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意的临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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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崩溃与空白

三十一年前。

那个案件发生的前一年。

羽田上村,有一条东西向贯通的主干道,我的父母在路边开了一家小酒馆。主打地方菜配日本酒,食材主要是新潟县所产的鱼贝类和山野菜,其中,本村特产的蘑菇用得最多。就像如今的我和夕见一样,当年在酒馆里,父亲在厨房忙碌,母亲招呼客人。店面结构也很像,一楼是酒馆,从后面的楼梯上去,二楼是我们住的地方。

从地图上看,羽田上村南面紧依连绵的越后山脉,北面是一座叫作后家山的大山。在山与山之间,犹如山间小路的缝隙之中,人们在这里繁衍生息。

此处距离大海不远,但因为在后家山对面,渔业并不发达,本地产业主要是炼钢铁和售卖蘑菇。据社会课上所学的本村的历史,在钢铁产业出现以前,人们主要依靠蘑菇过活。到了明治[1]时代,毗邻的柏崎市发现了油田,小小的羽田上村也依山建了很多炼油厂。与此同时,钢铁业兴盛,村子经济繁荣。但是,进入昭和[2]时代之后,海外的廉价石油进入日本,本国的石油产业急速衰退,村子的繁荣景象也宣告终结。我在村里的时候,炼油厂已经消失不见,只有幸存的钢铁产业和传统的蘑菇栽培产业支撑着村里的经济。

在羽田上村的村旗和宣传杂志上,印有本村经济繁荣时期制作的村徽。如今看来,那真是个讽刺的设计。三角形的正中嵌入一个倒三角,也就是由四个小三角形组成。上面的三角形涂成黑色,左下的涂成红色,右下的涂成褐色。每个颜色分别代表石油、钢铁和蘑菇。只有正中间的倒三角是白色,表示未来的新产业。但是,自昭和时代开始,炼油业衰退,最上面的三角形就失去了意义。新产业并没有兴起,第四个三角形没有涂上任何色彩,就这样,几十年过去了。

父母经营的小酒馆名为“英”,羽田上村仅此一家。每次出入家门,我都会留意那招牌,主要因为“英”是母亲的名字,所以,我很小就知道这个字读“hana”,毫无违和感。上小学时,老师告诉我们这个英就是“英语”的“英”,除了“hana”,还有另外的读法。知道这个,反而让我大吃一惊。当时的班主任是一位男老师,他在教室说明了这个汉字的由来。因为日语“央”字有“美丽”的意思,加上草字头,就读作“hana”,和“花”的发音一样。老师边说边看我。

“阿英,是个美人噢!”班里一个女生大声说。

我忘记她叫什么了,只记得她留着短发,眼睛细长。我当时朦胧地想了想,虽然年龄小,但是自己的妈妈长得漂亮这件事,我还是明白的。

来店里的客人大都是男性。是因为当时的民风如此,还是因为村里的女性不出来喝酒?抑或是因为我的母亲长得漂亮?

客人们总是夸奖母亲漂亮。比起那些说词,我更讨厌他们说话的语气。每次听到,总觉得他们的声音好像正慢吞吞地触摸着母亲的肌肤。对酒馆本身,我也没什么好感,店里的客人都是粗鄙下流的家伙,而我就住在楼上,实在觉得丢脸。

本来,父亲和母亲的老家都不是羽田上村。

父亲名叫藤原南人,出生在群马县。在四兄弟中排行老三,两个哥哥分别叫北荣、东马,弟弟叫西太郎。据说我爷爷希望儿子们在日本的四面八方成名成家,因此分别起了这样的名字。但是,除了父亲,另外三个人都留在了当地的民营企业,只有父亲离开了故乡。而且,父亲到了与他名字相反的北面,在群山环抱的小村庄,开了一家小酒馆。

据说,外公外婆是在经济繁荣时期迁居到羽田上村的。我出生时,他们均已病逝。不知是否因为遗传,母亲也天生体弱多病,从小就经常向学校请假,卧病在床。

“可能也是因此,才喜欢上养花的吧。”

忘记是什么时候了,在酒馆的休息日,母亲一边看着朝南的院子,一边说。

我当时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就又问了一下,母亲说,在她小时候,每次卧病在床,外婆都会给她摘一些花,放在枕边。

“你外婆会在玻璃杯里放上水,插上花,放在我的枕头边上。不管是什么花,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能闻到一股清香。”

母亲笑着继续说。

“后来啊,即使不看枕边,我也能猜出那是什么花。”

在她笑眯眯的眼前,就是种着色彩缤纷花朵的院子。妈妈打理的这个小院,四季都花朵盛开。这些花不仅赏心悦目,母亲还会采来做药材。她从院子里采些叶子、花瓣、花籽或者花根,干燥后放入茶叶罐储存,并将它们各自的功效认真记在本子上。她自己身体不适时,或者我和姐姐吃坏了肚子、感冒时,父亲喝酒喝多了时,母亲都会一边翻看着笔记,一边将那些奇妙的干燥片煎煮或者研成粉末,让我们服下。虽然味道都很难闻,但是,长大后吃过的药,竟都不如那些有效。

“祭祀,说是要举行的。”

每次回首那个案件,我总会想起父亲在早餐桌上说的这句话,这句话是我那段记忆的“开端”。

那年十一月中旬,羽田上村迎来了严寒时节。所谓祭祀,是指神鸣讲,每年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在位于后家山半山腰的雷电神社举行。

不知是真是假,据说,打雷频繁的地方蘑菇长得好。顾名思义,雷电神社祭祀的是雷神——自古以来村庄产业的守护神。十一月下旬,是那一带雷电开始频现的季节,同时也是蘑菇采摘结束的季节。人们会提前在神社晾晒大量的蘑菇,用它们制作蘑菇汤。然后,在祭祀当天,羽田上村的男女老少,全部聚集到神社喝蘑菇汤。感谢今年的收成,祈愿来年丰收。每年神鸣讲的准备工作一开始,原本封闭沉闷的村庄似乎一下子有了生气,所以我一直期待着。

但是,三十一年前九月的一天,昭和天皇突然吐血,开始与病魔做斗争。整个日本都被自我克制的情绪所包围,全国各地的传统祭祀活动都中止或者缩小规模。雷电神社虽然如往年一样准备了大量的蘑菇干,但神鸣讲是否依旧举办,还不清楚。村里人都等待着神社的决定。那时候,我心里想着,神社内会不会像往年一样摆很多摊位呢?我还能不能用父母给的零花钱,玩儿玩儿打靶游戏、抽抽签,与在祭祀活动中碰到的小伙伴一起在树林中跑来跑去呢?父亲爱好摄影,每年他都盼着带上他的单反相机,拍下祭祀的场景,因此,他也老早就惦记着祭祀能否举行。

“把祭祀用的汤送到天皇住的医院,不就好了吗?”

当时十二岁的我说出了这样的话,父亲一听,大声笑起来,早晨的阳光照进他那大张着的嘴巴中。那时,父亲经常笑。

“这个汤对身体好,但不一定能治病啊。从大老远的村子里送去‘苔汤’,人家还以为下了毒呢,应该不会喝的吧。”

当地称蘑菇为“苔”(koke),蘑菇汤叫“苔汤”(kokejiru)。据说,村北绵延的后家山,也是因为自古以来盛产蘑菇,“koke”的发音逐渐转化为“goke”,和“后家”读音一样,这才有了“后家山”。

“你这家伙,自己都不喝的东西,竟然想让别人喝啊!”姐姐取笑我说。

我虽然出生在羽田上村,却不喜欢蘑菇,我从来没吃过。

“天皇是神,又不是人!”

“天皇当然是人了,因为是人才生病呀!”

我俩争辩着,声音越来越大。

“那个祭祀和往年一样吗?”慎重起见,我又问了父亲一遍。

父亲有把握地点点头。我拿着筷子的手,握紧了拳头。

“举办不举办,是由希惠的妈妈决定吗?”姐姐问道。

太良部希惠,是神社宫司[3]的独生女,和姐姐是同班同学。放学后,她俩总在一起玩儿,每次希惠来我家,我都会害羞地离开。希惠的皮肤总是晒得很黑,她的脸颊和胳膊总让我联想到黄油卷面包。她和白皮肤的姐姐在一起时,姐姐显得安静成熟,希惠则更开朗活泼。

希惠的母亲太良部容子,就是雷电神社的宫司。

据说,即使从全国范围看,女宫司也很少,很多大神社不接受女性成为宫司。原本雷电神社的宫司也都是男性,但是,上代宫司夫妇只生了一个女儿,就是容子。容子结婚后,丈夫以入赘的形式做了宫司,但是,没多久就病逝了。因此,她接替丈夫,成为首任女宫司。

“最后当然是由宫司决定的,不过,也可能是常来咱家的大佬们,他们和宫司说‘办吧,办吧’。”

父亲说的“大佬”就是“大老板”的意思,本是表示“有钱人”的方言。在羽田上村,这个说法是特指四个人的,就是经常来“英”酒馆喝酒的四个人。他们像炫耀自己的存在一样,总是大声嚷嚷,一喝酒就用下流语言品评母亲的外貌。然后,就像确信对方会高兴一样,放肆地大笑。

“不是‘来’,应该是‘光临’吧!”

母亲端着茶过来,提醒父亲。父亲吐了吐舌头。

“咱家的生意也主要靠他们照顾呢,大家都说,如果没有他们,村子呀,神社呀,都不好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