛮不堪,极度奸诈。他的行李被偷走了好几件,一个装着昂贵科学仪器的木盒被浪打进了海里,船长却强硬地拒绝掉转船头回去打捞,就算他说明那是采邑主教给女大公的外交礼物也无济于事。
“行李?”
他瞧了我一眼。“是的,”他说,“三个行李箱,一个板条箱,还有一笼孔雀。我想您一定安排了人去搬运吧。”
我们只能再次返回码头,货船的大副一脸茫然地看着我,说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孔雀。我亮出了宫廷官员的身份,告诉他我每个月都和侍卫队长玩两次牌。噢,您是说那些行李啊,马上就替您送去宫里。不,一点都不麻烦。
“我希望那人快些把我的行李箱运过去,”我们重新走向瘸子门,西奥菲勒斯对我说,“我的换洗衣服都在其中一个箱子里,其他两个装的是仪器设备。我真担心它们进了盐水。以前我都不知道乘船有这么危险。”
两大箱科学仪器?“太对了,”我说,“就算用整个艾克门帝国的茶叶来诱惑我,我也不愿意坐船。不过,至少海盗袭击的时候您不在船上。”
“别提了,”他打了个寒战,“我连想都不愿想。真不明白那样的恶棍怎么能为所欲为,逃脱惩罚。实话和您说,如果早知道这次旅行会如此危险,我根本不会接受邀请。”
真是遗憾,我想。“都过去了,”我说,“您已经到了目的地,女大公很期待和您会面。”
不知为什么,他听了这话并没有显出高兴的样子。去他的吧,我想。我知道不少人对于女人统治国家有意见。好吧,具体到这位统治者,我也一样。但我对她有意见不是因为她身为女性,而是因为她性情固执、作风犀利、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而且从不轻饶愚弄她的人。在我这位君主的品质和特点之中,我想改变的方面实在太多了,性别连前一百位都排不进去,根本无关紧要。但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情,总会有人介意。这是他们的自由。要我看,人生实在太短,太艰辛,太残酷,根本没必要为了原则问题费心。
至少我从来没有费过这种心。不过,要是我没有遇到她——另一个她——的话,我就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这样。我十二岁的时候,她闯入了我的生活。从那时起,我就像一颗掉落的石子,对自己的人生轨迹失去了掌控。
当时我十二岁,正坐在堆干草的阁楼上低头看着谷仓,身上带着弹弓和一把从小溪里捡的石子。我的任务是清除老鼠。
这个活儿不是我主动揽下的。我的准头差极了,既不会射箭也不会投标枪,连扔石头都够呛,在这方面一点天赋都没有。不用说,我的哥哥们对此心知肚明,但他们从父亲那里获得了使唤我的权力,而按照父亲的意思,几兄弟当中必须有一个人彻夜守在谷仓,直到解决了鼠患为止。因此,我带着一盏灯和那个愚蠢的弹弓上了岗。我哥哥舍尔瓦说,等我拿十二只死老鼠给他看,他就准我回家。行吧。
老鼠可精着呢。没过多久,它们就意识到我完全构不成威胁。我家的狗不喜欢我,猫在追踪老鼠时差点被我的弹弓打中,也给吓跑了,所以谷仓里就只剩下老鼠、我,还有六十斗小麦。我偶尔会拉开弹弓射击,但总是像一位善良的医生,不造成任何伤害,因此老鼠们原谅了我,继续大快朵颐。谷仓里很冷,我肚子很饿。在那个时候,为了十二只死老鼠,就算让我出卖灵魂我也愿意。
然后她就出现了,挨着我坐在阁楼边缘,悬空晃荡着双腿。我差点吓得丢了魂。“你他妈是谁?”我问。
“十二只老鼠,”她说,“真的吗?”
我猜她年龄和我差不多,瘦高个子,兔唇,浓密的头发里夹杂着干草。“你哪儿来的?我没听见你进来。”
“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十二只死老鼠。”
住在附近的每一个人我都认识。她不是其中之一。“你是谁?”我问。
“这重要吗?”她冲我微笑,“十二只老鼠,不要就算了。怎么样?”
我察觉到情况不太对劲。“不要。”我说,“快滚开。”
“行。”她站起身,放在腿上的死老鼠掉了一地。她捏着它们的尾巴尖,把它们一只一只捡起来,塞进裙子里。“很高兴认识你,”她说,“好好享受你的夜晚吧。”
我盯着她捡起的最后一只老鼠。
“你只是想给我老鼠,”我说,“给完就走。”
她点点头,“你不会再见到我的。”
我先前提过,谷仓里真的很冷。“成交。”我说。
她消失了。她站过的位置放着一堆毛茸茸的尸体。我站起来,走到干草阁楼的门前,门是紧闭的。门轴活动困难,每次开关都会发出很大的噪音。
她问我,我从哪里来的重要吗?我思考了一阵,最后得出了结论:总体来看,这不重要。我猜,我和原则就是在这一刻分道扬镳的。算不得什么损失。但我这人就是会这么想,不是吗?我收好死老鼠,回到家,顺利进了门,吃上了饭。在我看来,我拿到了老鼠,没有答应她任何事,她也保证再也不出现。总之,我觉得事情不坏。
我必须承认,她信守诺言,从未对我说过谎。谷仓里的那一晚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但我一直听得见她的声音,日复一日。
好戏开场。虽然我通过女大公的亲笔信获得了绝对的权威,但仍然忙活了一个星期才安排好一切,自少年时代以来,我第一次体会到自食其力是多么辛苦,让我很不舒服。
不过,现在我们总算齐聚王室礼堂的大厅,阳光透过玫瑰花窗倾泻而下,一屋子有识之士在长凳上排排坐好,等着观看尚茨的西奥菲勒斯演示最新的科学发现。其他人都坐得舒舒服服,但我作为典礼主持人,不得不待在最靠前的中间位置。我觉得自己像是用扎紧的稻草做成的,胸口还用明亮的三原色画着同心圆圈。
西奥菲勒斯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紧张,不过他明显认为这场演示是在浪费他的宝贵时间。我和他说不上投缘。他愿意做的事只有吃饭、睡觉,以及在昏暗的房间里关起门摆弄他那两大箱金贵的科学仪器,还不让别人旁观。他怨忿地告诉我,自己的研究眼看着进行到特别关键的阶段,却被迫离家远行。他不敢中断研究,只能用干蕨菜和干草包裹好仪器,千里迢迢地运到我们这里,不管是白日还是睡梦中,仪器遗失和损坏的灾难性风险一路上都折磨着他。我忍不住想,听着是挺不容易的,但他有必要对那些想和他见面交流的科学家和大人物那么粗鲁吗?倒不是我想维护他们细腻的情感,只是他这样做让我这个高级科学顾问面子上很过不去,而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被别人影响形象。
“我的研究,”没等所有人安静下来,也没等我做介绍,西奥菲勒斯就声音洪亮地开口了,“是围绕光线进行的。到现在为止,人们都相信太阳和火焰是世间仅有的光源。我已经证明事实并非如此。只需要使用日常的材料和这件仪器,就可以人为制造光线。”他将手按在一个檀木盒子上。盒子放在一张长餐桌上,是由两个人抬进来的,西奥菲勒斯在旁边吵着要他们小心别摔了。“我要开始演示了。”
他从另一个盒子里拿出一只球形的玻璃器,器皿是封闭的,只有一根铜棒从底部冒出来。他把它放在桌上,然后从长袍的袖子里拿出一卷铜丝,就是兵器工匠用来缠绕剑柄的那种。他将铜丝的一端缠在那根铜棒上,另一端塞进檀木盒侧面的一个孔里,然后闭上眼,轻声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凑合一下吧”之类的——随即拍了那个盒子一巴掌。
玻璃器开始发光。一开始还很微弱,像是夜里透过雾气看见的远处窗户的光。然后光线越来越亮,直到变得雪白,像是铁匠的锻炉里达到锻接温度的铁一样,还发出嘶嘶响声。这耀眼的最高亮度维持了大约十次心跳的时间,然后他又拍了盒子一下。光线立刻暗了下去,视野中间留下了一块随着视线移动的紫色斑痕。我心想,这才是真正的科学啊。
“这件仪器,”西奥菲勒斯听起来像是个老修士在背诵早晨的第六遍总忏悔文,“可以从空气中收集电液,并将它吸入一个用铜片和金片交替铺衬内壁的暗格之中。电液和金属片发生反应,产生一种无色无味的蒸汽凝结在铜丝上,由于毛细管作用,该气体会被引导出来,通过玻璃器底部一个针尖大小的孔洞进入器皿之中。这蒸汽就会在玻璃器皿中自发燃烧,产生白炽火焰,发出诸位刚刚亲眼看见的那种明亮而纯粹的光线。”
一片死寂。我偷看了眼女大公,她张着嘴,眼睛瞪得像纽扣一样滚圆。反响不错,我暗想。三个星期以来,我第一次能确信自己的未来没有被断送掉。
“我打算证明,”西奥菲勒斯继续说,语气中的激情勉强能撑起一场票价两角钱的演出,“电液的燃烧除了能够提供光线,还有许多其他的用途。我相信,通过细致而谨慎的手段,我能用它来驱动各种各样的实用装置。举例来说,电液的燃烧可以被用来加热一段金属,使它以稳定的速度膨胀。将这段逐渐膨胀的金属和一个齿轮系统连接,就能驱动一座钟,重锤和弹簧就可以省去了。另一方面,特殊蒸汽扩散所制造的压力可以用来带动转轮,就像我们用水和风来驱动磨坊的风车和水车一样。我承认,这个奇妙现象的潜力对我们来说还很陌生,因此我建议各地的科学家同僚对此多加关注。感谢诸位。”
我想最后那句应该不是真心话,因为说完后他皱着眉低下头,在凳子上坐了下来,神态活脱脱就是一只缩进壳里的蜗牛。我适时跳出来发表了几句拙劣的结束致辞,观众纷纷起身,一边大声说着悄悄话,一边离场,直到大厅里只剩下我和西奥菲勒斯两人。
“效果很好啊。”我说。
“每次都是。”他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到桌子前,“别去摸任何东西,”他说,“会烫伤您的。要过很久才会冷却下来。”
“谢谢提醒。”我拿开了手,“刚才的演示太惊人了。都是您自己想出来的吗?”
他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我的研究建立在萨洛尼努斯和维尔纳的塔拉瑟里克的早期结论之上,”他说,“我主要的贡献是用黄铜丝制作凝结器。”
“啊。是这样。”
“据我所知,您自己也是电学理论的专家。”
是吗?也对,我应该是。“但我的研究角度和你完全不同,”我说,“您做的我做不出来,就是给我一百万年时间也不行。”
“果真吗?”他从长鼻子的另一端轻蔑地瞧着我,“我知道您能用电液让死去的组织复生。请原谅我的无知,但我想不通其中的原理。”
我也一样。“我研究的电力和您不同,”我说,“二者有联系,也有区别。”我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您也不想让我交代出所有的秘密,对吧?我还没准备好发表研究成果。”
他耸耸肩。“这也是一种处事方法。我想决定权在于您自己。我个人则相信,知识应该被广泛分享,用于造福大众,而不是为了个人利益被囤积起来。”
好一番说教。管他呢。“总之,”我说,“您能来到这里,我们万分感激,如果您今后愿意再次光临,我们也将不胜荣幸。现在,您大概——”
至少我们在这一件事上达成了共识。“如果大公阁下不需要继续留我,我打算尽快回家。也许您能帮我做回程的安排。”
“乐意之至。”我真诚地说。
我把西奥菲勒斯和他的破烂儿打包送上了前往毕尔-波赫克最早的一班马车。这也许有点太仓促了,我只是一心想摆脱他。我这人的毛病就是有时候做事不过脑子。
“西奥菲勒斯大师的演示令人印象深刻,”女大公对战战兢兢的我说,“不过我还没来得及和他交流,他就匆忙离开了,真是遗憾。”
这下坏了。“据我所知,他的研究工作进展到了关键节点,夫人。他很乐意继续待下去,但不得不尽快返回,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当然。”她皱起眉,这不是个好兆头,“不过,我很想要一台他那样的机器。你能做出来吗?他应该向你解释了其中的原理。”
我感到一阵寒意,像是一只冰冷的手从喉咙伸进了胃里。“他确实讲了大致的原理,”我说,“至于具体细节——”
“我明白,”她对我冷酷地笑了笑,然后转向一个掌马官,“我知道西奥菲勒斯大师准备从毕尔-波赫克乘一艘运粮船去思科纳岛。你手下的人能在船起航之前截住他吗?”
“没问题,夫人。”就算她问他能不能把月亮摘下来腌在醋里,他也会这么回答,并且拼上性命去做。
她重新转向我。“自然,你要和他们一起去,”她说,“我相信西奥菲勒斯大师一定愿意在上船之前把你需要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那个掌马官是德拉萨蒙德伯爵,皇家近卫骑兵上校的哥哥。半小时后,我已经骑上了一匹大得匪夷所思的马,身边跟着十二名身穿全套礼仪盔甲的钢颈兵。实话说,我不怎么喜欢士兵。我不确定到底是为什么,但可能和他们听命杀人的习性有点关系。
这大概要追溯到我小时候目睹哥哥们被士兵带走的经历。那是一个冬日的清晨,他们出现时天还没有亮,我们正准备出门干活。“恭喜啊,”等到我们都被抓住,停止挣扎后,领头的军士说,“你们已经入伍了。”
我哥哥艾尔巴刚想抗议,就被一个士兵打倒在地。军士走过来,挨个打量我们。“你,”他问我,“多大了?”
“十四。”
他咂了咂舌头。“那你要明年才够格。”他说,“对不起,但规矩就是规矩。这下你可有盼头了。剩下的人跟我走。快点,还有很多农场等着我拜访呢。”
只有我逃过一劫,将噩耗带给父亲。他什么都没说。实际上,他再也没有提起过哥哥们。两年后,他死了,留下我一个人:十六岁,要打理整座农场,还随时可能被抓去服役。
那天,埋葬父亲之后,我带着弹弓和一小把石子在谷仓里坐了下来。得益于勤奋的练习,现在我的准头让老鼠闻风丧胆。当你彻底绝望的时候,杀掉邪恶而渺小的生物能带来一丝虚假的公正感,仿佛害虫的死亡能修正平衡。第二颗石子正中目标。我拎着老鼠的尾巴把它捡起来,眼泪夺眶而出。
“我明白,”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你以为这么做能让自己好受一点,但是没用。”
我猛地转身寻找,然后记起来了。她保证过再也不会在我面前出现。
“滚开,”我说,“我没心情说话。”
“我能帮你。”
“不可能。”
我手里还拎着那只老鼠。“杀死它让你觉得内疚,”她的声音从我无法辨别的地方传来,“因为你对它做了这个世界对你做的事。但情况并没有因此得到改善,反而变得更糟了。你变得和这个世界同样恶劣,这感觉可不好。”
“你知道吗,”我说,“你在帮倒忙。”
“我能帮你,”她说,“我能逆转你刚才做的事。”
“放屁。”我说,然后老鼠活了过来,在我手里拼命挣扎。我没抓牢,它落地之后飞快逃走了。
我大受震撼,一屁股坐了下来。“放屁,”我重复道,“它肯定只是被打昏了。”
“你打中了它的脑袋,把脖子都打断了。你心里清楚。它死透了。”
我只能承认她是对的。老鼠脑袋软软耷拉的样子是有力的证据。“你刚刚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是你做的。”
“瞎说。”
“是魔法。”
这个词让我打了个寒战。毕竟,行邪术的人是要被处死的。“别乱说。”
“但这是实话。你会魔法。好吧,具体来说是拥有了一种魔力。我刚才送给你的。从今以后,直到永远,只要你想让死老鼠复活,就尽管告诉我,我会包办的。没有任何条件,”她补充,“不需要报酬。一种魔法,免费,不要钱,白送给你。”
“我不想要。”
“那没办法。”她停顿了一下,又说,“这是我送你的礼物。算是安慰奖。”
“去你妈的安慰奖,你知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人怎么对待巫师?”
“有了它,”她说,“你就再也不用干活了。如果你的使用方法足够明智的话。”
一瞬间,我对她的话兴趣大增。
不用说,我的哥哥们没有从战场上归来。他们遇上了女大公的重骑兵,就这样送了命。女大公赢了战争、吞并了我们的故土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废除征兵制。这是一桩大好事,但我家这片地方被排除在外。所以,在士兵们回来之前的一个星期,我离开了农场,游荡到了最近的城市。我不喜欢那儿。人们总是紧闭窗户,给门上锁。但我通过宗教找到了慰藉,契机是我发现用一根弯钉子和一小段铁丝就可以打开圣殿的侧门。圣殿里既干燥,又出人意料地暖和,墙壁上还挂满了信徒奉献的祭品,其中有许多都是真金白银做的。后来我不得不仓促地和那座城市告了别,但总还有其他的城市可去。就这样,我从一个辖区转移到另一个辖区,直到进入了大公国,当时女大公刚发布了那篇推崇科学的著名公告。听了这个,又看了科学家们赚钱的那些手段之后,我突然明白了她多年前对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西奥菲勒斯的船起航的前一天,德拉萨蒙德伯爵的骑兵护送我到达了毕尔-波赫克。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码头边的酒馆里一边喝廉价葡萄酒,一边吃冷羊肉和腌卷心菜。
“是您。”他打量着我说。
“是我。”我确认道。
“您来做什么?”
我解释了来意,告诉他,女大公爱极了他演示的那台机器,非得自己也拥有一台不可。我很快又补充,钱不是问题。尽管开价吧。
“您是想买我的仪器?”
“没错。”
他摇摇头。“想都别想,”他说,“对不起,但我压根不会考虑。这是我毕生的心血。”
“您已经做了一个,再做一个就行了。”
我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但掩饰得很好。“绝不可能,”他说,“太耗时间了。我还有其他工作要做。我的时间十分宝贵,不能浪费在复制已经完成的工作上。”
“行,”我说,然后从长袍的袖子里抽出几张折叠的羊皮纸,“既然如此,那就画一张这个仪器的设计图给我吧。我们大公国有不少高明的钟表匠,几乎什么都能做出来,只需要知道详细规格。”
我对他微微一笑。这笑容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合作,就别想赶上你的船,或者任何一艘船。这笑容是我多年来从一些执法人员那里学到的,有时候我的学习能力很强,这让我挺得意。
“你想要我交出自己的研究。”
“不,”我说,“我在命令你。”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慢地吐出来。“我没有选择,是吗?”
“是的,如果你还想回家的话,”我又微笑起来,这次笑容里带了一点温度。“有家可回的感觉一定很不错,”我说,“我十六岁的时候就没有家了。如果我有家,我愿意为回家做任何事情。”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你想剽窃我的研究成果,用来向女大公邀功。”
我摇摇头。“不是这样,我向天发誓,不然就让我死在老鼠窝里。而且,我们的专业领域只是稍有关联而已。实话告诉你,我自己也有研究要做——生命和死亡的本质,记得吗?我根本没精力去管你的研究。”
也许是我这番话说服了他,也许是那五个身穿全套礼仪盔甲的钢颈兵,他们向前一步,将他的椅子团团围住,堵死了所有逃跑路线。不论如何,他掀开我的便携式墨水瓶盖子,用我的笔蘸了墨水,然后画了起来。
我们这个年代最杰出的钟表匠是波亚莫特师傅,他住在柳条门,离宫殿门只有几百码的距离。我把图纸摊在他的面前,他眯着眼,透过世间仅存五片的梅尊廷透镜查看。“这他妈的,”他问,“画的是个什么?”
“这是一台科学动力机。”我解释。
“是吗。它有什么用处?”
“钱不是问题,”我告诉他,“如果你月底之前把它做好,还能拿一笔奖金。”
我本以为这话能回答他的一切问题,但我错了。“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的?”他指着羊皮纸上布满笔迹的一角问。
我一瞧,那是一堆波浪线,旁边密密麻麻地标着细小的数字。“依我看,”我说,“它是用来调节凝结器的流量的。”
“啥玩意的流量?”
“也可能是一种追踪时规皮带的新颖方法,”我说,“我怎么知道。我是科学家,又不是机械工。”
我留他一个人伤脑筋去了。我生性孤僻,知道有人分担噩梦,对我而言是极大的安慰。我已经开始考虑有没有可能离开大公国,找一个不怎么敬重科学家、但没人认识我(或者及时认出我)的地方开启新生活了。这对我来说并不理想,但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具体来说,我考虑的是遥远的尚茨公国。据西奥菲勒斯说,那里也欢迎科学家,只要他们不故意跟教会作对就行。那里的薪水远不如我们这儿丰厚,金主也不是一国元首,而是民间赞助者。但这也意味着,如果你闯了祸,需要应付的只是贵族和富商,而不是一国之君。一个怀恨在心的民间赞助者可以雇人把你捅死在小巷里,却没有本事禁止你出境,或者派重骑兵队追捕你。这值得好好思考。话又说回来,思考就是我的本职工作嘛。
演示将在礼堂里举行,届时女大公以及白色山脉和奥根湖之间所有的重要人物都会到场。离这个日子还有两天的时候,波亚莫特师傅来拜访了我。当时夜已经深了,他的脸色非常难看。
“千万别跟我说那东西不管用。”我说。
他拉长了脸。“这取决于你想让它做什么,”他说,“发光?没戏。炸死屋里所有人?很有可能。”
我几次张开嘴又闭上,好一会儿都出不了声。“你说啥?”
他把羊皮纸拿给我看。“这个地方,”他说,“用一盎司水银浸入硫酸与王水的混合物,然后把产生的沉淀物装进一个密封的铁盒。有印象吗?”
“什么印象?”
“萨洛尼努斯的著作,”他表情严肃地回答,“《自然哲学之元素》第十六章第七节。当然了,这东西可能根本没用,因为从来没哪个疯子试图复制过这个实验。”
“第十六——”
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本书,翻到夹着一片枯叶当书签的位置。第十六章:关于制造人工雷电。
“第十五到二十一节,”波亚莫特继续说道,“讲述了如何通过连接金属丝和浸在盐水里的金属片来发电,再用电击触发这个天杀的爆炸装置。”他指向那些图画,“盐水,金属片,金属丝。我斗胆猜测一下,西奥菲勒斯应该不怎么喜欢你。”
我看着他。“你可能是对的,”我说,“但这未免太极端了吧。也说不通啊。这些设计图是我逼他画的,就差没对他动武了。如果他的目的是刺杀女大公,应该把图纸当礼物献上才对。”
他一脸茫然。“这他妈关我屁事,”他说,“我只知道这东西做不出来,这下我们都要完蛋了。”
我们把图纸仔仔细细地重新看了一遍,他向我解释了各个部件的功能。绝大多数都没有任何作用,唯一例外是那个人工雷电装置,它作用可大了。“好吧,”我说,“我们这么办。你遵照设计图把东西做出来,就是别做雷电那部分。我来演示给女大公看。仪器不会起作用,她会责罚我,但应该不至于下杀手,只会把我解雇流放。之后你大概会失去一些工作机会,但所有人都知道你的手艺最好,所以影响迟早会过去的。这样总比死掉好。”
波亚莫特师傅表示同意,回家去按照改进版的方案完成任务。我则花了一小时疯狂地打包衣物和焚烧信件,然后溜出一扇侧门,翻过几座屋顶,来到了城墙外。之后就只需要偷马,以及在维护不善的道路上危险地疾驰了。等到该演示西奥菲勒斯的仪器的时候,我人已经到了毕尔-波赫克,正在花大价钱换取一艘石材驳船甲板上的位置,准备和船上的花岗岩块结伴前往思科纳。
其实我挺喜欢尚茨的。这里很冷,强风从苦涩海呼啸着吹来,足以让人站立不稳。但这里的人很友好,街上相当安全,啤酒价钱便宜,科学赞助者们为了聘请著名的科学家而争相出价。我得知哲学协会在一次会议上对我的老鼠研究进行了讨论,这十分令人欣慰。我欣然接受了城里最显赫的六位啤酒商建立的私人基金会提供的电学研究主任的职位。一切安排得尽善尽美之后,我开始寻找西奥菲勒斯。
找到他并不难。我在科学家聚会的回廊里泡了一个星期,听着他们互相炫耀,说缺席同僚的坏话。我没有自我介绍,也没人问我。有人不经意地提到,西奥菲勒斯将在某月某日于某行会大厅进行公开的电光演示。我决定去给他捧场。
这次的观感远不如上次震撼,主要是因为他的套路没有任何变化。同样的道具,同样的效果,一字不改的说辞。事实上,他让我想起了我自己。但他的表演获得了铜匠与锡匠行会的热烈反响,我不禁注意到,行会会长偷偷把一个鼓胀的天鹅绒袋子递给了他。我想,如果能在尚茨久留的话,我应该会爱上这里的。
行会成员渐渐散了,大概是去忙活铜匠和锡匠的本职工作了。我从柱子后面溜出来,趁着西奥菲勒斯收拾道具的时候走到他跟前,大声清了清嗓子。他抬起头。
“是你。”他说。
“是我。”我确认道。
“你他妈在这里干什么?你应该——”
“已经死了。”
“在女大公的宫廷里。”
我对他微笑。“《自然哲学之元素》,第十六章第七节。”我说。他环顾四周寻找退路,但我的站位十分精确,尽显科学素养。“别紧张,”我说,“我不是来杀你或者痛殴你的,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而已。”
他的科学家头脑检验了所有可能性、所有向量的角度和交叉点,将它们排列组合并统计后果,最后得出了和我一样的结论:他无法越过我逃走,而且我的个子比他大。他可以大喊求助,但救援无法及时赶到。“你猜不出来吗?”
我点点头。“其实我可以。不过请注意,那都是纯粹的推测,我什么都证明不了。”我右手搭在腰带间的剥皮刀刀柄上。“但我的假说是这样的:你设下了一个陷阱,当我们用你的仪器的复制品进行演示时,它就会爆炸,杀死在场的所有人。那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他毫无表情地看着我。“是啊,为什么呢?”
“我认为,”我说,“这是因为你的仪器不管用。你亲自在场的时候可以让它运行,但它本身只是一堆废物而已。你承担不起这个秘密暴露的后果。当时如果你交出仪器的设计图纸,我就不会允许你离境。所以你画了一套示意图,其中包含了萨洛尼努斯的人工雷电装置。你是希望我把女大公、她的廷臣,还有我自己全部炸死,这样所有人都会认为爆炸是因为我没有严格遵循你的设计,在某处犯了错误。他们仍然会相信你那玩意,这样你就安全了。对不对?”
“你精神有毛病,你知不知道?”
“所以问题来了,”我继续说,“如果仪器没有用,你又是怎么让它点亮玻璃球的?这个把戏可是帮你赚了很多钱啊。如果科学的方法做不到,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想你是知道的。”他说。
我点点头。“我想也是。”
他的背驼了下来,这放松的动作你在死刑犯身上也能看到——当一个人终于知道未来不会比预料更糟糕时,就是这副样子。“当时我十三岁,”他说,“我父亲刚刚死在了欧迪米尔的负债人监狱里。我是亲眼看着他饿死的。他欠了四十六古尔登的税款。现在,我半个小时的出场费就是那笔钱的两倍。”他摇摇头,“那里有个女孩,和我差不多大。”
“噢,她啊,”我说,“兔唇,有雀斑。”
他抬头看我,然后点点头。“是她。”他说。
“这就对了,”我说,“她送了你一个礼物,让你能够做到一件没用的事,你就一直做了下去。但是,由于这是巫术——”
“我的天啊,你小点声,”他看起来吓坏了,“教会在这儿的势力很大,他们对科学家可没有任何好感。”
“没关系,”我说,“听着,你能点亮玻璃球,我能复活死老鼠,我不会告发你的。只是——炸死一整屋子的人?你认真的吗?”我停顿了一下,“我说话就这么好笑?”
他收起笑容。“对不起,”他说,“你只是让我想起了她曾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害虫的死亡能让人找回公正感。”
我缓缓地点头。“其实,”我告诉他,“这是我说的。没想到她偷去用了,还真看得起我。”
他叹了口气。“不过,这话说得不对,”他说,“是吧?”
我耸耸肩。“别问我,”我回答,“我总能让它们死而复生。”
西奥菲勒斯告诉我,他已经原谅了女大公饿死他父亲的事。我想说我已经不再怪罪她曾杀死我的哥哥们,但这不是我的真实感受。当然了,我这是对事不对人。那场战争是完全合理的,我们攻击了她,或者侵犯了她的领地,再不然就是制造了某种外交事故,因此才引发了战争。我们输了,这自然不用说,是我们活该。我用了“我们”这个词。不过,我不记得做那些决策时有我说话的份儿。
无论如何,自那之后,我一事无成,而她差不多活成了萨洛尼努斯式的哲人王典范,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我从西奥菲勒斯的雷电之下拯救了她的生命。她杀了我的家人,然后用丰厚的薪水雇我吃闲饭。我杀掉老鼠,又将那被我无端夺走的生命归还给它们。这全都不重要。另外,仔细想想吧。当年她十五岁,父亲刚刚去世,而她突然发现了一种能够高效精炼盐的科学方法。
其实,和西奥菲勒斯混熟之后,我发现这人挺不错的。我们现在成了搭档,在行会的圣徒瞻礼日和富商的结婚纪念典礼上一起表演。他和我都怀疑,在尚茨干这一行的不止我们两个。这里的科学家这么多,一个个都精确地重复着同样的实验,永远没有新成果。如果我在乎的话,大概会觉得这情形很能说明问题。但我压根不在乎。在我看来,科学已经发展到了极限,再无进步的可能。它能赐予老鼠第二次机会,我觉得它现在这样就很完美了。
【责任编辑:钟睿一】
1 人名“西奥菲勒斯”的英文首字母是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