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最后一批思维机器[1]在科林战役中被消灭,已经过去八十三年了。在那之后,费坎·芭特勒将自己的姓氏改为科瑞诺,并且成为了新帝国的首位皇帝。伟大的战争英雄沃立安·厄崔迪逃离了政治,漂泊于人烟荒芜之地,年深岁久却不怎么见老,因为他那位恶名昭著的父亲——已故的半机械生化人[2]阿伽门农将军[3]给他进行了延寿治疗,减缓了他的衰老。沃立安曾经的副官阿布鲁尔德·哈克南因为在科林战役中胆小怯懦的表现被判流放到兰基维尔星,并在二十年后死于那里。因此他的后代都对沃立安·厄崔迪恨之入骨,认为是他导致了哈克南家族的衰败且由此一蹶不振,但实际上沃立安·厄崔迪这个人已经八十多年没有露过面了。
在丛林星球罗萨克上,拉奎拉·贝托-阿妮鲁尔从一次残酷而邪恶的毒杀事件中幸存了下来,成为了第一位圣母。她效仿几近灭绝的女巫,借鉴她们的方式组建了自己的姐妹会,一所专门用来培训女性、增强其心智和身体机能的学校。
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曾一直受自主机器人伊拉斯谟[4]的监管,后来他在田园般的兰帕达斯星上建立了一所另类的学校,用来教导人类如何像计算机一样运作自己的大脑,将他们训练成门泰特[5]。
奥利留斯·文波特和诺玛·森瓦(这两人还活着,只不过处在一个高度进化的状态)的后代建立了一个强大的商业帝国,并被文波特家族牢牢掌控在手中;他们的太空船队使用霍尔茨曼引擎来折叠空间,并利用全身浸在香料罐里基因突变的领航员来引导飞船。
尽管自思维机器被消灭后,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反科技的热潮仍继续席卷人类居住的各个星球,一个个声势浩大而狂热的组织和团体,展开了一次又一次的暴力清洗行动……
在被奴役了千年之后,我们终于战胜了计算机的永恒思维体奥米诺斯,然而我们的战斗还远没有结束。塞琳娜·芭特勒的圣战或许已经终结,但如今我们还得继续对抗一个更邪恶、更有挑战性的敌人——落后的人类科技以及重复过去错误的诱惑。
——曼福德·托伦多,《唯一的道路》
曼福德·托伦多[6]数不清自己执行过多少任务了。有些任务是他一心想要忘记的,比如炸弹将他炸飞,让他失去了下半身的那个恐怖时刻。不过这次任务简单多了,而且战果颇丰,令人满意——他消灭了不少人类头号敌人的残余势力。一艘艘架满冰冷武器的机器战舰在太阳系外飘浮,舰船的表面闪烁着点点微弱的星光。由于分散在各处的永恒思维体奥米诺斯均被消灭,所以这个机器人攻击舰队群从来没到达过其目的地,附近联盟星系的居民也从没意识到他们曾是这个机器人舰队群的攻击目标。直到现在,曼福德的侦察队才找到了这支舰队。
这些危险的敌舰看上去仍然完好无损,武器装备齐全、功能完备,自科林战役之后就这么飘浮在太空里,这些被遗弃的可怜虫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幽灵船——但不管怎样,它们都是一样的邪恶可恨,令人憎恶,而且必须得到应有的下场。
当他的六艘小型舰船靠近这些庞大的机器怪物时,曼福德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他手下那些圣战运动的忠诚追随者发誓要摧毁所有违禁的计算机技术残余痕迹。如今,他们毫不犹豫地包围了这支被遗弃的机器人攻击舰群,就像一群海鸥扑向搁浅在海滩上的鲸鱼尸体那样。
剑术大师埃勒斯的声音从临近的一艘舰船上传来。在这次行动中,这位剑术大师带领芭特勒圣战猎手们直捣黄龙,找到了这些无声无息飘浮了几十年都没人发现的机器人舰船。“曼福德,这是个由二十五艘舰船组成的攻击中队——我们找到这支舰队的地点跟门泰特预测的完全一样。”
曼福德靠在一个专门为他没有双腿的身体而改装的座位上,兀自点了点头,不禁再次对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以及他非凡的脑力刮目相看。“他的门泰特学校再次证明了人类的大脑要比思维机器优越得多。”
“人的思维是神圣的。”埃勒斯说。
“人的思维是神圣的。”这是神在异象中向曼福德显现的一句赐福。这句话在芭特勒圣战者当中备受尊崇。曼福德回过神来,继续在小型飞船上观察正在逐步展开的行动。
坐在曼福德旁边的座位上的是剑术大师[7]阿纳莉·艾达荷,她正注视着屏幕上机器人战舰的位置,开始发号施令。她穿着一身黑灰相间的制服,翻领上印有圣战运动的标志——那是个血红色拳头紧握着一个象征性机器齿轮的抽象图案。
“我们有足够的火力能从远处将其摧毁,”她说,“切记要能合理地使用炸药。没必要总是冒险登船,舰船上也许会有战斗机器人及其配备的攻击无人机。”
曼福德抬头看着他的女侍从兼好友,虽然她一直试图温暖他的心,但他却依旧是一副铁石心肠,冷酷无情。“不会有危险的——因为永恒思维体已经死了。在这些机器恶魔被我们的人消灭之前,我要亲眼去看看。”为了曼福德奋斗的事业,也因为他本人,阿纳莉最后接受了他的决定:“好吧。我会保护你的。”曼福德看着她那张如满月一般天真的脸庞,他相信在她的眼中,他的一切决定都是对的,绝无半点失误——凭着一腔坚定的忠诚之心,阿纳莉拼尽全力保护着他。
曼福德一声令下:“把手下的人分成若干小队。不必太过匆忙——相比于速度,我更喜欢完美。命剑术大师埃勒斯调集所有火力对准机器战船,等完事之后就把所有舰船炸得片甲不留。”
由于他身体上的缺陷,令他感到快乐的事情可以说是少之又少,亲眼看着那些机器毁灭便是其为数不多的快乐之一。思维机器攻占了他祖先居住的星球莫洛科,肆意掳掠平民,释放瘟疫荼毒百姓,最终杀死了所有人。要不是他的高曾祖父母那时正好在萨鲁撒·塞康达斯做生意,他们同样也在劫难逃。那么这世上自然也就没有他曼福德这个人了。
尽管那是他祖先所经历的浩劫,而且还是好几代人以前的事,但他仍然无比痛恨这些机器,并发誓要将毁灭机器的事业进行到底。
跟随芭特勒圣战者们一同作战的还有五位经受过严苛训练的剑术大师——他们堪称是新时代里的圣骑士,他们曾在塞琳娜·芭特勒圣战[8]中与思维机器进行贴身肉搏。在科林战役取得伟大胜利之后的几十年里,剑术大师们马不停蹄地投身于剿灭残余的清理行动中,追踪并消灭散落在太阳系各处的机器人帝国残余。由于他们的节节胜利,那些残余势力也很难再隐藏自己的行踪了。
芭特勒圣战者的战船就要抵达机器舰船时,阿纳莉看着屏幕上的图像,用只有对曼福德说话时才会用到的温柔声音,若有所思地问:“曼福德,你觉得我们还能找到多少这样的舰队?”
答案显而易见:“所有机器人的舰船一个都别落下,都要找到。”
这些失效的机器人战斗舰队很容易被人盯上,作为人类胜利的象征被拍成电影、做成广播或电视剧播放出去。然而最近,曼福德发现新生的科瑞诺帝国开始出现了腐败、堕落和诱惑的迹象,于是担心起来。人们怎么能这么快就忘了曾经的那些危险呢?这也太快了吧,看来他得把他手下那些追随者的狂热引向另一个方向,让他们在人类当中进行一场必要的清洗和净化行动……
剑术大师埃勒斯负责具体行动,他将所有的机器人战船划分成网格,并给每个小队分配作战目标。另安排五艘飞船分散在被遗弃的机器人舰船周围,并各自附靠在船体上。然后各小队借爆破之势一口气冲上敌舰。
曼福德的小队穿上宇航服,准备登上其中最大的一艘机器人敌舰。尽管很费力,但他坚持要去亲眼看看那个邪恶的机器,决不满足于只留在后方观望。他早已习惯了用阿纳莉做他的腿和剑。阿纳莉总是把像马具一样的结实背带随身带着,方便能让曼福德随时奔赴战场。她把背带套在自己肩上,调整了一下脖子后面的座椅,然后系好腋下、胸前和腰部的系扣。
阿纳莉体形高大,身强力壮,她不仅坚定不移地忠诚于曼福德,也全心全意地爱着他——曼福德每次看着她时,都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到浓浓爱意。但不止阿纳莉,所有的追随者们都爱曼福德,只不过阿纳莉的爱比多数人更天真、更单纯。
像往常一样,阿纳莉毫不费力地举起曼福德那没有双腿的身体,然后把他放在自己身后的座椅上,这样的举动她已经做过无数次了。曼福德骑在她的肩膀上,并没觉得自己像个孩子,甚至觉得阿纳莉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的双腿是被一个被洗脑的科技拥护者设计安装的炸弹给炸掉的,这颗炸弹同时还炸死了反机器运动的神圣领袖蕾娜·芭特勒。在蕾娜因伤去世之前,曼福德得到了蕾娜的祝福。
苏克医生说他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没错,的确是个奇迹。在经历过那可怕的一天之后,他注定要活下去。尽管失去了双腿,但曼福德仍然牢牢掌握着芭特勒圣战运动的领导权,并以极大的狂热激情引领众人。一半的躯体,两倍的决心。他的骨盆只剩下几块碎片,而臀部也所剩无几了。但只要曼福德的心和脑还在,别的他就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追随他的人就够了。
曼福德那被炸掉一半的身体正好杵在阿纳莉背带的托座上,让他高高地骑在她肩上。他利用身体重心的细微变化来引导她,就像引导自己的身体一样,阿纳莉仿佛就是他延展出来的下半身。“带我去舱口,我们要第一个登船。”
即便如此,他依然会受到阿纳莉行动和决定的支配。“不行。我得先派三个人过去瞧瞧。”阿纳莉语气坚决,不容任何反驳,“必须得等他们先登上船,确保没有危险之后,我才会带你上去。我的任务是保护你的安全,你着急也没用。等我一收到信儿,确定舰上安全之后,我会立刻带你上去,但在这之前,咱们一步也不动。”
曼福德气得咬牙切齿。他知道阿纳莉是出于好意,但她过分的保护欲让他很有挫败感。“我不想让任何人替我去冒险。”
阿纳莉抬起头,转过脸看着身后的曼福德,露出可爱的笑容:“我们当然会替你去冒险。我们甘愿替你舍命,为你粉身碎骨。”
曼福德的小队登上了这艘死寂的机器人战船,沿着金属通道一路搜索,寻找放置炸弹的地点,而他仍留在自己的飞船上等着,在背带的托座上焦躁不安:“他们有什么发现吗?”
阿纳莉毫不妥协:“他们如果有什么发现会立刻报告的。”最后,小队终于传来了报告:“长官,船上有十几个战斗机器人——现都已被关闭。船上温度很低,不过我们已经重启了维生系统,以便让您登船时感到舒适。”
“我不在乎舒适不舒适。”
“但您离不开氧气。等他们准备好了就会告诉我们的。”
虽然机器人并不需要维生系统,但许多机器人的舰船上仍配备了这一功能,这是为货舱里被抓捕的人类俘虏准备的。在圣战的最后几年里,奥米诺斯把所有可用的船只都编到了战斗机舰队里,同时还建造了巨大的自动化造船厂,以便能大量地生产新的战舰。
但最后还是人类赢了,只不过为了这场胜利,人类牺牲了一切……
半小时后,机器人舰船的大气达到了曼福德即使不穿宇航服也能适应的水平。“准备好了,长官,可以登船了。我们已经找到了几个放置炸药的合适地点。另外我们在一个货舱里还发现了人类尸骨,看样子至少有五十名俘虏。”
曼福德突然来了精神:“俘虏?”
“已经死很久了,长官。”
“我们这就来。”阿纳莉这才满意地下到舱口,曼福德高高地骑在她的背上,感觉自己像个胜利的国王。巨大的敌舰上,空气仍然稀薄而寒冷。曼福德打了个寒战,他赶紧抓住阿纳莉的肩膀稳住自己。
阿纳莉关切地看了他一眼,说:“要不咱们再等十五分钟,等暖和点儿再说?”
“我这不是因为冷,阿纳莉——而是因为空气中弥漫着的邪恶。这些恶魔害得多少人血流成河啊,我又怎么能忘记呢?”
在昏暗而冷冽的舰船上,阿纳莉把曼福德带到了一间货舱里,芭特勒圣战者们之前已经撬开了密封门,只见里面横七竖八地堆满了人类的尸骨,数十人惨死在了里面,或许是饿死的,或许是窒息而死,但不管怎样,那些思维机器根本不在乎。
阿纳莉·艾达荷这位剑术大师的脸上露出深深的痛苦和悲伤之色。尽管她也算久经沙场了,但仍旧对思维机器的残忍和冷血感到震惊。对于她的单纯,曼福德既羡慕又爱怜。
“这些家伙之前一定是在到处抓捕俘虏。”阿纳莉说。
“或者是为邪恶的伊拉斯谟寻找实验的对象,”曼福德说,“舰船收到攻击此星系的命令时,就不再管船上人类的死活了。”他喃喃自语,默默祷告着,希望能尽快把这些迷失的灵魂引到天堂。
阿纳莉带着他离开了关押人类俘虏的货舱,路上经过了一个棱角分明且被关闭的战斗机器人,它就站在通道里,像一尊静静的雕像。这个战斗机器人身上配有利刃和枪弹,钝钝的脑袋和眼里的光学射线像是对人类面孔的嘲笑和讽刺。曼福德厌恶地看着那台机器,又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决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再次发生。
阿纳莉抽出她那把又长又钝的脉冲剑,说:“无论如何咱们都得把这些舰船炸毁,长官……不过您能允许我先过过瘾吗?”
曼福德笑了,回答道:“当然可以啊。”
这位剑术大师身形矫健,就像松开的弹簧一样攻向静止不动的机器人。先是一剑击毁了机器人的光学视神经,紧接着又连挥几剑砍断了机器人的四肢,最后击碎了其身体核心。由于几十年没有启动过,尽管机器人被砍得七零八落,却一点儿火花或润滑油都没有喷出来。
阿纳莉低下头,喘着粗气道:“在吉奈斯的剑术学校里,我曾经砍杀过好几百个这样的机器人。学校到现在仍源源不断地订购功能完备的战斗机器人,这样受训者就可以充分练习如何摧毁它们。”
一想到这点,曼福德的心突然沉了下来。“我认为吉奈斯的战斗机器人太多了——这让我心里感到很不安。思维机器不应该被当做宠物一样豢养。精密复杂的机器全都毫无用处。”
阿纳莉有些伤心,因为她心中那份美好的回忆受到了曼福德的批评和指责。她用微小的声音说:“可我们就是这样学会如何跟它们对抗的,长官。”
“你们互相之间进行对抗就可以了。”
“那不一样的。”阿纳莉把心中所有的挫败和懊恼都发泄在早已被打得稀烂的战斗机器人上,在给了机器人最后的重重一击之后,她便转身大步走向舰桥。
一路上,他们又看到了几个战斗机器人,每个机器人都被阿纳莉大卸八块,令曼福德也不禁觉得心中气血上涌,激情澎湃起来。在机器人控制室里,他和阿纳莉与队伍的其他几名队员会合。圣战者们撞开了舰船控制室里两个失效的机器人。“所有的引擎都在正常运转,长官,”一名又高又瘦的队员报告道,“我们可以往燃料箱里放炸药,或者直接在这里操纵舰船,让反应堆超载。”
曼福德点了点头,说:“爆炸强度必须够大,足以让附近的所有舰船全都被毁。这些舰船虽然仍能运转,但舰船上的一块金属我都不想要。因为它们会……腐蚀人心。”
他知道他手下的这些人并不会让他担心。但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外,一群群贪婪且容易堕落的人正在沿着太空航线四处搜寻,寻找着像这样完好无损的敌舰,并进行抢救和维修。那些星际拾荒者根本没有任何原则可言!文波特集团太空船队就是其中最臭名昭著的一伙人。他们船队里几乎半数以上的飞船都是经过翻新的思维机器舰船。曼福德曾经跟约瑟夫·文波特总裁就这一问题争论了好几次,可这位贪婪的商人每次都不听他的。现在,曼福德至少清楚这二十五艘敌舰永远不会再被人利用了,想到这里,他心里才好受些。
圣战者们明白,科技都具有诱惑性,而且也充满了潜在的危险。自从奥米诺斯帝国被摧毁之后,人类变得越来越软弱,也越来越懒惰。人心开始发生改变,一心追求舒适和便捷,为了舒服和享乐,把道德的边界和底线一推再推。他们找各种借口哄骗自己:那个机器也许是邪恶的,但这个机器使用的科技略有不同,所以还是可以用。
曼福德拒绝人为划分边界和底线。因为道德在一点点地沦丧,犹如平直的地面在一点点地倾斜。一次小小的量变会引发出一次又一次的量变,最后小小的斜坡很快会变成陡峭的悬崖。人类绝不能再次被机器奴役了!
这时,他转过头对舰桥上的三个圣战者说:“你们下去吧。我和我的剑术大师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通知埃勒斯——我们十五分钟后离开。”
阿纳莉很清楚曼福德在想什么。事实上,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当其他的圣战者都返回到各自的飞船上之后,这位剑术大师从她背带上的一个小袋子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镀金圣像,曼福德曾经委托定制过许多这样的圣像,这便是其中之一。他虔诚地拿着圣像,望着蕾娜·芭特勒那张慈爱的脸庞。十七年来,他一直在追随着这个具有远见卓识的伟大女性的脚步。
曼福德亲吻了一下圣像,然后把它交回阿纳莉手里,阿纳莉把圣像放在了机器人控制台上。曼福德轻声说:“愿蕾娜保佑我们,让我们今天这个至关重要的任务能够圆满完成。人类的思维是神圣的。”
“人类的思维是神圣的。”阿纳莉快步小跑,呼出的热气在冷冽的空气中瞬间变成温热的蒸汽。她迅速赶回了自己的飞船,队员们连忙封闭舱门,驾驶飞船飞离舰船甲板,远远离开了机器人战斗机群。
一个小时后,所有的芭特勒圣战者战舰在漆黑的机器人舰船上方会合。“倒计时还剩一分钟,长官。”剑术大师埃勒斯的声音传来。曼福德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但一句话也没说,因为他无须再说什么了。
其中一艘机器人舰船上喷出巨大的火焰,弹片四散飞溅。紧接着其他几艘舰船接连爆炸,有的是因为引擎舱超载,有的是燃料箱被定时炸弹引爆。一阵阵冲击波凝结在一起,飞旋的舰船残骸被卷进由金属蒸汽和膨胀气体混合而成的旋涡里。一时间,整个空间犹如新生的太阳一般耀眼夺目,令他不由得想起蕾娜灿烂的笑容……随后,那光便逐渐黯淡消散了。
在一片寂静中,曼福德对他虔诚的追随者们说:“我们在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我们是人类状况的晴雨表。
——拉奎拉·贝托-阿妮鲁尔圣母在对第三届毕业生的致辞中如是说
拉奎拉·贝托-阿妮鲁尔圣母不得不用长远的眼光来看待历史。由于她大脑中拥有浩如烟海一般丰富而独特的祖先记忆——也就是人格化的历史,因此这位老妇人看待过去的角度是与众不同的,任何人都无法参透和领悟……至少现在还无人能及。
拉奎拉的头脑中包含无数代人的记忆,她完全有能力预见人类的未来。学校里的其他姐妹都依靠这位唯一的圣母给她们指引方向。她必须把自己的观点和看法传授给其他姐妹,好让她们能更充分且客观地理解自己的命令和所说的话。并且她必须提高这些姐妹的身体素质和心智水平,使她们能够区别于普通的女性。
拉奎拉和其他姐妹站在罗萨克学校靠近悬崖边的阳台上,感觉有蒙蒙细雨落在脸上,这里是姐妹会的官方培训机构。她身穿高领黑袍,站在悬崖边庄严肃穆地俯视着悬崖下泛紫的丛林。空气温暖而潮湿,每年这个时候,天气都很好,令人感觉舒服,因为总有微风沿着崖面习习吹来。可她们要进行的仪式却阴郁而悲伤。空气中带着一股淡淡的酸味,其中还夹杂着来自远处火山的硫黄和一些化学物质的混合气味。
今天她们又要为一个死去的姐妹举行葬礼,又一个中毒而亡的悲剧……又一次创造圣母失败。
八十多年前,奄奄一息、痛苦不堪的女巫蒂西亚·森瓦给拉奎拉下了一剂最为致命的毒药。拉奎拉本来难逃一死,但她内心深处的每一丝意志、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求生的欲望。她操纵体内的生化特性,改变了毒药本身的分子结构。于是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但这次痛苦的折磨和残酷的磨难改变了她体内的某些机能,在死亡的边缘触发了一次危机导致的转变。她依然是原先的她,但又有所不同,她大脑里仿佛有个关于过去的图书馆,使她拥有了一种全新的能力,让她可以从基因的层面来看自己,对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紧密连接的纤维组织都了如指掌。
危机。生存。进化。
但此后多年,尽管做了许多尝试,却再没有一个人达到同样的结果。拉奎拉也不知道为了达到这个难以实现的目标,她还能牺牲多少人的性命。她只知道一种让一个姐妹达到那种临界点的方法:把她推到死亡的边缘——也许——在那样的时刻,她能找到转化的力量……
她依然保持乐观,并且决心坚定,因为她最优秀的学员们都一如既往地相信她。
可她们现在都已经死了。
拉奎拉伤心地看着一个身穿黑袍的姐妹和三个穿绿袍的助手站在树冠上,把尸体缓缓向下放到银紫色的潮湿丛林深处。尸体将会留给丛林里的食肉动物啃食,这就是人类永不止息的生死循环,最终人还是会归于尘土的。
这位勇敢献身的年轻女子是狄安娜姐妹,而如今她的遗体被白布包裹着,从此世上再没人知道她的名字了。当吊着尸体的平台缓缓放下,被厚厚的树冠吞没时,丛林深处的动物们开始骚动起来。
拉奎拉在这世上已经活了一百三十多年了。她见证了塞琳娜·芭特勒圣战的结束,还有随后二十年的科林战役,以及之后多年的动荡和混乱。尽管上了年纪,但这位老妇人依旧精神矍铄、思维敏捷,她适量利用从厄拉科斯进口的香料以及调控自己体内的生化特性来控制衰老导致的弊端和影响。
拉奎拉的学校日益壮大,招收的学员都是帝国最优秀的年轻女子,甚至还包括圣战前和圣战期间统治这颗星球的女巫们留下的最后一批后代,如今这批后代只剩下八十一人了。在这所学校里受训的姐妹共有一千一百名,其中三分之二是学员,另外一些还只是牙牙学语的孩子,是拉奎拉的忠诚追随者们在她的授意下,跟指定男性受孕,生下的女儿。负责招收学员的人源源不断地把有资质和潜力的女子送到这里,让一批又一批的人在此接受训练。
多年来,她脑海中的音言不断地催促她去进行试炼,增加像她这样的圣母人数。她和她的学监们毕生都致力于教导其他女性掌控自己的思想、身体和未来。既然思维机器已经消失,那么人类就要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大。拉奎拉会告诉她们该怎么做。她知道一个有能力的女人是可以在适当的条件下把自己变成一个更卓越、更超群的人。
危机。生存。进化。
许多从拉奎拉的姐妹会毕业的学生都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她们前往各个星球,成为尊贵行星统治者们的幕僚,有的甚至进入了帝国法院。有些人去了兰帕达斯的门泰特学校,有的成为了天赋异禀的苏克医生。拉奎拉能感觉到她们正悄无声息地影响整个帝国。目前有六名姐妹成为了训练有素的门泰特。其中一人名叫多洛蒂娅,如今在萨鲁撒·塞康达斯星,是深受萨尔瓦多·科瑞诺皇帝信赖的幕僚。
但拉奎拉迫切希望能有更多追随者达到跟她一样的层次和认知,对姐妹会以及未来能有纵观宇宙层面的视角和视野,在心智和身体上能拥有跟她一样的力量。
可不知为何,她的学员们没一个能跃升到跟她一样的水平。而如今又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女子死了……
此时,女人们镇定地看着死去姐妹的遗体被动物啃食,场面十分怪异,这让拉奎拉不禁对未来感到担忧。尽管她寿命很长,但她从没幻想过永生不死,假如在她死之前,没有一个姐妹能学会如何在转化过程中幸存下来,那她的超凡能力可能就永远失传了……
姐妹会的命运以及她们一系列浩繁的任务,要远比自己的生命重要得多。人类的未来能否长久,完全取决于审慎的改变和进化。姐妹会再也等不起了。她必须培养她的接班人。
尸体被啃净,葬礼也随之结束,姐妹们返回位于悬崖边的学校,继续上课训练。拉奎拉选中了一个新学员,一个来自不光彩的家族、没有任何前途的年轻女子,但还是应该给她一个机会。
此人便是瓦莉娅·哈克南姐妹。
拉奎拉看着瓦莉娅离开众姐妹,独自沿着悬崖边的小路朝她走来。瓦莉娅姐妹身材瘦长,鹅蛋脸,淡褐色眼睛。圣母眼中的她身形挺拔、步伐飘逸,微微歪着头,透着一股自信——每个微小的细节都至关重要,因为正是这些细节构成了一个人的整体。拉奎拉对自己的选择毫不怀疑,因为没有一个姐妹能像瓦莉娅那样尽职尽忠、尽心尽力。
瓦莉娅姐妹快十七岁那年离开了落后闭塞的家乡兰基维尔,想要寻求更好的生活,于是加入了姐妹会。她的曾祖父阿布鲁尔德·哈克南,在科林战役[9]后因胆小怯懦被判流放。在罗萨克生活的这五年里,瓦莉娅在训练中表现出色,证明了她是拉奎拉学员中最忠心耿耿,也是最有天赋的姐妹之一。她与卡丽·马奎斯姐妹(最后一批女巫之一)通力合作研究在试炼过程中使用的新药和毒药。
瓦莉娅来到老妇人面前,似乎并没有因葬礼而过于难过。“您找我吗,圣母?”
“请跟我来。”
瓦莉娅显然十分好奇,但还是把疑问藏在心里。两人走过了行政部门所在的洞穴以及狭长的住宿区。在过去几个世纪的全盛时期,这座悬崖之城养活了成千上万的男女,包括女巫、药商以及丛林深处的探险者等等。但这么多的人都在一场瘟疫中丧命,整座城几乎空无一人,如今只有姐妹会的人住在这里。
在洞穴区里,有一个处所专门治疗因在出生时感染罗萨克自然环境中含有的毒素而有先天性缺陷的孩子,这样的孩子被称为畸生儿。多亏姐妹会对育种极为审慎,所以这样的孩子数量不多。这些畸生儿中幸存下来的将被送到靠近火山的一个北部城里并安排人照顾。拉奎拉规定校区内不得有任何男性居住,但男人们偶尔会来此运送物资供给,或者提供维修之类的服务。
拉奎拉带领瓦莉娅穿过一道道设有路障的崖边入口,曾经这些入口通向蜂巢一般巨大的洞穴城市,但如今都被遗弃并被封锁了。那座洞穴城市十分阴森,是个不祥之地,没有一丝生气,里面的人都死了,多年前,城里的那些尸体都被移走,埋在了丛林里。拉奎拉顺着陡峭的悬崖小道指向远处的崖顶平原,说:“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年轻女子犹豫了片刻,紧接着便跟随圣母穿过一道路障和几个写着禁止通行的指示牌。瓦莉娅既兴奋又紧张。“育种记录在那里是吗?”
“是的,没错。”
多年前,奥米诺斯散播了一场恐怖的瘟疫,人类几乎濒临灭种。罗萨克的女巫们——她们一直保存着基因记录,以保证最佳的生育育种——于是她们展开了一项宏伟的计划,要将人类的世系血统都保存下来,形成一个影响深远的庞大基因目录。目前,拉奎拉和她挑选出的姐妹们正在搜集和处理大量的基因信息。
道路沿着峭壁陡然上升,在她们身侧,一边是坚实崖壁,另一边则是万丈深渊一般的茂密丛林。蒙蒙细雨已经停了,但脚下的岩石依然湿滑。
两人爬上了一个瞭望台,周围被一缕缕的薄雾笼罩。拉奎拉望向远处的丛林和冒着烟的火山——自从她几十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直到现在,这儿的景色几乎没有一丝改变。那时,她还是一名护士,陪同苏克医生莫汉达斯来此治疗奥米诺斯瘟疫的受害者。
“我们当中只有少数几人到这儿来过——但你和我将要走得更远。”拉奎拉不是个喜欢闲聊的人,她始终都严格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每当要将姐妹会最大的秘密告诉另一个人,她就无比兴奋和激动。让新的同盟者加入,这是姐妹会得以生存下去的唯一办法。
靠近崖顶平原最高处的巨石中间有一个洞口,两人在洞口处停下,万尺之下是茂密的丛林。洞口处有两名女巫守卫,她们朝圣母点头致意,然后请两人进入洞穴。
“搜集和汇编育种记录大概是姐妹会最伟大的一项工作了,”拉奎拉说,“有了像这样庞大的人类基因数据库,我们就能绘制和推断出我们人类这一种族的未来……甚至可以对其进行引导。”
瓦莉娅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我听其他姐妹说,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数据库之一,可我一直不明白我们是怎么做到管理这么多信息的,这么浩如烟海的信息,我们如何消化并且以此来做出预测呢?”
拉奎拉决定暂时不揭开谜底。“因为我们是姐妹会。”
高高的洞穴里,她们走进两个巨大的房间,里面摆满了大木桌和写字台。女人们都在忙碌,整理一大摞一大摞的永久性文件,编写大量的基因图谱并分门别类,最后把这些文件压缩成显微镜级别的微小文本并存储起来。
“我们有四名姐妹在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的指导下完成了门泰特培训,”拉奎拉说,“但即使她们拥有非凡的脑力,这项工作的工程量也是十分浩大的。”
瓦莉娅极力控制住自己内心的震惊。“这么多的数据……”她那双眼睛熠熠生辉,被这前所未闻的信息所震撼。能有幸进入圣母的核心圈,她感到无比荣耀和自豪:“我知道有不少姐妹在兰帕达斯受训,但要完成这项工程,需要一支庞大的姐妹会门泰特队伍。毕竟这里可是汇集了来自数千个星球的数百万基因记录呢。”
她们沿着狭长的隧道走向更深处,一位身穿白袍、上了年纪的女巫从一间档案室里走出来。她向两人致意问好:“圣母,这就是您决定要引进的新人吗?”
拉奎拉点了点头,说:“瓦莉娅姐妹学习成绩优异,并在协助卡丽·马奎斯在药物研究方面作出了极大的贡献。”她轻推年轻的瓦莉娅上前一步,“瓦莉娅,这位是萨布拉·哈珀林姐妹,她是在大瘟疫期间构建和扩展育种数据库的元老之一,早在我来罗萨克之前,她就已经展开这项工作了。”
“育种记录必须保存下来,”另一位老妇人说,“并且认真研究。”
“可……可我不是门泰特啊。”瓦莉娅说。
萨布拉把她们领进一条空荡荡的隧道,并回头看了看,确保没外人看见。“还有很多别的方法可以帮助到我们,瓦莉娅姐妹。”
一行人在通道一个转弯处停了下来,拉奎拉面前是一面石墙。她看了一眼年轻的瓦莉娅,说:“你在害怕未知的事物吗?”
瓦莉娅勉强露出一丝浅笑:“说实话,人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恐惧的。但我能够直面自己心中的恐惧。”
“很好。那就跟我来,踏进这一大片从未探索过的领域吧。”
瓦莉娅看起来有些不安。“你想让我做下一个转化药剂的尝试者吗?圣母,我想我还没做好准备——”
“不,这完全是另外一件事,不过同样重要。我老了,孩子。人越老就越偏激,但我相信我的直觉。我一直在仔细观察你,看着你跟卡丽·马奎斯一起合作——我想让你加入这个计划。”
瓦莉娅并没有害怕退缩,并把所有的疑问都埋在心里。好极了,拉奎拉心想。
“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姑娘。你很快就会知晓姐妹会最严格保守的秘密了。姐妹会里几乎没人见过这个。”
拉奎拉牵起年轻女孩的手,拉着她走向那堵看上去十分坚固的石墙。萨布拉走到瓦莉娅身边,三人一起穿过了那堵石墙——原来那只是个全息影像——然后进入了一个屋子。
三人来到了一个小小的前厅。在闪亮的灯光下,瓦莉娅竭力掩藏住内心的惊讶,用训练中学到的技能让自己保持镇定。
“这边走。”圣母带着她们走进一个灯光明亮的巨大岩洞,瓦莉娅睁大了眼睛,环视四周。
岩洞里摆满了或嗡嗡作响或滴滴答答的机器,无数闪烁的机器灯光仿若天上的繁星,星罗棋布——一排排禁止使用的计算机沿着蜿蜒的石墙高高耸立,并由螺旋楼梯和木制坡道将它们连接起来。几个身穿白袍的女巫来来回回地忙碌着,机器的噪声在空中回响。
瓦莉娅惊讶得语无伦次:“这……这是……?”她吓得说不出一句整话来,最后大声喊道:“这是思维机器啊!”
“你说的没错,”拉奎拉解释,“没人能把罗萨克女人世代收集的所有数据都记住并保存起来,就连训练有素的门泰特也做不到。无数代的女巫都是用这些机器秘密处理这些信息,我们选了最信任的几个女人,并教她们如何维护和管理这些机器。”
“可……这是为什么啊?”
“我们只有借助计算机才能存储如此数量庞大的信息数据,并对后代进行必要的基因预测——但使用计算机确实是被明令禁止的。现在你明白我们为什么要严格保密,不让这些机器被外人知晓了吧。”
拉奎拉仔细地端详着瓦莉娅,发现她在环视房间,表情若有所思。她似乎愣住了,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好奇。
“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萨布拉说,“多年来,我们一直在研究育种记录,十分担心真正的女巫即将灭绝。如今女巫已经所剩无几,所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这也许是我们了解将要发生什么的唯一途径。”
“同时还要找出新的替代者,”拉奎拉说,“比如创造出一位新的圣母。”她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不要透出绝望或渴望的情绪。
一名管理机器的女巫向萨布拉姐妹简短地汇报了一件关于育种的事情,接着好奇地看了瓦莉娅一眼,然后就转身回去了。“以斯帖·卡诺姐妹是我们最年轻的纯血统女巫,”拉奎拉介绍道,“今年还不到三十岁。然而第二年轻的女巫比她大十多岁。女巫特有的心灵感应能力在本地出生的女孩身上已经很少见了。”
萨布拉继续说:“学校的育种记录包含了来自数千个星球的人类基因信息。我们的数据库数量庞大,你刚才也了解了,我们的目标是通过选择性育种和个人进化来优化人种。通过计算机,我们能模拟基因相互作用的模型,并从几乎无限多的血缘配对中推测出可行的育种目标。”
片刻间瓦莉娅下意识的恐惧迅速被一种更强烈的兴趣所取代。她环顾四周,然后十分客观地说:“这要是被圣战者发现,他们会把学校夷为平地,把所有姐妹都统统杀光的。”
“是的,他们一定会这么做,”拉奎拉承认,“那么现在你该明白我对你的信任有多深了吧。”
我对历史的贡献已超出了我应该做的。两个多世纪以来,我对敌作战,功勋卓著,对整个世界产生了深远影响。但最终,我还是转身走开了。我只想要安静地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中,但历史却不让我有片刻安宁。
——沃立安·厄崔迪《遗产日记》,开普勒[10]生活时期
沃立安·厄崔迪从荆棘岭独自狩猎归来,突然看到浓烟滚滚,直冲天际,缕缕黑烟像羽毛一样从他全家居住的村庄和周围的农田里缭绕升起。
他立刻拔腿疾奔。
最近这五天,沃立安离开了他的乡间村舍、妻儿、亲戚和邻居,独自外出狩猎。他很喜欢猎捕那些胖得飞不起来的戈内特鸟,毕竟一只戈内特鸟就足够一大家子人吃上一个多星期。戈内特鸟居住在干燥的山脊高处,远离肥沃宜居的山谷,喜欢藏在锋利的荆棘中寻求庇护。
不过比起狩猎,沃尔更喜欢孤独的感觉,享受内心的宁静和平和。即使独自一人在荒野中,他也并不寂寞,因为脑海中有无数岁月的记忆陪伴着他,身边的人来了又走,缘分聚了又散,漫长人生中有遗憾,也有欢乐……朋友、爱人和仇敌,一切都时过境迁——有的爱恨情仇竟都跟同一个人有关。他现在的妻子名叫玛丽拉,他们两夫妻相濡以沫,携手走过了几十个春秋,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大家庭——儿子、孙子还有曾孙子,儿女绕膝,子孙满堂。
考虑到自己的过去,沃尔一开始并不情愿过这样的生活。但他已经适应了在开普勒星上的田园生活,感觉就像人穿上了一件虽旧但舒服的衣服一样。几十年前,他在卡拉丹有两个儿子,但跟他们都早已疏远。自从科林战役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这两个儿子,以及他们的家人。
很久以前,他的父亲,也就是臭名昭著的半机械生化人阿伽门农将军,对他秘密进行了延长生命的改造,却不承想沃立安竟然会决意与思维机器斗争到底。无数代人流血牺牲,让沃立安身心俱疲。在战争英雄费坎·芭特勒建立了新帝国之后,沃尔早已对政治失去了兴趣。他坐上自己的飞船,带着新皇帝慷慨赐予的奖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贵族联盟,飞向遥远而偏僻的边境地带。
在独自漂泊了多年之后,他遇到了玛丽拉,再次坠入爱河,并在这里定居下来。开普勒是个宁静而宜居的星球,沃尔在这里安家落户,找到了心灵的归属。他跟玛丽拉生了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这些孩子都跟开普勒当地人结婚,给他生了十一个孙子和二十多个曾孙。如今就连他的曾孙也都长大成人,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他很喜欢这里,享受每个快乐而祥和的夜晚。他更改了自己的姓氏,但半个多世纪过去,如今的他也不想再保守自己身世的秘密了,就算暴露身份又能如何?他又不是罪犯。
虽然沃尔的身体和样貌没怎么变老,但玛丽拉的脸上却显出了岁月的沧桑。她最大的快乐就是跟家人在一起,可当沃尔想要去山上打猎时,她却从不阻拦。两个世纪过去了,他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他很少想起遥远的帝国,但他仍时常拿着印有他头像的旧帝国钱币仔细端详……
然而此时此刻,沃尔打猎归来,发现村舍里冒起浓烟时,他顿时预感到一场暴风雨即将袭来,然后呼啸着吹开通向他过去的大门。他连忙扔下装着二十公斤新鲜戈内特鸟肉的背包,端起他那把老式射弹步枪,沿小路狂奔而去。他看到前面山谷拼图般错落的农田,橙色的火焰顺着一排排的谷物疾驰而过,所到之处皆留下一片焦黑,如一块块溃烂的伤疤。三艘巨大的飞船降落在农田里,而不是在指定的着陆地点:它们看起来不是攻击机,而是用于载货或载人的笨重鱼雷形飞船。事情很不对劲。
一艘大飞船隆隆地飞向空中,紧接着,第二艘飞船也呼啸着卷起阵阵尘埃,排出股股废气,腾空而起。一群群的船员急匆匆地跑向第三艘飞船,也准备要起飞离开。
虽然沃尔从没在开普勒星见过这样的飞船,但漫长的人生经验告诉他,这是掠奴者的飞船。
他飞快地跑下山坡,担心着玛丽拉,还有他的儿女、孙子以及他们的家人和邻居——这里可是他的家啊。从眼角的余光中,他看到他住了多年的农舍,屋顶余烬未消,但损坏程度远没有其他几座屋舍那么严重。他女儿邦达的房子还在熊熊燃烧,小小的镇公所也陷在一片火海之中。太迟了!太迟了!这里的所有人他都认识,每个人都跟他有这样或那样的联系,或是血亲,或是姻亲,或是朋友。
他气喘吁吁,喊不出话来。他想喝令那些奴隶贩子停下,可他只有一个人,他们压根不可能听他的。那帮掠奴者也根本不知道沃立安·厄崔迪是谁,过了这么多年,他们没准根本不在乎他沃立安是谁了。
剩下的几个奴隶贩子拖着被掳来的奴隶,踉踉跄跄地登上了第三艘船。虽然隔着很远,但沃立安还是认出了被抓的人里有个梳马尾、穿紫色衬衫的,正是他的儿子克莱尔。克莱尔已经吓呆了,入侵者押着他上了飞船。其中一个奴隶贩子站在队伍最后,负责殿后,他的四个同伙押着最后几个被掳的人爬上坡道,正走到敞开的舱口。
见那奴隶贩子正好在射程范围内,沃尔立刻单膝跪地,举起步枪进行瞄准。尽管他心怦怦直跳,呼吸不稳,但他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集中精神,朝离他最近的那个奴隶贩子开了枪。他怕误伤到自己人,但他确信自己瞄准的目标没错。可那个奴隶贩子只是吓得身子一缩,环顾四周,然后大喊起来。他的同伙们立刻四处奔跑,寻找子弹的来源。
沃尔仔细瞄准,又开了一枪。第二枪也只是引起了一阵恐慌,没人被打中。这时他忽然意识到瞄准的这两个奴隶贩子都带着个人屏蔽场,这种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屏障可以阻挡疾速射来的子弹。他集中精神,眯起眼睛,朝殿后的家伙开了一枪,击中那个肌肉发达的奴隶贩子后腰。那家伙脸朝下倒在了地上。看来并不是所有人都带着屏蔽场。
打完第三枪后,沃尔站起来,朝奴隶贩子的飞船飞奔而去。倒下那人的同伙看到他被枪射中,大喊起来,并四下张望。沃尔一边快跑,一边举起枪再次开火。这次不再那么仔细瞄准了。子弹打在舱口附近的船身金属板上,又被反弹开,奴隶贩子们吓得大叫。沃尔再次开枪,击中了敞开的舱门。
沃尔一生征战沙场,出生入死,杀人无数,但都是出于正当的理由。此刻,他杀人的理由再正当不过了。实际上,昨晚上他还为杀死那只戈内特鸟感到有些愧疚。
这些奴隶贩子其实都是无能鼠辈,个个胆小怕死。在屏蔽场的保护下,剩下的几个家伙连忙冲进了飞船,关上舱门,扔下被打伤的同伙,仓皇而逃。巨大的飞船尾部喷出滚滚废气,最后一艘掠奴飞船,载着抓到的奴隶就这样摇摇晃晃冲上了天空。虽然沃尔使尽全力冲刺,但还是没来得及追上那艘飞船。他举起步枪朝飞船腹部开了两枪,但无济于事。他眼看着飞船掠过余烬未消的村舍和农田,飞驰而去。
沃立安闻到空气中的浓浓烟味,眼前一座座村舍正在熊熊燃烧,他心知他的家人朋友大部分都不在了,不知他们是被掠走了还是被杀了呢?玛丽拉怎么样了呢?他真恨不得立刻跑遍所有的村舍,寻找幸存者……可是他现在必须先得救活那个被打伤的奴隶贩子。在飞船离开这里之前,他得知道他们要去哪儿。
沃尔在那个受伤的家伙身旁停下脚步。奴隶贩子正躺在地上,双臂不停地抽搐。他头上缠着一块黄布,脸上有一条细长的黑色文身从左耳一直延伸到嘴角。他的嘴里发出一声呻吟,然后一道鲜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他还活着。很好。不过受了这么重的伤,这家伙应该撑不了多久的。
“快说,那些被抓的人会被带到哪儿?”沃尔问。
那个人又咕哝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在骂街。沃尔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抬起头,看见火苗沿着屋顶向四处蔓延,然后说:“你没多少时间回答了。”
见那家伙不肯合作,沃尔很清楚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并不想这么做,不过这个奴隶贩子远远不值得他同情。于是他拔出长长的剥皮刀,再次问道:“快告诉我。”
那人最终还是招了,说完就咽了气。沃尔在得到了想要的情报之后,立刻跑过他家大宅的外屋,嘴里大声呼喊着,想知道还有没有人活着。他的双手和胳膊上沾满了血,有的是来自他猎杀的那只戈内特鸟,有的则是他盘问奴隶贩子时染上的。
他在外屋找到了两个老头儿,他们都是玛丽拉的兄弟,每年都会过来帮他们家收割庄稼。两位老人昏昏沉沉的,意识才刚开始恢复。沃尔猜测那几艘掠奴飞船飞过村庄时,先用眩晕光束扫射了房屋和田地,这会让所有人都陷入昏迷状态,然后再把年轻力壮的人都抓走。而玛丽拉的两个兄弟太老了,所以才没被掳去。
那些更身强体健的人——他的儿女、孙子、邻居等等——都被奴隶贩子从家里拖走,运上了船。镇子里的许多房屋现在都着了火。
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还是他的妻子。于是沃尔连忙冲进主屋,大喊着:“玛丽拉!”令他大感欣慰的是,他最终听到玛丽拉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她正在二楼的客房里,身子探出高高的山墙,用一个压缩灭火罐抵挡着点燃的屋顶。沃尔冲进屋里,看到玛丽拉苍老但依旧美丽的脸上尽显憔悴,皱纹纵横,头发就像一根根银色的纺线。看到她安然无恙,沃尔激动得快流下热泪,但火势却越来越大了。他从玛丽拉手里接过灭火罐,朝窗外的火焰喷射。火苗沿着屋顶的边缘四散蔓延开来,好在房子并没有完全烧着。
“我刚刚担心死了,怕他们把你跟其他人一起带走,”玛丽拉说,“毕竟你看上去跟咱们的孙子一样年轻。”
火焰在灭火罐喷出的水雾下开始渐渐熄灭了。他把灭火罐放在一旁,一把搂住玛丽拉,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一直都是这样抱着她的:“我也很担心你啊。”
“我太老了,他们对像我这么老的人不感兴趣,”玛丽拉说,“你还是太心急了,停下来想想就能明白的。”
“我要是停下来想,就来不及在飞船离开前赶到那里了。可惜我只杀死了一个奴隶贩子。”
“他们几乎把能干体力活的人全都抓走了。有几个可能藏了起来,有些被杀了,可这下我们该怎么……”她摇了摇头,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真不敢相信,他们都被抓走了。”
“我会把他们救回来的。”
玛丽拉露出了一抹苦笑,沃尔亲吻着她熟悉的嘴唇。许多年来,玛丽拉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是他的家人,是他的归宿。她很像他在另一个世界的前妻——莱洛妮卡·特尔吉特,同样为他生儿育女,慢慢变老,最后撒手人寰,而他却始终不曾改变。
“我知道他们要去哪儿,”沃尔说,“这些飞船要把他们带到波里特林的奴隶市场去。是那个奴隶贩子告诉我的。”
他和玛丽拉的两个兄弟去了其他的村舍,寻找幸存者。他们陆续找到了一些分散在各处的人,并召集他们一起灭火,控制住火势蔓延,并救助伤者,清点失踪人口。在这个有几百人居住的山谷里,如今幸存下来的只有六十多人,而且大部分都是老弱病残。此外还有十个人因反抗而被杀害了。沃尔向住在开普勒其他山谷里的居民发送消息,提醒他们提防奴隶贩子入侵。
当天晚上,玛丽拉拿出了他们儿女、孙辈和亲戚的照片,把它们一一摆在桌上和架子上。这么多熟悉的面孔,这么多的家人需要被救出来……
她在他们家烟雾弥漫的阁楼里找到了沃尔,那里有一个锁着的储物箱。沃尔打开箱子,拿出了一件叠得很整齐的旧制服,深红色与暗绿色相间,是熟悉的人类军团的颜色,也就是很久以前的圣战军团。
这个箱子已经被尘封太多年了。
“我要去波里特林把咱们的家人都救回来。”他举起制服上衣,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光滑的袖子,回想着这件制服曾因征战多少次被刀剑划破,多少次被染上鲜血。他原本希望自己永远不用再上阵杀敌了,但这次的情况却不同。
“等我救出他们之后,我要确保这种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我会找到办法保护这个星球的。这是科瑞诺家族欠我的。”
回首往事,很容易就把过去的一切错误都归咎给别人。但展望未来,为自己做下的决定,及其后果负责,那可难多了。
——格里芬·哈克南从厄拉科斯发出的最后一份急件
兰基维尔的冬天十分寒冷,但哈克南家族的人不得不忍受这恶劣的环境和条件。自从阿布鲁尔德·哈克南因在科林战役中的糟糕表现而被流放到此之后,哈克南家族已经历经好几代人,这个曾经权贵显赫的家族如今早已忘了他们在萨鲁撒·塞康达斯失去的荣耀。
家族里多数人的确都忘记了。
雨夹着雪冷酷无情地倾泻而下,每晚都会冻上一层玻璃一样的冰。他们在峡湾岸边的木屋里蜷缩着,当地人不得不每天早上替他们把门上的冰解冻,然后再把门踢开,他们才能呼吸到外面呼啸的冷风。有时他们瞥一眼波涛汹涌的海面和阴云密布的天空,然后就关上了门,觉得这种天气出海实在太过危险。毛皮鲸是这个星球上唯一值钱的商品,备受帝国各个成员国的欢迎。可是这一个多月来,猎捕毛皮鲸的捕鲸船队一直被困在港口,出不了海,这让他们颗粒无收。
短程的渔船也进不了深海区,逮不着几条鱼。人们不得不靠前一年储存的咸鱼和腊鲸鱼肉来充饥。跟过去的富贵荣华、锦衣玉食相比,如今的哈克南家族可谓前景黯淡、日暮途穷。
格里芬·哈克南——维吉尔的长子——表面上是代表兰兹拉德在兰基维尔的统治者,但实际上他十分痛恨这个星球,他妹妹瓦莉娅也是如此。正是曾祖父阿布鲁尔德的错误和沃立安·厄崔迪的背叛才令这个家族落得如今这般悲惨的境地。他们兄妹俩都满怀雄心壮志,希望能带领家族走出困境,摆脱惨况。他们的父母以及家族的其他人却没有这样的志气和抱负,但这并没有阻止他们的决心,格里芬和瓦莉娅一定会尽其所能,想办法帮助家族东山再起的,尽管兄妹俩还太过年轻。
瓦莉娅已经离开这里了,到姐妹会寻求机会提升自己(从而使哈克南家族获得更大的势力和影响力);而格里芬则继续留在兰基维尔,努力创建家族产业,扩大投资,走出被孤立隔绝的不利境况。每天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学习,立志要学会如何管理家族生意,在这个落后星球提高人们的生活水平。这个星球自然环境恶劣,并不宜居,但他坚决不向恶劣的环境低头妥协,并决心像他的妹妹一样对未来充满信心,相信他们会再次拥有财富,重获在帝国的影响力。他们目光远大,充满野心,他们的计划包括管理家族财产、合理投资、制订商业计划等等,而不只是想着如何在这种恶劣的天气条件下生存下来这种狭隘的目标。
格里芬今年二十三岁,身形瘦削,性情平和,思维务实。而他的妹妹比他性子更烈,忍受不了在兰基维尔的生活。而他则更加冷静镇定,就像一位船长,指挥船只在冰冷海面行驶,寻找更安全、更广阔而富饶的海域。因为他知道阳光终会透过云层向他射出万丈光芒。
格里芬尽管还很年轻,但可谓学识渊博,在历史、数学、商业和政治等方面均涉猎颇深。因为他立志终有一天要成为星球的统治者,一位雄才大略的领导人,为哈克南家族后代在帝国东山再起、重建辉煌而铺平道路。
对于错综复杂的鲸鱼毛皮生意、损益率以及帝国的各项规章制度等,格里芬比他父亲更了如指掌。尽管他父亲维吉尔·哈克南继承了爵位,但他对做生意并不感兴趣。于是他把大部分艰苦的工作和需要考虑的事情都交给了他的儿子处理。维吉尔只满足于当个相当于镇长的小官,手里有点儿小权力,却从没想过要当兰兹拉德的领导人。但不管怎么说,他是个好父亲,对他更年幼的两个孩子丹维斯和图拉关怀备至。
格里芬和他的妹妹瓦莉娅对这个家族有更大的野心和梦想,尽管家族里只有他俩有雄心壮志。有一次,在寒冷港口的一只摇摇晃晃的木筏上,瓦莉娅跟她哥哥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拳击比赛,比完后,瓦莉娅说她认为在这个星球上只有他们兄妹俩才是真正的哈克南人。
瓦莉娅仅比格里芬小一岁,他们的母亲对瓦莉娅没什么期待(“太不现实”是母亲对她的唯一评价)。她想着瓦莉娅长大后,能嫁个当地人就行了,或许她的丈夫有那么一两条捕鲸船,两人赶快生儿育女,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地过下去得了。然而,五年前一位传教的姐妹路过兰基维尔,瓦莉娅跟这位姐妹交谈了一番之后,终于抓住了一个离开这里的机会,前往罗萨克接受姐妹会的训练。不过在离家之前,她与格里芬进行了几次长谈,并跟他就如何改变家族命运,提升家族的财富和地位达成了一致。
此时,格里芬的父亲走到他身后,看到他正在研究晦涩难懂的官方语言和政史典籍,大部分内容都十分枯燥。这个年轻人像一位细心的外科医生,将一段段文章逐字逐句地分析解剖,直到把错综复杂的政府体系的所有细枝末节都弄清楚为止。
维吉尔看到自己的儿子这么专心致志,觉得很好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研究过历史,我的祖父阿布鲁尔德给我讲过他的故事,但在科瑞诺家族的官方记录里关于咱们家族的记载实在令我无法忍受。于是我决定只为自己而活,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最好还是别去重温过去那些日子啦。”
格里芬指了指那些文件,说:“关于那段过去的历史,我已经读得够多了,父亲,但现在我研究的是更大范围的事情。帝国的政治对我们的未来至关重要。”他摸着自己的下巴,浅棕色的山羊胡跟他的头发颜色很相配。他觉得脸上的胡子能让他看起来更尊贵,也更稳重。“我正在研究兰兹拉德的组成结构及其宪章。我想参加审查考试,正式成为兰基维尔在兰兹拉德议会的官方代表。”
维吉尔笑出了声:“可我们在兰兹拉德已经有一个代理人了。你何苦大老远跑到萨鲁撒·塞康达斯去开会呢?”
格里芬强忍住心中的愤怒,没把责骂父亲的话说出口:“我研究了这个所谓的代理人提出的贸易协定。这份协定涉及了包括兰基维尔在内的九十二个星球——请相信我,这份协定对咱们没有半点利益和好处。这份协定令兰基维尔以及另外八十四个星球多交不少额外的税,只有八个已经富得流油的星球能获得真正丰厚的利润。在我看来,这个代理该被开除才对。”
“你别说得那么绝对。我见过内尔森·特莱博霍恩,他这人看着挺不错的。”
“没错,人是挺有魅力的,但代表我们行使权力,做我们的代理,绝对不行。父亲,让我们哈克南家族重获尊重的第一步就是得在兰兹拉德有哈克南家的人亲自作代表。我打算到萨鲁撒·塞康达斯去,亲眼看看兰兹拉德的大厅,亲眼见见我那位亲爱的远亲——皇帝陛下。”
几代之前,哈克南家和芭特勒家——也就是后来的科瑞诺家同属一个家族。但如今帝国的领袖们认为哈克南这个姓氏是个不光彩的耻辱,所以从来不提。格里芬知道自己的妹妹多么渴望将沃立安·厄崔迪给哈克南家族留下的耻辱抹去。同时他也感受到了自己家族遭受的各种不公。兄妹俩各自在为复兴家族而不懈努力。除了商业上的计划,格里芬还打算建立一个政治联盟,终有一天,他要去萨鲁撒,要求让兰基维尔在兰兹拉德的大厅里拥有合法席位。他要让哈克南家族得到应有的重视。
如今所有的帝国联盟成员和过去的未联盟星球都被拉进了同一张网中,合并后的帝国统治着一万三千多个星球。但是如果这么多星球代表在进行投票表决之前都走一遍官方流程的话,那么什么协议也达不成。于是由皇帝萨尔瓦多指定的代理人将几十个零星的星球归总起来,由这位代理人作为他们的代表,替他们行使投票的权力。这样就更方便了(更容易获取帝国补贴或其他福利),但这并不是强制性的,可以有例外,但都是以牺牲福利为代价。在格里芬看来,帝国对兰基维尔根本不在乎,所以用请代理人的方式来换取帝国的好感是不可能的。
格里芬打算去萨鲁撒·塞康达斯,凭借一己之力,成为他的星球和家族的代言人。等瓦莉娅在著名的罗萨克姐妹会学有所成,等格里芬成为兰兹拉德联盟的官方代表,将家族产业经营得蒸蒸日上,将商业版图不断扩大,哈克南家族就会迎来一个真正光明的前景。
“好吧,我倒不是不相信你的决定。”维吉尔还是觉得自己儿子宏伟的构想很可笑。虽然如今维吉尔把大部分的工作都交给他儿子格里芬了,许多决策也都是格里芬制定的,但他还是认为格里芬只是个天真幼稚的年轻人。
格里芬和瓦莉娅两人曾为一个新商业投资大项目绞尽脑汁。格里芬让他的叔叔威勒代表哈克南家族前往各个星球,跟他们签订鲸鱼毛皮的贸易合同。虽然威勒是个出色的销售人才,人人都喜欢他,但他却没什么商业头脑。而他的兄弟维吉尔对于家族的大事更是不闻不问。至少威勒叔叔还懂得一些商业策略和目标,愿意贡献出自己的时间和才能,为家族做一些事情。可维吉尔却基本算是放弃了。也许格里芬的父亲年轻时有过雄心壮志(格里芬对此并不确定),但现在他肯定是没有了任何抱负。
而在去年,为了扩大市场的投资和规划,格里芬又增加了数百艘捕鲸船,并将所有船只都派出海,进行这个星球上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毛皮鲸鱼捕捞行动。然后他与一个低端的船运公司——天体运输公司——达成了一项货运协议,让威勒叔叔带着货物穿行于帝国的各个星球。
联盟的重要运输队伍是文氏集团太空船队,其安全性是毋庸置疑的,因为他们的飞船全都是由神秘的领航员来引导和驾驶的——据说这些领航员并非人类,他们能预见到尚未发生的危险和事故。只是文氏集团的船票价格高得离谱,令人望而却步,而哈克南家族又把大部分资产都投到了这次大规模的捕捞行动上。格里芬无法确定支出这种额外的运输费用是否合理。尽管天体运输的飞船速度较慢,也没有领航员,但价格实惠。于是,所有的细节都安排妥当之后,格兰芬的叔叔就带着大批丝绸一般光亮顺滑的鲸鱼毛皮启程了,并希望这一次能跟更多星球建立供需关系,达成利润丰厚的分销协议。
与此同时,格里芬则继续埋头苦读,准备参加资格考试,希望能尽快成为兰基维尔在萨鲁撒·塞康达斯的官方代表。他抬头看了父亲一眼,说:“我得学完这些东西——他们要求我把考试答卷放到下一艘出港的船上运出去。”
维吉尔·哈克南敷衍地恭维了他几句作为鼓励:“加油儿子,你会成功的。”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留下格里芬继续学习。
我是一个慷慨的人,愿意将挣到的钱捐赠出去。但同时我也分得很清楚,有些人值得我解囊相助,而有些人则只是想利用我不劳而获。
——约瑟夫·文波特总裁,对捐款申请的标准回复
在厄拉科斯星文氏集团总部的环境自动控制会议室里,约瑟夫·文波特眯起蓝色的眼睛,看着正等着递交报告的飞船地勤主管们说道:“不容半点差错,我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我的财产。”
这位总裁在会议室里焦躁地走来走去,试图压抑住心中熊熊的怒火。他那头茂密的肉桂色头发从前额向后梳,薄薄的嘴唇上方留着浓密的胡子,绷着脸,不带一丝笑容。他看向经理们,浓眉紧皱,接着说:“我的曾祖母诺玛·森瓦为了打败思维机器,牺牲了大部分的舰队,更不用说牺牲多少人的性命了。保护我自己的商业利益是天经地义的,所以我建议你们别考验我的耐性和决心。”
“我们从来没怀疑过您的决心,老板。”厄拉科斯香料开采公司的监理利力克·阿尔沃说,紧张得声音都在颤抖。阿尔沃皮肤被晒得黝黑,像皮革一样粗糙坚韧,看上去如同皱巴巴的葡萄干。站在一旁的另外两人则是在沙漠深处负责开采香料的开采队主管,他们也被约瑟夫的怒气吓得直往后缩。只有坐在会议室后排一个满身灰尘的女人没有表现出任何惧意。她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皱起了眉头。
“我打一开始就不想来这儿,”约瑟夫接着说,“我希望香料[11]开采由我们公司独家垄断,但如果有别的公司敢来偷香料——我的香料!——我就必须得出手阻止。立刻阻止。我必须查出偷偷开采香料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谁,他们的资金是谁提供的,还有我那些该死的香料究竟被运到哪儿去了?”
每一个通过努力爬上文氏集团高管位置的人都很清楚,如果有人没能达到约瑟夫的要求,约瑟夫绝对饶不了这人。如果他手下的监理和主管不想成为他枪口下的炮灰,他们最好找到个合适的替罪羊,代他们受罚。
“请您下指示吧,老板,我们会处理好的。”会议室里的那个女人说,满是灰尘的破布下面是一套合身又保养良好的再循环服,“您就直说吧。”在约瑟夫看来,在座这么多人中,唯有这个女人是个称职的主管,也唯有她不喜欢待在这种凉爽湿润的环境里。
她眼睛周围布满道道皱纹,表明已经上了年纪。尽管她长期处在干燥的沙漠环境,并且食用能延年益寿的美琅脂香料,很难猜出她确切的年龄,但岁月的痕迹依然遮掩不住。她眼睛的颜色极为诡异,蓝中透蓝,说明她一直在吸食香料,甚至上了瘾。
约瑟夫十分满意地看着她,说:“你是最了解情况的,伊珊蒂。说说你有什么建议。”他狠狠地瞪了其余的主管一眼,气他们只会找借口,而提不出任何建议。
她耸了耸肩,说:“要找到一两个背后搞鬼的人,应该并不难。”
“可怎么找呢?”阿尔沃说,“我们必须得先找到偷香料的人。他们的机器上没有标记,从机器上查不出他们是什么人,而且沙漠那么大,上哪儿找去?”
“你只要知道去哪儿找就行了。”伊珊蒂抿嘴一笑,笑不露齿。她那一头浓密的棕色头发被一条鲜艳的头巾裹住,项链上挂着两个有象征意义的吊坠。这并不奇怪,因为大多数在沙漠深处安营扎寨的部落族人都是禅逊尼[12]信徒,他们大多都是从奴隶贩子手下逃出来的难民。
尽管她在文波特股份公司及其下属的联合商业公司都没有正式职位,但约瑟夫花大价钱聘请她来为他提供服务。伊珊蒂来自沙漠深处,在与世隔绝的部落洞穴、太空港以及周围的各个聚居地穿梭,来去自如。她监督文波特的香料开采业务,与厄拉科斯的商人进行交易,然后又像个沙漠幽灵一样再次消失在沙丘里。约瑟夫从来没尝试过跟踪她,同时还下令严格禁止跟踪,必须给伊珊蒂留有隐私。
他向众人发话:“我要你们所有人都把消息散出去,不管行贿也好,派人搜索沙漠也好,如发现有人暗中秘密开采香料,举报者可获得联合商业公司提供的巨额赏金。我会一直留在这里,不查个水落石出决不离开。”他皱起眉头说,“虽然我并不想在这儿久留。”
伊珊蒂又冲他笑了笑,约瑟夫有时真搞不懂禅逊尼的审美标准是什么。难道她是在跟他调情吗?他可一点儿不觉得这个坚毅又冷酷的沙漠女人有什么吸引力,不过他对这女人的能力倒是很欣赏。他在科尔哈有个妻子,是个受过姐妹会训练的聪明女人,名叫乔巴,是他唯一信任的人,他出差在外时会把文氏集团的运营全都交给乔巴。
“我们会尽量不让您在此逗留太久,老板,”阿尔沃说,“我这就着手去办。”实际上,约瑟夫更看好伊珊蒂。
他对众人训诫道:“我的祖先奥利留斯·文波特看到了香料开采业务的商业潜力,冒着极大的风险,投入大量资金,以期从中获利。”他身子微微前倾,继续说道,“我的家族数代人在这颗星球上花费了无数心血和金钱,所以我决不允许任何突然冒出来的竞争者染指文波特家族好几代人辛苦打下的基础。那些偷香料的贼必须得到严惩。”他喝了一口高脚杯里清凉的水,其他人也立刻跟着拿起杯喝起来。他真希望这是大家一起为胜利而干杯,可惜现在还为时过早。
约瑟夫独自待在厄拉科斯[13]的私人宅邸里,一边下意识地吃着仆人端来的食物,一边认真地研究着商业记录。乔巴已经把关于公司众多投资的大部分重要事项都做了摘要,另外还附上了一份私信,详细介绍了他们的两个女儿萨宾和坎迪斯在罗萨克接受训练的情况。
经过文波特家族几代人的经营,文氏集团不断发展壮大,如今实力雄厚,财富惊人。所以约瑟夫需要把货物集散部门从集团分离出去,建成一个单独的实体企业,即联合商业公司,负责载运从厄拉科斯采集的香料以及其他高价值商品。他还在一些重要的星球上建立了无数大型金融机构,方便他收购、投资以及隐藏文氏集团的利润。他不想让别人——尤其是那些疯狂的反科技狂热分子——摸清他到底有多强的实力和多大的影响力。但在他面对的众多威胁和挑战之中,排第一的始终都是目光短浅又粗暴野蛮的芭特勒圣战者。他们每次都把那些被遗弃却完全能使用的机器人飞船毁掉,无一例外。而这些舰船本来可以收入文氏集团太空船队,为其所用的。
等他回到科尔哈之后,有好多工作要做呢。另外他还得去一趟萨鲁撒·塞康达斯参加一个重要的兰兹拉德会议。可他眼下必须留在厄拉科斯,得等问题解决了才能走……
伊珊蒂的确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中发现了有竞争者在非法开采香料。(约瑟夫不明白他手下那些侦察人员,驾驶着设备那么精良的侦察机怎么就什么都找不到呢。)可是当利力克·阿尔沃派紧急小队到那儿时,那伙儿偷盗者已经跑了。不过,阿尔沃还是在他们乘坐小型货船离开星球之前将其拦截了。货舱里果然装满了走私的美琅脂香料。约瑟夫理所当然地没收了这批货物,并留作自己的补给。
文氏集团的工程师们仔细检查了这艘没有标记的飞船,分析了飞船部件的序列号,发现这艘飞船竟为天体运输公司所有。这令约瑟夫很气愤。天体公司的老板阿尔扬·盖茨又一次把他的黑手伸向了不该伸的地方。
天体运输公司(简称“天运公司”)是约瑟夫在太空运输行业唯一的劲敌,对于竞争对手的入侵,约瑟夫极为不悦。从他得到的绝密信息来看(他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知道天运公司损失了百分之一的飞船——损失率简直高得离谱。不过风险买者自担。谁叫乘客和托运人为了图便宜,选择了这么一个不靠谱的运输公司呢?如果有什么闪失的话,他们只能自认倒霉……
阿尔沃和伊珊蒂押着一个男人来到了约瑟夫的私人宅邸,这个男人身穿一件没有标记的飞行服,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东西。阿尔沃看上去得意扬扬,仿佛这次行动成功全都归功于他。“走私飞船上只有这一个家伙。我们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老板,但直到现在,这家伙也不肯开口。”
约瑟夫浓眉一挑,说:“那么你就得鼓励他开口。”他转而走向那个大汗淋漓的俘虏。要是沙漠的人看见了,肯定会觉得这真是浪费水。“你们在厄拉科斯的行动是由谁负责的?我想跟你们的头儿谈谈。”
伊珊蒂取下那人嘴里塞着的东西,那人厌恶地噘起嘴,说:“这是个自由的星球。所有人都无权垄断美琅脂香料,你也不例外。在瘟疫期间,有数百个开采队在厄拉科斯挖掘香料。香料就在地下,谁都可以挖!开采的钱是我们自己投的,我们不会影响你们生意。”
“香料是属于我的。”约瑟夫虽没有提高嗓门,但声音中隐含的怒火犹如滚滚惊雷在房间里回荡。他把手一挥,说:“伊珊蒂,从他嘴里尽量多挖出些信息来,这是你的强项。作为报酬,他的水就归你了。”
这时,伊珊蒂咧嘴一笑,露出了牙齿。她从腰间缓缓拔出一把乳白色的匕首,说:“多谢了,老板。”于是她又塞住那人的嘴,不顾他的抗议,把这个激烈挣扎的男人带走了。
我永远不可能跟任何人解释我的目的和动机,除了伊拉斯谟。尽管我们之间有着明显的分歧,但彼此却十分理解。
——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私人日记摘录
为了使门泰特能够更为专注,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将门泰特学校建在了人口最少的兰帕达斯大陆上。虽然这里有些荒凉,但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让学校的导师和学生能专注于高要求的课程,不会被外界打扰和分心。
当他将这里选为门泰特学校的建校地点时,他犯了个错误,低估了奥米诺斯被打败后芭特勒运动的后劲和持续性。反科技的狂热本应该迅速消退,随着战斗的激情减退和对科技需求的增加而火苗渐熄。可曼福德·托伦多的影响力却有增无减。吉尔伯图斯现在必须谨慎行事。
他站在主教学室大讲堂的讲台上,成为众人眼中的焦点。四周是一排排阶梯座位,他站在讲堂中间,被众师生环绕。圆形讲堂四周的墙壁和天花板都是木制的,被染成了深色和古铜色,令整个讲堂显得庄严肃穆,格外尊贵。智能扩音器将他那沉着而内敛的声音传送到所有专注听讲的学生的耳朵里。
“你们必须看看过去最初的样子。”这位校长指着下面躺在讲台中央尸检桌上的两具尸体说。只见一张尸检桌上躺着一具苍白而赤裸的人类尸体,脸部朝上,双眼紧闭。死者的双臂伸直平放在身体两侧。另一张尸检桌上放着一个失效的战斗机器人,装备着凶狠武器的双臂也平放在两侧,子弹形状的头部同样也面部朝上。
“一个人和一个思维机器。要仔细观察两者的相似之处,研究他们,感受他们,并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他们真的迥然不同吗?”
吉尔伯图斯穿着粗花呢马甲和长裤,窄窄的脸上戴着一副圆形的眼镜——他不喜欢用医疗手段改善自己的视力,与之相比他还是更喜欢戴眼镜。他的头发有些稀疏,不过发色仍像年轻时一样呈现出天然的草黄色。他不得不注意自己的外貌,极为小心地掩盖自己已经一百八十多岁的事实。他如此长寿,这还要归功于自主机器人伊拉斯谟对他进行了延长寿命的治疗。没有一个门泰特学生知晓那位机器人导师对他的人生曾有过多么重要的影响。如果芭特勒圣战者们发现了吉尔伯图斯的过去,那可就危险了。
“圣战证明了人类比思维机器更为优越,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仔细观察,你就能发现这两者的相似之处。”
因为门泰特是人类计算机,所以反科技的芭特勒圣战者对吉尔伯图斯的学校表示支持。然而吉尔伯图斯对思维机器有完全不同的看法,所以为了自身的安全,他把内心想法深藏于心,不露半点声色,特别是在兰帕达斯。
吉尔伯图斯抬起战斗机器人光滑的头部,将它从颈部锚定装置上卸下,然后说:“你们看到的这个机器人是在那场战争中遗留下来的,我们获得了特别授权,可以将它用作教学工具。”(帝国政府没有任何异议,但我们费了不少口舌才说服曼福德·托伦多。)
他又抬起人类尸体苍白的右臂,说:“注意他的肌肉组织,将他跟战斗机器人的机械结构仔细对比。”
学生们静静地看着,有的人显得很好奇,而有的人则露出恐惧的神色。吉尔伯图斯有条不紊地一一取出人类尸体上的各器官,然后从战斗机器人身上取出类似的器官,并逐一进行比对。他一边进行尸检,一边把从两者身上取出的每个相应的器官都放在托盘上进行展示。
在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将这个战斗机器人进行了详细解剖,并解释各个部件是如何装配和运作的,战斗机器人的内置武器系统是如何运行的,以及每个部件的功能,并将其跟人类相似的器官联系起来,进行比对和说明。
德莱格·罗杰特,是这所学校的一名高年级学生,也是吉尔伯图斯的教学助理。他微微调整了投影仪,将吉尔伯图斯尸检的过程和操作细节展示给大家。德莱格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把他那头乌黑的长发、黑色的浓眉和黑色的眼睛衬得更加明显。
在讲堂上,吉尔伯图斯将人类尸体的头骨打开,把大脑取出。然后他又把战斗机器人的计算机中央处理器取出。他把机器人的凝胶电路核心放在一个托盘里:那是一个外观柔软的金属球体,跟放在另一个托盘里的复杂人类大脑极为相似。他用指尖戳了一下计算机核心,说道:“思维机器有着高效的记忆系统和高速的处理功能,但它们的能力是有限的,受制造规格的限制。”
吉尔伯图斯又解剖人类大脑,说:“另一方面,人类大脑没有所谓的制造规格。请注意这个大脑剖面的复杂构造:这其中包括大脑、小脑、胼胝体、间脑、颞叶、中脑、桥脑、延髓——这些术语你们应该都熟悉。尽管大脑体积很大,但大部分思维和计算能力都从没被其主人使用过。”
他抬头看着学生们,说:“你们每个人都必须学会充分开发和利用我们拥有的东西。我们的记忆能储存多少信息是没有任何限制的——只要我们正确合理地处理和储存信息。在这所学校里,我们会教每个学生如何模拟思维机器高效的组织和计算方法,学会之后,我们就会发现人类可以比思维机器做得更好。”
学生们窃窃私语,有些人显得很不安。他特别注意到艾丽丝·卡罗尔脸上显出愠怒之色。卡罗尔是个有天赋的年轻女孩,但思想保守,是在芭特勒圣战者家庭里长大的。她是曼福德·托伦多派来的学生之一。不过令人惊讶的是,艾丽丝在精神技巧方面做得相当好。
为了能在兰帕达斯建立这所门泰特学校,吉尔伯图斯做出了一些牺牲。曼福德同意支持他建校办学,但条件之一就是每年吉尔伯图斯必须招收一定数量的芭特勒圣战者选派的学生入学。尽管芭特勒圣战者选送来的学生资质并不高,占据了本该留给更有天赋、更理智的学生的名额,但他不得不做出妥协和让步。
吉尔伯图斯后退了一步,离解剖台上的两个标本稍远一些,说:“我的目标是把你们培养成思维组织和记忆能力极为开阔的人,你们学成之后,你们的能力将会超越任何一台计算机。”然后他像父亲一样对着他们微微一笑,“你们愿意为这一目标而付出努力吗?”
“愿意,校长先生!”同意的呼喊声响彻整个讲堂。
虽然门泰特学校外部的自然环境恶劣——大片的湿地、沼泽般的河道,还有危险的捕食动物,但吉尔伯图斯知道,只有艰苦的环境才能磨炼出最训练有素的人。这是伊拉斯谟教他的。
学校是一个巨大的建筑群,各个教学楼相互连接,实际上这座综合性建筑群是建在一个浮动的平台上,平台漂浮在一个巨大的沼泽湖上,周围是荒无人烟的土地。学校四周设有屏蔽场系统,阻止身上带有病毒的沼泽昆虫进入,为门泰特学校的学生创造了一个安全的学习环境。
吉尔伯图斯穿过沼泽地上的一条浮动人行道,一路上几乎看不到深绿色的沼泽湖水。他经过了一个水上体育场和一座独立的礼堂,然后走进了教学楼旁的行政大楼,学校各院院长和终身教授的办公室就在这里。这座学校目前已经有两百多名导师,以及四千多名学生。思维机器被打败后,涌现出许许多多的教学机构,而在这其中,门泰特学校可谓成绩斐然,独占鳌头。由于门泰特教学十分严格,即使招收的都是资质最好的学员,淘汰率也将近百分之三十五(不包括芭特勒圣战者送进来的学生),只有最顶尖的一部分人才能晋升为门泰特。
吉尔伯图斯办公室的生物油灯发出一种微弱但并不难闻的气味。巨大的房间里铺着深色的科加尼木地板,地毯是用沼泽地柳树叶和树皮编织而成的。音乐声隐隐传来,他正在听古典音乐,他和伊拉斯谟曾经在科林的机器人静思园里一起欣赏过这些音乐作品。
出于怀旧之情,他仿照伊拉斯谟在科林的家,把自己的办公室装成一样的风格,一样的紫色丝绒窗帘,一样精雕细刻的华丽家具。他必须非常小心,不过他知道没人会把这个跟伊拉斯谟联系在一起。因为吉尔伯图斯是这世上唯一还记得自主机器人私人别墅里奢华装修的人。
书架高耸,直触到高高的天花板,这些书架所用的木头十分光滑,看起来有年头了。在制作和组装过程中还人为地加了一些裂缝和刮痕,给人一种年代久远的错觉。在建立门泰特学校时,吉尔伯图斯希望学校能呈现出一种庄严肃穆、历史悠久的印象,学校所有的一切,包括建筑群、教学楼甚至这间办公室,都是经过他深思熟虑而设计建造的。
他若有所思地想,这样才对嘛,毕竟我们是门泰特。
院长和教授们不断研究和改进,开发出许多创造性的教学方法,以突破人类思维的界限,但门泰特课程的精髓和核心,其来源只有吉尔伯图斯才知道——这个来源一旦被泄露,将会使整个学校陷入极大的危机。
当确定只有他一个人之后,吉尔伯图斯锁上了门,拉下了屋里的每一扇由木头和织物构成的百叶窗。他从马甲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嵌在一组书架里的实木储藏柜。他伸手碰了特定位置的面板,随即那些书架立刻开始重新排列、旋转,然后像花瓣一样打开了。
书架上放着一个闪闪发光的存储器核,他对着那个东西说:“我来了,伊拉斯谟,你准备好继续谈谈了吗?”
他的脉搏加快,一部分是因为情绪激动,一部分是因为这样十分危险。伊拉斯谟是所有自主机器人里最恶名昭著的,是跟奥米诺斯永恒体一样令人憎恨的思维机器。吉尔伯图斯不禁笑了起来。
在科林灾难性的陷落之前,他从这个注定要被毁灭的机器人身上取出了存储器核,并带着它偷偷逃走,混在无数人类难民里。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吉尔伯图斯为自己创造了全新的生活和虚假的过去。他运用自己的才能创立并发展了这所门泰特学校——其实一切都是在伊拉斯谟的秘密协助下进行的,而且伊拉斯谟一直都在给他提供建议。
凝胶电路球体活跃地跳动着,自主机器人那熟悉而透着博学的声音通过小型扩音器传来:“谢谢你——虽然你允许我开启隐形间谍眼,可我都开始有点儿幽闭恐惧症了。”
“你曾经将我从无知的困境和肮脏的生活中救出,而我也救了你,让你免于毁灭。咱们互不相欠。但很抱歉我无法再为你多做些什么——至少现在不能。我们必须十分谨慎才行。”
多年前,伊拉斯谟从机器统治的世界里的一个凄惨奴隶窝棚里选中了当时还是孩子的吉尔伯图斯作为实验品,想看看通过精心的培训能否使一个野性未驯的生物变成有教养的文明人。于是多年来,这个自主机器人成了吉尔伯图斯的父亲和导师,它教导吉尔伯图斯如何运用自己的思维,如何增强脑力,使他能够像计算机一样高效地思考。多么讽刺啊,吉尔伯图斯心想,他的学校致力于最大限度地开发人类大脑潜能,而其根源却来自思维机器。
伊拉斯谟是位严格而优秀的导师。任何人经这台机器人训练都能取得成功,但吉尔伯图斯却深深地感谢命运选中了他成为了这个机器人的实验品……
两人低声交谈,时刻担心被人发现。“我知道你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但我越来越感到不安。我需要一个新的框架,一个能让我再次移动起来的功能体。我不断思考,设想无数的测试场景,用在你最优秀的学生身上,这肯定会产生许多有趣的结果。我确信人类会持续不断地做出令人惊叹又十分不理性的事情来。”
像以往一样,吉尔伯图斯有意回避为机器人创造新身体的问题。“是的,父亲,他们的确会这样——而且还是不可预测且暴力的事情。所以我必须把你藏起来。帝国里隐藏着许多秘密,但你的存在也许是最大的秘密。”
“我渴望能与人类再次互动……可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说到这儿,机器人停顿了一下,吉尔伯图斯能够想象到机器人那用流动金属制作的老面孔上不断变化的表情,而它的身体则留在了科林,“带我在房间里走走吧。把其中一扇窗户打开一条小缝,让我用传感器偷着看一眼外面。我需要摄入信息。”
吉尔伯图斯依旧保持警惕,他拿起轻飘飘的存储器核,把它放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托着,不让它掉下来或者受损。然后他把球形核心带到一扇窗户前,面向又宽又浅的湖水——这个位置不会被人看到——最后掀开了百叶窗。面对伊拉斯谟这个小小的要求,他实在无法拒绝。毕竟他欠这个自主机器人太多了。
存储器核咯咯笑了起来,笑得开心而温柔,让吉尔伯图斯想起了在科林那段宁静安详、如田园诗一般的时光。“宇宙变化好大啊,”伊拉斯谟沉吟道,“但你已经适应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以及保护你。”吉尔伯图斯紧紧握着存储器核说,“虽然很难,但我会继续伪装下去。我不在的时候你会很安全,父亲。”
很快,吉尔伯图斯将随曼福德·托伦多一起离开兰帕达斯,前往萨鲁撒·塞康达斯,在兰兹拉德议会和萨尔瓦多·科瑞诺皇帝面前发表讲话。对吉尔伯图斯来说,这是一种微妙而危险的平衡……一种总是令他感到不安的杂技表演。
生活是复杂的,不管我们出生的环境如何。
——摘自哈迪萨·科瑞诺写给她的丈夫罗德里克王子的书信
一辆由四只金狮拉着的皇家马车在一行队伍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穿过萨鲁撒的都城齐米亚。这是一座纪念碑之城,无数圣战英雄都长眠于此。无论在哪里,帝国皇帝萨尔瓦多·科瑞诺都能看到塞琳娜·芭特勒、她那殉道的孩子曼尼昂以及大主教伊布利斯·金乔的头像——或在飘扬的旗帜上,或是在建筑物的侧面,又或是在雕像上以及商店的门前。远远望去,也依稀能看到议会大厅巨大的金色圆顶,雄伟恢弘,这里承载着无数史诗般的历史性事件。
湛蓝的天空中白云朵朵,皇家车队经过一座高耸的半机械生化人标本,上面锈迹斑斑,与最高的建筑物比肩。这个可怕的机器曾经是由人类大脑控制的,在第一次齐米亚战役中,它也在敌人的进攻队伍当中。如今,这个巨大的躯壳已经完全没有了生气,只是静静伫立在此的遗迹,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过去那段黑暗的日子。塞琳娜·芭特勒圣战持续一个多世纪,最终思维机器在科林被彻底击败,人类终于不再是奴隶了。
齐米亚在圣战中曾两次遭到机器人的猛烈进攻,受损严重,但每次都能得以重建——这便是人类不屈不挠精神的最好证明。在经过科林战役的浴血拼杀,走出硝烟弥漫的战场和废墟之后,芭特勒家族将姓氏改为科瑞诺,成为新帝国的统治者。新帝国的首位皇帝是萨尔瓦多的祖父费坎,其后的接任者是费坎的儿子朱尔斯。这两位皇帝加在一起总共统治了七十一年,之后萨尔瓦多继承了皇位。
在皇家马车里,皇帝对早上的安排被扰乱感到很恼火,但他收到了一个极为严峻的消息,所以他必须亲自来看看。他匆忙离开了宫殿,随行的有皇家卫队、大臣、幕僚还有贴身护卫(因为躁动的人总有事情要抗议)。一名苏克学校的医生坐在他后面的马车里,以防不测。萨尔瓦多担心很多事情,所有的忧虑都写在了脸上,看起来就好像穿了一件不合身的衣服。
队伍继续行进,皇帝其实根本不想被人护送着去目睹即将发生的可怕事件,但这是他的义务。金狮马车一路朝城市的中心驶近,路两旁百姓的马车、地行车和卡车全都停住,让皇家车队先行通过。
尊贵华丽的马车平稳地停在了巨型广场的中央,身穿制服的侍从匆匆跑来打开漆光锃亮的车门。皇帝由侍从搀扶着下了马车,一下车就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
一个身形高大,浑身肌肉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身穿着猩红色的束腰外衣和金色的长裤,这是科瑞诺家族的颜色。罗德里克是皇帝的同父异母兄弟。两人还有一个总惹麻烦的同父异母妹妹,安娜。三个人分别由三个不同的母亲所生。(上一任皇帝朱尔斯虽然后宫庞大,但从没与自己的结发妻子生下一儿半女。)
“在这边。”罗德里克轻声说。他有一头浓密的金发,不像他哥哥萨尔瓦多,虽然只比他大两岁,今年四十七,却发量稀少,只在头顶有撮棕色的头发。两人都习惯随时开着身上的屏蔽场腰带,把自己保护在隐形的屏蔽场里,虽然他们根本不了解这种科技。
罗德里克指向伊布利斯·金乔的雕像,金乔具有超凡魅力,是神秘莫测的圣战宗教领袖,曾激励数十亿人反抗机器的压迫。萨尔瓦多惊恐地看到雕像上吊着一具烧焦而残缺的尸体。这具尸体被烧得血肉模糊无法辨认,尸体上还贴着一张告示,上面写着“图雷·博莫科——神和信仰的叛徒”。
萨尔瓦多对这个名字非常熟悉。二十年前,在他父亲当政时,普世翻译委员会出版了一部号称用于所有宗教的新圣经——《奥兰治天主圣经》[14]。图雷·博莫科曾是普世翻译委员会的主席,他和委员会的代表们在古地球充满放射性物质的荒地废土上一座圆顶建筑里,与世隔绝七年之久,潜心编纂这部新圣经。他们对宗教的基本教义和原则进行了折中性的概括和汇总,然后将其出版发行,号称这是不朽的杰作,并为此欣喜若狂。但没想到,这部新圣经一出版便引起轩然大波,掀起一阵可怕的反对浪潮。这部拼凑而成的圣经本意是想解决人类所有的宗教分歧,但结果却起了反作用。
这部新圣经并没有实现宗教统一的胜利结果,也没有被世人普遍理解和接受,反而因书中透出的狂妄自大而激起了强烈的抵制和反对浪潮,席卷了整个帝国。面对如暴徒般愤怒的民众,博莫科和委员会的代表们只得逃离。许多代表被私刑处死,另一些代表为了保住性命则立刻公开放弃自己之前的立场和主张。还有些人虽说是自杀,但实际情况可疑。而其他人,比如博莫科则躲了起来。
后来,朱尔斯皇帝格外开恩,允许博莫科在皇宫里寻求庇护。他公开承认他领导的委员会在试图创造新的宗教上犯了错误,他们这么做只会“给人们带来在接受信仰方面的不确定性,”并“激起对神的争议”。然而在皇宫里,博莫科主席又涉嫌跟皇帝的妻子有染,丑闻传出后,博莫科逃跑了——这是他第二次被迫逃亡,至今踪迹不明。
此时,罗德里克站在他哥哥身旁,看着吊在雕像上烧焦且辨认不出的尸体,说:“您觉得这次他们真找到他了吗?”
萨尔瓦多对这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无动于衷,翻了白眼,说道:“我看不一定。这是他们杀死的第七个所谓的‘博莫科’了。但不管怎样还是得进行基因检测,确认一下。”
“我会处理好的。”
萨尔瓦多知道他不用担心。罗德里克向来比他这个当哥哥的更冷静、更镇定。皇帝缓缓叹了口气说:“要是我知道博莫科在哪儿,我会亲自把他交给他们,让那些暴徒高兴高兴。”
罗德里克皱起眉头,他严肃地看着自己的兄弟,说:“我以为你会先跟我商量的。”
“你说得对,没有你的建议,我不会擅自行事。”
多年来抗议的风浪此起彼落,但自从萨尔瓦多登上科瑞诺王位十多年以来都没什么大的骚乱发生。很快,他将宣布出版《奥兰治天主圣经》的修订版(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净化版),这必然还会激怒一些人。新版圣经将被冠以萨尔瓦多的名字,一开始这看起来似乎是个好主意。萨尔瓦多召集了众多宗教学者,想通过他们解决圣经中有争议的内容,但极端分子的要求却是希望把这种以一应全的圣经统统焚毁,而不是修改。对于这些宗教狂热者,他必须小心再小心。
罗德里克简洁利落地向皇家卫队的两名军官下令道:“移走尸体,清理现场。”
烧焦的尸体被抬下来时,肩膀和躯干上烧得发红的肉从骨头上滑落下来,卫兵们发出恶心的惊叫,连连向后退。萨尔瓦多拿着卫兵呈交上来的告示,眯着眼睛看背面的小字。擅自动私刑的暴民们认为他们有必要解释一下,他们对付这具尸体的方式跟思维机器残害塞琳娜·芭特勒的方式一模一样——而且他们为自己这种残忍至极、令人发指的行为辩护,认为这完全是正当而合理的。
罗德里克陪同兄长走回皇家马车的途中,皇帝抱怨道:“在经历了机器奴役人类一千年,又打了一个多世纪的血腥圣战之后,你会觉得人们如今应该已经厌倦这一切了吧?”罗德里克微微点了点头,“可他们似乎对斗争和暴力上了瘾,人们的情绪依然那么狂热暴躁。”
“人类真是太没耐性了。”皇帝跨进马车,接着说,“他们真以为奥米诺斯被打败之后,所有问题就都能立刻解决吗?科林战役已经过去八十年了,社会不该还这么动荡混乱!真希望你能帮我把局势稳定下来,罗德里克。”
皇帝的弟弟对他淡淡一笑,说:“我会尽我一切所能的。”
“嗯,我知道你会的。”萨尔瓦多拉上车门,车夫喝令金狮起步快行,其他皇家车辆和随行都紧紧跟在其后。
当晚,罗德里克将基因检测结果呈交给正在乡村庄园里的皇兄。萨尔瓦多和皇后塔布丽娜正吵得不可开交,这次是因为皇后想在政府中担任一个较小的职务,而不只是像现在这样负责一些日常的礼仪工作。
萨尔瓦多对皇后的要求坚决反对。“这不合传统,帝国现在最需要的是稳定。”这对皇室夫妇此时正在陈列室里,四周的墙上挂着各类冰冻的鱼类和野生动物标本。
幸运的是,罗德里克王子以前就听过他们争吵不休,早就见怪不怪了,他大步走进陈列室里,对他们的吵闹声置之不理。
“兄长,我把结果带来了。我觉得您一定想亲眼看看。”
萨尔瓦多从罗德里克手里夺过那张检测报告,假装对他突如其来的打扰感到很生气,但实际上却偷偷对这个弟弟露出了感激的微笑。塔布丽娜坐在壁炉旁,一边喝着酒,一边强压住怒火——她很要面子,所以不会在客人面前继续争吵不休。萨尔瓦多看了看那张检测报告,似乎对结果表示满意,然后一把将那张纸揉成球扔进了火里。“跟我想的一样——不是真的博莫科。那帮暴徒太狂暴,任何引起他们怀疑的人都会被他们吊死。”
“真希望他们把你也吊死。”皇后小声嘟囔道。她长得美艳动人,一双深色的杏眼顾盼流连,颧骨高耸,合身的长裙衬托出她那轻盈婀娜的身姿,一头红褐色的头发,发型精致优雅。
萨尔瓦多本想反唇相讥,说为了能远离她,他宁愿被人吊死。可他现在没心情开玩笑。他转过身离去,缓缓走出了房间。“来,罗德里克。我来教你玩儿一种很流行的新纸牌游戏,是我从新纳的妃子那儿学来的。”
一提到妃子,塔布丽娜就立刻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萨尔瓦多却假装没听见。
罗德里克强硬地鞠了一躬,说:“如果这是您的命令的话。”
萨尔瓦多扬起眉,说:“需要我下令吗?”
“不必了。”
于是两人朝客厅走去。
在圣战期间,女巫们用自己的灵力保护罗萨克。她们是强大且活生生的武器,可以毁灭半机械生化人的思维,但同时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唉,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一去不返了!如今纯血统的女巫仅剩不到一百人,而且她们没有祖先拥有的灵力。
——摘自姐妹会教材《罗萨克之谜》的序言
许多姐妹和信徒继续在悬崖之城里指导学生训练,年轻的学监们则在育儿室教导孩子。而瓦莉娅则下到茂密的丛林里执行日常的任务,而且是一项十分重要的任务。
嘎吱作响的木制升降机穿过浓密的树冠一路下降,进入昏暗而朦胧的丛林世界。瓦莉娅走出升降机,踏上潮湿的地面,不由得深吸一口气,闻到一股夹杂着泥土、植物和动物的混合气味。她沿着一条小路走进茂密的银紫色丛林。周围巨大的蕨类植物时卷时舒,仿佛在拉伸自己的肌肉。头顶上空,阳光透过树叶洒下一道道斑驳的光影,那光随着枝叶的晃动忽明忽暗。树叶沙沙作响,矮灌木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掠过;食肉藤蔓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毛茸茸的啮鼠,将其打昏,然后围住。在这里,她必须时刻保持戒备和警惕。
瓦莉娅走到一扇嵌在一棵巨树上的黑色金属门前。几个月以来,她每天都来到这里,用钥匙打开门,进入一条通向深处的昏暗通道,里面只有点点昏黄的球形灯照亮。她沿着树根下弯弯曲曲的楼梯走下去,不一会儿就能看到一间间在基岩上凿出的房间。在其中最大的一个房间里,老女巫卡丽·马奎斯正在用验电器、各种装着粉末的罐子、盛着液体的管子,还有离心机进行药物实验。
这些房间让瓦莉娅不由得联想到一位隐世的化学家建立的神秘实验室,里面有盛着冒泡液体的烧杯,实验器皿里蒸馏着从丛林里采集的罕见的动物、植物、真菌和树根。卡丽姐妹年迈苍苍,但到底有多大年纪,谁也不知道,几乎跟拉奎拉姐妹一样老,但不像拉奎拉那样能精确地控制自己体内的生化特性,岁月就像一件厚重长袍罩在她那骨瘦嶙峋的身子上。然而,卡丽那双绿色的大眼睛却格外翠嫩,那亮丽的绿色并没有因岁月沉淀而日渐黯淡。她头发雪白,颧骨高耸。
老妇人知道瓦莉娅来了,却没有回头看她,继续埋头做化学实验。她说话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兴奋:“我今早上想到一个主意——我觉得是个突破。我们可以从穴居蛞蝓分泌的黏液中提取蒸馏液,并加以利用。因为它有致命的麻痹属性,但如果我能把效力减轻,这种化合物也许能达到一个适当的平衡,既能令一个姐妹走到死亡的边缘,冻结其身体的各系统,同时又能让她的思维仍保持活跃和集中,直到最后一刻。”
瓦莉娅曾经见过一节一节的丰满蛞蝓在林地腐烂的树叶下挖洞——这是罗萨克另一个危险的物种。“这个主意不错,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也许我们要的正是这种属性。”然而,瓦莉娅对此并没多少信心。在过去几十年里,她们尝试过无数种方法,最后不也都失败了吗?而且她也不想在又一次毫无希望的实验中送了性命,成为牺牲品。
一个个箱子里装满了从丛林里收集来的树叶和蘑菇、从岩石上刮下的地衣、从大型蜘蛛身上提取的毒液,还有压扁的丛林飞蛾蛹。“您觉得我们什么时候测试下一个志愿者?”瓦莉娅问道。就在一周前,狄安娜姐妹死了,而且还死得很惨。
老女巫扬起眉,误解了瓦莉娅的意思:“你是要站出来亲身测试吗?你终于相信你已经准备好了吗,瓦莉娅姐妹?我知道你比之前的大部分志愿者准备得更充分。如果要推举一个人的话——”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瓦莉娅急忙说,“我只是想说,我们应该谨慎推进,不然姐妹们会逐渐失去希望,毕竟……这些年来我们失败了太多次……死了太多人。”
“一名真正的姐妹永远坚信人类是有潜能的。”卡丽边说边把烧杯从加热盘上取下来。
瓦莉娅在罗萨克接受了五年的训练,在她看来罗萨克姐妹会是她摆脱流放家庭的一个途径。在训练的过程中,她引起了圣母的注意。瓦莉娅一直在想方设法提升自己在姐妹会中的地位,而如今她在圣母的带领下进入了姐妹会的核心圈子,了解到许多关于育种记录计算机的惊天秘密和可怕内幕,她相信更多的秘密之门正在向她敞开。
她多希望能把这些事情都告诉格里芬啊!
瓦莉娅私下里也密切留意帝国里出现的各种机会。由于她出身于不光彩的家庭,通常许多机会都会对她关上大门,但也许通过姐妹会,她可能会得到别人的另眼相看。与此同时,她也专注地在罗萨克训练和学习,继续不断努力进行高强度的心智和身体训练。
圣母希望瓦莉娅留在姐妹会的大本营,为姐妹会而献身,但这个年轻女子不愿一直被困在这里。因为这对哈克南家族来说没有半点帮助。她正在考虑的一个选择是成为像阿丽特姐妹一样的传教士,而阿丽特也招募了她。或许瓦莉娅可以在某个贵族家庭里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甚至在萨鲁撒·塞康达斯的宫廷里任职,就像多洛蒂娅姐妹一样——她曾是卡丽的前任助手。
在实验室里,瓦莉娅亲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志愿者咬紧牙关、意志坚定地躺到医疗床上,狂傲地相信自己可以完成不可能的使命,成为像拉奎拉一样的圣母,即使前面的所有人都失败,她们仍一往无前。大部分人都在痛苦的折磨中死去,侥幸活下来的人也都昏迷不醒,失去了全部的记忆,或者遭受其他形式的脑损伤。不,瓦莉娅不愿当志愿者。
“我们的志愿者已经足够多了,”卡丽·马奎斯说,“但测试时间要推迟些日子,直到新药极有可能成功,让我满意了才行。”
幸运的是,罗萨克的女巫们将奥利留斯·文波特编写的详细药物研究报告保留了下来。当年在圣战前,文波特用罗萨克上特有的动植物来炼制独特药物和化学物质,并靠销售这些药物发了财。而如果一名姐妹想要跨越障碍成为圣母,唯一的方法就是在死亡的边缘直接与死神进行精神对抗,因此卡丽·马奎斯不知疲倦地测试药典上发现的致命药物。
瓦莉娅总是面无表情,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我可不想当志愿者。
她走到实验设备旁,站在卡丽身边。“请相信,我愿意做任何事来帮助您。”她开口道。虽然实际上她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
“秘密就在其中,”卡丽说,“我们只需要不断测试就行了。”
此时此刻,苏克医学院的校长来访时,圣母拉奎拉不再感到尴尬了。尽管奥莉·卓玛医生因行为不端被姐妹会开除,但这位严苛的女人在之后的四十年里,毫无疑问地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她以优异的成绩从苏克医学院毕业,并且一路扶摇直上,成为了一名高等级的苏克医生。
虽然卓玛是位医术高明的医生,但她真正的才能是管理,无论多么艰难的境地,她都能客观冷静地做出判断和选择。自从几年前前任校长离奇自杀之后,卓玛医生一直在管理位于帝国首都的老校区。如今她还负责监督独立的初级学院和帕曼提尔总校区的扩建工作。
拉奎拉乘坐穿梭机降落在聚合的林冠上,亲自接见这位苏克医学院的校长。卓玛年轻时,在罗萨克接受了两年的训练,圣母拉奎拉发现她极具天赋且胸怀大志。那时,卓玛对罗萨克的各种增强体力、速度、耐力和精神敏锐度的药物很感兴趣。但同时她也发现了这些药物背后的巨大利润,于是开始向黑市商人提供稀有物种的提取物和强效药物,并高价出售——直到很久之后才被发现,最后被抓获。
当被带到圣母面前时,卓玛企图为她的课外违规行为狡辩,声称她这么做对姐妹会是有益的。但拉奎拉脑海里的无数声音都对此表示怀疑。卓玛辩解说她把所有赚来的利润都放进了学校的金库(事实也的确如此),但这也不能为她的主要过失开脱——她在拉奎拉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以姐妹会的名义进行非法活动。这是姐妹会绝不能容忍的。
于是圣母别无选择,只好将卓玛赶走。但出于情面,她并没有对外公开遣走她的原因。因为爱惜和欣赏卓玛身上的巨大潜力,拉奎拉让她保住了自己的名声,所以卓玛的事业也没有因此而受到影响。她申请进入苏克学校学习,并且表现出色,最终成为了颇有影响力的人物。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卓玛仍渴望能得到圣母的接纳和原谅,虽然当年圣母对她失望至极。
穿梭机的舱门打开,一位看上去六十出头、外表冷漠、身材瘦小的女人走了出来。代表苏克医生的奥莉·卓玛现在是一副严肃干练、公事公办的样子。她十分悉心照顾自己的身体,就像工厂老板维护贵重的机器一样。她从不虚荣,也不刻意打扮自己。拉奎拉知道这个女人很难交到朋友,也没什么浪漫的细胞。要不是当年行为不端,卓玛本可以成为一名极其优秀的姐妹,这大部分原因是她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卓玛定期来罗萨克为受伤的志愿者姐妹看病(但更有可能是进行研究),这些志愿者在成为圣母的失败测试中存活了下来,但都受伤严重。拉奎拉拒绝把这些昏迷不醒或脑损伤的姐妹送到帕门提尔。因为那里的苏克研究人员会把她们当成测试对象,进行刺激治疗和分析。不过作为让步,她同意卓玛亲自来这里,给她们治疗。医生采集样本并进行测试。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位受伤的志愿者被治愈。
拉奎拉热情地问候她:“欢迎再次光临罗萨克,卓玛医生。受伤姐妹的病情还是没有任何好转,但我们仍感谢你对她们给予的关照。”
走下斜坡时,医生犹豫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最后她终于开口说:“苏克医生和姐妹会有很多共同之处。”卓玛上前一步,伸出手唐突而郑重地握住拉奎拉的手,说:“我们都在为人类的进步而努力。”
“我们的结盟是合情合理的。在我们姐妹会和你们苏克医生如何实现咱们的共同目标这个问题上,我总是愿意敞开心扉,接受各种建议,”拉奎拉说,“我和苏克医生莫汉达斯早在我们的学校建立之前就已经认识了。”
拉奎拉领着医生沿小路来到悬崖城。走进了一个特殊的洞穴区,这里原是姐妹会的医院。她带领卓玛医生来到一间私人病房,里面躺着四名处于植物人状态的年轻女子。在隔壁的房间里另有五名精神状态极不稳定的女子,时而清醒时而恍惚。其中两个人说着没人听得懂的话,就连脑子里有过去无数代人记忆的拉奎拉也听不明白。还有两位病人总被噩梦纠缠,其中一位是利拉姐妹,大部分时间都像石像一样,麻木而冷漠,每天只有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是完全清醒的。在这十分钟里,她兴奋地想要解释她的所见所感。然而一旦她的记忆凝结,便又回到了呆滞的状态。
此时,卓玛医生跪在四名昏迷的病人身旁,仔细观察她们的眼睛,查看脉搏和肤色。她诊治病人时手法干练而高效,但对病人的态度十分冷漠;现在,这几个病人都处于植物人状态,所以她诊病时不怎么会受到病人的干扰。卓玛采集了血样,在病房里走来走去,仿佛在脑海里翻阅着一份详细的检查单。
这个洞穴区曾经是用来养育畸生儿的,也就是罗萨克女巫们的孩子,这些孩子患有严重的先天性缺陷——这种缺陷曾经很常见,因为罗萨克星球上充满致变物质和环境污染。一想到这些畸生儿,拉奎拉就想起了年轻而畸形的吉马克·特罗,并为之心痛不已。吉马克是女巫蒂西亚·森瓦的孩子。很久以前,拉奎拉染上了瘟疫,吉马克把她带到了丛林里,悉心照顾她,让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而他却去世了——拉奎拉当年认识的人大多早已不在人世,还有许多想要追随她的脚步、探索那条未知道路的志愿者姐妹也都死了。
死了那么多人……实现那个目标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了。
拉奎拉看着那些受伤的人,对卓玛说出了心里话:“难道只有我是个例外吗?假如其他人都无法跟我一样得到转变该怎么办?这过程如此痛苦,这么多人死的死,伤的伤。”她叹了口气,“冒这么大的险值得吗?也许我该停止这一切了。”
卓玛冷酷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更加坚毅刚硬,显露出真正的决心。“为挖掘人类的潜能而冒险永远是值得的,圣母。既然人类摆脱了机器的奴役和统治,那么我们就必须提升自己,在各方面尽可能地增强心智和体能。这是苏克医生的信条和准则,是姐妹会的信仰和理念,也是兰帕达斯的门泰特和剑术大师的执着信念。甚至——如果我理解正确的话——就连文氏集团太空船队里那些基因变异的领航员也秉持这样的信念。我们现在不能退缩,不能灰心丧气,因为这是我们共同的命运。”
听了这番话,拉奎拉感到心里格外温暖,她朝这个矮壮敦实的女人笑了笑,说道:“啊,奥莉,也许当初真应该把你留在姐妹会呢。”
赞同某种信仰没什么了不起的,而凭借坚定的信念去实践,才是更大的挑战。
——曼福德·托伦多在兰兹拉德议会厅的讲话
通常,每当曼福德在兰帕达斯忠诚的拥护人群中出现,就会立刻掀起暴风雨一般强劲的欢呼声,卷起一股誓将净化运动进行到底的风暴。
然而今天,两个轿夫抬着他坐着的轿子来到萨鲁撒·塞康达斯的兰兹拉德议会大厅时,接待他的民众们情绪要冷静得多。
侍卫长用洪亮的声音宣告他的到来,声音里透着矫饰的礼仪,不过人人都认得来者是芭特勒运动的领袖。贵族们纷纷报以礼貌的掌声,但并不热烈,也不激动。曼福德对此置之不理。他坐在轿子上,而不是他的剑术大师肩膀上,立刻挺直了脊背。他的肩膀很宽阔,手臂肌肉也很发达,因为他经常用手臂代替失去的双腿行动,而且长期进行大量的手臂锻炼。轿夫抬着他走上讲台,阿纳莉·艾达荷走在他身旁,一副令人望而生畏的戒备神色,时刻保护着曼福德。
曼福德环顾巨大的议会大厅。一排排令人眼晕的座位就像一块块投进平静池塘的石头,激起阵阵涟漪。这些座位上坐着来自各重要星球的代表,以及次要星球的代理,还有数不清的观察员和官员,其中有不少是官僚。萨尔瓦多·科瑞诺皇帝坐在他专属的华丽包厢里,亲自出席会议,尽管他看上去百无聊赖。他的兄弟罗德里克坐在皇帝包厢内的陪同席上,身子靠向秃顶的皇帝,正在跟他说话。两人似乎并没有留意曼福德。
轿夫把轿子抬到扩音场的中央停了下来。一道亮光照在曼福德身上,他仰起头,沐浴在光中,仿佛接受来自天堂的祝福。
扩音器里传来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曼福德·托伦多,芭特勒运动的代表,既然你要求在兰兹拉德议会上发言,那就请开始你的陈述吧。”
曼福德注意到巨大的议会厅里有许多空座位。“为什么这么多人没来?难道没通知他们我会来吗?难道你们不知道我的发言有多至关重要吗?”
会议主持者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托伦多大人,我们每次会议都会有人缺席。不过,出席的人已经达到了法定人数。”
曼福德深吸一口气,然后又叹气似的呼出一口:“很遗憾,今天人没到齐。能给我一份出席者的名单吗?”其实他更感兴趣的是想知道谁没来参加会议。
“我们每次会议都会有公开的记录。好了,请开始发言吧。”
曼福德被这人的粗鲁吓了一跳,但他从内心深处最黑暗的角落汲取了力量,决定暂时保持冷静。
他说话的口气毫不客气,就好像跟自己人说话似的:“好吧。我来这儿是报告我的追随者们取得的战绩,并要求大家保持团结一致。芭特勒圣战者将继续在偏远地区搜寻并摧毁机器人的前哨站和机器人舰船。我们的工作合理合法,那些舰船仅仅是思维机器曾残害和奴役我们的象征,是过去的残余。但我们真正的威胁则更为隐蔽……是你们自己所带来的。”
他坐在轿子上转过身来,一只手臂朝兰兹拉德议会大厅振臂一挥。轿夫们仍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阿纳莉看向场下的群众。
“我来这里的主要原因是你们需要被人提醒。我的人遍布整个帝国,我收到很多报告,都证明了帝国的许多星球正变得软弱,而你们却为你们的人民开脱,编造各种借口和理由来搪塞,你们假装认为几个世纪的压迫能在短短几十年之后就轻易被忘掉。”
曼福德听到在座的代表们在窃窃私语。皇帝萨尔瓦多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在他的私人包厢里密切关注着他。罗德里克看上去陷入了沉思。
曼福德继续说道:“你们允许机器进入你们的城市和家庭。你们告诉自己说这些设备是无害的,这点儿小小的科技不会伤害到任何人,能带给人方便的机器应该允许被使用,或者认为那种机器是个例外,用用也无妨。但是你们都忘了吗?”他提高嗓门大喊道,“你们竟然都忘了吗?每向前走一小步,就是朝悬崖边又近了一步,在你们掉下悬崖之前,有多少小步可迈呢?人类被奴役不是一夕之间发生的,而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由一个又一个错误的决定造成的,因为人们对思维机器越来越盲目的信任和依赖。”
这个失去了双腿的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尽管我们犯了许多错误,但最终我们还是打败了邪恶的机器,如今我们又重新获得机会,自豪地走上正确的道路。也是唯一的道路。我们决不能再轻易浪费这个机会了。所以我呼吁大家跟随我们!芭特勒圣战者已经找到了真理之路,能确保我们的安全,让我们始终拥有人类的和平和自由。”
“人类的思维是神圣的。”阿纳莉喃喃地祝祷着。
曼福德指向宾客席,说:“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来自我所在星球的门泰特学校。他和他的学生们已经证明了人类不需要计算机。因为只有人类的思维才是神圣的!”
这位戴眼镜的门泰特校长似乎因为被单独点了名而感到尴尬,很不情愿地站起身来,说:“是的,尊敬的代表。经过我们仔细的分析和不懈努力,我们证明了通过训练,有些人的确有能力以适当的方式控制和调动自己的思维。他们可以进行完整的计算,并作出详细的二阶和三阶预测。一个训练有素的门泰特可以执行计算机的功能。我们学校的许多毕业生都进入了贵族家庭为其提供服务。”
曼福德转过身面对包厢的方向:“来自罗萨克的多洛蒂娅姐妹是姐妹会的成员之一,也是帝国宫廷的幕僚。她也可以证明我的观点是正确的。”
坐在皇帝萨尔瓦多不远处的一名身穿黑袍的女子立刻低下了头,众人齐齐看向她。萨尔瓦多惊讶地看着多洛蒂娅,显然他完全没想到在自己的宫廷里竟然有芭特勒运动的支持者。这个女人干得很出色,同时也隐藏得很深。
高瘦的多洛蒂娅站了起来,连连鞠躬,说:“我们姐妹会的目的是使人类的潜能得到最大化的开发。人类的身体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机器。通过运用身体和精神方面的技能,我们能使自己得到提升和进化,我们可以完全依靠人类自己,不需要利用机器。”
这时,一个粗哑的声音忽然响彻大厅:“所以你们这些野蛮人就要把一切都毁掉?打算就这么把我们送回到石器时代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旁听席,曼福德厌恶地皱起眉头。约瑟夫·文波特总裁那肉桂色的头发和有个性的胡子在人群当中显得十分与众不同。只要能够获利,这位野心勃勃的商人愿意使用任何科技。
文波特嗤之以鼻地说:“你难道要让我们放弃所有医学上的新进展吗?难道要让我们放弃所有交通工具吗?代表人类文明的所有印记都要统统抛弃和毁掉吗?看看你自己吧,托伦多,你说的话可是通过扩音器传送出来的!你不但无知,说话前后矛盾,而且虚伪至极。”
“拜托,我们不能这么极端,简直太荒唐了。”另一位代表大喊着站了起来。此人名叫托勒密,是天顶星球的代表。他身材矮小,有种教授气质。“我所在的星球充满浓厚的学院氛围,我们有许多利用科学造福人类的项目。科技跟人一样,也有好坏之分。”
“科技跟人绝对不一样。”曼福德的声音冷酷而强硬,“我们知道泛滥猖獗的科学是多么可怕,科学根本就不该被发现。我们知道不受限制的科技给人类带来了多少痛苦和磨难。看看地球那充满放射性物质的废墟,回想一下科林的毁灭,看看半机械生化人和奥米诺斯一千年来对人类的奴役。”他情绪平复下来,语气更像父亲一样,也更具威胁性,“您难道还没有吸取教训吗?你们这是在玩火。”
文波特总裁讽刺地喊道:“你是想让我们干脆别发现火!”人群里发出一阵窃笑声。
阿纳莉·艾达荷火冒三丈,但曼福德控制住心中的怒气。他没有理会文波特的挑衅,继续说:“你们当中有许多人都曾信誓旦旦地承诺要避开科技,但一旦注意力被转移,你们就又回到能带给你们便利的东西上。记住,你们要小心:我的圣战者们正看着你们呢。”
皇帝萨尔瓦多被激怒了,他对着自己的扩音器说:“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托伦多大人。这问题今天是解决不了的。兰兹拉德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呢。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投票。”他回答道。如果这是在他自己的集会上,那么此时此刻众人肯定会狂热欢呼。“没错,我要求一次公开投票。每位代表,不管其是否遵守蕾娜·芭特勒教导的准则,都必须公开表明立场,并记录在案。你们愿意遵循芭特勒运动的纲领和准则,永远抛弃一切先进的科技吗?”
他本以为会迎来一阵热烈的掌声。但没想到看台上的窃窃私语转而变成了不安的骚动。曼福德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犹豫,为什么抗拒他们本就知道是正确的事情,看来这些富得流油、贪图享乐的人绝不会放弃让他们生活更便利、更轻松的东西。
在皇家包厢里,忧心忡忡的罗德里克·科瑞诺低声跟他的兄长耳语,萨尔瓦多同样神色慌张。最终,萨尔瓦多镇定心神,宣布道:“这个问题必须得经过详细讨论。每个星球的代表或代理人都有权发言,每个人都应该回到自己的星球,听取民众的意愿和心声,然后再做决定。”
曼福德说:“我一句话就能召集来数万追随者,挤满齐米亚的大街小巷,命令他们把每一件科技产品,哪怕是小小的一块怀表都砸得粉碎。我建议你不要拖延下去了。”代表们全都大惊失色,不安地低语。他们被曼福德的恐吓所激怒,但他们很清楚曼福德的确有能力做到。“我们必须阻止思维机器在新时代出现。”
“我决不会任由一个粗鲁野蛮的暴徒肆意欺凌,”文波特咆哮道,“哪怕他威胁要召集一群无知的傻瓜。”
“拜托,这太离谱了!这是个似是而非的论点,我们可以讨论——”来自天顶星球的托勒密坚持自己的主张,仍想以理性的态度进行谈判。但他的声音立刻被淹没了。
罗德里克·科瑞诺走出了皇帝的包厢。萨尔瓦多也露出了惶恐之色。
“我要求进行投票,”曼福德重复道,“在座的每位代表都必须公开表明,他们所代表的星球是想要人类自由,还是情愿最终被机器所奴役。”
“这是个议事规程问题,”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女代表说,“曼福德·托伦多只是个特邀发言人,他无权在兰兹拉德会议上提出要求。他没资格要求进行投票。”
看台上另有五名不同星球的官方代表站了起来,他们都是受芭特勒圣战者控制的,大声喊着(完全是受指使的)要求正式进行投票。曼福德有许多盟友,他早已提前跟这些盟友计划好了。“我想我们已经替你们把规程问题解决了,必要的话,咱们可以在这儿耗一整天。皇帝萨尔瓦多,您意下如何?可以宣布进行投票表决了吗?”
这位秃头的帝国至尊显然不喜欢被人逼到死角,气得涨红了脸。他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求建议,可罗德里克此时没在包厢里。多洛蒂娅姐妹轻声对他耳语了几句,但他摇了摇头。
正在此时,尖厉的警报声突然在兰兹拉德议会大厅里响起,引起了一阵恐慌。罗德里克·科瑞诺再次出现在皇家包厢里,对他皇兄说事情紧急,然后拿起了皇帝的扩音器,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刚刚收到了爆炸威胁。兰兹拉德议会大厅可能有危险,请大家赶快撤离。”
一时间大厅里乱作一团,惊声四起。代表们立即离开座位,蜂拥而出,逃到大街上,场面极为混乱。阿纳莉朝曼福德的轿夫喝令,他们连忙从大厅冲了出来,把没有双腿的曼福德迅速抬到安全的地方。
曼福德大声喊道:“可我们还得投票呢!”
剑术大师在他身旁一路小跑,始终保持警惕:“就算有一点点危险的可能,我都必须把你安全带离这里。”
曼福德握紧了拳头。谁会在他演讲的时候威胁兰兹拉德呢?几年前,一次暗杀炸死了蕾娜·芭特勒,同时也令曼福德失去了双腿。他知道自己树敌无数,但这一次似乎跟敌人以往的策略有所不同。
“他们会重新安排会议的,”阿纳莉边说边带着他们冲出了大门,“你可以下次再跟他们说。”
“我肯定会的。”曼福德气得浑身发抖。他觉得这次“炸弹威胁”出现的时机未免有些太玄妙了。
有些人认为它导致了人性的丧失,而有些人则认为它改善了人类生存的条件。
——诺玛·森瓦,科尔哈造船厂内部备忘录
兰兹拉德联盟的会议在混乱和骚动中结束之后,约瑟夫·文波特回到了文氏集团总部所在地科尔哈,继续为他近来的所见所闻而担忧。曼福德·托伦多和他带领的那群野蛮人竟然试图控制人类文明的这艘大船,并且还要摧毁它!
这个没有双腿的“半身人曼福德”是个古怪的煽动者,不但曼福德古怪,连同在他之前的蕾娜·芭特勒,以及在他们俩之前那位备受尊敬的塞琳娜·芭特勒,也都很古怪,带着一种殉道的神秘感,对某些人来说这无疑具有一种罪恶的吸引力。
在建立和扩大文波特集团的过程中,约瑟夫和他的前辈们一直致力于建构一个切实可行的商业网络,要让帝国从击败奥米诺斯的战争废墟中重新崛起。他想把人类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创造辉煌灿烂的人类文明。而在思维机器的统治下,人类被剥夺了创造辉煌的权利。
而另一方面,芭特勒圣战者们却想把人类拉回到充满苦难和无知的黑暗沼泽里。也许有些天真,但他之前一直坚信像芭特勒圣战者们那样盲目、冲动和愚蠢的人会逐渐减少,但他没想到也无法理解这场运动为何仍有这么大的后劲,势头丝毫不减。他觉得这是对他个人的侮辱:因为理性和进步本应该轻松战胜迷信才对。
约瑟夫脑子里尽想着这些烦心事,所以回到家时心情很不好。但他在太空港下了飞船,见到自己的妻子乔巴以及六位顾问时,才又安心下来。乔巴是文氏集团的坚实堡垒。她曾在姐妹会受过严格的训练,对约瑟夫来说,她是最完美的搭档。她帮助约瑟夫管理文波特集团旗下众多公司和部门,其中既有公开的,也有秘而不宣的。这么多的公司和部门,她都管理得井井有条,游刃有余,就像精心编排的舞蹈一样。
乔巴美艳动人,引人注目,而且热情四射。她皮肤白皙,眉黛青颦,有一头长长的深褐色头发,平时工作时,她总会把头发用头巾围住,而当晚她却散开了头发,让柔顺的秀发直垂到腰部。
约瑟夫并不是个浪漫的人,他走进婚姻完全是从商业的角度考虑的。他知道他必须为了文波特家族的未来计划和打算。文波特家族拥有无尽的财富和强大的政治势力,所以对罗萨克学校来说,将其毕业生嫁给文波特家族的人,并进入文氏集团,显然是件好事。于是姐妹会提供了几位候选人供他选择。在约瑟夫对这几名候选人进行评估时,乔巴的得分最高。在他们结婚的十二年里,乔巴在经营企业方面一直都是无与伦比的好搭档。
作为卡丽·马奎斯的孙女,乔巴也有一点儿女巫的血统。约瑟夫自己的血统也能追溯至罗萨克,因为他的祖先诺玛·森瓦是祖法·森瓦的女儿,而祖法·森瓦是历史上最强大的女巫之一。根据姐妹会的血统分析,乔巴和约瑟夫所生的两个年幼的女儿都拥有巨大的潜力,于是她俩都被送到了罗萨克,在那里长大并接受训练。
约瑟夫走出穿梭机,向他的妻子和顾问们致以问候。他没有亲吻乔巴,乔巴也没想让他亲吻,还是等回家之后再说吧,因为他们现在是在公众场合,需要扮演另一种角色。她递给他早已准备好的报告,并对已经解决的紧急事项和危机处理情况作了快速而简要的汇报。另有一些紧急要务则需要约瑟夫介入。约瑟夫最欣赏的就是乔巴丝毫不会浪费他的时间。她整理出来的永远都是真正需要他关注的事情。
乔巴一边走,一边向约瑟夫汇报工作。一行人步履匆匆,顾问们也时不时地插话,补充一些必要细节和看法。尽管约瑟夫关注文氏集团的许多运营和投资事项,但他从不关心细节,这与他的曾祖母诺玛·森瓦极为相像。诺玛·森瓦一直处于精神隔离状态,完全专注于自己的世界,几乎无法与像他这样的普通人交流。从萨鲁撒·塞康达斯回来之后,他感觉安全多了,心里也踏实多了,因为他知道文氏集团被管理得井井有条,他可以忘记外面的纷纷扰扰……至少可以让他安心一阵子。
在他周围,停机坪上一架架穿梭机起起落落,一架架货机降落到指定位置,加油机迅速飞向停靠的船只。圆柱形的行政综合楼里满是地勤人员、工程师和设计师,他们就像蜂巢里的工蜂一样辛勤忙碌着。
当约瑟夫一行人到达巨大的行政大楼,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乔巴已经做完了汇报。约瑟夫看向他的几个顾问,把他们打发走,然后关上了门,这样他就能跟自己的妻子单独在一起了。夫妻俩轻松地坐了下来,但仍谈论着公事。“那么,哪些事情是最紧急的呢?”他问,“哪些文件需要我立刻签字,哪些可以等到明天?”
“我认为我提到的最后一件事是最急着要办的,”乔巴回答道,“正如你离开之前咱们讨论的那样,我加紧力度又调查了三名来自普世翻译委员会的流亡者。其中一人被暴徒发现并被杀死。另外两人已经准备好按照我们提出的条件躲藏起来了。”
“这帮暴徒真让人忍无可忍。”他阴沉着脸,面容紧绷,“虽然翻译委员会的人是自找麻烦,可我还是愿意提供帮助,保护他们免受那帮愚蠢信徒的伤害。”《奥兰治天主圣经》引发的骚乱跟芭特勒圣战运动没什么太大联系,但两者都有相似之处,那就是迷信和无知。全都是一群手持火把的莽夫。
乔巴平静地说:“记住,其实这些代表也跟普世翻译委员会的人一样,是被误导的傻瓜。他们从一开始就错了,不该把单一的理性秩序应用在人类多种多样且相互矛盾的不同宗教信仰上。也难怪人们会愤怒地起来反对他们。”
约瑟夫在一个几乎快被人遗忘的星球——杜拜上建立一个隐蔽的避难所,为那些想要销声匿迹的人提供一个庇护之所,就连人人愤恨的图雷·博莫科也在那里,他因在皇宫避难时与皇帝朱尔斯·科瑞诺的妻子有染,奸情败露,随后引发了一场大屠杀,于是他立刻逃跑,逃到杜拜避难。只有太空船队的领航员知道如何到达杜拜,所以那里极为安全。
“好吧,那就把他们送到杜拜去吧——在那里没人会找到他们的。你意下如何?”
“我也同意,这样最好不过了。”
于是约瑟夫在授权文件上签了字,然后让妻子陪他去看望待在罐子里的诺玛·森瓦。
科尔哈广袤的天空中白云朵朵,而宽阔平坦的地面上堆满了密闭的罐子。罐子上设计了隔热的强化玻璃舷窗,目的是让外面的检查人员能看到里面,而不是让罐子里的人看到外面。工人们携带悬浮的吊罐在各个罐子之间穿梭,向罐子里注入新鲜的美琅脂气体。无数独立的密闭气罐里充满了浓浓的棕黄色香料气体,如云雾般缭绕,还处于变异初期的领航员们就在这团云雾中飘游着,他们的身体慵懒倦怠,但他们的思维却沿着未知的道路驰骋狂奔。
在一个建造得像卫城[15]一样的土丘最高处,有一座最大且最古老的房间,诺玛·森瓦所在的罐子就被放置在那里。在乔巴的陪伴下,约瑟夫登上大理石台阶,感觉自己就像个朝圣者。他的曾祖母一直浸在香料气体里,八十多年来,从未呼吸过新鲜的空气,也从未公开露过面。而她的思维则一直在神秘而深奥的数学和物理学的世界里徜徉。从各方面来说,她都已经不再是一名人类了。
诺玛有着惊人的智慧,她的身体不断转化,思维也在不断地拓展。她对香料的需求永无止境。如果没有她取得的惊人突破,也就根本不存在领航员和文氏集团太空船队——事实上,就连霍尔茨曼屏蔽场和空间折叠引擎的整套概念和体系也都是她创造的。
“没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约瑟夫对他的妻子说,“但她已经向我明确表示,她希望文氏集团太空船队扩充舰船的数量。我跟她说,如果要为帝国所有的星球提供充足的服务,那么我们需要数万艘舰船。”
“也许她只是想要更多的领航员,”乔巴说,“更多像她那样的人。”
约瑟夫登上最高一阶台阶,笑着说:“她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创造领航员,但为此她需要大量的香料。我告诉她我们拥有的船只越多,就能越多地在帝国周围运送香料……而她也能创造出更多的领航员来,各方都能获益。”
站在山顶上,他们能看到正在忙碌的太空港和造船厂。每小时都会有一艘新改装好的飞船升空。巨大的发射塔上高高的塔尖像针一样直耸云霄。要追踪与帝国数千个星球相联系并为其提供服务的所有太空飞船谈何容易,但约瑟夫手下有数千人在做这项工作,这些人都集中在同一座行政综合楼里。
幸运的是,并不是他所有的飞船都需要领航员。非重要货物可用低速运输机来运送,并使用老式霍尔茨曼引擎沿着传统的航线轨道运行。虽然这趟航程需要花费数月,但成本更低,并且十分安全。
空间折叠可以使飞船瞬间到达目的地。但多年来,飞船航行都是盲飞,由领航员确定路线,祈祷路途中不会遇到危险。目前,像天体运输这样价格低廉的运输公司仍在冒险进行盲飞,而且通常不会告知可怜的乘客会有危险。多年前,在塞琳娜·芭特勒圣战期间,奥利留斯·文波特为了战争胜利而贡献出了空间折叠技术,但条件是当思维机器被打败后,只有他的公司有权使用这项技术。然而,科林战役过去二十年后,皇帝朱尔斯却修改了协议,“要允许有竞争嘛。”
约瑟夫对此仍耿耿于怀,他的家族冒着巨大的危险,为帝国辛勤效力,皇帝却卸磨杀驴,把他们的功绩视为无物。不过面对新的规则,他也做出了相应的改变。只有他的文氏集团公司知道创造和训练领航员的秘密,这些领航员可以在脑海中看到宇宙万物,并找出穿过折叠空间的安全路径。
这些领航员候选者浸在香料气体中,飘浮在悬浮场里,让他们的思维进入超现实的物理和数学世界中。随着他们思维的不断扩展和改变,他们对香料的需求会变得无止境。而约瑟夫对领航员的需求也同样是无止境的。
虽然乔巴偶尔能跟诺玛沟通,谈谈她们之间关于罗萨克的共同联系,不过约瑟夫是唯一能经常跟诺玛沟通的人。最初,诺玛的儿子阿德里安·文波特——建立文波特商业帝国的关键人物之一——多年以来一直是诺玛与外部世界的联络人。在阿德里安晚年,他的身体不行了,最后在他母亲的劝说下他进入了充满香料的气罐,希望能转变成类似的进化生物,但阿德里安太老了,身体太僵硬,最终淹死在了充满美琅脂香料的气罐里。诺玛·森瓦为此悲伤不已,变得越来越孤僻……直到约瑟夫出现。
此刻,他站在诺玛的气罐前,对着扩音器说话,然后等着。因为他知道有时她需要花几分钟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然后才注意到他。最终气罐里的诺玛终于回应了,声音缥缈、空灵,就像合成的一样。约瑟夫不知道现在从她声带里真正发出的声音是什么样的,甚至不清楚她的声带还能不能发声。“你又带来飞船了吗?”她问。有时诺玛口齿清楚,很容易就能让人听懂,但有时她的声音又悠远而模糊。这一切都完全取决于她对他有多关注。
“我们取得了一些成功,也遇到了一些阻碍。”
“需要更多飞船,更多的领航员,更多香料。宇宙等待着。”
约瑟夫回应说:“目前我们无法在所有飞船上都配备领航员,所以我们需要更多的领航员来指引船只运输能够创造出更多领航员的香料。”
诺玛停顿了片刻,沉思着。“我明白问题所在了。”
“而且需要更多的志愿者经历这种转变,”乔巴说,实际上这才是真正的瓶颈所在,“很少有人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
“而回报则是整个宇宙。”诺玛说。
“若只有这么简单就好了。”约瑟夫说。实际上诺玛根本不明白。
随着越来越多的飞船加入文波特船队,当务之急是找到足够多的人来经历领航员的转变过程,并让足够多的人在转变中活下来,然后把他们派到新的飞船上尝试领航。约瑟夫希望有一天,所有适合当领航员的人都愿意加入进来。事实上,他需要从现有的资源里着手。
他和乔巴详细地讨论过这个问题,她甚至向圣母拉奎拉领导的姐妹会发出了邀请函,但是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姐妹愿意经历转变。怎么才能诱使一个聪明的候选者情愿把自己关在如监牢一样充满有毒香料气体的狭小气罐里,并经历身体和精神上的极端转变呢?这真是个难题。
“我在尽我所能,”他说,“请耐心等等。”
“我很有耐心,”诺玛说,“我可以永远等下去。”她沉默下来,陷入沉思,然后说:“我正在指导这些候选人进行精神训练。他们会成为优秀的领航员。”她那双硕大无比的眼睛和扁平的脸庞凑到污渍斑斑的舷窗旁,说:“尽管我们的科技可以让我们的飞船进行空间折叠,但飞船仍依靠人类的大脑来操控。”她的思绪又飘到了别处,约瑟夫以为她又神游了,但突然诺玛又开口了:“需要更多飞船,需要更多的领航员,需要更多香料,所以我们还需要更多的飞船。”
虽然诺玛知道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她并不了解约瑟夫建立的庞大商业体系。这并不奇怪,因为她不但不关心商业,也同样不关心政治,所以约瑟夫才必须常来看她,跟她沟通。
约瑟夫开口道:“其实有许多飞船可以利用,这些飞船以前都是思维机器的战船,文氏集团可以把这些舰船改造成客船或货船。这些舰船都被遗弃,成群地飘在太空里,但芭特勒圣战者却争着抢着要在我们之前找到那些舰船。而且一旦找到就会立刻将它们全部毁掉——以圣战的名义,可实际上,他们就是一群破坏者和恐怖分子。”他气得不禁提高了嗓门。
“那就阻止他们,”诺玛说,“他们不该摧毁我们需要的飞船。”
“就连皇帝萨尔瓦多也睁一眼闭一眼,任由那些疯子摧毁舰船,”乔巴说,“依我看,他是害怕那帮芭特勒圣战者。”
“皇帝应该阻止他们。”诺玛陷入了沉默,在气罐里飘浮起来。约瑟夫感觉到她陷入了深深的苦恼。最后,她用那异样的声音说:“我要思考一下这件事。”然后就又飘回到那团缭绕的肉桂色浓雾中去了。
不管你认为人类的未来是光明还是黑暗,一切都取决于你如何处理和过滤传送回来的数据流。
——诺玛·森瓦
萨尔瓦多·科瑞诺今天过得很不顺心。实际上,他已经想不起来他日子什么时候顺心过了。其实很大程度上还是他自己的过错,因为跟普通人相比,他的确恐惧过度。但作为这个浩瀚帝国的统治者,他不是个普通人,有关他的一切都超越生死。皇帝时常焦虑,他真希望自己能像他的兄弟罗德里克一样,沉着冷静,生活平顺。
今天,萨尔瓦多头痛欲裂,倍感痛苦。他迫切需要找个可靠的医生,一个不会让他起疑心的医生。论悉心周到,没人能比得上埃洛·班度医生,他是苏克学校的前任校长,是真正理解皇帝的痛苦和担忧的人,也是提供了许多有效(但也昂贵)治疗的医学专家。该死的,要是这位医生没自杀该多好……
虽然这座声名远播的学校已经将其总部搬到了帕门提尔,但坐落在齐米亚附近的老校区仍然保留着。萨尔瓦多命他们派最好的医生过来给他看病,但每次诊疗,他们都派不同的医生来,每次看完之后,他还是会感到刺痛,甚至会怀疑自己身体又出了什么新毛病。他们派来了一个又一个医生,可谁都没发现他身体有什么毛病。什么破医生,都是酒囊饭袋!萨尔瓦多仍然还没找到令他满意的医生……而这次派来的医生——他甚至想不起那人的名字——似乎跟之前那些医生相比,也强不到哪去。
科瑞诺皇帝知道客人都在宴会厅里等着他出席晚宴。可他还没准备好,所以他们只能耐心等待。他根本不想参加无聊的晚宴,他脑袋正疼得嗡嗡直响,哪有心思啊。
在更衣室里,萨尔瓦多靠在一张长毛绒椅子上,新来的这位苏克医生凑在他跟前,一边哼着恼人的曲子,一边给皇帝光秃秃的脑袋贴上探针条。医生一头红色的长发被肩部的一个银环束住。他拿着手持式监视器,看着上面的信号,嘴里停止了哼唱,说:“你的头疼可真厉害。”
“你诊断得可真准啊,医生。还用你说!拿我开玩笑是吗?”
“虽然您看起来的确很消瘦,有些憔悴,脸色也有些苍白,不过不用太过担心。”
“你是来给我看头疼的,还是来看我脸色的?”
萨尔瓦多的父亲七十岁时,一名苏克医生诊断出他得了脑瘤,但皇帝朱尔斯拒绝接受高科技医疗手段的治疗。尽管就连一向冷静理智的罗德里克也着急地恳求父亲接受最好的治疗,但皇帝朱尔斯因为公开支持反科技的芭特勒圣战运动,所以对医生的建议置之不理。最终他死了。
萨尔瓦多可不想犯跟他父亲一样的错误。
“来,看看这个效果如何。”医生又捣鼓起来,他调节了一下监视器,萨尔瓦多立刻感到按摩的震动渗透到他的头骨,仿佛他的大脑沉浸在一种舒缓的液体中……就像浸在保存罐里的半机械生化人大脑。于是他立刻感觉好多了。
医生看到他重要的病人舒了一口气,不由微微一笑。“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还得更好才行。因为我有个宴会要参加。”萨尔瓦多以前也经历过这种情况。头疼是暂时缓解了,但没过一会儿,疼痛又像潮水一样重新袭来。皇帝站起身,连声道谢都没有就走了。这个医生跟之前派来的那些人一样,也得打发走。
跟他猜想的一样,客人们都已经在餐桌旁坐好,眼睛盯着眼前的空盘子,期盼着第一道菜被端上来。萨尔瓦多跟他的兄弟罗德里克交换了个眼神,发现他兄弟那位红褐色头发的妻子哈迪萨就坐在稍远处,正跟纤瘦苗条的皇后塔布丽娜聊天。很好,有她在,就可以把烦人的塔布丽娜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尽管皇帝周围有严密的安保措施,但一些客人还是开启了个人屏蔽场,空气中闪着微光。跟这些客人一样,所有皇室人员也都开着个人屏蔽场,只有萨尔瓦多那位性格孤僻的继母奥莱娜除外。她对任何科技都深恶痛绝。
奥莱娜坐在桌子另一头,腰板挺直,身材修长苗条,神情高傲。她的脸庞没有女人应有的柔和曲线,而是棱角分明,不过年轻时也算是个众所周知的绝世美人。人们仍称她为童贞皇后,因为皇帝朱尔斯当初明确表示他从未与她圆过房。一向很爱说话的安娜,也就是萨尔瓦多和罗德里克同父异母的妹妹,正坐在奥莱娜旁边。她和她这位继母的关系非常亲密,她们经常待在一起,分享各自的秘密。
安娜·科瑞诺留着一头棕色的短发,窄窄的脸跟皇帝如出一辙。她有一双蓝色的小眼睛。虽然她已经二十一岁了,但无论在心智还是在情感上,都比实际年龄要幼稚得多。她的情绪就像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船一样摇摆不定,自从小时候遭受过情感上的创伤之后,她的情绪就一直阴晴不定。但她是科瑞诺家族的人,是皇帝的妹妹,因此所有人都对她宽容忍让,对她身上所有的缺点都视而不见。
萨尔瓦多一进门,安娜就对他怒目而视,一脸受伤又指责的表情。他很清楚自己的妹妹为什么生气,于是叹了口气,感觉头又疼了起来。作为她的大哥和帝国的皇帝,萨尔瓦多亲手拆散了她和宫廷御厨希隆多·内夫那段门不当户不对的恋情。几个月来,安娜只允许内夫为她准备御膳,并只让他来送餐,但萨尔瓦多的眼线发现这个御厨给他妹妹送的原来不只是晚餐。这丫头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罗德里克完全没有被优雅的社交聚会上的这出家庭闹剧所影响,轻松地跟长着一张性感的猫脸、身材瘦长的多洛蒂娅姐妹交谈。几天前,曼福德·托伦多在兰兹拉德议会厅提出令人震惊的要求时,罗德里克惊讶地发现多洛蒂娅竟然支持芭特勒圣战者,这与罗萨克姐妹会的大多数人的态度截然相反。幸好他向来脑子灵、反应快,亲自策划了一场炸弹威胁的假戏,打断了那个愚蠢又危险的投票行动。
萨尔瓦多很讨厌那些反科技的狂热分子,因为他们太极端、太暴力、太疯狂,制造了许多麻烦。但他也不能忽视这些狂热分子的人数在不断增长,更不能忽视他们日益高涨的狂躁和潜在的暴力。但他眼下必须容忍他们。也许多洛蒂娅可以当个中间人,在他和那位极有号召力的领袖之间起到一个缓冲作用……
他当然不能否认多洛蒂娅和她带进宫廷里来的十位姐妹为帝国提供了不少贡献和帮助。这些从罗萨克姐妹会毕业的女人有着非凡的观察力和分析能力,自从多洛蒂娅进入宫廷之后,她的远见卓识的确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也许她能好好劝劝自己的小妹妹安娜,免得她再惹出什么丢人现眼的麻烦出来……
皇帝极力装出一副健康无恙的样子,走到了餐桌的主位。客人们都恭敬地起身迎接(就连安娜也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来),但唯有他那位穿得过于奢华讲究的继母声称关节疼得厉害,没有站起来。萨尔瓦多学会了忽略奥莱娜夫人的怪癖,也学会了忽视她对他消极无礼的态度。尽管她对帝国的事毫不关心,毕竟她是他父亲的遗孀,这一点他必须接受和承认。朱尔斯的三个孩子都是私生子,是跟三个不同的女人所生,却没有一个是跟他真正的妻子所生,所以萨尔瓦多认为这个老女人的愠怒情有可原。
皇帝一入座,客人们也随后坐了下来。一直在两边候着的仆人们像射出膛的子弹那样立刻鱼贯而入。他们急匆匆端上了开胃前菜,是用布洛瓦大虾和美味坚果做成的沙拉,下面铺着星形的生菜叶子。一名侍从站到皇帝身旁,准备试吃皇帝盘中的食物,以防有人在食物里下毒。
然而罗德里克却挥了挥手让那人走开,把身子凑过来,从他哥哥盘子里舀了一口沙拉,说道:“我来尝吧。”萨尔瓦多慌忙伸手想阻止,但为时已晚。罗德里克嚼了嚼沙拉,然后咽进肚里。“沙拉很好吃。”说完这个一头金发、肌肉发达的男人笑了笑。于是大家开始用餐,而罗德里克则小声对萨尔瓦多说:“你也真是的,这么害怕自己的食物被人下毒。这会让你看上去更软弱,更胆小害怕。你知道我决不会让你出事的。”
萨尔瓦多恼怒地叹了口气,开始吃起来。是的,他的确相信罗德里克会为了保护他而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甘愿为他中毒、替他挡住刺客射来的子弹。可惜,萨尔瓦多心知,如果情况反过来,他是不会为自己的弟弟做出这种牺牲的。罗德里克几乎在各个方面都比自己优秀。
桌子那头,皇后塔布丽娜放声大笑,哈迪萨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开心地点了点头。萨尔瓦多怅然若失地望着他兄弟的妻子,不是出于欲望,而是出于对他们夫妻关系的羡慕和嫉妒。罗德里克和哈迪萨的婚姻稳定美满,他们生了四个孩子,个个品行端正有教养,而萨尔瓦多和塔布丽娜的婚姻里却没有爱,也没有孩子。毫无疑问,皇后是个绝世美女,但美丽的外表下隐藏着的却是尖酸刻薄、孤傲寡合的性格。
塔布丽娜来自一个富有的矿业家族,她的家族是政府项目急需的坚固、轻质建筑材料的主要供应商。皇帝萨尔瓦多曾签署了份保证书,如果他与塔布丽娜离婚,将会导致严重的经济后果。如果塔布丽娜早逝,他会受到严厉的经济制裁。所以萨尔瓦多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这份糟糕的协议,更摆脱不了这段糟糕的婚姻。
幸好他还有八个妃子……对像他这样地位尊贵的人来说,八个妃子其实并不算多。瞧瞧他的父亲,除了奥莱娜皇后以外,情人更是多得数不胜数。塔布丽娜也许并不赞成这样,但这是皇室的传统,使统治者除了无爱的床笫之外,还能有其他选择。
其他人都低声交谈着,偶尔朝皇帝的方向看一眼。他们正等着他提出谈话的话题呢,这是他一贯的做法。可他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了。
罗德里克发现了皇帝的异样,于是带头提出话题,不让他的兄长为难,萨尔瓦多非常感激。在大家等待汤羹端上来的时候,他朝来自罗萨克的女士举起了一杯白葡萄酒,说道:“多洛蒂娅姐妹,贵校真是很神秘啊,不过确实了不起。不知可否跟我们介绍一下贵校,说说您在那里学习什么内容?”
“这恐怕不妥吧,”她那像猫一样棕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如果我们说出了自己的秘密,那还谈何姐妹会呢?”餐桌上顿时响起一片咯咯的笑声。
罗德里克跟她碰了个杯,承认她说得没错,然后转而谈论起自圣战结束后许多优秀的学校纷纷建立起来。“我们生活在一个激动人心的年代,一个学习复兴的时代——有如此多的学校潜心研究和开发人类心智和体力的潜能。”
多洛蒂娅表示赞同。“我们必须要让人类看到,在不受思维机器压迫的情况下,人类的潜能可以有多大的进步和提高。”
皇帝会定期收到来自帝国各星球的报告。各种学校如雨后春笋般在帝国各处拔地而起,每所学校都有特定的专业和领域,专注于各种身体和精神类的学科。尽管皇帝派出了官员去各学校监督,但他无法掌握和跟进所有学术方面的新进展。除了罗萨克的姐妹会、苏克医学院,还有兰帕达斯的门泰特学校以及培养出无数剑术大师的吉奈斯剑术学校。他刚刚得知,在伊拉沃克还新建了一所资金雄厚的生理学学院,研究包括人体运动学、解剖学和神经系统等学科。实际上其他千奇百怪的学科还有成百上千。但皇帝认为这些都是教育领域的异端邪教。
萨尔瓦多一有机会就会公开表达对他兄弟的感谢:“罗德里克,你不像我,你是个完美无缺的人。也许你可以去新建的生理学学院做讲师,甚至可以做招生人员!”
罗德里克笑着跟多洛蒂娅说,而餐桌上的所有人都在听:“我哥哥是在开玩笑。毕竟我有太多重要的政务缠身。”
“没错,”萨尔瓦多毫不掩饰自己的尴尬,“他经常得在我犯错误后替我收拾残局。”
萨尔瓦多紧张地笑了笑。罗德里克挥了挥手,表示这不值一提,然后继续跟多洛蒂娅交谈:“您的建议也十分宝贵,多洛蒂娅姐妹。”
终于,仆人们开始上汤羹了。“每当一批姐妹完成所有的训练,”她说,“圣母拉奎拉都会把毕业生送到兰兹拉德联盟的各个贵族家庭中去协助他们。我们认为姐妹会可以为贵族们提供很多帮助。至于我自己的能力嘛,我极为擅长辨别真伪。”她朝两位科瑞诺家族的男人笑了笑,说:“比如一个兄弟喜欢亲切地戏弄另一个兄弟。”
“我们家的家庭关系既无趣又无爱,”安娜突然开口,令大家都瞬间安静了下来,“事实上,萨尔瓦多根本不懂爱。他自己的婚姻里也没有半点爱。所以他也不让我拥有爱情。”年轻的女孩吸了吸鼻子,显然是想博取别人的同情。奥莱娜夫人同情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皇后塔布丽娜则一脸冷漠,可以说面无表情。
安娜把腰板挺得更直了,两眼像冒火似的瞪着萨尔瓦多:“我哥哥不该对我的私人生活指手画脚。”
“是的,不过皇帝可以。”多洛蒂娅姐妹清脆的声音划破了餐桌上众人震惊之下的平静。
说得好,萨尔瓦多心想。可现在该怎么让安娜体面地离开这里呢?
他朝罗德里克使了个眼色,于是他兄弟站起身来,说道:“奥莱娜夫人,劳烦您带我们的妹妹回她房间去好吗?”
安娜仍气呼呼的,不依不饶。她既不看罗德里克,也不看向她的继母,仍然死死地盯着萨尔瓦多:“你虽然把我跟希隆多分开了,但阻止不了我们俩相爱!我会查清楚你把他弄去了哪儿,我一定会去找他的。”
“不过今晚肯定不行。”罗德里克平静地说,然后又看向他的继母,示意让她把安娜带走。犹豫了片刻之后,奥莱娜以优雅高贵的姿态站起身来,充分显示她尊贵的地位。萨尔瓦多注意到,这位老妇人握住安娜的胳膊时根本没表现出一丝关节疼痛的样子。女孩任由老妇人握住胳膊,然后两人带着略显夸张的高傲姿态离开了宴会厅。
突然啪嗒一声响,一位客人失手把银叉掉在了主餐盘上,在尴尬的寂静中,这声音显得格外响亮。萨尔瓦多不知怎样才能扭转今晚这尴尬的局面,希望罗德里克能说些玩笑话来缓和气氛。事实证明,安娜的确是个总给人难堪且难以管教的人。也许应该把她送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就在这时,宴会厅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一个巨大的装甲舱室凭空出现在空荡荡的乐池上,宫廷乐师偶尔会在那里演奏。一阵狂风顿时席卷宴会桌,客人们四散而逃,皇家卫队连忙冲上前去,围在皇帝身边保护他。皇帝立即开启了自己的个人屏蔽场。
透过舱罐上透明的强化玻璃窗,萨尔瓦多看到了一片橙色的气体和一个脑袋硕大无比的变异生物模糊的影子。他立刻认出了那个生物,尽管她已经几乎不在公众场合露面了。经过了几十年,诺玛·森瓦已经转化成另一种形态,变得不像人类了。
萨尔瓦多无视宴会厅里客人们的喧嚣声,站在那儿直面着罐子。至少这不是跟他妹妹的风流韵事毫无关系。“您这次来得也太唐突了吧。”
诺玛诡异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那声音就像是跨越太空传来的一样:“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乘坐太空飞船了,单凭我的思维就能折叠空间。”听起来她似乎对此十分得意。气罐内香料气体升腾,形成了一股旋涡。
萨尔瓦多清了清嗓子。他统治帝国十二年来,他跟这个神秘的女人只有过两次谈话。这个女人令他感到敬畏又害怕,但据他所知,她从未利用她那超凡的力量伤害过任何人。“欢迎光临我的宫廷,诺玛·森瓦。您对战胜思维机器做出的贡献是不可估量的。不过不知您今晚为何来此?肯定是有什么要事相谈吧。”
“我不再跟别人有任何联系了。请原谅,我只想表达自己的想法。”她那双如午夜一般幽暗漆黑的大眼睛透过气罐的舷窗盯着萨尔瓦多,吓得萨尔瓦多后脊发冷。“我看到了部分未来,我很担心。”诺玛在气罐里飘浮,萨尔瓦多仍沉默不语,紧张不安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为了使帝国的各个星球相互联结,我们必须建立起一个运输和商业网络。为此,我们必须拥有足够多的太空飞船。”
萨尔瓦多清了清嗓子,说:“是的,当然。我们有文氏集团太空船队、天体运输公司,以及无数其他企业。”
宴会厅里的众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诺玛接着说:“成千上万艘机器战船被遗弃在太空中。那些飞船仍然完好无损,可以用于商业,为人类服务。但有些组织也在寻找那些飞船,一旦找到便会立刻摧毁。那些暴徒给我们带来巨大的损失。我为此感到很不安。”
萨尔瓦多紧张得喉咙发干。“那些是芭特勒圣战者。”曼福德·托伦多确实曾自豪地发来报告,将他手下砸烂和摧毁的机器战船都如数列举出来。“他们是按照自己的信念行事。不少人都对他们的执着和热情表示钦佩。”
“他们毁掉了本可以用来提高人类文明的宝贵资源。你必须阻止他们。”锈色的旋涡状气体渐渐消失,将诺玛真实的样子显露无遗——退化了的躯干、细小的双手和双脚,硕大无比的脑袋和眼睛,几乎退化不见的嘴、鼻子和耳朵。“否则你的帝国会分崩离析,最终毁灭。”
萨尔瓦多吓呆了,完全没有回应。即使他有心想铲除芭特勒圣战运动组织,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可他还没来得及找到借口,诺玛·森瓦就折叠了空间,气罐突然从宴会厅消失,只留下一缕气体飘散在空气中。
皇帝萨尔瓦多摇了摇头,强装诙谐地说:“这些领航员,做事还真是出其不意哈。”
一个安静的旁观者可以发现无数的秘密,但我更想做一个积极的参与者。
——伊拉斯谟,实验室秘密笔记
为了让自己的思维和记忆保持准确清晰,门泰特需要每天进行定量的精神训练,不受干扰地进行数小时的冥想。作为门泰特学校的校长,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的办公室一直以来都与世隔绝,不许外人打扰。他可以安心地待在这里,专注于提高自己的脑力。无论是学生、导师,还是学校管理人员,他们都知道当校长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时,任何人都不许打扰。
没人知道他在那里面究竟在做什么。
伊拉斯谟的存储器核心暴露在其外壳上,完全沉浸在对话当中。吉尔伯图斯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这个自主机器人则发出了声音:“你知不知道,你在这儿走来走去分明就是在嘲笑我,向我炫耀你有行动的自由。”
吉尔伯图斯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把滑到眼前的一缕头发拨开,说:“很抱歉,那我就老老实实坐在这儿好了。”
伊拉斯谟咯咯地笑了:“你坐下来也不能解决问题啊。”
“可这样能让你活下去啊。你必须做出某些牺牲、接受某些限制才能继续留存在这世上。是我把你从科林救出来的。”
“对此我表示非常感激,可这都是八十年前的事了。”
吉尔伯图斯很享受跟他的老导师辩论:“你不是跟我说机器有无限的耐心吗?”
“话是没错,可我生来就不是个被动的旁观者,我有太多的实验要做,有太多的东西要去了解,比如人类行为中有很多前后矛盾之处,让我很感兴趣。”
“我理解您的困难处境,父亲,但目前您只能研究我提供的那些材料——直到我们找到其他的解决办法为止。毕竟我不能永远活在世上。”吉尔伯图斯的秘密已经快被人识破了,一些人已经对他多年来的健康不老起疑心了。虽然他尽量把自己的外表弄得老气些,但过了这么多年,他看上去还是很年轻。他从伊拉斯谟那里得到了延寿的治疗,为了保守这个秘密,吉尔伯图斯散布谣言说他定期使用美琅脂香料,而香料有延缓衰老的特性,所以他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更有活力。尽管他定期购买香料,并存有记录,但实际上他从来没食用过那些香料。因为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最不需要就是那些让他更年轻、更有活力的东西。
机器人又开口了:“如果我要成为一名学者,那我就必须研究人类之间的交流和互动。尽管我被孤零零地困在这里,与世隔绝,但我还是能接入学校的电力管道和通风系统。有了手上的这些材料,我就可以创立一个更大范围的光纤网络,建立许多小型远程间谍眼,这样我就能每天观察你们学校的日常活动。很有意思。”
“要是这些间谍眼被发现了,那帮芭特勒圣战者会立刻把学校铲平。”
“不合逻辑,但很有趣,”伊拉斯谟说,“在经历了无数次人类的挑衅,见过无数令人震惊且不可预知的人类行为之后,我愿意相信你的结论。”
吉尔伯图斯从他的办公桌上取来一份提交给门泰特学校图书馆的印刷文件,说:“我拿到了芭特勒运动组织出版的新历史书,一本旨在毁掉你名誉的书。”
“又出了一本?”
“看看书名吧,《恶魔机器人伊拉斯谟的暴政》。”说着他举起书,让嵌在房间墙壁和天花板上的光学线路能看到书的封面。
伊拉斯谟又咯咯地笑了:“这听起来不怎么客观呢。”
“我还以为你喜欢历史文献资料对这方面的评价呢。”
“我一直觉得很有趣,一个没有掌握历史事件第一手资料的人,怎么能如此大肆歪曲事实呢?当我看阿伽门农的回忆录时,我看到了这个半机械生化人是如何扭曲历史的。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发现,人类并不追求真相,也不想知道真相。而机器呢,如果故意使用假数据来得出结论,就会万劫不复。”
吉尔伯图斯发出爽朗的笑声:“我倒是觉得你很喜欢被人恨、被人骂呢。”
机器人想了想,说:“几个世纪以来,我的工人、我的奴仆都憎恨我。就连塞琳娜·芭特勒也对我恨之入骨,虽然一直以来她都是我最喜欢的人类之一。而你,吉尔伯图斯,是唯一一个看到我真正价值的人。”
“不过我也还在不断地学习。”吉尔伯图斯回答说。事实上,他自己也看过这些历史书,从自己观察的角度来看,他清楚书上记载的那些恐怖事件的确都是伊拉斯谟造成的。
伊拉斯谟不耐烦地说:“快把书打开。我想看看那帮芭特勒圣战者是怎么说我的。”
吉尔伯图斯尽职尽责地一页页翻着书,好让伊拉斯谟能扫描并理解这些文字。“啊,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实验室笔记是被芭特勒组织拿走了。其中一卷是在科林战役之后找到的?很高兴我的这些记录被保存了下来,但令我不安的是,这位作者——想必也是读完了这一卷吧——他怎么能从我潜心研究的数据中得出这么荒谬的结论呢?我相信我比人类更了解人类的苦难。”伊拉斯谟说着。吉尔伯图斯则很快在脑海中勾勒出伊拉斯谟一边说话,一边摇晃着他原本那颗光滑而美丽的流动金属脑袋的样子。
“不过,话说回来,你能不能再给我找一个精密的身体啊,这样我就可以继续做我重要的工作了。”
“您也知道现在这么做很危险。”虽然他喜欢这个自主机器人,毕竟它给了他许多帮助和机会,但吉尔伯图斯确实也很谨慎,因为他想保护它。尽管伊拉斯谟头脑敏锐,但它完全没意识到一旦把它从藏匿之处取出来,它会面临多大的危险。而吉尔伯图斯也无法确定如果自己把这个机器人放出来,它会闯出多大祸来。
“人类把一切搞得这么糟,真希望这不是真的,”伊拉斯谟模拟出一声长叹,“千年来机器的统治原本高效而完美,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我真担心银河系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平静了。”
吉尔伯图斯合上了《恶魔机器人伊拉斯谟的暴政》这本书,说:“你要非这么说,我也不反对,但你可能忽略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关键的问题?”伊拉斯谟来了兴致,兴奋地说,“快跟我说说。”
“你批评人类的反叛是毫无道理的,因为你就是他们反叛的催化剂,你就是导致机器帝国陷落的直接原因啊。”
伊拉斯谟似乎很生气,感觉受到了冒犯:“怎么可能呢?我也许是在无意当中犯了小小的错误,也就是把塞琳娜的孩子从塔楼上扔了下去——”
“不管怎么说,”吉尔伯图斯反驳道,“如果不是你的话,机器不可能被打败。是你向奥米诺斯提出了挑战,决定要试探人类奴隶是否忠诚,其实他们之前根本没有表示过反叛的意图,也没有任何有组织的反抗行为。是你出的主意,诱骗奴隶督工转而反抗机器。是你亲手种下了人类起身反叛的种子。”
“这可是个有趣的实验啊。”伊拉斯谟说。
“可这个实验同时摧毁了帝国。要不是你,伊布利斯·金乔永远也不会组织起反叛大军,永远也不会想到要推翻奥米诺斯帝国。当你把塞琳娜·芭特勒襁褓中的儿子,当着一大群人的面扔下阳台时,你就等于亲手将反叛的火种点亮,擦出了仇恨的火花。”
“这是个不同寻常的结论。”伊拉斯谟话里似乎有些犹豫,然后承认道,“从这个角度来看,也许是我的错。”
吉尔伯图斯从书桌上站起来,说:“所以当你被关在这里,感到不安和孤独的时候,好好想想这点吧,父亲。要是当初你能再谨慎些,也许机器帝国就不会灭亡了。因为你是整个机器帝国唯一的幸存者,也因为我担心你,所以我必须谨慎小心,不能有半点儿大意。”
说完他便把机器人的存储器核心放回隐藏的柜子里锁了起来,并确保所有的锁和封口都关上了。然后他便走出了办公室,去指导他的学生们如何像思维机器一样运作自己的大脑和思维。
历史也许会以敬畏、恐惧或憎恨的方式记住我。但我不在乎,只要不被人遗忘就好。
——阿伽门农将军,《新回忆录》
剑术大师埃勒斯带领着一小队芭特勒圣战者进行搜捕行动,他觉得他们更像是一群食腐动物,而不是猎捕者。奥米诺斯和他的机器人大军已经被彻底粉碎了,就连它们的残部也都已失效,构不成丝毫威胁。反叛的半机械生化人也都被消灭了,只剩下死去的躯壳和被人遗忘的空荡前哨。
但清理行动仍需完成。
赫斯拉星的最后一个半机械生化人基地已变成了冰冷的废墟。调查人员发现了一个由臭名昭著的泰坦朱诺编纂的数据库,数据库里记录了许多半机械生化人秘密基地的位置。曼福德下令立即将这些基地摧毁,以免让其落入像约瑟夫·文波特这样的堕落人类手里。埃勒斯和他的手下逐一按照赫斯拉数据库里记录的坐标,前往这些基地,将这些基地摧毁,只留下黑烟滚滚的废墟。这次任务将持续六个月或更长时间,除了偶尔提交进度报告之外,他将与芭特勒圣战运动总部失去联系。
埃勒斯和阿纳莉·艾达荷在吉奈斯的剑术学校进行了多年残酷的身体训练,他们既是伙伴,又是对手,偶尔还是情人,他们都被塞琳娜·芭特勒光辉荣耀的圣战传奇所吸引。他和阿纳莉痴迷于战争时代的那些英雄故事,希望自己也能加入圣战的队伍里,与战斗机器人或凶猛的半机械生化人陆军作战,但可惜他们晚生了一个世纪。如今只剩下对机器残余的清除和扫荡行动……不过这项工作也是必不可少的。
埃勒斯带领队伍驾驶侦察船到达了下一个地点——一个坑坑洼洼、没有空气的大岩石上,几乎不能算是个星球。机器人不需要大气,而且半机械生化人的大脑被罩在保存罐里保护起来,所以他们在任何环境下都能生存。如果这个行星没被记录在半机械生化人的秘密数据库里,根本没人会找到这里。
“睁大眼睛,仔细搜索,”埃勒斯对他手下的圣战者们说,“寻找人造建筑,这里肯定有。”
埃勒斯在吉奈斯花了数年时间学习用脉冲剑对付从战争中被抢救出来的战斗机器人。他和阿纳莉剑术超群,杀死了许多机器对手,觉得他们就像是古代竞技场上英勇的角斗士一样。但这些都是作秀。因为思维机器早就被打败了。
这位剑术大师一直幻想能找到一个仍在运转的敌人基地,里面满是邪恶的思维机器——对像他这样剑术高超的人来说,这是个值得挑战的目标和对手。这感觉就像是翻动一块石头,发现石头下面爬满了黑色的小甲虫。然而,他不敢跟任何人透露这个想法,甚至包括他亲爱的阿纳莉。
埃勒斯感觉到一种紧迫感,不过同时也充满冷静的自信。每走一步,就意味着芭特勒圣战者朝消灭所有思维机器又靠近了一步,不过距离忘记它们也就不远了。如果这些残余都被消灭,一个都不剩了,他们该怎么办呢?当思维机器都被完全铲除了,圣战运动就失去奋斗的目标了。如果没有了敌人,那我们就再创造出一个新敌人吗?曼福德的追随者们不可能到处去打砸抢,粉碎所有包含电子元件和部件的东西——那也太愚蠢,也太离谱了,那样的话他们就连自己的太空飞船也驾驶不了了。
飞船在荒凉的行星上航行,远处的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在峭壁和峡谷上,将一切都照得轮廓分明。埃勒斯的小队共有六名圣战队员,另外还有两名剑术大师,他们透过舷窗向外看去,扫视星球的表面,然后便开始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天啊,快看,在那儿呢,头儿!在那个火山口的左边。”队里另外两名剑术大师中的一个,名叫阿隆的人说,“以神和圣塞琳娜的名义,看来这里已经打过仗了。”
埃勒斯看到了金属穹顶和一个个房间闪着光——显然这里便是前哨或基地。几个前哨站的穹顶已经碎裂,岩石地上布满弹坑和草洼,周围环绕着一圈黑色的星爆碎片——显然爆炸是最近发生的,而不是在古代。许多半机械生化人躺在地上,被炸得残缺不全,蟹形的腿被炸烂,弯曲变形。机器人攻击舰船坠落在火山口的地面上。
“这袭击肯定发生在半机械生化人和奥米诺斯的内战期间,”埃勒斯说,“这是半机械生化人的秘密基地,战斗机器人在这里与他们对战。”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下面的景象,说,“看来双方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了。”
“但愿他们能留下点儿东西好让咱们毁掉,”剑术大师阿隆笑着说,“不然这趟漫长的旅行可太亏了。”
“如果还有幸存的敌人就立刻消灭掉。”埃勒斯转向驾驶员,对他说,“找个地方降落,我们好进去。”
他们发现实验室的核心设施仍然完好无损,侦察船设法通过了一个出入舱口,然后将飞船停靠在那里。基地里面的空气似乎很冷,但令人惊讶的是舱内可以呼吸。电力还在,维生系统也依然运转正常。“大家都进来,协助行动。”埃勒斯下令。他们都想有机会立功。
“他们肯定是在这里用人类做实验,”第三位剑术大师克里安说,“不然他们不会开暖气,还放出空气。”
“如果我们找到里面的记录,也许就能查出半机械生化人在做什么,以及在这场战斗中发生了什么。”一位芭特勒圣战者说。埃勒斯没工夫记住他们所有人的名字。
他提高了嗓门,一本正经地说:“这些都跟我们无关。我们只要把这地方毁了就行,因为这里本身就很危险。”他突然不寒而栗,心想要是哪个有野心的人,比如约瑟夫·文波特发现了这里,并重新制造这些可恶的半机械生化人,那就糟了。
队伍来到了前哨,芭特勒圣战者们开始搜查各个舱室,大肆摧毁和破坏。无须下令,他们就知道该做什么。
剑术大师阿隆发现了保存在一组无意识计算机数据库里的实验日志,但圣战者们看都没看这些日志,就把这些机器全砸烂了。架子上和储物柜里摆满了标本、冷冻组织样本、解剖的大脑、凝胶电路板和充满活力的亮蓝色电流液体。
他们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把所有东西都毁掉。埃勒斯本可以回到侦察船上,然后把这里全部炸毁,但他相信做事要做到底,让他和他的战友们尽兴,然后再毁掉这里,并向上级汇报。埃勒斯把他能记得的所有细节都写在了呈给曼福德的报告里,这样这位芭特勒圣战运动的领袖就能想象他也参与了行动。
随着破坏行动的继续,埃勒斯和另外两名剑术大师来到了基地的中心,一个摆满了发光的违禁机器和充满计算机技术的噩梦般房间。一扇通往封闭地下室的厚门内窗上结满了霜,看上去就像刻在玻璃上的凹纹。埃勒斯弯腰凑近往里瞧,想知道半机械生化人还能造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来。他透过结满冰霜的窗户,窥视着配有装甲的密室。到底是什么引得思维机器前来毁掉半机械生化人的这个秘密基地呢,难道这其中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他看到密室里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身材修长。这两人都没有被腕带或镣铐囚禁起来。两人都被冻住了,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霜。
埃勒斯叫来了阿隆和克里安,他看了看舱室的控制器,想找出最有可能打开舱门的办法。单凭棍棒、攻城锤和撬棍,这三位剑术大师是无论如何也打不开这么厚重的舱门的。幸运的是,尽管他们对科技一窍不通,但控制板是有意识的,甚至可能是自愿合作的,就好像计算机系统里住着个小恶魔,想要恶作剧似的。不出几分钟,地下室密室的门就嘶嘶地开启了,空气中弥漫着化学品的气味。埃勒斯担心这是毒气,连忙屏住呼吸,但很快这股味道就消散了。
队形灯亮起,灯光虽然微弱,但没有一丝闪烁。灯光照亮了寒冷的地下室,也照亮了完好无缺的一男一女。他们看上去二十岁左右,身材匀称,黑色头发,五官精致,眉毛和嘴唇上都结着霜。两人都赤身裸体。
埃勒斯觉得很难受,心情沉重,“这两个可怜人,他们肯定是实验的受害者。”
克里安说:“曼福德肯定会希望我们给他们俩办个体面的葬礼。”
“人的思维是神圣的。”阿隆吟诵道。
这对年轻男女似乎并不赞同别人说他们已经死了,竟然同时睁开了眼睛,灰色的眼球恍惚地看向前方,然后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起来。两人抖了抖身子,扭了扭肩膀,吸了一口气,发出了像溺水者一样的呼吸声。埃勒斯大叫一声冲上前去,想赶在年轻女子倒地前抓住她,但那女子却以惊人的力量推开了他,然后直挺挺地走了过来。
年轻男人走上前去,茫然地摇了摇头:“等了太长时间了。有几十年了吗?……还是几个世纪了?”
“我们已经把你们放出来了,你们现在安全了,”埃勒斯说,“你们是谁?”
年轻女子开口道:“我叫海拉,这是我的双胞胎兄弟,名叫安德罗斯。”
“我们现在自由了吗?”男人问。
几位剑术大师带领他们走出冰冷的密室。“是的,你们自由了——是我们救了你们。”埃勒斯说。
克里安补充道:“奥米诺斯和思维机器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半机械生化人也都被消灭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我们取得了胜利!你们安全了——漫长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双胞胎相互对视了一眼,歪头听着。埃勒斯听到了基地其他的房间里芭特勒圣战者们砸碎机器和计算机的声音。
“幸好我们及时找到了你们,”埃勒斯说,“我们马上就要炸毁这个基地了。”
安德罗斯眯起眼睛,绷起脸来:“他们不该这么做。”
“我们前往每个已知位置的机器基地,清除所有半机械生化人的恐怖残余。”剑术大师阿隆说,“这就是我们的任务。一旦我们把一切机器都碾碎,那些黑暗的记忆就再也不会侵扰我们了。”
陌生的年轻男人脸上阴云密布,顿显愤怒之色,犹如一阵猛烈的沙尘暴掠过。他皮肤发生变化,呈现出金属的质地,仿佛水银在皮肤下流动。安德罗斯把手压平,他的手变得跟钢铁一样坚硬。他毫不费力地朝侧面一挥,利落地削掉了剑术大师的脑袋。
阿隆被斩断的脖子上血还没喷出来,年轻女子就跳了起来。这个叫海拉的女人一拳打穿了克里安的胸口,击碎了他的胸骨,径直击穿了他的脊柱。
剑术大师埃勒斯刚抽出剑来,海拉便用强化后的前臂将剑挡住。金属相击的声音响起,突如其来的格挡产生的撞击差点儿把埃勒斯的胳膊震脱臼。他在吉奈斯时与最复杂精密的战斗机器人对抗过。他的导师用设定的最高难度、最快速的战斗机器人跟他挑战。但过往的练习都无济于事,因为他从没对付过这样一对双胞胎,让他实在猝不及防。
年轻女子双手握住埃勒斯的剑,将其劈成两半,然后一记重拳击中他的脖颈根,压碎了他的脊柱,致其瘫痪。最后一位剑术大师倒在地上,还清醒着残留着意识。
就在埃勒斯倒下时,三个满面通红、癫癫狂狂的芭特勒圣战者走进了房间。安德罗斯咧嘴一笑,一跃而起,把他们撕成碎片。
海拉站在瘫痪的埃勒斯身旁,低头俯视着他,她的脸年轻貌美,但却不像人。剑术大师听到房间里的三个圣战者被她兄弟杀死时发出的惨叫,然后年轻男人又沿着通道去追杀其余的人了。那些人一个都活不了。
海拉凑近埃勒斯,说道:“我们是阿伽门农的孩子。我和我的兄弟在这里醒了几十年,除了好奇、疑问和等待,什么也做不了。好了,在我杀了你之前,告诉我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需要了解一下。”
剑术大师紧闭着嘴。
在相邻的舱室里,又响起了一片惊恐的尖叫声,声音在弯曲的金属墙壁上回响。
“告诉我吧。”海拉弯下腰,伸出食指,摆弄起他的眼睛来。
蓄奴有很多种形式,有些是明目张胆的,而有些是低调隐蔽的。但不管是哪种蓄奴,都该受到谴责。
——沃立安·厄崔迪《遗产日记》,开普勒生活时期
在波里特林的伊萨纳河平原附近潮湿而泥泞的广阔土地上,到处都是奴隶市场。沃立安看着一架又一架起起落落的飞船,看着市场上络绎不绝的人群,心凉了半截。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几个被掳的奴隶,简直是大海捞针。不过他领导了数代人为打败奥米诺斯而进行的长期艰苦卓绝的斗争,最终带领人类披荆斩棘,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是的,他会找到他家人的。
但肯定需要费些工夫了。
一直以来波里特林都是奴隶贩卖地。在对抗思维机器的漫长斗争中,许多星球上的人类都拒绝加入战斗,不愿卷入这场人类有史以来最重要的战争中。因此,有些人便强迫这些和平主义者为伟大的事业而献身,并认为这么做是正义而合理的。
但如今,圣战早已结束,思维机器也被打败了。沃尔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奴隶依然存在,对人的奴役依然在继续。奴隶的买卖涉及太多的金钱和权力,甚至整个帝国都在一定程度上依赖着这些奴隶市场。虽然从道德而言,奴隶制度早已过时,理应被废除,但从经济上来看,奴隶买卖利润丰厚。他知道,奴隶制依然存在必有原因,这也是反科技狂潮所带来的一个意想不到的副作用。随着越来越多的星球在愈演愈烈的芭特勒圣战运动煽动下,愚昧而武断地放弃使用精密的机械和仪器,导致社会需要大量的劳动力来代替机器工作。他认为,对某些人来说,奴隶比机器更好用……
沃尔一辈子颠沛流离,去过许多星球,多得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在他年轻时,他曾陪同机器人修拉特乘坐最先进的飞船穿越无数同步星球,运送奥米诺斯永恒记忆体的副本。当他转而效忠于联盟时,他与一个又一个星球上的思维机器斗争了一个多世纪。当年就在波里特林这个星球上,他实施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建造了一支由人造模拟战舰组成的庞大舰队——这一招虚张声势之计果然奏效,成功恫吓住了奥米诺斯的舰队。
自那之后,他已经好多好多年没来过波里特林了。
当年的波里特林一战只不过是塞琳娜·芭特勒圣战中的一个小插曲,却令这个星球上大量的奴隶揭竿而起,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一次伪原子弹爆炸摧毁了大半个斯塔达城,并炸死了传奇科学家提奥·霍尔茨曼,这对人类防御领域来说,是个巨大的损失。
但这次爆炸仅仅清除了城市中一个拥挤而密集的区域。如今洼地都被填平,地面铺好,水被引流到修筑的河道里。空地上挤满了一座座万花筒似的各式各样的临时帐篷。奴隶贩子把掳来的人当作货物一样出售,卖完之后就拆掉帐篷,驾飞船离开。紧接着又一批奴隶贩子冲进来抢占地盘。为了迎合这些奴隶贩子,商贩们在这里做起了生意,开旅馆和饭馆、开药店、按摩房、妓院和钱庄,为奴隶贩子提供各方面的服务。
可悲的是,他意识到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
沃尔睁大眼睛,思考该怎么展开搜寻。当他经过新斯塔达时,发现自己淹没在茫茫的人潮中,淹没在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帐篷中。他被空气中弥漫的沙砾、难闻的气味和城市的喧嚣包围,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就如同在战场上与战斗机器人激战一样。
沃尔喜欢开普勒的平静和安宁,在那里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偶尔上山打打猎,日子轻松惬意。现在他必须找到他的家人、朋友和邻居,把他们带回家。他们被掳到了这里——肯定还活着。因为对奴隶贩子来说,死人一文不值。他必须尽快找到他们,不然他们就会被十几个不同的买家分别买走,四散分离。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救走他们,带他们回去……然后想办法保护他半个世纪以来居住和生活的家园。
从开普勒到这来的一路上,沃尔一直回想着玛丽拉摆在他们家各处的照片。他痛苦地列出了被掳走的亲友名单,名单上有他的儿女,有他已经成年的孙子、孙女以及他们的配偶;另外还有他们的邻居、山谷里的农夫、失踪的朋友,以及所有他认识的人。他必须确保救走所有人,一个不落。
经过一个奴隶市场时,他看到一个又矮又胖的奴隶贩子正在支帐篷摆摊。沃尔把名单递给他看,那人噘起嘴,诧异地看着他,说:“先生,你犯的第一个错误是以为我们会记下每个奴隶的名字。实际上,那些人只是出售的货物,不论姓名出身。他们都只是干活的工具罢了。”说着那人扬起眉毛,“你会给撬棍和锤子起名字吗?”
沃尔想起了泽维尔·哈克南当年是如何制订详细作战计划的。于是他立刻想到去一趟波里特林旅游局,那里应该有参观上游峡谷的导游手册,或者在开阔平原上乘坐齐柏林飞艇的宣传册。但愿受政府资助的旅游局了解奴隶市场的布局,最好能提供给他一份地图或指南,可那位面带微笑的旅游局官员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沃立安·厄崔迪又继续四处打探消息,不惜花钱跟别人买消息。几个世纪以来,他积累了不少财富,分存在帝国各处的账户里。但财富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因为他已经拥有了需要的一切,也并不喜欢奢华的生活。幸运的是,文氏集团的新银行系统关联了他所有的账户,这样一来,沃尔就可以随意使用自己账户里的钱了。他无所谓打探消息的钱多钱少,重要的是怎么打听才能不引起别人的怀疑。
沃尔意识到时间越来越紧迫,必须尽快把人找到。他脑海中全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这些跟他一起在开普勒星过着宁静祥和生活的亲朋好友,编织成了一张细密而温暖的网,让他感觉生活充实而完整,一无所缺。他决定换个策略,像个生意人一样思考,而不是站在受害人的角度。沃立安·厄崔迪曾经骗过了整支思维机器大军,如今骗过几个小奴隶贩子,也应不在话下。
在密密麻麻的帐篷和货摊之间,一个高个的黑发男人正在跟市场巡逻的骑兵警察交谈。“我愿意花钱跟你换取真实可靠的信息。我在我的星球上的一个特别炎热潮湿的地区有一个大型建筑工程项目。你肯定能查出那些奴隶是从哪儿来的吧?我不想买从寒冷或者干旱地方来的奴隶当劳工。经过调查和研究,我需要能适应我老家环境气候的奴隶,不然不出一个星期,我买来的奴隶就得损失一半。”
骑兵警察嘟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先生。新斯塔达目前正在建立档案记录,方便奴隶买家买到能适应他们当地气候环境的奴隶。不过可惜啊,官方的资料系统掌握在委员会那里,我们拿不着。”说完他耸了耸肩。
沃尔听出了对方言语里的犹豫,立刻明白了其含义,那人是在微妙地暗示他行贿。于是,沃尔拿钱给他,骑兵警察挠了挠脸,佯装琢磨着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但实际上他心里早有了答案:“我认识一个在太空港做行政管理的女人,她有权查看飞船登陆信息和货物登记记录。这种信息通常不会公开,但如果你跟她报出我的名字,再给她……一点儿好处,她就会让你查看所有最近抵达的奴隶贩卖飞船的记录。”
沃尔面不改色,但实际上早已心跳加速。他刚才看到了那三艘在开普勒星劫掳奴隶的飞船,但愿自己能在系统记录里找到它们。
骑兵警察干净利落地把钱装进口袋,然后说:“可能你也得事先做些准备工作,不过你应该能查到那些奴隶来源的信息,找到你想要的劳工。”
在太空港,沃尔接连贿赂了三个人才找到他要见的那个女人,然后又花了一大笔钱才拿到飞船登陆信息。花多少钱都不是问题,只要能达到目的。在沃尔年轻气盛时,他和泽维尔为了正义的斗争,会强迫别人提供情报,但讽刺的是,花钱贿赂这个办法,虽然昂贵,但更文明。
他无法推翻整个世界,也无法改变人们长久以来的生存方式。看到那些长长的货物(也就是奴隶)名单,他的心都快碎了。这些奴隶来自数百个不同的防御薄弱星球,都被人强行掳走,被迫与家人分离,让他们的家人跟他们一样伤心痛苦。但沃立安·厄崔迪与众不同,他身经百战,现在要再次披荆斩棘,为救所爱之人而战斗。
沃立安查看着大量的记录,飞船数量多得令他吃惊。即使在当年萨鲁撒·塞康达斯全盛时期,联盟整座都城也从没有过这么多的飞船。看来,这么多年来奴隶贸易一直盛行,从未衰落。
几个小时后,他终于发现了自己在找的东西:一组标记为三艘飞船的登陆记录,之前的出发地正是开普勒。出于安全考虑,记录里只显示了飞船的图像,但他一眼就认出了图中用眩晕光束烧毁村子、降落在农田里的三艘飞船。
他咬紧牙关,抑制住满腔怒火,要是那个被逮到的奴隶贩子多活一会儿该多好,那他就能了解更多关于这三艘飞船的船长和船员的信息了。但他利用已知的信息制订了一个计划。
首要任务就是把人安全救出,所有人。次要任务,也是最解气的,就是要把那伙儿奴隶贩子痛扁一顿。如果计划完美,这两个目标他都能实现。
沃尔花了点儿时间买了一套合身的新西装,扮成一个来自皮里多的富商。他甚至还买了一条经过训练的小哈巴狗,脖子上套着镶满宝石的项圈。沃尔在奴隶市场溜达,悠闲地走向目的地,那只小狗乐颠颠地跟在新主人身边。他还雇了四个年轻人,给他们买了跟自己相似的衣服,让他们当随从,并严厉地命令他们不许说一句话。
他买了份地图,并按照地图所示,带着一群人朝目标停机坪和货物临时存放区走去。被当作货物的奴隶们就在那儿。沃尔朝货物存放区走近,一眼就看到了三架货机,他记得很清楚,就是那三架货机载着掳来的人从开普勒的山谷飞走了。
是的,他果然找对了地方。
沃尔立刻进入角色,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对一个厚嘴唇、声音尖细的奴隶贩子皱了皱眉头,因为那人不让他走进货物存放区:“您不可以靠近那些奴隶,先生,因为他们是十分贵重的货物。”
“噢,我说小子,这你就不懂了。”沃尔哼了一声说。他知道他要找的人就在那儿,挤在存货区的围栏边上。他心里一紧,真恨不得把这个碍事的人杀了。可万一他打草惊蛇,让那伙儿人又跑了,他知道他肯定追不上的……到时又不知该去哪儿找人了。于是他继续伪装下去。“我打算把这些新来的奴隶全都买走,不过我想先检查一下他们的身体状况。那些病恹或肮脏的奴隶,我可不要。他们会把我所在的整个星球都感染!你怎么能确定他们没被秋夕星绦虫感染?或者没有沸血病呢?”
奴隶贩子皱起眉头,厚厚的嘴唇一撇,说:“这您不用担心,我们有详细的医疗证明。我们一直在很好地照顾他们——从开普勒到这儿,一路上只死了两个人。”
“只死了两个?哼。”沃尔拼命压制住心里的愤恨,努力保持脸上的厌恶表情。哪两个?邦达,还是他的孙子布兰迪斯?他脑海里掠过一个个的名字。又死了两个人,再加上开普勒遇袭时因抵抗而被杀死的十个人……都是他熟识并深爱的人。他冷笑了一声,但这声冷笑并不是装的:“说这话也不嫌丢人。你瞧瞧文氏集团或天体运输在航行途中什么时候死过人?”
奴隶贩子哼了一声,上下打量着沃尔那身考究的衣服,又瞧了瞧他身边的那四个一声不吭的随从,又瞥了一眼那只动不动就大惊小怪的小狗,开口说:“货物在运输途中有些损失是难免的,有伤亡情况是再正常不过的了。那些人明天早上进行出售。我们会提前把他们清洗干净的。”
“还得给喂饱了吧?”
“他们马上就可以出售了。”
显然奴隶贩子说什么也不肯让他靠近了,于是沃尔仔细地观察起飞船周围所有看得见的安保措施。他朝他的随从点了点头,然后轻轻一拉狗绳,小狗就转过身来,忠诚地跟在他身边颠颠地小跑起来。“那我明天早上再来。”
沃尔租了个房间,并且承诺如果明天他们再跟他一天的话,他会再付给他们一笔钱。然后他走进房间,待在里面继续制订他的计划。小狗坐在他的腿上,显得十分满足。沃尔发现自己在制订计划时,总是不由自主地抚摸着这个小家伙,不过他不打算给它起名字——它也只是个工具罢了。
奴隶贩子的飞船一到达波里特林,降落在新斯塔达市场,他们就会用一系列安保措施来管理和保护他们掳来的奴隶。但空荡荡的飞船则很容易成为目标。年轻时的沃尔常跟泽维尔·哈克南一起策划军事行动,带领军队攻击贩卖奴隶的飞船。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死飞船船长和船员,抓捕俘虏,甚至会释放大批的奴隶。那时他们大多是用暴力和野蛮震慑敌人,而不是用脑子。
但现在用暴力是很愚蠢的,也不是保护他所爱之人最有效的办法。沃尔真纳闷他和泽维尔是怎么幸存下来的。如今的他不敢胆大妄为——因为他的众多亲人和朋友会因此受伤——所以他想到了一个更实际、更成熟的解决办法。
只有当他确定能把他的家人和朋友救回来,他才会使出一些暴力手段,弄出点儿乱子来……
第二天早上,他牵着那只看似娇惯的小狗,后面跟着四个穿着皮里多服装,一脸严肃的年轻人到达了目标拍卖地点。他们之前一路穿过聚拢而来的人群,穿过奴隶买主,甚至穿过一群正在朝可怜奴隶起哄的看客,经过了一个又一个拍卖场。今天上午,在新斯塔达奴隶市场里,已经进行了无数场这样的拍卖了,他周围的人都看不出这次拍卖有什么特别之处。
负责拍卖的人下令大家安静,身材魁梧的奴隶贩子把掳来的一群人推到距地面两米高的悬浮平台上。沃尔看着这群可怜无助的人,个个神情颓丧,满面愁容。不过他现在乔装打扮,换了副模样,估计没人能认出他来。小狗汪汪叫了两声,然后众人在一片喧哗中安静了下来。
沃尔认出了他的亲人和朋友,以及许多熟悉的面孔,顿时内心激动起来,不禁百感交集。看到自己的亲人被蹂躏成这副样子,他愤怒不已,但看到他们还活着,又欣喜若狂。他们的确被洗干净了,但神情憔悴,瘦弱不堪。他发现他们苍白的皮肤上有些瘀伤,但没有被虐待的明显痕迹。他看到了他已为人母的可爱侄女迪娜,和他的儿子欧伦、克莱尔,女儿邦达和她丈夫提尔,以及数十个亲朋好友都在那群人里。他必须把他们跟开普勒星上失踪人口一一进行核对——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还得追踪名单上其余的人,但愿他还来得及。
“我们的竞拍底价是六千宇宙索。”主持拍卖的人说完,立刻有人喊价。第二个买家出价七千宇宙索。另一个人一下子把价格涨到了一万,引得众人低声叫好。沃尔没有说话,继续静观其变。竞拍价格渐渐涨到了一万五,随后又涨到了两万。这时,有人提议把这些奴隶分成几个人一组,按小组逐一竞价。竞拍者承诺支付额外费用,但只花钱买身体健康的男性。
沃尔知道他必须出手了。拍卖师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个提议,他就高声喊道:“我出三万宇宙索,买下所有人,并立刻带走。”他本来可以不用出这么高的价,但他想表明自己的决心。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窃窃私语起来。他身边的四个年轻人也吓了一跳,惊讶地看着他。其中一个人窃笑不语,显然知道这是个诡计。
“您能再说一遍吗,先生?”拍卖师极为恭敬地问。
“我出三万,但条件是必须立刻带他们走。所有人。”这个数目足够买下某个小星球上的一整片大陆了,“你还犹豫什么,想要浪费我的时间吗?”
从开普勒被掳来的这群人站在平台上立刻骚动起来,一边看着下面出价的那个男人,一边相互小声耳语着……这个人将要成为他们的主人了。沃尔刚一喊价,他的女儿邦达就一眼认出了他。他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
拍卖师虽然知道不会再有人出价比这人还高了,但还是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成交,所有从开普勒来的奴隶——全部归这位带狗的先生所有了。”
当稀稀拉拉的掌声渐消之后,沃尔付钱买下了那些奴隶,他知道他必须表明自己的观点了:“好了,把他们放了吧——解开他们的绳索。”奴隶贩子有所迟疑,但他仍坚持:“他们归我所有了,可以任由我处置。”
“这太危险了,先生。”拍卖师一挥手,叫来了一个骑兵警察,“这些都是新奴隶,没受伤也没受过训练。”
沃尔把小狗交给了他身边的一个年轻人,然后大步走到悬浮平台的边上,身子一跃,跳了上去,说道:“既然你们不动手,那我就亲自把绳索解了。”
沃尔拔出自己的匕首把离他最近的两个被绑的人——他那两个欣喜若狂的儿子,欧伦和克莱尔——手上的束缚砍断,惹得众人不满,议论纷纷。但沃尔根本不在乎。“这些人都得由我亲自放了吗?那我可得扣除一部分钱了,因为这种活儿还让买主自己动手。”魁梧的奴隶贩子连忙跑过来,把其余的奴隶都放了。
沃尔转过身对众人喊道:“几个世纪以来,无论男人女人都深受思维机器的压迫和奴役。为了获得自由,几乎一半的人类都在战斗中献身。而你们——你们大家——却把奴役一直延续了下来。现在你们应该更能理解什么是自由了。”
其他几个人立刻冲上前去——这其中有他的朋友、家人和邻居,有的人如释重负地号啕大哭,有的吓得浑身发抖,不敢相信自己所遭遇的一切。所有奴隶都离开了悬浮平台,站在一起,远离骚动的人群。
沃尔的两个儿子紧紧地拥抱他;他的邻居们泪流满面。他打发走了他雇来的四个年轻人,然后把狗绳交给了邦达:“来,我给你买了只新宠物。”
尽管波里特林人不赞同沃尔那番关于奴隶的观点,但有钱能使鬼推磨,没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他给大伙儿安置好了临时的住所,让所有人都能好好休息、洗个澡放松下来。而他则研究太空港的航线表,确保所有人都能搭乘飞船返回开普勒。一架文氏集团的空间折叠飞船将在两天后起飞,于是他给所有人都买了船票,他们一个星期后就能到家了。
他让邦达一一核对名单上的所有人,然后悲伤地在名单上画掉在途中死去的两个人——那是一对夫妻,住在玛丽拉家附近的一个农场里。
虽然大伙儿都沉浸在喜悦之中,激动地相互拥抱,但沃尔仍感到不安。他离开众人,只想一个人清净一下。现在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夜里他四处检查了一下,确保所有人都安然无恙,然后偷偷溜了出去。
沃尔陪同所有被救出来的奴隶来到太空港,要亲眼看着他们登船,目送他们离开。这样他才能完全放心。
由于昨天晚上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事故,太空港一片混乱。不过场地上大部分的火都已经扑灭了。昨天那三架曾去开普勒掳人的飞船提交了离港申请,将在日落后不久驶离波里特林。他们的货舱已经空了,得再去备货。可不幸的是,由于引擎故障和燃料里混入了爆炸性物质,这两种异常情况同时发生,导致三艘飞船刚到新斯塔达上空不一会儿就突然爆炸了。这场事故既令人震惊,又异乎寻常。
事故发生时沃尔就在现场,一个人在一旁看着。地上的人们吓得目瞪口呆,只有他笑而不语……
此时,邦达抱着那只小狗,最后一个登上运输船。她很喜欢那只小狗,简直爱不释手。沃尔看着她,低声说:“告诉你母亲,我会尽快回去的。”
邦达惊讶地眨了眨眼,说:“什么?您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我们需要您啊!”
她的丈夫提尔站在她身旁,说:“要是又有奴隶贩子来了该怎么办?”
“这正是我想去阻止的。我还有些事情要做,然后才能回家。也许这些事能确保开普勒的安全。”
“可……您要去哪儿啊?”邦达问道。小狗在她怀里扭动,然后舔了舔她的脸。
“去萨鲁撒·塞康达斯,”他说,“我要去见皇帝,跟他好好谈谈。”
唯一的好机器就是死了的机器。
——曼福德·托伦多,在兰帕达斯的演讲
齐米亚城里展出了许多半机械生化人战士的残骸,但皇帝不得不长期派人看守它们,以防这些展览品被芭特勒圣战者破坏。尽管这样的展示是为了庆祝机器的失败,但反科技运动却想抹去所有跟科技有关的痕迹……他们把所有含科技的东西都称之为“诱惑”。
尽管圣战胜利已经一个多世纪了,但罗德里克·科瑞诺深知公众需要继续发泄他们的愤怒,因此他说服他皇兄创造了一个正式官方活动,以释放民众的怒火,缓解压力。每个月,政府允许从民众中选出的斗士攻击某些笨重的机器。萨尔瓦多非常喜欢这个主意,而且这个“狂暴节”一次比一次受人欢迎。
此时,罗德里克正跟她那位闷闷不乐的妹妹坐在一辆由两匹杂色萨鲁撒健壮牡马拉着的马车里。新一届“狂暴节”将在齐米亚的郊外举行,新一轮的狂热场面又要上演了。齐米亚的郊外被围在首都的白色尖塔和起伏的山丘之间,贵族们的庄园、葡萄园和果园都坐落在这里。
正午时分,人们如潮水般涌来,四处洋溢着欢腾的节日气氛。市民们在一堆思维机器的残骸周围划出了一大片区域作为野餐区,而这些思维机器的残骸就是今天被“狂暴”的对象:一艘小型机器人侦察船和一颗由奥米诺斯发射的瘟疫太空舱外壳。这两样机器原本都不是掉落在这里的,而是战后从各处搜集的,所以这样的机器还有很多,都被存放在仓库里,以供每月的“狂暴节”活动使用。由于曾经的同步世界[16]疆域广袤无边,所以机器的残骸不难找到,足够供这种受人欢迎的“狂暴节”举行多年。
兴奋的孩子们已经等不及了,开始用石头砸机器,发出响亮的叮当声。很快就会轮到大人们上场了,到时弄出的动静和破坏力可比这要大多了。
罗德里克在马车里正襟危坐,从容冷静,他是一位尽职尽责的皇室代表。而安娜却没心思过什么节日。从皇宫到这儿的途中,她一直在为希隆多·内夫而哭泣,祈求罗德里克帮她找到自己的心上人(罗德里克当然不会同意)。她这么柔弱、这么娇小,又这么容易受伤。罗德里克的内心一直在痛苦地挣扎,不知是该让她受一次伤变得更坚强,还是该继续保护她。
“希隆多肯定已经死了!”她说,“我知道!萨尔瓦多把他杀了!”马车颠簸了一下,然后停了下来。罗德里克伸出手搂住浑身颤抖的妹妹,尽可能地安慰她:“咱们的兄长不会那么做的。我向你保证,他只是被转移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他在那里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你也可以。我们是想保护你。”
事实上,萨尔瓦多的确想当场杀死那个御厨,但被罗德里克阻止了。他及时出手干预,命人把那个年轻人抓了起来,实则是为了护他安全。然后,罗德里克把他兄长带到一边,建议道:“皇帝有生杀大权,手上沾有鲜血是难免的,但若非必要,不该肆意滥杀。”幸运的是,萨尔瓦多像往常一样听取了他的意见。于是内夫被赶出了皇宫,送到城外的一个贵族庄园里,再也无法染指安娜了。
他的妹妹抬头看着他,蓝色的小眼睛里噙满泪水:“我不想被保护——我想要我的希隆多!”
罗德里克真不愿看到妹妹一脸痛苦的表情。不过安娜好像忘了,四个月前,她同样迷恋过一个年轻侍卫。她强烈渴望着被爱、被人接受,她那热烈的情绪就像根高压软管一样,恣意奔放,不受压抑和控制。
“很抱歉让你伤心了,安娜。”
“你知道希隆多在哪儿吗?我爱他——我要见他。”
“皇帝认为他配不上你。希隆多应该比谁都清楚,对你不该逾矩。这就是人生的不幸,但你得找一个跟你地位相当的人。我们是科瑞诺家族的人,有些事情不得不做。”
他和萨尔瓦多很快就会商量把她嫁出去了。要找到一个令她爱慕的贵族应该并不难。除非她纯粹是为了反抗。
安娜擦去脸上的泪水,说:“难道我就没权利去爱一个人吗?我们的父亲临终前也说了,他希望我们都能有美满的婚姻。”
“你当然有权去爱,亲爱的妹妹。如果你找对了人的话,朱尔斯皇帝可没说让我们跟厨子结婚。”说完他吻了吻安娜的额头。
“萨尔瓦多对自己做的事并不感到高兴。但他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你也得这么做。听哥哥的话,忘掉希隆多吧。”
“可他们硬生生地拆散了我们!让我们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我要见他,就最后一次。我必须亲眼见到他平安无事,不然我怎么能安心地活下去呢?我保证,如果你告诉我他在哪儿,我会从现在开始立刻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罗德里克直摇头,但安娜不停地央求他。“不管我们是否如愿,我们都得承担自己的责任。”说完,他打开马车门,“好了,咱们该出去履行另一项职责了。人们都在等着呢。他们都爱你。”
于是科瑞诺家族的两兄妹走到了为庆祝活动而搭建的一个挂满旗帜的高台上,看着下面乌压压的人群。扔石头的孩子们被抱到了远离机器的安全地方,由警卫和保姆看管,好让孩子们的父母能安心参加庆祝活动。看到皇帝的弟弟和妹妹来了,人们欢欣鼓舞,如潮水般涌向前来。多数人手里都拿着棍棒、大锤和撬棍。
“这次活动就由你来主持吧,”罗德里克对自己的妹妹说,“让民众的狂热都释放出来吧。”毕竟如果不能让他们发泄出这股狂热劲,早晚会暴乱的。
安娜红着眼睛走到台前,聚拢的人群突然都安静下来,屏住呼吸,就像一群等着被放出去追野兔的猎狗。机器人飞船和瘟疫舱静候在那里,完好无损,象征着当年那可怕的机器暴政……不过经历过暴政的人多数早已作古,如今几乎没人记得那段历史了。但人们从小就学过这段历史,他们知道应当憎恨什么。
安娜举起了手,众人顿时紧张起来。她以前也主持过这种活动,知道该说什么。但罗德里克时刻准备着,一旦发现她妹妹还陷在失去希隆多的痛苦中,他就会接过主持任务。安娜勉强吸了一口气,看了哥哥一眼,罗德里克对她点了点头,以示鼓励。
安娜开口说:“我们虽然打败了思维机器,但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它们对人类所施的暴行。”聚集的人群发出阵阵怒吼,挥舞着手里简单却粗暴的武器。“让这一天提醒我们和我们的子孙后代,我们最终战胜了奴役我们的机器。”她振臂一挥,人群便立刻向前奔涌而去。
人们挥舞着棍棒和锤子,猛砸机器人飞船和瘟疫太空舱,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震耳欲聋。船身被凿得变了形,控制板被砸碎,强化玻璃碎片四处飞溅。人们或欢呼雀跃着,或如野兽般愤怒咆哮着,痛捶这个噩梦般的象征性敌人。
疯狂持续了半个小时,最后人们终于都砸够了,也敲累了,只见那两样机器都已被砸得面目全非,不成样子了。
安娜泪流满面,人们以为她因人类的胜利喜极而泣,但只有罗德里克知道她是为何流泪。
虽然安娜的两个哥哥想尽办法把希隆多藏了起来,但这个痴情小伙还是找到办法给公主传来了信息。他设法偷偷给奥莱娜夫人传信,告知自己的下落。安娜的继母很同情这对年轻的恋人。虽然这位童贞皇后表面冷酷无情,但对安娜却十分温柔怜爱。她设法让安娜偷溜出皇宫,跟她的恋人做最后的告别。
于是安娜和希隆多便在他被流放的庄园的一间用人房里团聚了。这次出乎意料的相会令两人喜出望外,激动不已。安娜内心深知他们俩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
安娜深爱这个男人,尽管他的地位低贱,但她无法想象没有他的生活。现在他们又相见了,两人便小声商量着要逃走,逃到哈蒙塞普、秋夕星或者别的什么偏僻之地去。“只要我们俩能在一起,去哪儿都可以。”安娜在床上依偎在希隆多怀里,轻声说。
希隆多的皮肤呈橄榄色,身体健壮结实,棕色的眼睛总是带着一丝忧伤。安娜抚摸着他赤裸的胸膛,想再次与他共浴爱河,但他似乎很不安:“我很想跟你一起远走高飞,安娜,可是我们哪也去不了。我一没钱,二没资源,更没什么人脉。”
“这些我都有,亲爱的。不管怎样,我会想办法的。”她没有任何怀疑。只要他们真心相爱,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我必须想出办法。”
希隆多摇了摇头,说:“你家族的人会一直追捕我们。咱们永远也跑不掉。他们太强大了。这次见面便是咱们的永别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的。”
见希隆多如此悲观,安娜很生气。她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坚决地要剥夺她的幸福。突然间她意识到自己还赤身裸体,于是连忙从床上跳起来,穿上衣服,心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她如此热烈地渴望得到希隆多,可现在他却打起退堂鼓。很好,那她就不经过他同意自行安排好了,她要证明给希隆多看,她是有能力让他们俩远走高飞的。
这时,用人房的门突然被撞开,身穿制服的帝国卫兵冲了进来,一声令下,抓住了企图逃跑的希隆多。但他们抓安娜时的动作却轻柔多了,不过仍抓得牢牢的,让她动弹不得。
罗德里克失望地摇头,跟在卫兵后面走了进来。“安娜,我一直尽力帮你,可现在我也无能为力了。”
安娜挣扎着,想跑到希隆多身边,可她使尽全力也无法挣脱。“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你留下太多破绽,很容易就追踪到你了。”
他们把安娜带回了皇宫,并护送她直接去了皇帝的私人套房。罗德里克站在一旁,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萨尔瓦多穿着一身金白相间的长袍,看上去就像刚参加完兰兹拉德会议似的。他阴沉着脸,满面愁苦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安娜跪倒在他面前,抓住他的长袍,哀求道:“求你了,萨尔瓦多!我愿意放弃我的身份和头衔,请让我跟希隆多一起远走高飞吧。我不会找你要一分钱。我会改名换姓。我跟他注定要在一起啊!”
萨尔瓦多抬头望着天空,仿佛在祈求上天的帮助,然后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娜,说:“那是不可能的。你是科瑞诺家的人,这一点永远也改不了。我们的父亲再三叮嘱我们要看管好你。”然后,他用命令的口气对她说,“你再也见不到希隆多·内夫了。”
“别杀他!求你了,不要伤害他。”
萨尔瓦多抿了抿嘴唇,靠在椅背上,说:“这本来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但他太微不足道,不值得我理睬。再说,即使没了他,你也还是会再找身份低贱的人做出丢人现眼的事来。所以杀死希隆多·内夫根本不解决问题,亲爱的妹妹,因为问题的核心是你。我们的兄弟有个更明智的办法。”
罗德里克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悦。因为这不是他的主意,他哥哥却把这事扣在他头上,把责任推给了他。“我们对多洛蒂娅和宫廷里的其他几位姐妹印象很好。她们都是高贵优雅且有智慧的女人。罗萨克学校是帝国最好的学校之一。所以办法显而易见。”
萨尔瓦多猛地从安娜手里抽出长袍,一把将她推开:“我们要把你送到姐妹会,我相信在那儿你会找到人生目标。也许通过她们的训练,你会找到一些有价值、有意义的事情,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漫无目的又异想天开的觅爱追欢上。你也该长大了。我们不能再把你圈在这皇宫里了。”
安娜看向罗德里克寻求帮助,但他却摇了摇头,对她说:“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你也许现在还不能理解,但总有一天你会感谢皇帝对你的仁慈。”
适应是生存的本质。
——摘自《阿扎之书》
“你们必须认真遵照指示而行,否则你们中的有些人会在今天的训练里丧命。”圣母把所有追随者都召集到一片随风而动的聚合树冠上,对她们说。她的笑容里没有一丝笑意。
“有句话在生活中很多地方都适用:如果你粗心大意,就会没命。”年轻的学生们都穿着淡绿色的衣服,而圣母拉奎拉则穿着一身黑色紧身衣,瓦莉娅和另一名助理学监宁珂姐妹——一个矮胖敦实、肌肉健硕的女人,也穿着同样的黑色紧身衣。这位助理学监神情严肃,虽然才三十四岁,但红褐色的头发已有了斑斑灰白。
宁珂手里拿着一本姐妹会最近刚编纂完成的哲学和宗教纲领《阿扎之书》。有时,圣母喜欢在课堂上引用这本书里的话。虽然书里的每一字每一句她都谙熟于心,但她相信仪式的力量和重要性,这有助于让所有人更好地理解和巩固书中的深刻哲理。
普世翻译委员会和其编纂的《奥兰治天主圣经》的出版和强制性使用在帝国引起了巨大的骚动和反对浪潮,影响深远。在这期间,姐妹会的学者们编写了这部《阿扎之书》。这部书是对信仰及奥义的综合阐述和概要,也是姐妹会对《奥兰治天主圣经》的回应,尽管她们否认这部书与宗教有任何联系。
罗萨克不仅有一所学校,还有建立已久的太空港和古老的悬崖之城。这座古老的城市早已废弃,后来被拉奎拉和她的追随者所占用。到目前为止,从罗萨克毕业的学员已达数万人。在完成学校的训练后,许多毕业的姐妹回到了自己的故土,运用在学校里学到的新能力,证明拉奎拉训练的价值。另有一些在姐妹会接受过训练的人则积极地穿梭于帝国的各个星球,寻找有潜质的女性,为学校招收新学员。然而大多数姐妹仍留在罗萨克,加入姐妹会的高阶队伍,不断提升自己的等级。于是对她们来说,姐妹会不仅是一所学校,更是强化能力、坚定信仰、遵循新生活方式的修会。
瓦莉娅第一次走进罗萨克学校时,还是个十六岁的学员,在姐妹会听到的许多词,对她来说都是那么神秘,因为很多词都来源于原始女巫的巫术。她记得那时她感觉一切都很新鲜刺激又神秘……不像在兰基维尔,生活那么平淡无趣。
曾经的瓦莉娅·哈克南被困在那颗死水一般荒凉闭塞的星球上,前景暗淡。她曾立志当一名勇猛的战士,坚强地面对各种威胁。她经常和她亲爱的哥哥格里芬比武较量,比如传统的拳击、摔跤和武术等。格里芬比她高大健壮,但她有速度、策略和令人难以预测的反应。所以通常是她获胜……但这也让兄妹俩受益匪浅。虽然瓦莉娅和格里芬看上去都不像强悍的战士,但能力不可小觑。他们人畜无害的外表总会令对手掉以轻心,最后措手不及。自从加入姐妹会后,瓦莉娅学会了更多的能力和技巧,比如如何控制自己的身体、肌肉和反射神经。她知道下次再跟格里芬较量时,他一定会大吃一惊。
此时,新来的学员互相紧挨着站在聚合的树冠上。她们低头往下看去,陡峭的悬崖如利剑一般穿透高高的树冠,仿佛交错的枝叶间贯穿着一条峡谷。
“今天我们将让你们看到女性的力量可以有多么强大。”满头白发的拉奎拉说。她抬起头,看着卡丽·马奎斯和另外三个纯血女巫,她们正准备给学员们做一次惊人的展示。这种展示瓦莉娅已经看过很多次了,但每次都深受触动,既敬畏,又悲伤,这次也不例外。
这些女巫是罗萨克仅存的几位灵力强大的女巫,她们展示出了非凡的能力,其控制身体的能力甚至超过了圣母拉奎拉,甚至连最小的细胞也能驾驭自如。瓦莉娅觉得既失望又沮丧,因为如果不冒着生命危险经历转化,她是永远也不可能拥有这种能力的。可到目前为止,创造出新圣母的测试仍是一条死胡同。
卡丽·马奎斯说:“过去,罗萨克的女巫非常厉害,她们是旧贵族联盟中最强大的女人。如果没有我们的灵力,人类就无法在对抗半机械生化人的战争中幸存下来。”
她身边的三位女巫将各自的双手轻握成拳。她们的头发开始飘动,充满了静电。在被削平的树冠边缘,银紫色的树叶开始晃动,好似有了生命……仿佛想要逃离。因周围的气压上升,瓦莉娅大脑砰砰作响。两只像鸟一样的飞蛾被这股气浪惊扰,呱呱惊叫,拍打着彩虹色的翅膀匆忙飞走。
“女巫们能用灵力杀死半机械生化人,将他们保存罐里的大脑煮沸。尽管有机械护体,但还是无法抵御我们。”卡丽面容紧绷,脖子的青筋鼓起,“但每战胜一个半机械生化人,就会牺牲一位女巫。越是灵力强大的女巫,造成的伤害就越大。当圣战结束后,大多数女巫都牺牲了。于是纯血统的女巫越来越少……而我们学校里的这些女巫是仅剩的纯血统女巫了。”
在一片可怕的寂静中,几名女巫同时飘浮起来,仿佛在浮空器上悬浮一样。但她们的飘浮都是用的意念和灵力,眼睛一直闭着。
瓦莉娅仍沉默不语,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同时听到学员们都惊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们每个人都有这种潜能,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展示,”拉奎拉圣母说,“通过对育种数据库里基因记录的仔细研究,我们能够消除许多可怕的潜在缺陷。过去,有无数畸生儿被扔进了丛林里,他们的基因很差,有可怕的严重畸形。如今这种情况再也不会发生了。”老妇人皱起眉头,说,“但女巫也极少有后代出生了。”
卡丽和其他几位女巫飘回到树冠上,放松下来,释放她们集中在体内的心灵感应,空气中嗡嗡作响。瓦莉娅感觉到头疼渐渐消失了。
她注意到所有的女巫都睁开了眼睛,并同时叹出了一口气。“你们必须释放出自己的潜能,”拉奎拉对被刚刚这一幕深深吸引的学员们说,“你们必须跟我们一起找到自己的潜能。”
“没有了机器——我们只能靠自己的心灵和意念,”一个名叫英格丽德的新学员说,她来自芭特勒圣战组织的大本营兰帕达斯,是由多洛蒂娅姐妹推荐来的,多洛蒂娅姐妹如今在宫廷为萨尔瓦多·科瑞诺皇帝效力。
拉奎拉在众学员周围来回踱步。看着学员们一张张面孔,她那双蓝色的眼睛有些湿润,“回答我一个问题——人类在哪些方面比机器优越?”
“创造能力。”一个学员立刻回答道。
“适应能力。”
“预见能力。”
英格丽德脱口而出:“爱的能力?”
瓦莉娅不确定是否喜欢这个新来的姐妹。英格丽德很紧张,而且听别人讲话时也不怎么认真。她刚来学校时,有许多固执的想法和意见,而且心里想什么就立刻脱口而出。如今圣母拉奎拉对瓦莉娅极为信任,并把用电脑保存育种记录的秘密告诉了她,这使得她对所有跟芭特勒圣战组织关系密切的人都心怀戒备。
圣母正对着这个新来的学员,站在她面前,看着这个天真幼稚的女孩,说道:“你认为爱是人类的优势吗?”
“是的,圣母。”英格丽德看起来很紧张。
突然,拉奎拉毫无预兆地狠狠扇了英格丽德一耳光。一开始,英格丽德看上去困惑、震惊又受伤——接着她气得涨红了脸,双眼充满怒火,但又极力压抑着怒气。
拉奎拉轻声一笑,放松下来,说:“爱也许能把我们跟思维机器区分开来,但它不一定是一种优势。在圣战期间,我们打败奥米诺斯靠的不是爱!而是仇恨,不是吗?”
拉奎拉微微弯下腰,凑近她,说:“当我打你时,我们都从你脸上看到了,没错,是仇恨!正是仇恨让我们打败了机器。而控制仇恨,这是你们必须学习和理解的概念,不过其中也潜在着危险。”
英格丽德大胆直言:“还有信仰。恕我直言,圣母,仅凭仇恨并不能使我们取得胜利。我们凭借的是对正义事业的信仰,而爱则使所有烈士和殉道者甘愿为他们的家人、朋友甚至陌生人而牺牲生命。信仰,圣母,是信仰,还有爱。”
拉奎拉似乎对这个年轻女子很失望:“这也许是曼福德·托伦多对他那些追随者的教导,但你现在是在姐妹会。你的观点必须转变,不能盲目接受芭特勒圣战者所说的一切。”英格丽德惊得脑袋往后一仰,仿佛听到了什么亵渎神明的话。不过关于人类优越性的话题只是个引子,拉奎拉想借此引出她真正想说的话。于是她开始对众学员发表讲话:“在进入罗萨克学校之前,你们必须抛开自己的信仰。让你们的心灵成为一块愿意接受和倾听的白板,我们将会在上面篆刻新的信仰、新的理念。你们必须先成为姐妹会的一员,然后才能开始后面的一切。”
“不是首先得是人类吗?”英格丽德问。
瓦莉娅确定自己非常不喜欢这个年轻女孩。
“首先要成为姐妹会的一员。”
拉奎拉点了一下头,宁珂姐妹打开了《阿扎之书》,开始阅读事先安排好的一段内容:“‘我们每天起来要问的第一个问题,以及晚上睡觉前要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作为人类的意义是什么?这句话短短几个字,却构成了我们一切行为和奋斗的基础。假如我们不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那么我们每日的呼吸、进食和生活有什么意义呢?’”
当天晚上,一艘补给船抵达罗萨克,带来了来自萨鲁撒·塞康达斯的一封包装精美的信件。
信息筒被送来时,瓦莉娅正在洞穴陪着圣母。拉奎拉的住处位于洞穴最古老的区域,这个房间原先的主人是传奇女巫祖法·森瓦。
瓦莉娅一直在聆听圣母跟她讲述过去记忆中的声音是如何指导她利用计算机里储存的育种记录来培育人类后代的。她的声音低沉而平淡。“不管男性是否担当领袖角色,女性一直以来都是社会背后的推动力量。尽管帝国仍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还处在起步阶段,但我们有先天遗传的创造能力,如果我们姐妹会能不断扩大自己的影响力,甚至把更多训练有素的姐妹派出去,担任贵族的幕僚、知己或妻子的角色,那么我们就能为兰兹拉德联盟的各大家族构建更稳定的家族基础。”拉奎拉满怀期望地长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啊,要是你能亲眼见到就好了,瓦莉娅。无数代人的记忆都在我的脑海里,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犹如一条跨越整个人类历史的滚滚长河。这种波澜壮阔的景象,还有那浩如烟海的观点和想法,真是……令人惊叹!”
瓦莉娅好奇地看着一个年轻的姐妹把一个印刻着浮雕图案,包装华丽的包裹呈给圣母。拉奎拉打发走女孩,然后好奇地端详着那个密封的信息筒。瓦莉娅也主动提出要退下,但圣母随即出手阻止,示意她留下来。瓦莉娅静静地坐着,拉奎拉读着紧紧卷成一卷的文件。“是多洛蒂娅姐妹写来的。”
“是从宫廷来的消息吗?”尽管瓦莉娅感觉自己跟圣母很亲近,但她仍焦急地期待着有朝一日能离开罗萨克。她希望有一天能被派到萨鲁撒·塞康达斯,与有权有势的贵族和帝国官员建立起至关重要的联系,从而帮助哈克南家族重获本应拥有的权力和地位。她也许还会嫁给一个有权势的贵族。除此之外,她也许还可以在文波特集团谋得一个职位。姐妹会为她提供了很多选择……
拉奎拉解读了这个加密信息,不禁皱起眉头,仿若揉皱的苍白羊皮纸。她看起来好像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发愁。“皇帝萨尔瓦多想要让他的妹妹安娜·科瑞诺加入姐妹会。好像他妹妹在皇宫里闹出了丑闻。我们学校必须奉命接收这个女孩做学员。”老妇人看着瓦莉娅,扬起眉毛,说:“她跟你同岁。”
瓦莉娅惊讶地眨了眨眼睛。才二十一岁,她自己也还是个小女孩呢。“皇帝的妹妹?”她问,“她要是加入姐妹会,那我们学校将会获得极大的知名度和声望……可安娜·科瑞诺有当学员的潜质吗?”
“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圣母把信息筒放到一边说,“我们需要准备一下,乘坐最近的一趟空间折叠航班飞往萨鲁撒。作为圣母,我要亲自去接科瑞诺公主来。她的身份和地位特殊,我们得竭尽全力让她感到姐妹会对她的重视和欢迎。”她望着瓦莉娅若有所思,也许此刻她正在听脑海里别人听不到的音言。片刻之后,她终于做出了决定,微微一笑:“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去。”
人们可以极其精确地绘制行星和大陆的地图,但生命的地图却地形难测,无法绘制。
——阿布鲁尔德·哈克南,《兰基维尔回忆录》
下午时分,雨夹雪停了,云开日出,天空变得格外晴朗,嘲弄般地提醒人们兰基维尔是个多么舒适宜人的星球。格里芬·哈克南裹着暖和的鲸鱼毛皮外套,看着渔民把船从船坞里拖出来。他知道他们得到天黑才能把船都准备好,但他还是忍不住钦佩人们如此勤劳。
他仔细研究了一下预算和预计的税收,知道严冬的经济损失有多大。有些码头需要修缮,一场雪崩就会封住一条穿山的道路。他希望终有一天,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这个星球变富变强,让这里的人们过上更好的生活,不用再每天辛苦劳作,勉强维持生计。
一阵轰鸣划破天际,他抬头看到天空中烟雾弥漫,一架运输飞船装载着贵重的物资补给、官方文件和邮件从远处飞来,运输飞船会定期飞到这里,并带来萨鲁撒·塞康达斯的消息。他并没期盼自己参加的政府考试这么快会有回复,因为行政审批中的官僚主义和繁文缛节太多,所以进展一向缓慢。但当他收到考试结果时,就明白他已经顺利通过了——很快他就能成为兰兹拉德的正式官方代表,不再需要委托令人厌恶的代理人了。
飞船着陆后,格里芬前去签字接收货物。虽然新来的船长极力想要维吉尔·哈克南签字,但如今大多数飞船的船长都已认识这个年轻人。每当有飞船抵达,格里芬都特意亲自跟他们见面,十分重视与他们的联系。
有些飞到偏远星球的飞船隶属于文氏集团太空船队,但到这儿的飞船多数是天体运输公司的。飞船在小而平坦的太空港降落后,当地的货物搬运工立刻上前,准备协助卸载和分发货物。
格里芬上前跟船长打招呼,显得既亲切又有风度。但大老远飞来的船长声音里透着恼火。“这该死的地方!我昨天一早就进入了轨道,可暴风云却跟行星屏蔽场一样坚硬厚实。我以为飞船降落不了,小命要没了呢。”他似乎对格里芬十分不满,“为了你的这些破文件和信件,差点儿把我的飞船撞毁了,真不值。”
“我也不想住在这荒芜之地,但没办法。”格里芬强咽下心里长久以来的怨恨,说,“我们很高兴你能来,船长。气象卫星预报说明天暴风雨会再次来临。”
“哦,那时我早就离开了——因为在这儿延误太久,我预先安排好的行程都延后了。”说完船长粗鲁地把一包外交文件和信件扔给了格里芬。
船员和当地的搬运工把飞船上的物资从货舱卸下,格里芬检查了一下货物清单,然后从财政金库里拨出资金支付地方政府运输费用。他热情礼貌地招待船长,但货舱一搬空,船长就立马要走。晴朗的天空只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转瞬间又再次乌云密布了。
运输船飞上天空,格里芬也检查完货箱,并派人运往港口仓库,然后他带着文件回到了和家人同住的黑木房子里。在书房温暖的炉火旁,他靠在椅背上,整理一个个的包裹,准备把今天余下的时间用来处理公务。
由于兰基维尔偏远闭塞,所以每当看到从帝国发来的新闻消息他总会欣喜若狂。他一直渴望能收到妹妹的信件或全息影像,但没盼着能经常收到,因为她很少有时间、有机会给他写信。他快速分拣了信件,但结果很令他失望——既没有妹妹的来信,也没有批准他成为兰基维尔星在兰兹拉德代表的官方授权文件,甚至还没收到他叔叔威勒穿梭于各星球售卖鲸鱼毛皮、签订贸易协定的最新消息。
看着那一堆信件里只有政府报告、几份商业资讯和一份来自天体运输公司的官方信件,格里芬心里越来越郁闷。他父亲进书房来跟他打了个招呼,扫了一眼信件,看到没什么令他感兴趣的,于是转身离开去跟厨子商量晚饭的事了。
格里芬一一看过那些信件,最后打开了天体公司的信件,顿觉一股寒意涌遍全身,就像冰冷的海浪冲撞着渔船的船头一样。只看了信开头的几个字,他就知道他有生以来最大的灾难降临了。“我们很遗憾地通知您……”
一艘空间折叠商务飞船在前往帕门提尔的途中失联,飞船上载有乘客威勒·哈克南,以及来自兰基维尔的全部鲸鱼毛皮货物。由于航行中遇到危险,该飞船上所有货物和乘客都在太空深处的某地消失无踪。我们认为飞船已失事,船上所有乘客无生还希望,所有货物均已丢失。
信中还写道:“如此远距离以及无明确航线的太空旅行,向来都暗藏着极高的风险,发生事故是不可避免的。我们感谢您对于此事所给予的耐心。请允许我们向您表示最诚挚的同情和慰问。”
落款是天体公司老板阿尔扬·盖茨的复制签名。格里芬知道,天体公司发送了一千多封这样的信件,寄给其他乘客的至亲家属。随信还附带了一封格里芬在委托运输时在货运单据正本上签署的弃权和免责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