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珠江浪涌
珠江口畔,风大浪急;长洲岛上,荆榛丛生。
八国联军的长驱直入深深刺痛了清廷脆弱的神经,他们认为当务之急是建立陆军小学、中学和军官学堂三级制军事院校,加紧创建和操练一支适应近代战争的新军,师夷长技,以抗衡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全国迅速掀起一股“军国民主义”的热潮。两广总督岑春煊积极响应,全力推行,于1905年9月,在黄埔长洲岛创办了广东黄埔陆军小学。学校由清廷陆军部直接统率,由岑春煊兼任总办,广招忠勇之士,江南数省有志之士纷纷闻风而动,争先恐后前来赴考。民族的救亡图存把这个昔日名不见经传的弹丸之地推到了时代的风口浪尖上。
1906年8月,张竞生考入广东黄埔陆军小学第二期法文班。陆小当时招考的情形是一期招一个文种,第一期是日文,第二期是法文,第三期是德文,第四期是英文。毕竟是新生事物,招考第一期学生时,尚不为一般人所注意,到第二期时,新政已经深入民心。大势所趋之下,青年学子一传十、十传百,投考的学生竟多达三千多人,其中多数是士大夫阶级的子弟,也有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的。考场设在原来乡试的地方,科举取消之后,清政府几乎将此当作国家的抡才大典,竞争的激烈程度比之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张竞生过关斩将,脱颖而出,幸运地跻身于被录取的一百人之列,成为陆军小学的一名学员。
陆军小学名为小学,实际上教学的程度与当时的高等学校并无区别,而且任教的教授都是一时之选,各有其过人之处。比如,赵懿年教历史,臧励和教地理,一名日本人担任校医兼教生理学,都能结合国内实际和国际形势,讲解得别开生面,很受学生的欢迎。另有四位日本军官专教操练,动作规范别致,孔武有力,无论是严寒酷暑,还是刮风下雨,都要求学生按照制式练习徒手和执械动作,后来又分为步队、马队、炮队等进行专项训练,那一望无垠的大操场常常被学生操练得尘土飞扬,杀声震天。按照陆军部的计划,学生在黄埔陆军小学学习三年后,再入南京陆军中学,又升到保定士官学校,毕业后就成为清廷新军的一名军官了。
这无疑是一个诱人的前景,也是那些出身底层又渴望改变命运的学子不可多得的晋升之阶。然而,清政府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孙中山领导的中国同盟会已于一年前在日本成立,革命党人像野火一般渐成燎原之势。得风气之先的陆军小学于是成了传播革命思想、发展革命党人最好的温床。
虽然初来乍到,但张竞生已在静观默察,寻找志趣相投的同道者。
新到任的陆军小学副监督赵声成了张竞生和一班热血青年的精神领袖。赵声字伯先,江苏丹徒人,因生于农历二月十一日,恰百花生日前一日,故号百先。他身材魁伟,声音洪亮,剑眉倒竖,眉宇间有一股威严之气,人称“活关公”。他早年毕业于江南陆师学堂,曾游历日本,有浪漫情怀,在南京与诗僧苏曼殊惺惺相惜,成为莫逆之交。苏曼殊曾在《燕子龛随笔》中,记述了他们的友谊:“赵伯先少有澄清天下之志。余教习江南陆军小学时,伯先为新军第三标标统,始与相识,余叹为将才也。每次过从,必命士兵携壶购板鸭黄酒。伯先豪于饮,余亦雄于食。既醉,则按剑高歌于风吹细柳之下,或相与驰骋于龙盘虎踞之间,至乐也。”
赵声明里与文人骚客诗酒唱和,暗中加入同盟会,串联同志宣传革命。两江总督端方察觉后为安全起见,把他从南京新军三十二标标统调任至广东黄埔陆军小学任副监督,相当于学校二把手。主持校务的是一位名义上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实际上不学无术、官气十足的监督韦汝聪。
赵声到任的第三天晚上,张竞生就冒着秋雨,来到走马楼二楼一间宽敞的寝室,向他请教人生哲学和革命道理。
刚落座,又有人推门进来,与赵副监督握手而笑。
张竞生随即站起来,自我介绍道:“饶平张公室。”
来者也客气地点点头,说道:“合浦陈铭枢。”
原来,赵声到黄埔陆小赴任前,广州同盟会秘密机关的负责人之一姚雨平已事先向赵声介绍过陈铭枢,并约好单独前来晋见,没想到张竞生已捷足先登。
师徒三人一见如故,促膝交谈。张竞生知道赵副监督满腹经纶又豪放不羁,就放胆跟他讨论起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反清思想。张竞生说:“蒲松龄虽一介布衣,却很有胆识和骨气。《聊斋志异》表面上谈狐说鬼,实质上别有深意。‘鬼’音‘贵’,即贵族贵人的意思,而‘狐’音‘胡’,暗指统治汉人的满洲人。所以《聊斋志异》在鬼狐满篇的背后,是对清王朝和贵族阶层的讥讽与不满,有很强的战斗性和现实性。不知这样认识对不对,请赵监督教导。”
张竞生居然有这么深刻的认识,赵声面呈欣喜之色,着实把他褒奖了一番。
陈铭枢也不甘示弱。他父亲是一个秀才,童年时随父亲读书,他也濡染了一些旧学的功底,遂大谈了一番宋明理学的言论,如“其心若正,莫不是福;其心若邪,莫不是祸”之类。没想到赵声听后,立即疾言厉色道:“中国的礼教,经过朱熹已是变本加厉,发展到‘存天理,灭人欲’,更是走到邪路上去,成了吃人的东西。我们投身革命的人,对待这些东西,应该感到深恶痛绝,不能再受到它们的毒害!”
赵声的一席话,对陈铭枢无异于当头棒喝,对张竞生也是醍醐灌顶,这样的狮子吼和海潮音,他们闻所未闻,更使他们终生难忘!
从赵声的寝室出来,张竞生与陈铭枢踏着夜色漫步来到学堂门前的大榕树下,各自诉说着满腹的心事。没想到相差只有一岁的二人也有着惊人相似的身世经历:都有一个爱抽大烟却毫无怜子之心的父亲,都有一个蛮横无理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的继母,都有一段颠连困顿不堪回首的求学苦旅……
张竞生年长一岁,从此两人兄弟相称,情同手足。
以后隔三差五,他们就聚到赵副监督的寝室,聆听教诲,接受指导,而且队伍在悄悄地扩大,蒋光鼐、邓演达、李章达、吴奇伟、王鸾等都参加进来。看看时机成熟,赵声把孙中山先生那“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的革命理想向大家做了详细的讲解与宣传,又从鸦片战争开始,历数清王朝的腐败无能与丧权辱国。大家听了以后,无不感到热血沸腾,义愤填膺。不远处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哗哗流淌的珠江,间或有一星半点的渔火像流星一般划过混浊的江面,随即又寂静无声;沉闷的汽笛时断时续地传来,仿佛一声声无奈的叹息。此情此景,让大家对于国家前途和个人身世,更加怀抱了无限苍凉悲壮之感。
赵声环顾大家问道:“你们情愿做清廷的鹰犬吗?”
大家压低声音齐声说道:“不愿!”
赵声从箱子里取出一本《民报》递给张竞生。《民报》是在日本东京出版,号召起来革命、铲除清廷统治的很有力量的宣传品。又取出一本谭嗣同的《仁学》给陈铭枢,另把《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等禁书分送其他同学,并嘱咐大家千万要注意保密,互相交换阅读。
陆小是新式军校,没有成规可循。在日常的教育和管理中,韦汝聪重外表,讲排场,性格猥琐而庸碌;而赵声则重实际,讲效果,疾恶如仇,敢作敢为。至于二人的政治思想和领导方法,更是形同冰炭,水火难容。因此,同学们都爱戴赵声而厌恶韦汝聪。赵声不仅使全校师生倾倒,也受到新军的普遍崇拜。当时广州军人在各种集会时都异口同声地称赞赵声,开口“赵百先”,闭口“赵百先”,甚至有人说成“我们的赵百先”。对此,韦汝聪是看在眼里,恨在心头,因此,处处排挤和打压赵声,对赵声的一举一动虎视眈眈,常常无事生非,故意找碴儿。为避免暴露,张竞生、陈铭枢不敢太频繁到赵声的寝室,他们便利用星期日,邀约思想进步的学生到离训练场不远的僻静的山冈后面,交换进步书刊,交流读书心得,宣讲革命道理。那内敛着的激情犹如地火在悄悄地运行着、积聚着。
赵声像。1911年领导黄花岗起义,失败后抑郁而终,1912年被南京临时政府追赠为陆军上将
当然,也有松弛心神乃至酣畅淋漓的时候。张竞生、陈铭枢和一班同学喜欢晚饭后到江边散步,江风浩荡,心旷神怡,这时,音乐老师就会带领大家引吭高歌,一起合唱石更作词、辛汉配曲的《中国男儿》。此曲当时风靡一时:
中国男儿,中国男儿,
要将双手撑天空。
长江大河,亚洲之东,
巍巍昆仑,翼翼长城,
天府之国,取多用宏。
黄帝之胄神明种,
风虎云龙,万国来同,
天之骄子我纵横。
睡狮千年,睡狮千年,
一夫振臂万夫雄。
我有宝刀,慷慨从戎,
击楫中流,泱泱大风,
决胜疆场,气贯长虹。
古今多少奇丈夫,
碎首黄龙,燕然勒功,
至今热血犹殷红。
这首歌慷慨激昂,沉雄有力,像世界闻名的法国国歌《马赛曲》一样节奏明快,催人奋进。长洲岛上,黄埔江岸,这一曲响遏行云的壮歌常使张竞生热泪满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