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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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的羁绊

我离开办公室,回家的途中经过花园,一道全新的风景让我目不转睛,随即又呆若木鸡:我母亲拄着拐杖,在花园里闲逛。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她转身面向我时,我几乎可以透过漫长的几分钟看到她迟缓的步伐。在这短暂的一瞬间,我仿佛看完了一个人的一生。

几个月前,我们就已经觉察到她的生命力在逐渐衰弱,她出门越来越犹豫了,溜达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我妻子这几个月来一直建议她拄拐,但是不是作为正宗旺代人的自尊和骄傲让她拒绝所有拐杖之类的辅助器具?

到底怎样才能使她下决心向前迈一步呢?这几分钟足够绕公园一圈,也令我仿佛看到了所有人晚年生活的画面。

对其他人的爱和尊重是她一贯的生活准则。我从未见她妨碍过谁的自由。她永远都能满足身边人的意愿,先是我父亲的,然后是我的。对别人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和行为,她也总是做出让步。

我年轻时,有时会因看到她“低眉顺眼”的态度而勃然大怒,尤其是我父亲从工厂回家后,她先把啤酒小心地倒在专属于他的略微倾斜的大啤酒杯里,然后把布鞋放在他脚边。

她从来不会表达哪怕一点点对周末的期待。我们一成不变地去12公里之外的奶奶家团聚,准确地说是一家咖啡馆。那里的客人从早上6点就开始涌入,直到晚上11点才回去——在他们还能回去的时候。我经常被放在门口的排水沟前,把我放那里的要么是父亲,要么是管理这群渴求面包之人的奶奶。

我从那时起认识了我们的邻居布里让一家。在我看来,他们和这些勉强度日的“半兽人”比起来特别有文化。

作为独生子,我的所有假期都是在这个“高端场所”度过的,没有任何伙伴,如果不算道口看守员的儿子的话。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因为他经常去参加吕松市(Luçon)的研讨会。我对葡萄酒工艺的兴趣应该也是从那时开始培养起来的。我母亲应该很清楚我们这种生活的弊端,但我们家微薄的收入完全不允许我们考虑其他的活法。

放假的时候我父亲永远都在旺代省钓鱼,而我母亲则摸黑织一些马甲、毛衣等根本穿不了的过冬衣服。到开学时,我的穿着绝对能毫无疑问地吸引所有同学的眼球。

虽然我母亲很骄傲能在衣服上节省开支,但她并没忘记送我一个新书包。我花了好几年时间才弄明白这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是父亲在我睡觉时构思并制作的——他把他们皮革厂的边角料捡了回来。我父母非常自豪能给我做出一个所有学生都想要的独一无二的书包。对他们来说,这个书包绝对是我得高分的重要原因,因为它保存了我所有珍贵的学习资料,有这些资料我才能好好学习,在班级永远名列前茅。

这是我感谢父母的方式,主要是感谢每年都会在颁奖典礼上拿着我的奖杯喜极而泣的母亲。那些嫉妒的目光和真诚艳羡的赞美让她很开心,但她从不会因此骄傲自满。

她在大约五岁时离开学校,不久后到雇佣她的佃户家里生活,或者说剥削压榨更准确一点。识字是她自学的,她很骄傲能在唯一的儿子身上实现自己的梦想。没错,我知道一直重复使用“骄傲”一词不符合法语的行文习惯,但不管你们怎么想,我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同义词了!

在我们回12公里外小村庄的路上——尽管颁奖典礼刚结束时大家都不发一言,只会心照不宣地用眼神交流,但只要车子一发动,我的母亲就已经开始品读获奖作品了,好像她想以此弥补那段失去的光阴。

每个母亲节,我母亲都会毫不犹豫地接受新的钓鱼竿作为礼物,虽然这鱼竿只有我父亲会用,他是我们家唯一爱钓鱼的人。或许那些年她会喜欢新的编织针或几团毛线,或许吧!

我从未听她发表过与我父亲观点相反的任何意见或观点。随着我逐渐长大,我开始建议她在我父亲说话时发表一下意见。她总是被这个建议惊到,并以“爸爸肯定是对的”来打发我。

然而我很快就开始怀疑这条假定的绝对真理。但应该如何对付这只“金凤凰”,这位皮科·德拉·米兰多拉(Pic de La Mirandole)呢?我母亲发现了一个妙招,实现了让自己继续躲在影子里而让我开口的壮举。在我户主父亲的每一句宣判后,她都立马把皮球踢给我:“那你呢?约约,你是怎么想的?”“约约,如果你是爸爸你会怎么做?”

唉,轮回就是这么开始的。儿子继续存在,母亲还是躲在影子里。可能就是自那个时候起,我上了人生中第一堂心理治疗课。

我曾经希望我今后的老师也一样出色,但情况根本不是这样,除了那对让旺代觉醒并在这个地区“创立”精神病学的夫妻。我们怎么能把母亲的家教和才华横溢的巴黎分析学家夫妇的教学做对比呢?我倒是从H.先生圆润宽厚的脸庞上看到了与我父亲一样坚定的表情,这种表情是睿智的人独有的。

我从H.夫人迷醉人心的灿烂微笑中同样看到了宽容的魅力和平和的镇定,当然这些特质同样属于睿智的人,但是属于睿智的人中会允许你表达自己观点而不会粗暴打断你、取笑你的那些人。在下一次发言时,她的鼓励对我来说意味着我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我可以坚持自己的梦想,梦想着有一天可以与她一样出色,未来的事谁知道呢?

在她身上我发现了我考砸的时候我母亲表现出来的态度。当然,这种时候很少,但因为少,反而更让人沮丧和伤心。我身上与未来精神疗法医师的骄傲所差无几的小男孩自尊心正在悄然生长。但母亲的爱与妮可·H.热情洋溢、无处不在的关怀一样,永远可以让我重拾信心,继续前进。

如今母亲好像完成了任务一般,喜欢在我度假时来我家住,接电话,预订约会。我会从世界各地给她打电话确认她的健康状况,而她的头几句话永远都是一样的:“为什么行不通呢?听着,其实,M.夫人打电话来了,她身体不太好但我建议她继续治疗。我对她说开始的时候应该忍着这些小病小痛……我做得还不错吧,嗯!”

就是这样!和平时一样,别人的幸福和健康永远比她自己的重要。

她从来不打算去她医生儿子家之外的地方度假。她由此继续扮演着母亲和心理治疗师的角色。她的教育与H.先生和H.夫人的教学一样,让我永远铭记于心。

H.夫妇已经退休三四年了,这是多么合情合理的一件事,但我的母亲,在88岁的高龄依然在教我如何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