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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石让：再奏响一次童话

JOE HISAISHI Replay a Dream

文字_段咏

2023年6月30日，久石让（Joe Hisaishi）在环球音乐旗下古典音乐厂牌德意志留声机公司（Deutsche Grammophon，以下简称DG唱片公司）正式发行全新专辑《交响盛典》（A Symphonic Celebration）。

这是久石让与DG唱片公司签约后的首张专辑，也是一场跨越时间、穿越时空的童话之旅。从吉卜力工作室（Studio Ghibli）的第一部作品《风之谷》（Nausicaä of the Valley of the Wind）上映至今，近四十年的时间，我们终于可以再一次透过久石让的新专辑，钻回儿时的夏天。在那个没有一丝愁云的晴天里，掉落的橡树子，绿意盎然的树洞，飞翔的城堡，我们掉到龙猫毛绒绒的大肚皮上，懒懒地睡上一觉，只觉得世界静谧而美好。

电影，最初的梦

久石让是一个毋需介绍的人。

中国观众知道他，多半是通过宫崎骏（Miyazaki Hayao）的动画。哈尔踩着圆舞曲的音阶，牵着苏菲空中漫步；魔女琪琪带着黑猫，骑上扫帚俯瞰海边小镇……奇妙的画面和动人的音符，给了我们关于魔法的最初想象，把世界各地的观众带到了一个“迷人的、不可磨灭的、充满想象力的世界”。

他的本名是藤泽守，“久石让”这个名字来源于他的偶像——美国黑人音乐家昆西·琼斯（Quincy Jones）。在日语中，“久石”（Hisaishi）这两个字还可以读作“Kuishi”，与昆西的日语发音颇为相似；而“让”（Joe）则源于琼斯。久石让以这样一种方式致敬的同时，也明确表达了自己对未来的畅想与期望。

和那些从小学习音乐、科班出身的作曲家不一样，久石让与音乐的缘分，从一开始就与电影紧紧地连接在一起。四岁起，父亲常常带着久石让去电影院看电影，一周六部，一年三百部，这样浸泡在电影中的日子持续了四年多。爱情题材、动作电影、英文原版……都有涉猎，这些多元的作品给小久石让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冲击。电影与音乐，这两个看似截然不同的艺术形式，在创作世界中相互交融，产生令人惊叹的魔力。在小小的影院里，他听到了那个时代能够听到的最动听、最广阔的旋律，感受到了电影音乐给予人的最直接的刺激。

其实，电影配乐是一份需要“戴着手铐跳舞”的工作。作曲家应当遵守剧组的工作流程，先阅读电影脚本、分镜，并询问导演的想法与要求，然后开始构思：整部电影的配乐主题是什么样的？要用什么风格的曲调？哪一幕配哪一首乐曲？找什么样的乐手来演奏比较适合？需要管乐队吗？用哪里的录音棚？

其次，做电影配乐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比“喷涌而来的灵感”多得多的是“写不出来也要硬写”的枯燥工作日常。平均来算，每部电影大概需要二十至三十首配乐，工作时间是一个月左右，对于坚信“只有截止日期才能让人完成工作”的久石让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事先分配好每天的进度，不能用今天没有心情、状态不好、思路中断等理由放纵自己。“工作应当是一条连贯的线，而不是一堆散落的点。”假如凭心情来，就算某天可以通宵工作补上之前的亏欠，也会因当天负荷过重而降低隔天的效率。唯一解决创作困境的方法，就是营造出一种创作的氛围，让自己做好准备，及时接住突然降临的灵感。“总之，先要不断地创作。”只有在完成了日常95%的枯燥工作之后，才是需要“等风来”的时候。

大学毕业后，久石让首次参与的配乐工作，是为改编自园山俊二（Sonoyama Shunji）漫画作品的电视动画《山林小猎人》（Hajime Ningen Gon）配乐。1981年，他发行了第一张自己监制的专辑MKWAJU。1982年，他的首张个人专辑《信息》（Information）推出。在此期间，久石让主要以其本名“藤泽守”发表作品。虽然彼时的他在电影音乐领域只是个新的不能再新的“菜鸟”，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电影音乐并非只是为了填补影片中的空白，而是要给故事增添情感，并为观众带去沉浸式的观影体验。

这也是为什么久石让的音乐总能以其独特的旋律与和声，与画面完美结合，为电影注入灵魂。他希望自己的音乐无论是悲剧的忧伤，还是喜剧的欢乐，抑或是冒险的刺激，都能既展现人物的情感世界，又为整个故事营造氛围。总而言之，就是“找到最恰到好处的表达方式”。

给成年人的童话

时间拨回到1984年。

当时，宫崎骏正在为电影《风之谷》的制作忙得焦头烂额，因不满意原来的配乐师，他到处打听其他人选。名不见经传的久石让经人推荐，结识了宫崎骏。

他回忆道：“我们是在一间非常简陋的工作室见面的。”那时的久石让只是个籍籍无名的配乐师，甚至为了生活，不得不以每周六七十首的高产曲目来应付电视台庞大的配乐需求。而宫崎骏已经跟前辈高畑勋（Takahata Isao）合作过多部口碑不错的动画作品，虽然那时吉卜力工作室还未成立，但他已算是小有名气。他大胆让久石让做《风之谷》的配乐师，自然引起不少人的担忧。据说，久石让只用了宫崎骏留给他的半天时间为电影作曲，宫崎骏听完毫无半点挑剔，当即拍板说：“就是这个了！”

两个人在工作上走到一起后，就像“开了挂”。在《风之谷》中，宫崎骏挥洒想象力构筑出一个未来世界，这让影片的配乐风格亦带有史诗性与科幻感。每当久石让的音乐响起，我们总能看到，娜乌西卡被王虫们用金色的触须托起，仿佛行走在一片金色的草原中，如梦如幻。

这部作品最终获得了罗马奇幻电影节最佳动画短片奖等四项大奖，“宫崎骏导演，久石让配乐”从此成为宫崎骏动画电影的标配。二人被比作传奇导演/作曲家组合，如同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与伯纳德·赫尔曼（Bernard Herrmann）、费德里科·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与尼诺·罗塔（Nino Rota）、赛尔乔·莱昂内（Sergio Leone）与埃尼奥·莫里康内（Ennio Morricone）、史蒂文·斯皮尔伯格（Steven Spielberg）与约翰·威廉姆斯（John Williams）。

在后来的合作中，宫崎骏经常先让久石让看没有剪辑过的电影片段，然后按自己的理解给电影配乐。而久石让也总能创作出令宫崎骏满意的作品，让宫崎骏一次次毫无顾虑地用在电影中，并且毫无例外地俘获观众的心。他们在完成了1984年《风之谷》的创作之后，又相继合作推出了《天空之城》（Castle in the Sky）、《龙猫》（My Neighbor Totoro）、《魔女宅急便》（Kiki’s Delivery Service）、《红猪》（Crimson Pig）、《幽灵公主》（Princess Mononoke）、《千与千寻》（Spirited Away）、《哈尔的移动城堡》（Howl’s Moving Castle）等作品，富有个性的音乐总是与精美且极具张力的画面完美结合，令人回味无穷。

宫崎骏的动画电影从来就不是专门为小孩子准备的，他的影片更多是想感动、唤醒那些生活在混乱、盲目和无奈中的成年人。在诸多作品中，它反映的主题，从对环境的关注，到怀疑“环保”的正义性；从对人类本身的关怀、成长历程的思考，到对人类本身的起源意义的质疑和解读，应有尽有。

久石让崇尚简约主义风格，常常以简单的旋律、音符、乐器衍生出繁复的变化，使音乐具有特殊的时空感和画面感。他将日本音乐特有的优雅、平和、神秘感以西洋音乐的方式表现出来。正是这种简约、唯美而又动人心魄的力量，以及这份对日本传统美感的维护与坚持，令久石让和宫崎骏找到了合作的基点。

不过，久石让在采访时曾说过：“世上最艰辛、最痛苦的事对我来说就是作曲，尤其是为宫崎骏作曲。”为《哈尔的移动城堡》配乐时，宫崎骏要求音乐中同时展现女主苏菲容貌的不断变化与内在心意的坚定如一，这曾令久石让几度崩溃。他将宫崎骏的电影比作奥运会，四年一次。“为宫崎骏的电影配乐是无比困难的挑战，每次都要倾尽心血，因此对我来说，四年一次刚好。”

音乐需要打动人

久石让讨厌电影配乐的套路：演员一哭就要放悲伤的曲子，浪漫的感情戏就要用甜美的音乐。“这种做法代表音乐只是附属于影像的产物而已。我不希望音乐只是原封不动地仿效画面，音乐绝不能沦为影像的附属品。”

所以在除了吉卜力工作室之外的电影作品中，他用不同的表达方法诠释不同的影像故事，每一个都能让我们被深深打动。在电影《入殓师》（Okuribito）中，久石让作为音乐监制，给出了一段宽怀作别的生死态度；为北野武（Kitano Takeshi）的《花火》（Hana-bi）创作配乐时，久石让将冷酷的恶人形象、忠贞的爱情和烟火般稍纵即逝的凄凉，凝聚成一段坚定而悲壮的旋律。《让子弹飞》《海洋天堂》《明月几时有》等中国电影中的配乐，让他的音乐跨越国界，抵达更远的地方。几乎在世界任何地方，总有人能与久石让的音乐共情。

和暴脾气的姜文合作时，久石让也没有妥协。姜文把《太阳照常升起》电影样片中空白的、需要配乐的地方，全都塞上了肖邦、莫扎特的古典音乐，对久石让说：“写吧！”久石让生气了，“我不是莫扎特，也无法创造相同的音乐”。他把烟头往钢琴上一砸，上楼了。最终，久石让创作出荡气回肠的交响曲，带领观众穿梭在姜文导演编织的奇幻梦境中，感受生命的勃发与命运的无常。姜文满意了，还说，久石让的音乐“比莫扎特的好一点”。

久石让在自己的著作《感动，如此创造》中写道：“创作者有两种态度，一种是个人的，他们遵循着自我的意志与价值观，追求令自己满意的作品，不在意成本及产量多寡，只追求艺术；另一种是社会的，把自己与社会联结，看见社会大众的需要。”他认为，自己毫无疑问是后者。

无论是作曲还是指挥，音乐都是为了发现人、表现人、聆听人。这也是为什么他的音乐总能抚慰人心——那些音符的背后是一种强大的共情力，以及作为一个艺术家对人的情感最本质的理解，对世界最真实的体会。

2011年，日本“3·11”大地震后，久石让连续举办了多场音乐会，“身为一个音乐家，我想着一定要为在地震、海啸中受伤的人们做些什么，音乐是我唯一能做的。”疫情期间，久石让直播了一场八分钟线上音乐会。他身着一件深蓝色衬衫，一言不发地走到工作室里那架自己最喜爱的三角钢琴前，缓缓坐下。当手指落在琴键上时，久石让开始用自己的方式与我们对话。“气氛沉重的时候希望大家改变心情，之所以演奏这几首作品是想让大家的心静下来，打起精神。”他认为，音乐跟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紧密相连，“即便是我一个人的时候，也会用心跟音乐对话，把自己的心情寄托在音乐上”。

去久石让创造的世界

2022年8月，久石让在微博上询问他的中国乐迷：“你的梦想是什么呢？”一个获得高赞的留言是：“梦想就是去您创造的世界。”这个世界，孩子愿意来，大人也不愿意走，没有纷争，更没有局限。

久石让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呢？是奇妙的幻想、热爱、和平、璀璨的梦，是看清软弱后的坚强与陪伴。而现在，他把这个世界再一次带到我们面前。

《交响盛典》收录了十首吉卜力动画的音乐，包括《风之谷》《龙猫》《魔女宅急便》《天空之城》《红猪》《千与千寻》《哈尔的移动城堡》《幽灵公主》《崖上的波妞》以及《起风了》（The Wind Rises）。这次专辑由英国皇家爱乐乐团（Royal Philharmonic Orchestra）在伦敦录制，并由久石让现场指挥。专辑装帧从外包装到碟片都采用了吉卜力动画的场景，规格上除了2CD装，还包括传统的黑胶唱片，以及有限量的天蓝色、透明版和动画场景图样版的唱片。

DG唱片公司古典音乐部总经理克列奥帕特拉·索夫罗尼乌（Kleopatra Sofroniou）回忆道：“去年夏天，在我们第一次合作的录音室里，久石让以他透彻的音乐、权威的指挥和友好的态度迷住了皇家爱乐乐团和录音师。我们很荣幸能有机会与他在未来的录音、录像中合作。”

DG唱片公司总裁克莱门斯·特劳特曼（Clemens Trautmann）说：“久石让的作品是一种新鲜的、真正原创的交响乐，它仍然扎根于古典传统。他的电影配乐影响到数百万人，并吸引了世界各地所有主要音乐厅的观众。我们与环球音乐（日本）公司的伙伴一起，邀请皇家爱乐乐团和维也纳交响乐团等共同录制他令人无法抗拒的音乐。”

很多人好奇，为什么人近中年之后，久石让生活的重心逐渐转移，把很多精力投入到了与交响乐团的合作当中？他回答说：“光靠脑袋作曲的话，自己的意图只会与现实渐行渐远。实际指挥一支交响乐团，通过现场的音乐对各种问题加以确认，这才是令人愉悦的事情。”

而更核心的原因，其实还是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我只想做一对一传达的音乐。”这种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在过去的十年间遭受着前所未有的冲击。世界在变化，音乐也在变化，互联网与大数据让音乐变得更工业化，更光滑、流畅，但却少了些“人”的味道。

当世界无法给予人们连接的时候，那就靠自己创造连接。只要自己还拥有创作的动力与源泉，就能创造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无论有多少不如意，在久石让的音乐里，总有东西会被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