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 第二
一、尧德未彰
边文礼1见袁奉高，失次序2。奉高曰：“昔尧（yáo）聘（pìn）许由3，面无怍（zuò）色4。先生何为颠（diān）倒衣裳（cháng）5？”文礼答曰：“明府初临6，尧德未彰（zhāng）7，是以贱民8颠倒衣裳耳。”
【译文】
边让谒见袁阆的时候，举止上失了礼节。袁阆说：“古时候尧请许由出来做官，许由脸上没有流露出羞愧的神色。现在先生您为什么弄得颠倒了衣裳呢？”边让回答说：“大人您刚刚到任，大德还没有明白显现出来，所以小民我才颠倒了衣裳呀。”
二、徐稚答月
徐孺（rú）子年九岁，尝月下戏。人语之曰：“若令月中无物1，当极明邪（yé）？”徐曰：“不然。譬（pì）如人眼中有瞳（tóng）子2，无此必不明3。”
【译文】
徐稚九岁时，有一次在月光下玩耍，有人对他说：“如果月亮里面什么也没有，一定会非常明亮吧？”徐稚说：“不是的。就好比人的眼睛里有瞳仁，如果没有的话，一定看不见。”
三、小时了了
孔文举1年十岁，随父到洛。时李元礼有盛名，为司隶（lì）校尉2。诣门者皆俊才清称3及中表亲戚4乃通。文举至门，谓吏曰：“我是李府君5亲。”既通6，前坐。元礼问曰：“君与仆7有何亲？”对曰：“昔先君仲尼与君先人伯阳8有师资之尊9，是仆与君奕世为通好10也。”元礼及宾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陈韪（wěi）11后至，人以其语语之。韪曰：“小时了了12，大未必佳！”文举曰：“想君小时必当了了！”韪大踧（cù）踖（jí）13。
【译文】
孔融十岁时，随父亲到洛阳。当时李膺（李元礼）有很大的名望，官至司隶校尉，去他家登门拜访的都必须是才子、名流和内外亲属，守门人才给通报。孔融来到李家门前，对掌门官说：“我是李府君的亲戚。”经通报后，入门就座。李膺问道：“您和我有什么亲戚关系呢？”孔融回答说：“古时候我的祖先孔子曾经拜您的祖先老子为师，这样看来，我和您就是老世交了。”李膺和宾客们无不赞赏孔文举聪明过人。太中大夫陈韪来晚了，别人就把孔融说的话告诉他，陈韪说：“小时候聪明伶俐，长大了未必出众。”孔融应声说：“那么想必您小时候是很聪明的了。”陈韪听了，感到很难为情。
四、偷不及礼
孔文举有二子，大者六岁，小者五岁。昼（zhòu）日父眠，小者床头盗酒饮之。大儿谓曰：“何以不拜1？”答曰：“偷，那得行礼2！”
【译文】
孔融有两个儿子，大的六岁，小的五岁。有一次孔融白天睡觉，小儿子就跑到床头偷酒喝，大儿子对他说：“喝酒为什么不先行礼呢？”小儿子回答说：“酒是偷来的，哪能行礼呢！”
五、孔融被收
孔融被收1，中外惶（huáng）怖（bù）2。时融儿大者九岁，小者八岁。二儿故琢（zhuó）钉戏3，了无遽（jù）容4。融谓使者曰：“冀（jì）罪止于身5，二儿可得全不（fǒu）6？”儿徐进7曰：“大人8岂见覆（fù）巢（cháo）之下，复有完卵乎9？”寻亦收至。
【译文】
孔融被抓起来了，朝廷内外都很惊恐。当时孔融的两个儿子大的才九岁，小的八岁，两个孩子依旧在玩琢钉的游戏，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孔融对前来逮捕他的差使说：“希望惩罚只限于我一个人，两个孩子能不能保全性命呢？”这时，儿子从容地走上前说：“父亲难道看见过打翻的鸟巢下面还有完整的蛋吗？”随即两个儿子也被抓起来了。
六、忠臣孝子
颍（yǐng）川太守髡（kūn）1陈仲弓2。客有问元方：“府君如何？”元方曰：“高明之君也。”“足下家君如何？”曰：“忠臣孝子也。”客曰：“《易》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xiù）如兰3。’何有高明之君而刑忠臣孝子者乎？”元方曰：“足下言何其谬（miù）也4！故不相答。”客曰：“足下但因伛（yǔ）为恭不能答5。”元方曰：“昔高宗放孝子孝己6，尹吉甫放孝子伯奇7，董仲舒放孝子符起8。唯此三君，高明之君；唯此三子，忠臣孝子。”客惭（cán）而退。
【译文】
颍川太守把陈仲弓判了髡刑。有位客人问陈仲弓的儿子元方说：“太守为人怎么样？”元方说：“是个高尚、明智的人。”又问：“你父亲怎么样？”元方说：“是个忠臣孝子。”客人说：“《易经》上说：‘两个人同一条心思，就像一把钢刀，锋利的刀刃能斩断金属；同一个心思的人说出的话，它的气味像兰花一样芳香。’那么，怎么会有高尚明智的人惩罚忠臣孝子的事呢？”元方说：“您的话怎么这样荒谬啊！因此我不回答你。”客人说：“你不过是拿驼背当作弯腰恭敬，其实是答不上来。”元方说：“从前高宗放逐了孝子孝己，尹吉甫放逐了孝子伯奇，董仲舒放逐了孝子符起。这三个做父亲的，恰恰都是高尚明智的人；这三个做儿子的，又恰恰都是忠臣孝子。”客人听到此言，羞愧地离开了。
七、亲亲之义
荀慈明与汝南袁阆（láng）相见，问颍川人士1，慈明先及诸兄2。阆笑曰：“士但可因亲旧而已3乎？”慈明曰：“足下相难，依据者何经4？”阆曰：“方问国士，而及诸兄，是以尤之耳5。”慈明曰：“昔者祁（qí）奚内举不失其子，外举不失其仇，以为至公6。公旦《文王》之诗7，不论尧舜之德而颂文武者，亲亲之义8也。《春秋》9之义，内其国而外诸夏10。且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不为悖（bèi）德11乎？”
【译文】
荀爽（慈明）和汝南郡的袁阆见面时，袁阆问起颍川郡有哪些才德之士，荀爽先就提到自己的几位兄长。袁阆讥笑他说：“才德之士只能靠亲朋故旧（来扬名）吗？”荀爽说：“您这样刁难责备我，依据的是什么标准？”袁阆说：“我刚才问的是国士，你却谈自己的诸位兄长，因此我才责问你呀！”荀爽说：“从前祁奚在推荐人才时，对内不忽略自己的儿子，对外不忽略自己的仇人，人们认为他是最公正无私的。周公旦作《文王》一诗，不去叙说远古帝王尧和舜的德政，却歌颂周文王、周武王（按：周公和文王、武王是亲属，为文王之子、武王之弟），这符合‘亲亲’的大义。《春秋》记事的原则是：把本国看成亲的，把诸侯国看成疏的。再说了，不爱自己的亲人而爱别人，岂不是违反了道德准则吗？”
八、祢衡击鼓
祢（mí）衡被魏武谪（zhé）为鼓吏1，正月半试鼓2。衡扬枹（fú）为《渔阳掺（càn）挝（zhuā）》3，渊（yuān）渊有金石声4，四坐为之改容。孔融曰：“祢衡罪同胥（xū）靡（mí）5，不能发明王之梦6。”魏武惭而赦（shè）之。
【译文】
祢衡被魏武帝曹操罚去做鼓吏，正遇上正月中旬大会宾客的时候，要检验鼓的音节。祢衡挥动鼓槌，敲奏《渔阳掺挝》一曲，鼓声深沉，有金石之音，满座的人都为之动容。孔融说：“祢衡的罪和胥靡相同，只是不能引发大王的梦。”魏武帝听了很惭愧，就赦免了祢衡的罪过。
九、德操采桑
南郡庞（páng）士元闻司马德操在颍川1，故二千里候之2。至，遇德操采桑，士元从车中谓曰：“吾闻丈夫处世，当带金佩紫3，焉有曲洪流之量，而执丝妇之事4？”德操曰：“子且下车，子适知邪径之速，不虑失道之迷5。昔伯成耦（ǒu）耕（gēng）6，不慕（mù）诸侯之荣；原宪（xiàn）桑枢（shū）7，不易有官之宅。何有坐则华屋，行则肥马，侍女数十，然后为奇。此乃许、父8所以忼（kāng）慨（kǎi），夷、齐9所以长叹。虽有窃（qiè）秦之爵（jué）10，千驷（sì）之富11，不足贵也！”士元曰：“仆生出边垂，寡（guǎ）见大义12，若不一叩洪钟，伐雷鼓13，则不识其音响也。”
【译文】
南郡人庞统听说司马徽住在颍川，特意走了两千里路去拜访他。到了那里，遇上司马徽正在采桑叶，庞统就在车里对他说：“我听说大丈夫处世，就应该当大官、办大事，哪有压抑长江大河之量，去做养蚕缫丝的妇道人家的事！”司马徽说：“请您先下车来。您只知道走小路速度快，却不担心迷失路径。从前伯成宁愿回家种地，也不羡慕做诸侯的荣耀；原宪宁愿住在破屋里，也不愿换取达官的住宅。哪里有住就要住在豪华的宫室，出门就必须肥马轻车，左右要有几十个婢妾侍候，然后才算是与众不同（的道理）呢！这正是隐士许由、巢父所以生发感慨的原因，也是清廉之士伯夷、叔齐所以长长叹息的来由。就算有吕不韦那样的官爵，有齐景公那样的富有，也是不值得尊敬的。”庞统说：“我出生在边远偏僻的地方，很少见识到大道理。如果不叩击一下大钟，不擂一下雷鼓，那就不知道它们的声音有多么响亮。”
一〇、纲目不疏
刘公干1以失敬2罹（lí）罪3。文帝问曰：“卿何以不谨于文宪4？”桢（zhēn）答曰：“臣诚庸（yōng）短5，亦由陛下纲目6不疏。”
【译文】
刘桢因为失敬受到判罪。魏文帝问他：“你为什么不谨守法纪呢？”刘桢回答说：“臣确实平庸浅陋，但也是由于陛下法网不够稀疏。”
一一、汗不敢出
钟毓（yù）、钟会1少有令誉（yù），年十三，魏文帝闻之，语其父钟繇（yóu）2曰：“可令二子来。”于是敕（chì）3见。毓面有汗，帝曰：“卿面何以汗？”毓对曰：“战战惶惶4，汗出如浆（jiāng）。”复问会：“卿何以不汗？”对曰：“战战栗（lì）栗5，汗不敢出。”
【译文】
钟毓、钟会兄弟俩少年时就有好名声，十三岁时魏文帝曹丕听说了他俩，便对他们的父亲钟繇说：“可以让两个孩子来见朕。”于是下令赐见。进见时钟毓脸上有汗，文帝问道：“你脸上为什么出汗？”钟毓回答说：“我战战惶惶，汗出得像流水一样。”文帝又问钟会：“你为什么不出汗？”钟会回答说：“我战战栗栗，连汗都不敢流出来。”
一二、偷本非礼
钟毓兄弟小时，值父昼寝（qǐn），因共偷服药酒。其父时觉，且托寐（mèi）以观之。毓拜而后饮，会饮而不拜。既而问毓何以拜，毓曰：“酒以成礼，不敢不拜。”又问会何以不拜，会曰：“偷本非礼，所以不拜。”
【译文】
钟毓、钟会兄弟俩小时候，有一次正碰上父亲白天睡大觉，于是一块儿去偷药酒喝。父亲当时已经醒了，便装睡来观察两个孩子的举动。钟毓行过礼才喝，钟会只顾喝不行礼。过了一会儿父亲起来，问钟毓为什么行礼，钟毓说：“酒是完成礼仪用的，我不敢不行礼。”又问钟会为什么不行礼，钟会说：“偷酒喝本来就不合于礼，因此我不行礼。”
一三、渭阳为名
魏明帝1为外祖母筑馆于甄（zhēn）氏2，既成，自行视3，谓左右曰：“馆当以何为名？”侍中缪（miào）袭曰：“陛下圣思齐于哲王4，罔（wǎng）极5过于曾、闵（mǐn）6。此馆之兴，情钟舅（jiù）氏7，宜以‘渭阳’8为名。”
【译文】
魏明帝在甄家给外祖母修建了一所华丽的住宅。建成以后亲自前去察看，并问随从的人：“这所住宅应该起个什么名字呢？”侍臣中有个叫缪袭的说：“陛下的思虑和贤明的君主一样周到，报恩的孝心超过了曾参、闵子骞。这处府第的兴建，感情专注于舅家，应该用‘渭阳’来做它的名字。”
一四、神明开朗
何平叔1云：“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
【译文】
何晏说：“服食五石散，不只能治病，也觉得精神很清爽。”
一五、何必在大
嵇中散语赵景真1：“卿瞳子白黑分明，有白起2之风，恨量小狭（xiá）3。”赵云：“尺表能审玑（jī）衡之度，寸管能测往复之气4，何必在大5，但问识如何耳！”
【译文】
中散大夫嵇康对赵至说：“你的眼睛黑白分明，有白起的风度，遗憾的是眼睛狭小些。”赵至说：“一尺长的表尺就能审定浑天仪的度数，一寸长的竹管就能测量出乐音的高低。何必在乎大不大呢，只问见识怎么样就是了。”
一六、畏法而至
司马景王1东征2，取上党李喜，以为从事中郎3。因问喜曰：“昔先公辟（pì）君不就4，今孤5召君，何以来？”喜对曰：“先公以礼见待，故得以礼进退6；明公以法见绳（shéng）7，喜畏法而至耳！”
【译文】
司马师东征的时候，选取上党的李喜担任从事中郎。李喜到任时，他问道：“从前我父亲召您任职，您不肯到任；现在我召您来，为什么就来了呢？”李喜回答说：“当年令尊以礼相待，所以我能按礼节来决定进退；现在您用法令来限制我，我只是害怕犯法才来的呀！”
一七、邓艾口吃
邓艾1口吃，语称“艾艾”2。晋文王戏之曰：“卿云‘艾艾’，定是几艾？”对曰：“‘凤兮凤兮’3，故是一凤4。”
【译文】
邓艾说话结巴，自称时常重复说“艾，艾”。晋文王和他开玩笑说：“你说‘艾，艾’，到底是几个艾？”邓艾回答说：“‘凤兮凤兮’，实际上只是一只凤。”
一八、不慕巢许
嵇中散既被诛，向子期1举郡计2入洛，文王引进3，问曰：“闻君有箕（jī）山之志4，何以在此？”对曰：“巢、许狷（juàn）介5之士，不足多慕6。”王大咨嗟（jiē）7。
【译文】
中散大夫嵇康被杀以后，向秀呈送郡国的账簿到京都洛阳去，司马昭（向上面）推荐了他，并问他：“听说您有意隐居不出，为什么又来到京城了呢？”向秀回答说：“巢父、许由为人太狂狷耿介，不值得过分地称赞羡慕。”司马昭听了大为叹赏。
一九、裴楷解策
晋武帝1始登阼（zuò）2，探策3得一。王者世数，系此多少4。帝既不说（yuè），群臣失色，莫能有言者。侍中裴楷进曰：“臣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5。”帝说（yuè），群臣叹服。
【译文】
晋武帝刚登位的时候，用蓍草占卜，得到数字“一”。想要推断帝位能传多少代，就在于这个数目的多少。（因为只得到一，）武帝很不高兴，群臣也吓得脸色发白，没人敢出声。侍中裴楷进言道：“臣听说，天得到‘一’就清明，地得到‘一’就安宁，侯王得到‘一’就能做天下的中心。”武帝一听高兴了，群臣都赞叹而且佩服裴楷。
二〇、吴牛见月
满奋畏风1。在晋武帝坐，北窗作琉（liú）璃（lí）屏2，实密似疏，奋有难色3。帝笑之，奋答曰：“臣犹吴牛，见月而喘（chuǎn）4。”
【译文】
满奋怕风。一次他在晋武帝旁侍坐，北窗的窗扇是琉璃制成的，实际很严密，看起来却稀疏得像漏风似的，满奋的脸色就很难看。武帝笑话他，满奋回答说：“臣就好比是吴地的牛，看见月亮就喘起来了。”
二一、仲思之思
诸葛靓（jìng）1在吴，于朝堂大会2。孙皓（hào）3问：“卿字仲思，为何所思？”对曰：“在家思孝，事君思忠，朋友思信，如斯而已。”
【译文】
诸葛靓在吴国的时候，一次在朝堂大会上，孙皓问他：“你的字是‘仲思’，是思虑些什么呢？”诸葛靓回答说：“在家事奉父母便想着尽孝，在朝随侍君王便想着尽忠，和朋友交往便想着诚信，不过是这些罢了。”
二二、蔡洪赴洛
蔡洪赴（fù）洛1，洛中人问曰：“幕府初开，群公辟命2，求英奇于仄（zè）陋（lòu），采贤俊于岩穴3。君吴、楚之士，亡国之余，有何异才，而应斯举4？”蔡答曰：“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5；盈握之璧（bì），不必采于昆仑之山6。大禹（yǔ）生于东夷，文王生于西羌（qiāng）7。圣贤所出，何必常处8。昔武王伐纣，迁顽民于洛邑（yì）9，得无诸君是其苗裔（yì）乎10？”
【译文】
蔡洪到洛阳后，洛阳人问他：“官府刚刚设置不久，众公卿征召人才，要在平民百姓中寻求才华出众者，在山林隐逸中探访才德高深者。先生是南方人士、亡国遗民，有什么特别才能，敢来接受这一选拔？”蔡洪回答说：“夜光珠不一定都出在孟津一带的河中，满满一把大的璧玉不一定都从昆仑山中采来。大禹出生在东夷，周文王出生在西羌，圣贤的出生地，为什么非要在某个固定的地方呢！从前周武王打败了殷纣，把殷代的顽民迁移到洛邑，莫非诸位先生就是那些人的后代吗？”
二三、共戏洛水
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yuè）令1问王夷甫2曰：“今日戏乐（lè）乎？”王曰：“裴仆射3善谈名理4，混混有雅致5；张茂先6论《史》《汉》，靡靡7可听；我与王安丰8说延陵、子房9，亦超超玄著10。”
【译文】
众名士一起到洛水边游玩。回来的时候，尚书令乐广问王衍：“今天玩得高兴吗？”王衍说：“仆射裴頠擅长谈名理，滔滔不绝，意趣高雅；中书令张华谈《史记》《汉书》，娓娓道来，言语动听；我和安丰侯王戎谈论季延陵、张子房，（各自所论）也超尘拔俗，非常奥妙透彻。”
二四、各言其地
王武子1、孙子荆2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孙云：“其山嶵（zuì）嵬（wéi）3以嵯（cuó）峨（é）4，其水浃（jiā）渫（xiè）5而扬波，其人磊（lěi）砢（luǒ）6而英多7。”
【译文】
王济和孙楚各自谈论自己家乡的土地、人物的出色之处。王济说：“我们那里的土地坦而平，那里的水淡而清，那里的人廉洁又公正。”孙楚说：“我们那里的山险峻巍峨，那里的水浩荡扬波，那里的人才杰出而众多。”
二五、五男一女
乐令女适大将军成都王颖（yǐng）1，王兄长沙王执权于洛，遂构兵相图2。长沙王亲近小人，远外君子，凡在朝者，人怀危惧。乐令既允朝望3，加有婚亲，群小谗（chán）于长沙。长沙尝问乐令，乐令神色自若，徐答曰：“岂以五男易一女4。”由是释然，无复疑虑。
【译文】
尚书令乐广的女儿嫁给了时任大将军的成都王司马颖。成都王的哥哥长沙王正在京都洛阳掌管朝政，成都王于是起兵图谋取代他。长沙王平素亲近小人，疏远君子；凡是在朝居官的，人人感到不安和疑惧。乐广在朝廷中既有威望，又（和成都王）有姻亲关系，一些小人就跑到长沙王跟前说他的坏话。长沙王曾经为这事问过乐广，乐广的神色自然从容，他缓缓答道：“我难道会用五个儿子去换一个女儿？”长沙王心里从此一块石头落了地，不再有所怀疑顾虑。
二六、千里莼羹
陆机1诣王武子，武子前置数斛（hú）羊酪（lào）2，指以示陆曰：“卿江东3何以敌4此？”陆云：“有千里莼（chún）羹（gēng）5，但未下盐豉（chǐ）6耳。”
【译文】
陆机去拜访王济，正好王济面前摆着几斛羊奶酪，他指着给陆机看，并问道：“你们江南有什么名菜能和这个相比呢？”陆机说：“我们那里有千里湖出产的莼羹，（可以与羊酪相媲美，）甚至还不必放盐和豆豉（味道就鲜美得很）呢！”
二七、君子病疟
中朝1有小儿，父病，行乞药。主人问病，曰：“患（huàn）疟2（nüè）也。”主人曰：“尊侯明德3君子，何以病疟4？”答曰：“来病5君子，所以为疟耳。”
【译文】
西晋时有个小孩儿，父亲病了，他外出求医讨药。有家主人问他病情，他说：“是患疟疾。”主人问：“令尊是位德行高洁的君子，为什么会患疟疾呢？”小孩儿回答说：“正因为它来祸害君子，才是疟鬼呢！”
二八、崔如陈去
崔（cuī）正熊1诣都郡，都郡将2姓陈，问正熊：“君去崔杼（zhù）3几世？”答曰：“民去崔杼，如明府4之去陈恒5。”
【译文】
崔豹去拜访大郡太守，郡守姓陈，他问崔豹：“您距离崔杼多少代？”崔正熊回答说：“小民距离崔杼的世代，正如府君大人您距离陈恒的世代。”
二九、过江怀惭
元帝1始过江2，谓顾骠（piào）骑（qí）3曰：“寄人国土4，心常怀惭。”荣跪对曰：“臣闻王者以天下为家，是以耿（gěng）、亳（bó）无定处5，九鼎（dǐng）迁洛邑6，愿陛下勿以迁都为念7。”
【译文】
晋元帝刚到江南的时候，对骠骑将军顾荣说道：“寄居在他人的国土上，心里常常感到惭愧。”顾荣跪着回答说：“臣听说帝王把天下看成家，因此商代的君主或迁都耿邑，或迁都亳邑，没有固定的地方，周武王也把九鼎搬到了洛邑。希望陛下不要再为迁都的事情忧心。”
三〇、清虚日来
庾公1造周伯仁2，伯仁曰：“君何所欣说（yuè）而忽肥？”庾曰：“君复何所忧惨而忽瘦？”伯仁曰：“吾无所忧，直是清虚3日来，滓（zǐ）秽（huì）4日去耳。”
1.庾公：庾亮，字元规，晋成帝之舅。成帝朝辅政，任给事中，后徙中书令。2.周伯仁：周
，字伯仁，汝南安成（在今河南汝南）人。晋朝名士，西晋安东将军周浚之子，袭父爵为武城侯，世称“周侯”，曾任吏部尚书，尚书左仆射。3.清虚：清静淡泊。4.滓秽：污秽、浑浊。
【译文】
庾亮去拜访周
，周说：“您喜悦些什么，怎么忽然胖起来了？”庾亮说：“您又忧伤些什么，怎么忽然瘦下去了？”周说：“我没有什么可忧伤的，只是清静淡泊之志一天天增加，污浊的思虑一天天去掉罢了。”
三一、新亭对泣
过江1诸人，每至美日2，辄（zhé）相邀（yāo）新亭3，藉卉（huì）4饮宴。周侯中坐5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6！”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qiǎo）然变色7曰：“当共戮（lù）力王室，克复神州8，何至作楚囚相对9！”
1.过江：西晋末，战乱不断，中原人士相率过江避难。2.美日：风和日丽的日子。3.新亭：亭名，也叫劳劳亭，传为三国时吴国所筑，故址在今江苏省南京市以南。4.藉卉：坐在草地上。藉，衬垫、垫在下面。卉，草、草地。5.周侯：上条中之“周”。中坐：酒席进行到一半。6.正自有山河之异：指北方的广大领土（即“故土”）已被他族占领。正自，只是。7.王丞相：王导，字茂弘，晋元帝即位后任丞相。愀然变色：形容脸色变得不愉快。8.戮力：并力、合力。克复：攻克、收复。神州：这里指沦陷的中原地区。9.作楚囚相对：像囚犯们似的面对面（感叹流泪）。楚囚：楚国的囚犯。唐代赵嘏《长安晚秋》有“空戴南冠学楚囚”之句，唐代骆宾王《在狱咏蝉》有“南冠客思侵”之句，“楚囚”“南冠”等意象常表示被迫离乡、思念故土之意。（按：《左传·成公九年》记载一个楚国的囚犯弹琴，演奏南方的乐调，表示不忘故旧。）
【译文】
到江南避难的那些人，每逢风和日丽的日子，总是互相邀约到新亭去，坐在草地上喝酒作乐。一次，武城侯周在饮宴的中途叹着气说：“这里风景的优美和中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山河不一样了！”大家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凄然泪下。只有丞相王导脸色变得很不高兴，说道：“大家应该为朝廷齐心合力，收复中原，哪里至于像囚犯似的相对流泪呢！”
三二、卫玠渡江
卫洗（xiǎn）马1初欲渡江，形神惨悴（cuì），语左右云：“见此芒芒2，不觉百端交集3。苟未免有情4，亦复谁能遣5此！”
【译文】
太子洗马卫玠刚要渡江时，却是面容憔悴，神情凄惨，他对随从的人说：“看见这茫茫大江，不由得百感交集。人只要还有点感情，谁又能排遣得了这忧伤！”
三三、珪璋机警
顾司空1未知名，诣王丞相。丞相小极2，对之疲睡3。顾思所以叩（kòu）会4之，因谓同坐曰：“昔每闻元公5道公协赞中宗，保全江表6。体小不安，令人喘息7。”丞相因觉，谓顾曰：“此子珪（guī）璋（zhāng）特达8，机警有锋9。”
【译文】
司空顾和还没有出名的时候，有一次去拜访丞相王导。恰好王导有点乏了，就对着他打起了瞌睡。顾和考虑着怎样才能和王导说上话并请教他，便对同座的人说：“过去常常听我叔叔谈起丞相大人辅佐中宗、保全江南的事迹。现在丞相大人看来身体有点不太舒服，真叫人着急啊。”王导（蒙眬中听见他这样说）便醒来了，评论顾和说：“这个人确实才德可贵，头脑机警，词锋犀利。”
三四、海内之秀
会稽贺生1，体识清远2，言行以礼。不徒东南之美3，实为海内之秀4。
【译文】
会稽人贺循，禀性清纯，见识高远，言语行动都合乎礼法。他不只是东南地区的杰出人物，更是全国范围内的优秀人才。
三五、志存本朝
刘琨（kūn）1虽隔阂（hé）寇戎2，志存本朝3。谓温峤（qiáo）4曰：“班彪（biāo）5识刘氏之复兴6，马援知汉光之可辅7。今晋祚（zuò）虽衰（shuāi），天命未改8，吾欲立功于河北，使卿延誉于江南，子其行乎？”温曰：“峤虽不敏，才非昔人，明公以桓、文之姿9，建匡立之功10，岂敢辞命11！”
【译文】
刘琨虽然被从西部而来的侵略者阻隔在黄河以北，心中却总不忘朝廷。他对温峤说：“班彪认识到刘氏王室能够复兴，马援知道汉光武帝可以辅佐。现在晋室的国运虽然衰微，可是天命还没有改变。我想在黄河以北建功立业，而且想让你在江南扬名，你大概会去吧？”温峤说：“我虽然不聪敏，才能也比不上前辈，可是明公您如果想用齐桓公、晋文公那样的才智，来建立救国中兴的功业，我又怎么敢不受命呢！”
三六、江左管仲
温峤初为刘琨使来过江。于时江左1营建始尔，纲纪未举2。温新至，深有诸虑。既诣王丞相，陈主上幽越3，社稷（jì）焚灭，山陵夷毁之酷4，有《黍（shǔ）离》之痛5。温忠慨深烈，言与泗（sì）俱6，丞相亦与之对泣。叙情既毕，便深自陈结7，丞相亦厚相酬（chóu）纳8。既出，欢然言曰：“江左自有管夷吾9，此复何忧！”
【译文】
温峤出任刘琨的使节刚到江南来。这时，江南的政权建立工作刚刚着手，法纪还没有制定，社会秩序尚不稳定。温峤初到，对这种情况很是担忧。接着便去拜访丞相王导，诉说晋帝被囚禁流放、社稷宗庙被焚、先帝陵墓遭毁的酷烈情况，并表现出亡国的哀痛。温峤忠诚愤慨的感情深厚激烈，边说边哭，王导也随着他一起流泪。温峤叙述完实际情况以后，就真诚地诉说结交之意，王导也深情地接纳他的心愿。出来以后，他高兴地说：“江南自有像管仲一样的贤相，这还担心什么呢？”
三七、蒙尘路次
王敦兄含为光禄勋1。敦既逆谋，屯据南州，含委职2奔姑孰3。王丞相诣阙（què）谢4。司徒、丞相、扬州官僚5问讯，仓卒不知何辞6。顾司空时为扬州别驾7，援翰（hàn）8曰：“王光禄远避流言9，明公蒙尘路次10，群下11不宁，不审尊体起居何如？”
【译文】
王敦的哥哥王含担任光禄勋一职。王敦谋反以后，领兵驻扎在南州，王含就弃职投奔。丞相王导为这事上朝谢罪。这时候，司徒府、丞相府和扬州刺史府的官员都来打听消息，匆忙间不知应该怎样措辞。司空顾和当时任扬州别驾，拿起笔来写道：“王光禄远远地躲开了流言，明公（您）每天在路上风尘仆仆，我们作为下属心里都很不安，不知贵体饮食起居怎么样？”
三八、朱博翰音
郗太尉拜司空1，语同坐曰：“平生意不在多，值世故纷纭（yún），遂至台鼎2。朱博3翰音4，实愧于怀。”
【译文】
郗鉴就任司空一职，和同座的人说起：“我平生志向不高，遇上世事纷乱，便升至‘三公’的高位。想起朱博徒有空名，我内心实在有愧。”
三九、不作汉语
高坐道人1不作汉语2。或问此意，简文曰：“以简应对3之烦。”
【译文】
高坐和尚不说晋人的语言。有人问起这是何意，晋简文帝说：“这是为了省去应酬的烦扰。”
四〇、不舍明公
周仆射1雍容2好仪形3。诣王公4，初下车，隐（yìn）5数人，王公含笑看之。既坐，傲然啸咏6。王公曰：“卿欲希嵇、阮邪？”答曰：“何敢近舍明公，远希7嵇、阮！”
【译文】
尚书仆射周觊举止温和从容，仪表堂堂。他去拜访王导，刚下车，就要几个人搀扶着，王导含笑看着他。落座以后，周觊旁若无人地吹奏口哨。王导说：“你想学习嵇康、阮籍吗？”周觊回答说：“我怎敢舍去眼前的明公，去仰慕前代的嵇康、阮籍呢！”
四一、疲于津梁
庾公尝入佛图1，见卧佛，曰：“此子疲于津梁2。”于时以为名言。
【译文】
庾亮曾到佛寺，看见卧佛就说：“这位先生因普渡众生而疲劳了。”当时人们把这句话看成名言。
四二、挚瞻万石
挚（zhì）瞻（zhān）1曾作四郡太守，大将军户曹参军，复出作内史，年始二十九。尝别王敦，敦谓瞻曰：“卿年未三十，已为万石（dàn）2，亦太早。”瞻曰：“方于将军，少为太早3；比之甘罗4，已为太老。”
【译文】
挚瞻曾经做过四个郡的太守，也在王敦的大将军府做过户曹参军，后（因与王敦言语不合）被贬去随国任内史之职，当时年龄才二十九岁。挚瞻曾去向王敦告别，王敦对他说：“你还没满三十岁，已经做了五任二千石的官，这也太早了吧。”挚瞻说：“同将军您相比，稍微早了一些；同甘罗相比，却已经太晚了。”
四三、杨氏小儿
梁国1杨氏子九岁，甚聪惠。孔君平2诣其父，父不在，乃呼儿出。为设果3，果有杨梅。孔指以示儿曰：“此是君家果。”儿应声答曰：“未闻孔雀是夫子4家禽。”
【译文】
梁国有一家姓杨的，有个儿子才九岁，很聪明。有一次，孔坦去拜访他父亲，他父亲不在家，便叫儿子出来待客。儿子给孔坦摆上果品，果品里头有杨梅。孔坦指着杨梅给他看，并说：“这是你家的果子。”孩子应声答道：“我却没听说过孔雀是您家的鸟。”
四四、孔沈受裘
孔廷尉以裘与从弟1沈，沈辞不受。廷尉曰：“晏（yàn）平仲2之俭，祠（cí）其先人，豚（tún）肩不掩豆3，犹狐裘4数十年，卿复何辞此！”于是受而服之。
【译文】
廷尉孔坦把一件裘皮大衣送给堂弟孔沈，孔沈推辞不肯收。孔坦说：“晏婴那么俭省，祭祀祖先的时候，所用的猪都是那么小，即使摊开猪的两只肩肘，也盖不满盘子，如同他一件狐皮袍子穿了几十年。你又为什么不肯收下这件皮衣呢！”孔沈这才把皮衣收下来，并穿在身上。
四五、善交诸石
佛图澄1与诸石2游，林公3曰：“澄以石虎为海鸥（ōu）鸟4。”
【译文】
佛图澄和尚同石氏诸人交往，支道林说：“他把石虎当作海鸥鸟了。”
四六、坐无尼父
谢仁祖1年八岁，谢豫章2将3送客。尔时语已神悟4，自参上流5。诸人咸共叹之，曰：“年少一坐之颜回6。”仁祖曰：“坐无尼父（fǔ）7，焉（yān）别颜回？”
【译文】
谢尚八岁时，他父亲豫章太守谢鲲已经领着他送客。那时他的言谈便显示出奇异的悟性，已经自居于名流之中。大家都赞许他说：“年纪虽小，也是座中的颜回。”谢尚说：“座中如果没有孔子，怎么能识别颜回呢？”
四七、时无竖刁
陶公1疾笃（dǔ）2，都无献替3之言，朝士以为恨4。仁祖闻之，曰：“时无竖刁5，故不贻（yí）陶公话言6。”时贤以为德音。
【译文】
陶侃病势很重，有关朝廷兴利除弊、官吏进退等大事，却没有留下一句话，朝中的官员都认为是憾事。谢尚听到这事，就说：“现在没有像竖刁那样的人，所以陶公不用留下遗训。”当时人士认为这是有德者的话。
四八、朱门蓬户
竺（zhú）法深1在简文2坐，刘尹3问：“道人4何以游朱门？”答曰：“君自见朱门5，贫道如游蓬户6。”或云卞（biàn）令7。
【译文】
竺法深做了简文帝的座上客，丹阳尹刘惔问他：“和尚为什么同达官贵人家交往？”竺法深回答道：“您自己看见那是达官贵人之家，我却以为如同与贫苦人家交往一样。”也有人说是尚书令卞壶（问的）。
四九、从公于迈
孙盛1为庾公记室参军2，从猎，将其二儿俱行。庾公不知，忽于猎场见齐庄3，时年七八岁，庾谓曰：“君亦复来邪？”应声答曰：“所谓‘无小无大，从公于迈’4。”
【译文】
孙盛担任庾亮的记室参军，一次随着庾亮去打猎，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一起去。庾亮本不知道这情况，忽然在猎场看见他的次子孙放，当时这孩子只有七八岁，庾亮问他：“你也来了呀？”齐庄接口回答说：“正如《诗经》所说：‘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五〇、弃孔慕庄
孙齐由、齐庄二人，小时诣庾公。公问齐由何字，答曰：“字齐由。”公曰：“欲何齐邪（yé）1？”曰：“齐许由。”齐庄何字，答曰：“字齐庄。”公曰：“欲何齐？”曰：“齐庄周。”公曰：“何不慕仲尼而慕庄周？”对曰：“圣人生知2，故难企慕3。”庾公大喜小儿对。
【译文】
孙潜、孙放兄弟二人，小时候去拜见庾亮。庾亮问孙潜的字，回答说：“字齐由。”又问：“想向谁看齐呢？”说：“向许由看齐。”又问孙放的字，回答说：“字齐庄。”问他：“想向谁看齐？”说：“向庄周看齐。”庾亮问：“为什么不仰慕孔子，而仰幕庄周呢？”孙放回答说：“圣人生来智慧，所以很难企及。”庾亮对这个小儿子的回答非常满意。
五一、弟子何泣
张玄之1、顾敷（fū）2是顾和3中外孙4，皆少而聪惠。和并知之，而常谓顾胜，亲重偏至5，张颇不恹（yān）6。于时张年九岁，顾年七岁。和与俱至寺中，见佛般泥洹（bō ní huán）像7，弟子有泣者，有不泣者。和以问二孙。玄谓：“被亲8故泣，不被亲故不泣。”敷曰：“不然。当由忘情9故不泣，不能忘情故泣。”
【译文】
张玄之和顾敷分别是顾和的外孙和孙子，两人小时候都很聪明，顾和对他们都很赏识，又常对人说顾敷更胜一筹，因此特别偏爱他。张玄之心中不满。这时候玄之九岁，顾敷七岁。有次顾和带他们一起到庙里去，看见卧佛像，旁边佛的弟子有的哭，有的不哭。顾和就问两个孙子为什么会这样。玄之说：“得到佛的宠爱，所以哭；没有得到宠爱，所以不哭。”顾敷说：“不对，应该是因为忘情，所以不哭；不能忘情，所以哭。”
五二、麈尾犹在
庾法畅1造庾太尉（wèi），握麈（zhǔ）尾2至佳。公曰：“此至佳，那得在3？”法畅曰：“廉者不求，贪者不与，故得在耳。”
【译文】
康法畅去拜访太尉庾亮，手里拿的麈尾看起来极好。庾亮问道：“这东西这么好，怎么还能留得住？”法畅说：“廉洁的人不会向我要，贪心的人我也不会给，所以能留下呢。”
五三、扇不在新
庾稚恭1为荆州，以毛扇2上武帝，武帝疑是故物3。侍中刘劭（shào）4曰：“柏梁云构5，工匠先居其下；管弦繁奏，钟、夔（kuí）6先听其音。稚恭上扇，以好不以新。”庾后闻之，曰：“此人宜在帝左右。”
【译文】
庾翼任荆州刺史的时候，向晋武帝进献羽毛扇，武帝怀疑是用过的旧扇子。侍中刘劭说：“柏梁台那样高大的楼台，是工匠先处在里面；管弦齐奏，也是懂音乐的人（乐工）先审察它的声音。庾翼进献扇子，是因为它好，而不是因为它新。”庾翼后来听说了这件事，便说：“这个人适合待在皇帝身边。”
五四、自有周公
何骠骑1亡后，征褚公2入。既至石头3，王长史、刘尹4同诣褚。褚曰：“真长何以处5我？”真长顾王曰：“此子能言。”褚因视王，王曰：“国自有周公6。”
【译文】
骠骑将军何充逝世后，征召褚裒入朝。褚裒到石头城后，左长史王濛和丹阳尹刘惔一起去拜访他。褚裒问道：“真长，朝廷怎么安置我呢？”刘惔看着王濛说：“这一位善于言谈。”褚裒于是望着王濛，王濛说：“朝中本来有（像）周公（那样的辅弼之臣）。”
五五、人何以堪
桓公北征1，经金城，见前为琅（láng）邪（yá）时2种柳，皆已十围3，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pān）枝执条，泫（xuàn）然4流泪。
【译文】
桓温北伐的时候，经过金城，看见从前任琅琊内史时所种的柳树，都已经长到十围那么粗了，就感慨道：“树木尚且这样，人怎么经受得起（时光蹉跎）呢！”攀着树枝，抓住柳条，泪流不止。
五六、为王前驱
简文作抚军时，尝与桓宣武1俱入朝，更相让在前2。宣武不得已而先之，因曰：“伯也执殳（shū），为王前驱3。”简文曰：“所谓‘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译文】
晋简文帝任抚军将军的时候，有一次和桓温一同上朝，两人多次互相谦让，要对方走在前面。桓温不得已只好先走，于是一面走一面说：“伯也执殳，为王前驱。”简文帝回答说：“这正是所谓‘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五七、蒲柳松柏
顾悦与简文同年，而发早白。简文曰：“卿何以先白？”对曰：“蒲（pú）柳之姿1，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2。”
【译文】
顾悦和简文帝同岁，可是头发早就白了。简文帝问他：“你为什么头发比我先白呢？”顾悦回答说：“蒲柳的资质差，一到秋天就凋零了；松柏质地坚实，经历过秋霜，反而更加茂盛了。”
五八、忠臣孝子
桓公入峡1，绝壁天悬2，腾波迅急，乃叹曰：“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3，如何？”
【译文】
桓温率兵进入一处峡谷，看见陡峭的山崖好像悬挂在天上，翻腾的波涛迅猛飞奔，于是叹息道：“既然要做忠臣，就不能做孝子，可怎么办呢？”
五九、简文忧阼
初，荧（yíng）惑（huò）1入太微2，寻废海西3，简文登阼，复入太微，帝恶之。时郗超为中书，在直4。引超入曰：“天命修短，故非所计。政当无复近日事不（fǒu）？”超曰：“大司马方将外固封疆（jiāng），内镇社稷，必无若此之虑5。臣为陛下以百口保之6。”帝因诵庾仲初7诗曰：“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8。”声甚凄厉。郗受假还东9，帝曰：“致意尊公，家国之事，遂至于此10。由是身不能以道匡卫11，思患预防。愧叹之深，言何能喻？”因泣下流襟（jīn）。
【译文】
当初火星进入太微区域，不久海西公被废。简文帝即位后，火星再次进入太微，简文帝对这事很厌恶。这时郗超任中书侍郎，正好轮到他当值。简文帝招呼他进里面，说道：“国家寿命的长短，本来就不是我所能考虑的。只是不会重复最近发生的事吧？”郗超说：“大司马正要对外巩固边疆，对内安定国家，一定不会有这样的打算。臣用上百口家人的性命来给陛下担保。”简文帝于是朗诵庾阐的两句《从征诗》：“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声音非常凄厉。后来郗超请假回会稽看望父亲，简文帝对他说：“请向令尊转达我的问候之意。王室和国家的事情，竟到了这个地步！因此我不能用正确的主张去纠正失误、保卫国家，思虑灾难之将至，防患于未然。我的羞愧、感慨之深重，言语怎么能说得清啊！”说完便哭得泪满衣襟。
六〇、君臣暗室
简文在暗室中坐，召宣武。宣武至，问上何在。简文曰：“某在斯1。”世人以为能。
【译文】
简文帝在暗室里坐着，召桓温进宫，桓温到了，问皇上在哪里。简文帝说：“我在这里。”当时的人都认为他很有才能。
六一、会心之处
简文入华林园1，顾谓左右曰：“会心处2不必在远，翳（yì）然林水，便自有濠（háo）3、濮（pú）4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译文】
简文帝进入华林园游玩，回头对随从说：“令人心领神会的地方不一定在远方，只要有林木蔽空、山水掩映的处所，就自然会产生濠（梁观鱼）、濮（水之钓）那样悠然自得的想法，觉得鸟兽禽鱼会主动亲近人。”
六二、年在桑榆
谢太傅语王右军曰：“中年伤于哀乐1，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2。”王曰：“年在桑榆（yú）3，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4，恒恐儿辈觉，损欣乐之趣。”
【译文】
太傅谢安对右军将军王羲之说：“中年以来，受到哀伤情绪的折磨，每次和亲友话别后，总是好几天闷闷不乐。”王羲之说：“到了晚年自然会这样，只能借助音乐寄兴消愁，还常常担心子侄们发现，减少了我欢欣快乐的情趣。”
六三、重其神骏
支道林常养数匹马。或言：“道人畜（xù）马不韵1。”支曰：“贫道2重其神骏（jùn）3。”
【译文】
支遁经常养着几匹马。有人说：“和尚养马不太雅致。”支遁说：“我只是看重马的神采姿态。”
六四、共论《礼记》
刘尹与桓宣武共听讲《礼记》1。桓云：“时有入心处，便觉咫（zhǐ）尺玄门2。”刘曰：“此未关至极3，自是金华殿之语4。”
【译文】
丹阳尹刘惔和大将军桓温一起听讲《礼记》。桓温说：“有时内心有所领悟，便觉得离高深境界不远了。”刘惔却说：“这还没有涉及最精妙的境界，还只是老生常谈。”
六五、胤绝圣世
羊秉（bǐng）1为抚军参军，少亡，有令誉，夏侯孝若2为之叙3，极相赞悼（dào）。羊权为黄门侍郎4，侍简文坐。帝问曰：“夏侯湛（zhàn）作羊秉叙，绝可想5。是卿何物6？有后不（fǒu）？”权潸（shān）然对曰：“亡伯令问夙（sù）彰（zhāng）7，而无有继嗣（sì），虽名播天听8，然胤（yìn）绝圣世9。”帝嗟慨久之。
【译文】
羊秉曾担任抚军参军，年纪轻轻的就死了。他很有名望，夏侯湛给他写了叙文，极力赞颂并哀悼他。羊权任黄门侍郎时，一次陪侍简文帝，简文帝问他：“夏侯湛写的《羊秉叙》，很令人怀念羊秉其人。不知他是你的什么人？有后代没有？”羊权流着泪回答说：“我伯父声誉一向很好，可是没有后代；虽然陛下也听到了他的名声，可惜他却没有后嗣来领受圣世的隆恩。”简文帝听了，感叹了很久。
六六、天之自高
王长史与刘真长别后相见，王谓刘曰：“卿更长进1。”答曰：“此若天之自高耳。”
【译文】
王濛和刘惔两人别后重逢，王濛对刘惔说：“你更有长进了。”刘惔答道：“这就好像天空那样，本来就是高的呀！”
六七、长松清风
刘尹云：“人想王荆产1佳，此想长松2下当有清风耳。”
【译文】
刘惔说：“人们都想象着王徽人才出众，这就好比想象高大的松树下一定会有清风罢了。”
六八、不解蛮语
王仲祖1闻蛮语2不解，茫然曰：“若使介葛卢3来朝，故当不昧此语。”
【译文】
王濛听见外族人说话，却一点也听不懂，他丧气地说：“如果介葛卢来朝见，想必懂得这种话。”
六九、逸少高论
刘真长为丹阳尹，许玄度1出都2，就刘宿，床帷（wéi）新丽，饮食丰甘。许曰：“若保全此处，殊胜东山3。”刘曰：“卿若知吉凶由人4，吾安得不保此！”王逸少在坐，曰：“令巢（cháo）、许遇稷（jì）、契（qì）5，当无此言。”二人并有愧色。
【译文】
刘惔任丹阳尹的时候，许询到京都去，便到他那里住宿。他设置的床帐簇新华丽，饮食丰盛味美。许询说：“如果保全这个地方，比隐居东山强多了。”刘惔说：“你如果能肯定祸福由人来决定，我怎么会不保全这里呢！”当时王羲之也在座，就说：“如果巢父和许由遇见后稷和契，一定不会说这样的话。”刘、许两人听了，都面有愧色。
七〇、清言致患
王右军与谢太傅1共登冶城2，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pián）胝（zhī）3；文王旰（gàn）食，日不暇给（jǐ）4。今四郊多垒5，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6，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yāng），二世而亡7，岂清言8致患邪？”
【译文】
王羲之和谢安一起登上冶城，谢安悠闲地凝神遐想，有超尘脱俗的志趣。王羲之对他说：“夏禹操劳国事，手脚都长了老茧；周文王忙到天黑才吃上饭，总觉得时间不够用。现在国家战乱四起，人人都应当自觉为国效劳。而空谈荒废政务，浮辞妨害国事，恐怕不是当前应该做的事吧。”谢安回答说：“秦国任用商鞅，可是秦朝只传两代就灭亡了，这难道也是清谈所造成的灾祸吗？”
七一、道韫咏雪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1，与儿女讲论文义2，俄而雪骤（zhòu）3，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4曰：“撒盐空中差可拟5。”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6。”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女7，左将军王凝之妻也。
【译文】
太傅谢安在一个寒冷的雪天把家里人聚在一起，和儿女辈讲谈文章大义。只一会儿的工夫，雪下得又大又急，谢安兴致勃勃地问道：“白雪纷纷何所似？”侄子谢朗说：“撒盐空中差可拟。”侄女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大笑，非常高兴。（这位侄女）就是谢安大哥谢无奕的女儿，左将军王凝之的妻子。
七二、两可之间
王中郎1令伏玄度2、习凿齿3论青、楚人物4，临成5，以示韩康伯，康伯都无言。王曰：“何故不言？”韩曰：“无可无不可。”
【译文】
北中郎将王坦之让伏玄度、习凿齿两人评论青州、荆州两地的历代人物。等到评论完了，王坦之拿来给韩康伯看，韩康伯一句话也没说。王坦之问：“为什么不说话？”韩康伯说：“他们的评论无所谓对，也无所谓不对。”
七三、清风朗月
刘尹云：“清风朗月1，辄思玄度。”
【译文】
丹阳尹刘惔说：“每逢风清月明之夜，就不免思念许询。”
七四、北固望海
荀中郎在京口1，登北固望海2云：“虽未睹三山3，便自使人有凌云意4。若秦、汉之君5，必当褰（qiān）裳濡（rú）足6。”
【译文】
北中郎将荀羡在京口任职时，曾登上北固山远望东海，说道：“虽然不曾望见三座仙山，却已经让人有超尘出世的意想。如果是秦始皇、汉武帝，一定会提起衣裳涉海而去。”
七五、圣贤在迩
谢公云：“贤圣去人1，其间亦迩（ěr）2。”子侄未之许3，公叹曰：“若郗超闻此语，必不至河汉4。”
【译文】
谢安说：“圣贤和普通人之间的距离也是很近的。”他的子侄不同意这种看法。谢安叹道：“如果郗超听见这话，一定不会不相信。”
七六、支公好鹤
支公好鹤，住剡东岇（áng）山。有人遗（wèi）1其双鹤（hè），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铩（shā）其翮（hé）2。鹤轩（xuān）翥（zhù）3不复能飞，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ào）丧意。林曰：“既有凌霄（xiāo）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养令翮成4，置使飞去。
【译文】
支遁喜欢养鹤，住在剡县东面的岇山上。有人送给他一对小鹤。不久后，小鹤翅膀长成，将要腾空飞走，支遁心里很舍不得它们，就剪短了它们的翅膀。鹤高举翅膀却不能飞了，便回头看看翅膀，低垂着头，看上去好像挺懊丧。支遁说：“既然有直冲云霄的资质，又怎么肯给人做就近观赏的玩物呢！”于是喂养到鹤翅再长起来时，就放它们飞走了。
七七、纳而不流
谢中郎1经曲阿（ē）后湖2，问左右：“此是何水？”答曰：“曲阿湖。”谢曰：“故当渊（yuān）注渟（tíng）著3，纳而不流。”
【译文】
西中郎将谢万路过曲阿后湖，便问随从：“这是什么湖？”随从回答说：“曲阿湖。”谢万就说：“那自然要汇聚储存，让水只注入而不流出。”
七八、欲者不多
晋武帝每饷（xiǎng）山涛1恒少，谢太傅以问子弟，车骑2答曰：“当由欲者不多，而使与者忘少。”
【译文】
晋武帝每次赏赐山涛，给的东西总是很少。太傅谢安就这件事试问子侄（以考察他们的态度），谢玄回答说：“应当是由于受赐者要求不多，才使得赏赐者不觉得少。”
七九、济河焚舟
谢胡儿1语庾道季2：“诸人莫当就卿谈3，可坚城垒4。”庾曰：“若文度来，我以偏师5待之；康伯来，济河焚舟6。”
【译文】
谢朗告诉庾龢说：“大家也许会到你这里来清谈，你应该加固城池堡垒，并小心防备。”庾龢说：“要是王坦之来，我只用部分兵力就能对付他；如果韩康伯来，我就决心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八〇、屈志百里
李弘度1常叹不被遇2。殷扬州3知其家贫，问：“君能屈志百里4不（fǒu）？”李答曰：“《北门》之叹，久已上闻5。穷猿（yuán）奔林，岂暇择木6？”遂授剡县。
【译文】
李充经常慨叹自己不能得到赏识提拔。扬州刺史殷浩知道他家境贫困，就问他：“您能不能稍稍屈就，去小地方做官呢？”李充回答说：“我的像《北门》诗那样的慨叹，早就让您听到了；我现在就像无路可逃的猿猴，在山林中四处奔窜，哪里还顾得上考虑该窜上哪棵树呢？”殷浩于是委任他做了剡县的县令。
八一、日月清朗
王司州1至吴兴印渚（zhǔ）2中看，叹曰：“非唯使人情开涤（dí）3，亦觉日月清朗。”
【译文】
王胡之曾到吴兴郡的印渚地方去观赏景致，赞叹地说：“（山水）不只能让人的心胸开阔澄净，也能让人觉得日月更加清新明朗。”
八二、粗有才具
谢万作豫州都督1，新拜2，当西之都邑，相送累日3，谢疲顿。于是高侍中4往，径就谢坐，因问：“卿今仗节方州5，当疆理西蕃6，何以为政？”谢粗道其意。高便为谢道形势，作数百语。谢遂起坐7。高去后，谢追8曰：“阿酃（líng）故粗有才具。”谢因此得终坐9。
【译文】
谢万出任豫州都督，刚接到任命，要西行到任所去，亲友连日给他饯行，谢万疲惫得精神支撑不住。这时，侍中高崧来见他，径直走到谢万身旁坐下，问他：“你现在受命主管一州，就要去治理西部地区。你打算怎样处理政事呢？”谢万大略说了说自己的想法。高崧就给他叙述当地的地理概况和风土人情，（又是一番）长篇大论。谢万于是直起身坐好。高崧走后，谢万回想（并对左右之人）说：“阿酃确实有点才能。”谢万也因此有精神奉陪其他客人到最后。
八三、江山辽落
袁彦伯1为谢安南2司马3，都下4诸人送至濑（lài）乡5。将别，既自凄惘（wǎng），叹曰：“江山辽落，居然有万里之势！”
【译文】
袁宏即将出任安南将军谢奉的司马，京城的友人给他送行，一路送到濑乡。快到分手的时候，他不胜伤感愁闷，慨叹道：“江山辽阔，居然有万里的磅礴气势。”
八四、止足之分
孙绰1赋《遂初》2，筑室畎（quǎn）川3，自言见止足之分（fèn）4。斋前种一松树，恒自手壅（yōng）治5之。高世远时亦邻居，语孙曰：“松树子非不楚楚可怜6，但永无栋梁用耳！”孙曰：“枫柳虽合抱7，亦何所施？”
【译文】
孙绰创作《遂初赋》来表明自己的志向，在畎川建房居住，自云安分守己。房前种着一棵松树，他经常亲手培土灌溉。高世远当时跟他是邻居，对他说：“小松树不是不茂盛可爱，只是永远不能用作栋梁呀！”孙绰说：“枫树、柳树虽然长得又粗壮又高大，可又能派什么用场呢？”
八五、目城赏婢
桓征西治江陵城甚丽1，会宾僚（liáo）出江津望之2，云：“若能目3此城者，有赏。”顾长康4时为客，在坐，目曰：“遥望层城，丹楼如霞5。”桓即赏以二婢。
【译文】
征西大将军桓温修筑江陵城，非常雄伟壮丽；他曾会集宾客僚属，出汉江渡口远远观赏城景。他说：“谁如果能恰当品评这座城，就可获得奖赏。”顾恺之当时是客人，正在座上，就评论道：“遥望层城，丹楼如霞。”桓温当即赏给他两个婢女。
八六、何与人事
王子敬1语王孝伯2曰：“羊叔子3自复佳耳，然亦何与人事4，故不如铜雀台上妓（jì）5。”
【译文】
王献之对王恭说：“羊祜这个人自然是不错的呀，可是又何尝有助于世事！所以还比不上铜雀台上的歌姬舞女。”
八七、长山坦迤
林公见东阳长山1曰：“何其坦迤（yǐ）2！”
【译文】
支遁看见东阳郡的长山时说：“怎么这么平缓又弯弯曲曲啊！”
八八、山川之美
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hè）争流1，草木蒙笼2其上，若云兴霞蔚（wèi）3。”
【译文】
顾恺之从会稽回来，人们问他那边山川的秀丽情状，顾恺之形容道：“那里千峰竞相比高，万壑争先奔流，茂密的草木笼罩其上，有如彩云涌动，霞光灿烂。”
八九、何常之有
简文崩，孝武年十余岁立1，至暝（míng）不临（lìn）2。左右启：“依常应临。”帝曰：“哀至则哭，何常之有？”
【译文】
简文帝逝世了，孝武帝十多岁就登上帝位。服丧期间，有一次天都黑了他还没开始哭。侍从向他启奏说：“按惯例您应该去哭丧了。”孝武帝说：“悲痛到来时，自然就会哭，有什么惯例不惯例的！”
九〇、明镜清流
孝武将讲《孝经》1，谢公兄弟与诸人私庭2讲习。车武子3难苦4问谢，谓袁羊5曰：“不问则德音6有遗，多问则重劳7二谢。”袁曰：“必无此嫌。”车曰：“何以知尔？”袁曰：“何尝见明镜疲于屡（lǚ）照，清流惮（dàn）于惠风？”
【译文】
晋孝武帝将要研讨《孝经》，谢安兄弟和众人先在家里研讨、学习。车胤提出一些疑难问题来劳烦谢安兄弟，并对袁宏说：“如果不问呢，怕漏掉精湛的言论；问得多了呢，又怕反复劳累谢家兄弟。”袁宏说：“一定不会引起这种不满。”车胤说：“（您）怎么知道会是这样呢？”袁宏说：“何曾见过明亮的镜子会因为连续照影而疲劳，清澈的流水会害怕微风呢？”
九一、山川映发
王子敬云：“从山阴1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2，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3。”
【译文】
王献之说：“从山阴的道路上走过时，山光水色交相辉映，使人眼花缭乱，看不过来。如果是秋冬交替的时节，（那景致）更是令人难以忘怀。”
九二、芝兰玉树
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1，而正欲使其佳2？”诸人莫有言者，车骑3答曰：“譬如芝兰玉树4，欲使其生于阶庭5耳。”
【译文】
太傅谢安问众子侄：“孩子们何尝需要过问世事，为什么总想培养他们成为优秀的人才呢？”大家都不说话，只有侄儿谢玄回答说：“这就好比芝兰玉树，总想使它们生长在自家的庭院中啊！”
九三、在道所经
道壹（yī）道人1好整饰音辞2，从都下还东山，经吴中3。已而会雪下，未甚寒，诸道人问在道所经。壹公曰：“风霜固所不论，乃先集其惨澹（dàn）4；郊邑正自飘瞥（piē）5，林岫（xiù）6便已浩然。”
【译文】
道壹和尚喜欢修饰言辞。他从京都回东山，路上经过吴中。随即遇到下雪，还不是很冷。回来后，和尚们问他途中的见闻，道壹说：“风霜固然不用说了，（那天空）却先凝聚起一片暗淡；郊野、村落还只是雪花飞掠，树林和山峰就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九四、人无嫉心
张天锡为凉州刺史1，称制西隅（yú）2。既为苻坚所禽（qín），用为侍中。后于寿阳俱败，至都，为孝武所器3，每入言论，无不竟日4。颇有嫉（jí）己者，于坐问张：“北方何物可贵？”张曰：“桑椹（shèn）5甘香，鸱（chī）鸮（xiāo）革响6，淳（chún）酪（lào）7养性，人无嫉心。”
【译文】
张天锡任凉州刺史，在西部地区称王，被苻坚俘虏以后，任用为侍中。后来随苻坚攻晋，在寿阳县大败，便归顺晋朝。来到京都，得到晋孝武帝的器重，每次入朝谈论，都要谈上一整天。有些人很是妒忌他，当众问他：“北方什么东西可贵？”张天锡回答说：“桑葚味道香甜，鸱鸮振翅作响，醇厚的乳酪怡情养性，（更重要的是）那里的人们没有妒忌之心。”
九五、鱼鸟何依
顾长康拜桓宣武墓1，作诗云：“山崩溟（míng）海竭（jié），鱼鸟将何依2！”人问之曰：“卿凭重3桓乃尔，哭之状其可见乎？”顾曰：“鼻如广莫长风4，眼如悬（xuán）河决溜（liù）5。”或曰：“声如震雷破山6，泪如倾河注海7。”
【译文】
顾恺之去桓温的墓前祭拜，并作诗说：“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有人问他说：“你倚重桓温到了这种程度，那么你可以大概给我们描述描述你痛哭桓温的情状吗？”顾恺之说：“（我哭的时候）鼻子翕动，像呼啸的北风；眼泪倾泻，像决堤的河水。”还有一种说法是：“（我的）哭声像疾雷，震破山岳；眼泪像江河，倾泻入海。”
九六、宁为兰玉
毛伯成1既负其才气2，常称：“宁为兰摧（cuī）玉折3，不作萧敷（fū）艾荣4。”
【译文】
毛伯成一向自负有才气，常常声称：“宁可做被摧残的香兰、被打碎的美玉，也不做开花的艾蒿。”
九七、世尊默然
范宁作豫章，八日请佛有板1，众僧疑，或欲作答。有小沙弥2在坐末，曰：“世尊3默然，则为许可。”众从其义。
【译文】
范宁做豫章太守的时候，到四月八日这天用木简写了文书，向庙里请佛像，众和尚心下疑惑，猜测着是否必须给出答复。这时，有个坐在末座上的小和尚说：“佛祖不说话，就是准许了。”大家都赞同他的意见。
九八、滓秽太清
司马太傅斋（zhāi）中夜坐1，于时天月明净，都无纤翳（yì）2，太傅叹为佳。谢景重3在坐，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zhuì）。”太傅因戏谢曰：“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zǐ）秽（huì）太清4邪？”
【译文】
太傅司马道子夜里在书房闲坐，这时天空明朗，月光皎洁，一点云彩也没有。太傅赞叹不已，认为美极了。当时谢重也在座，回答说：“私意以为倒不如有点微云点缀。”太傅便打趣谢重说：“你自己心地不干净，还要把苍天也污染了吗？”
九九、知见有余
王中郎甚爱张天锡，问之曰：“卿观过江诸人，经纬1江左轨（guǐ）辙（zhé）2，有何伟异3？后来之彦4，复何如中原？”张曰：“研求幽邃（suì），自王、何以还5；因时修制，荀、乐之风6。”王曰：“卿知见有余7，何故为苻坚所制？”答曰：“阳消阴息8，故天步屯（zhūn）蹇（jiǎn），否（pǐ）剥（bō）成象9，岂足多讥？”
【译文】
北中郎将王坦之很喜爱张天锡，问他：“你看过江来的这些人治理江南的准则法度，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后起之秀和中原人士相比又怎么样？”张天锡说：“说到研讨深奥的玄学，自王弼、何晏以来是最好的了；说到根据时势修订规章制度，那就有荀勖、乐广的作风。”王坦之说：“你很有远见卓识，为什么会被苻坚挟制呢？”张天锡回答说：“阳衰阴盛，所以国运艰难，时运不好，难道这也值得大加讥笑吗？”
一〇〇、景重善对
谢景重女适王孝伯1儿，二门公2甚相爱美。谢为太傅长史3，被弹4，王即取作长史，带晋陵郡5。太傅已构嫌6孝伯，不欲使其得谢，还取作咨议7，外示絷（zhí）维8，而实以乖间（jiàn）之9。及孝伯败10后，太傅绕东府城11行散，僚属悉在南门要（yāo）望候拜12。时谓谢曰：“王宁异谋，云是卿为其计13。”谢曾（céng）无惧色，敛（liǎn）笏（hù）14对曰：“乐彦辅有言：‘岂以五男易一女？’”太傅善其对，因举酒劝之曰：“故自佳，故自佳。”
【译文】
谢重的女儿嫁给王宁的儿子，两位亲家翁互相都很赞赏、敬重对方。谢重担任太傅司马道子的长史，被人家检举了。王宁就把谢重请去做他的长史，并兼管晋陵郡。司马道子跟王宁早有嫌隙，不想让他拉走谢重，便又安排谢担任咨议参军；表面上显示自己要罗致人才，实际上是用这种做法来离间他们两人。等到王宁起兵失败以后，有一次，司马道子绕着自家住宅的围墙散步，一班僚属都在南门迎候参拜。当时司马道子对谢重说：“王宁谋反，听说是你给他出的主意。”谢重听后毫无惧色，从容地收起笏版回答说：“乐广有句话说：‘难道会用五个儿子去换一个女儿吗？’”太傅认为他回答得好，便举起杯来劝他酒，并且说：“这当然很好！这当然很好！”
一〇一、裁之圣鉴
桓玄义兴还后，见司马太傅，太傅已醉，坐上多客。问人云：“桓温来欲作贼1，如何？”桓玄伏2不得起。谢景重时为长史，举板答曰：“故宣武公黜（chù）昏暗，登圣明，功超伊3、霍（huò）4，纷纭此议，裁之圣鉴（jiàn）。”太傅曰：“我知，我知。”即举酒云：“桓义兴5，劝卿酒！”桓出谢过6。
【译文】
桓玄从义兴郡回到都城后，去谒见司马太傅。这时太傅已经喝醉了，在座的还有很多客人，太傅就问大家说：“桓温向来想造反，是怎么回事？”桓玄拜伏在地不敢起来。谢重当时任长史，举起笏板回答说：“已故的宣武公（指桓温）废黜昏庸的人，扶助圣明的君主登上帝位，他的功勋超过了伊尹、霍光。至于那些乱纷纷的议论，只有靠太傅您英明的鉴识来裁决了。”太傅说：“我知道！我知道！”随即举起酒杯说：“桓义兴，我敬你一杯！”桓玄离开座位向太傅谢罪。
一〇二、纡曲尤佳
宣武移镇南州1，制街（jiē）衢（qú）2平直。人谓王东亭3曰：“丞相初营建康，无所因承4，而制置纡（yū）曲，方5此为劣。”东亭曰：“此丞相乃所以为巧。江左地促6，不如中国7。若使阡（qiān）陌（mò）条畅8，则一览而尽，故纡余委曲9，若不可测。”
【译文】
桓温移镇南州，他规划修建的街道很平直。有人对东亭侯王珣说：“丞相当初修筑建康城的街道时，没有现成的基础可供承袭，所以修筑得弯弯曲曲，和这里相比就显得差些。”王珣说：“这正是丞相规划得巧妙的地方。江南地方狭窄，比不上中原。如果街道畅通无阻，就会一眼看到底；而特意拐弯抹角，就能营造出一种幽深莫测的感觉。”
一〇三、贤贤易色
桓玄诣殷荆州，殷在妾房昼眠，左右辞不之通1。桓后言及此事，殷云：“初不眠2，纵有此，岂不有贤贤易色3也！”
【译文】
桓玄去拜访荆州刺史殷仲堪，殷正在侍妾的房里睡午觉，手下的人拒绝给他通报。桓玄后来谈起这事，殷仲堪说：“我从来不睡午觉。如果有这样的事，我怎能不以敬贤之心代替爱色之欲呢！”
一〇四、共重吴声
桓玄问羊孚1：“何以共重吴声2？”羊曰：“当以其妖而浮3。”
【译文】
桓玄问羊孚：“为什么大家都爱听吴地的歌曲呢？”羊孚说：“自然是因为它既婉转娇美，又轻柔动听。”
一〇五、接神之器
谢混问羊孚：“何以器举瑚（hú）琏（liǎn）1？”羊曰：“故当以为接神之器2。”
【译文】
谢混问羊孚：“为什么说到器皿就要举出瑚琏？”羊孚说：“自然是因为它是迎神的器皿。”
一〇六、圣德渊重
桓玄既篡位后1，御（yù）床微陷，群臣失色。侍中殷仲文2进曰：“当由圣德渊重，厚地所以不能载。”时人善之。
【译文】
桓玄篡位以后，他的坐具稍微陷下去了一点，大臣们大惊失色。侍中殷仲文上前说：“这是由于皇上德行深厚，以致大地承受不起。”当时的人很赞赏这句话。
一〇七、虎贲无省
桓玄既篡（cuàn）位，将改置直馆1，问左右：“虎贲（bēn）中郎省2应在何处？”有人答曰：“无省。”当时殊忤（wǔ）旨3。问：“何以知无？”答曰：“潘岳《秋兴赋·叙》曰：‘余兼虎贲中郎将，寓（yù）直散骑之省4。’”玄咨嗟称善。
【译文】
桓玄篡位以后，想要另行设立值班官署，就问手下的人：“虎贲中郎省应该设置在哪里？”有人回答说：“没有这个省。”这个回答很不合桓玄的心意。桓玄问：“你怎么知道没有？”那个人回答说：“潘岳在《秋兴赋·叙》里说过：‘我兼任虎贲中郎将，寄宿在散骑省值班。’”桓玄赞赏他说得好。
一〇八、不舍曲盖
谢灵运1好戴曲柄笠（lì）2，孔隐士3谓曰：“卿欲希心高远4，何不能遗曲盖5之貌？”谢答曰：“将不畏影者6未能忘怀。”
【译文】
谢灵运喜欢戴曲柄笠，隐士孔淳之对他说：“你想仰慕德高志远的人，为什么不能抛开曲盖的形状呢？”谢灵运回答说：“恐怕是怕影子的人还不能忘记影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