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童年时代的温馨梦幻
卢梭于1712年6月28日生于日内瓦的一个新教徒之家。他的父亲伊萨克·卢梭是一个手艺精湛的钟表匠,同时也是一个爱好冒险和流浪的不安分的人;母亲苏萨娜·贝纳尔是一个端庄美丽的贤妻良母,却在分娩卢梭时因难产而过早地谢世。卢梭有一个比他大7岁的哥哥弗朗索瓦,或许是由于怀念去世的妻子的缘故,父亲对卢梭格外溺爱。这种偏爱使得弗朗索瓦在卢梭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并且再也没有回来。因此卢梭就成为这个家庭中唯一的孩子。
在卢梭幼年的生活中,父亲扮演着双重角色,一方面继续保持着流浪汉和冒险家的躁动不安和漫不经心,另一方面则把对妻子的怀念转变为一种母性的温柔和善感。早逝的母亲在幼小的卢梭和散漫的父亲之间构成了一条无形而有力的纽带,他们常常沉浸在对母亲和妻子的回忆之中。在父亲的爱抚中卢梭能够感受到一种辛酸的遗恨,父亲经常对卢梭说:“让—雅克,我们谈谈你妈妈吧!”于是卢梭就回答:“好吧,爸爸,我们又要哭一场了。”父子俩就在这种充满柔情的气氛中相依为命,从而使卢梭从小就养成了一种多愁善感的性格。而且在怀念中对母亲形象的理想化渲染以及对未曾领略过的母爱的向往,使卢梭日后在对女性的爱情中掺和着一种复杂的成分,其中既有性爱的色彩,也有对母性的爱抚的渴望。这一点,在后来卢梭与华伦夫人的暧昧关系中得以充分地体现。
父亲给卢梭留下的另一个深刻印象就是他的那种嗜读如命的癖性。父子俩常常通宵达旦地陶醉在小说之中,以至于当父亲听到晨燕的呢喃时不得不难为情地说:“我们去睡吧;我简直比你还孩子气呢。”在这种氛围中,卢梭幼稚的心灵从小就饱受知识的滋养。他7岁时就已经把自己家中的所有书籍读完了,于是开始向外祖父,一个风雅好学的牧师借书阅读。在这些书籍中,有勒苏厄尔的《教会与帝国历史》、包许埃的《世界通史讲话》、奥维德的《变形记》、封得奈尔的《宇宙万象解说》等等,其中对卢梭影响最深的是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阿格西拉斯、阿里斯提德、布鲁图斯等希腊罗马时代的英雄带给卢梭幼小的心灵以巨大的震撼,古代英雄们的壮举激发了他对祖国的热爱和对崇高的忠贞行为的赞美。据卢梭回忆,有一次在吃饭的时候,他讲起了西伏拉[1]的壮烈事迹,为了表演西伏拉的英勇行为,小卢梭竟然伸出手来放在燃烧着的火盆上,使家人们受了一番惊吓。
卢梭有一个美丽温柔的姑母,像父亲一样,姑母也异常疼爱卢梭。从小失去母爱的卢梭自然而然地对姑母产生了一种深沉的依恋之情。姑母不仅善良贤淑,而且具有一副清亮的歌喉,她的歌声婉转动人,极富感染力,在卢梭天真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卢梭日后对音乐的爱好,据他自己说,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姑母的启蒙。尤其是姑母歌中所表达的那种缠绵悱恻的情感,永久地滋润着卢梭的心田,成为浪漫主义的情感之源。
法兰西斯·韦渥在《卢梭》一书中写道:“卢梭幼年时从父亲和姑母那里得到的温柔和慈爱,使他养成了一种既十分高傲又非常温柔的个性,这种介于柔弱和刚强之间的矛盾心理,使他能克制骄奢的不良品质。”[2]这种特殊的教养使卢梭一方面具有女性的柔腻敏锐和丰富情感,另一方面又形成了桀骜不驯和临危不惧的刚烈个性。他的心中充满了似水柔情,毫不悭吝地把温馨的爱洒向大自然和人间;然而当被敌人激怒时,他却像暴烈的狮子一样狂躁和不可驯服。他平时如同绰约处子一般沉静和害羞,怯于言辞,不善交际;但是当他激奋起来的时候,那澎湃的激情和巨大的心灵力量却足以震慑整个世界。
卢梭身上的那种蕴含着巨大魅力的矛盾个性,正是在这种令人魂牵梦萦的童年教育中形成的。他自己回忆道:
这就是我踏入人世后的最初的感情;这样,我就开始养成或表现出一种既十分高傲而又非常温柔的心灵,一种优柔怯懦却又不受约束的性格,这种性格永远摇摆于软弱与勇敢、犹疑与坚定之间,最后使我自身充满了矛盾,节制与享受、欢乐与慎重哪一样我都没有得到。[3]
一次偶然的事故结束了这种无忧无虑的童年教育:卢梭的父亲因与一个法国军官发生冲突而遭到诬告,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和自由,父亲离开了日内瓦,远走他乡。舅舅不得不把卢梭送到包塞的朗拜尔西埃牧师家中寄宿。在包塞,卢梭“那罗马人的严峻性格”虽然减弱了一些,却在与大自然的接触中恢复了童年的稚气。如果说日内瓦的生活造就了卢梭对知识的热爱和对崇高的向往,那么包塞的乡村生活则培育了卢梭对大自然的感情和对自由的珍视。美丽的乡间景色使卢梭对大自然产生了一种深深的迷恋之情,这种对质朴的自然风光的迷恋之情此后始终伴随着卢梭,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优美的自然景象和纯真的自然状态一方面开阔了卢梭的心胸,孕育了真挚纯洁的高尚情操;另一方面则与充满虚伪和邪恶的社会现实形成了强烈的对照,成为卢梭心中终生憧憬的圣洁之所。“回归大自然”,这是毕生萦绕着卢梭的敏感心灵的强烈诱惑,也是导致卢梭那种愤世嫉俗的深沉痛苦和矛盾的重要心理根源。每当卢梭在社会生活中遇到磨难和遭遇不平时,大自然就成为抚慰他伤痛的栖息所和避难地。
包塞的田园生活还使卢梭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纯洁的友谊,他与他的表兄,一个骨瘦如柴、十分孱弱的男孩在长期的相处中产生了深深的友情,这种友情是那样真挚,以至于他们在五年的共同生活中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次龃龉。有一次,卢梭因一件小事而受了冤枉——朗拜尔西埃先生和小姐认定卢梭折断了一把梳子的梳齿,在极尽威逼恫吓之能事之后,面对着不肯屈服的卢梭,他们写信叫来了卢梭的舅舅贝纳尔先生,于是卢梭和他的表兄由于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而受到了一次可怕的处罚。这种不白之冤对两颗幼小的心灵造成了难以估量的伤害,并且迫使这两只顺从的羔羊迸发出令人惊骇的反抗暴力和诬陷的不屈精神。尤其是卢梭,这个平日里腼腆温顺的孩子,在蒙受委屈时竟然表现得那样激烈、高傲和不可驯服。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卢梭曾不止一次地蒙受种种不白之冤,但是他的反应可能都不及这一次这样激烈。这两个被气愤、失望和肉体上的痛楚折磨得怒不可遏的孩子激动得浑身不住地颤抖,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等到激愤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以后,他们直挺挺地坐在床上,用尽全身力气不停地叫道:“刽子手!刽子手!……”
在日后卢梭反对暴政、迫害和不公正的社会现实的斗争中,我们可以不断地看到这种在童年时期就已经充分显露出来的不屈不挠的反抗精神和自由性格。
包塞的生活对卢梭一生影响最深的事情可能要数那种意蕴朦胧的性爱情感的启蒙了。在朗拜尔西埃小姐的严厉背后,卢梭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快感。他常常希望能够尝受她那纤纤素手的责打,这种责罚在卢梭的感觉中竟然如同一种温柔的爱抚,它诱发了卢梭早熟的性本能,令他陷入一种心醉神迷的肉欲快感中。童年时代的这种特殊的性爱启蒙永久性地决定了卢梭对待女性的那种柏拉图式的精神爱情和羞怯而炽烈的纯真爱欲。卢梭在《忏悔录》中描写道:
谁能想到这种由一个三十岁的年轻女人的手给予一个八岁儿童身上的体罚,竟能恰恰违反自然常态而决定了我以后一生的趣味、欲望、癖好乃至我这整个的人呢?在我的肉感被激起的同时,我的欲望也发生了变化,它使我只局限于以往的感受,而不想再找其他事物。虽然我的血液里几乎生来就燃烧着肉欲的烈火,但直到最冷静、最迟熟的素质都发达起来的年龄,我始终是守身如玉地保持住纯洁。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我不知为什么经常用一双贪婪的眼睛注视着漂亮的女人。我不时在回想她们,但只是为了让她们像我幻想的那样一个个活动起来,叫她们一个个都变成朗拜尔西埃小姐。
甚至在我到了结婚年龄以后,这种奇异的癖好,这种一贯顽强并且快发展到堕落乃至疯狂地步的癖好,也没有使我丧失我的纯洁的习尚,尽管它像是早该失去了。假如说真的有过质朴而纯洁的教育的话,那么我所受过的教育就是这种教育。[4]
这种近乎变态的欲念,再加上卢梭天生的腼腆性格,使得卢梭在异性面前往往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一方面,炽烈的欲火撩拨得他心绪不宁、热血沸腾;另一方面,腼腆的性格和耽于幻想的习惯又使他在异性面前羞怯拘谨、笨拙不堪。他常常在最心爱的女人身边“垂涎三尺而不敢吭声”,只能求助于内心的想象和变态的癖好来平息燃烧的情欲。他那敏捷的想象力越使他热血如焚,他就越像一个羞答答的少年。由于腼腆的性格和奔放的想象力的作用,卢梭那炽烈的情欲没有陷入粗野的淫乱,而是升华为一种汹涌澎湃的浪漫情感。这种高雅而狂热的浪漫情感在卢梭的《新爱洛伊丝》中得到了尽情的宣泄。
1724年9月,卢梭和表兄从包塞回到日内瓦的舅舅家,他的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结束了。
注释
[1]西伏拉是公元前6世纪时的罗马英雄,因刺杀入侵者伊特拉斯坎人的国王失败而被俘,在受审时,他一声不吭地把自己的手放在火盆上烧,以显示罗马人抵抗侵略者的决心。
[2]法兰西斯·韦渥:《卢梭》,新华出版社1988年版,第4页。
[3]卢梭:《忏悔录》第一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1页。
[4]卢梭:《忏悔录》第一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5—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