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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取得的所有成就在我们死去之后都无法传承下去,那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门泰特学校校长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门泰特学校档案》
自从七十年前开始想要创立门泰特学校,到选择校址,将学校建在兰帕达斯偏远的沼泽地上,再到多年来学校培养出许多毕业生——吉尔伯图斯·奥尔班斯为他的学校倾注了无数心血,他以坚定意志和高超的效率默默地改变着人类文明的进程。这所伟大的学校是他的。
他决不会让萨尔瓦多·科瑞诺皇帝或狂热的反科技分子——芭特勒圣战者从他手里夺走学校。
由于进行了人为的延寿治疗,吉尔伯图斯已经活了将近两个多世纪,在这漫长的人生中,他学会了如何生存。他发现有争议且有魅力的人物往往都不会活得太久,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在公众面前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沉默寡言、不惹人注目,甚至与自己厌恶的人或组织结盟。因为根据他的预测,这种联盟有助于门泰特学校的发展,并实现门泰特学校的总目标。
门泰特:就是在一个排斥任何形式思维机器的保守社会中,拥有超强思维和组织能力,能像计算机一样工作的人。实际上,吉尔伯图斯是偷偷借鉴了他的导师——也就是臭名昭著的机器人伊拉斯谟——的独特背景、智慧和经验,来指导和培训门泰特的,这一点连他的学生也不知道。他担心即便是最支持、最忠于他的学生,若知道此事,也会畏惧退缩。经过多年的可靠表现,他的门泰特毕业生已经成为帝国各豪门贵族不可或缺的顾问或助手。
然而,在这样危险的时期,任何问题——哪怕仅仅是一丝怀疑——都可能令学校土崩瓦解。他知道罗萨克姐妹会的不幸遭遇。假如他出了什么差错,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在主教学楼的私人办公室里,吉尔伯图斯瞥了一眼时钟。皇帝的弟弟罗德里克·科瑞诺将乘坐经批准的军用穿梭机抵达兰帕达斯,确认自己的妹妹是否在门泰特学校得到了安全和妥善的照顾,现在应该快到了。
不久前,吉尔伯图斯向科瑞诺家族的两兄弟承诺,他严谨的教学方法即便不能使这个大脑受损的女孩在精神上有所恢复,至少也能让她有一些改善。但人类的思维高深莫测,罗萨克毒药对她大脑造成的损伤是无法量化的,他也没有任何效果显著的疗法彻底治愈这个年轻的女孩。吉尔伯图斯希望罗德里克能明白这一点。
走出办公室之前,吉尔伯图斯换上了他那件标志性的胭脂红色校长长袍,并且尽力掩饰自己年轻的外貌——把头发弄成灰色,把皮肤弄得粗糙些等等。然后他步履匆匆地走了出去,因为他知道帝国军队的穿梭机会准时到达。他必须确保安娜做好准备,在她哥哥面前有良好的表现。
吉尔伯图斯离开主教学楼,用手遮住眼睛,阻挡刺眼的光线。天气晴朗,空气潮湿,一颗颗悬浮在空气中的水珠就像一个个放大镜一样悬吊在他眼前。木制的走道连接着漂浮在昏暗沼泽湖畔的各幢教学楼和建筑。最初,这所学校建在更远的水域,但由于不断遭到沼泽动物的攻击,问题频出,于是整个校区便被移到了岸边一个更安全、更好保护的地方。
如今,这所学校既包括原有的建筑,也有新建的建筑。这些新建筑看上去更优雅美观,有圆顶和高高的瞭望台。宿舍、自习室、实验室、冥想室和图书馆等场所都由不同高度的桥梁连接着。整个校区周围环绕着一圈高高的防御墙,另外还有隐藏的屏蔽场防护网、精密的水下电子设备和瞭望塔等设施巩固和加强防御。
尽管兰帕达斯的部分地区充满田园风光,景色宜人,但这个湖泊和毗邻的沼泽却是危险之地,环境险恶,隐藏着许多猎食动物。门泰特校长朝瞭望台走去,耳畔不断传来沼泽地里的嘈杂声,还有一群咬人的苍蝇嗡嗡地围着他。这里并不是个宁静安详之地,无法让学生们不受打扰地冥想几个小时来开拓和发展自己的心智能力。吉尔伯图斯选择这个不宜居住的地区另有特别的目的。他相信危险和孤立的环境有助于他的精英学员集中注意力,让他们精神更加专注。
尽管学校采取了防御措施避免自然界的危险,但实际上吉尔伯图斯更担心的危险来自芭特勒圣战组织,他觉得芭特勒人越来越难以预测,不知道他们接下来的行动。一支装备精良且高水平的军事队伍可以轻而易举地发起太空轰炸将学校摧毁。但这群反科技分子是不会使用高科技武器的。不过这群反科技的狂热分子数量庞大,破坏力惊人,帝国里好几个星球上都发生了暴徒起义,暴力事件四起。吉尔伯图斯必须步步小心,事事谨慎。
从表面上看,芭特勒人对门泰特训练的基本原则还是十分称道的——思维机器能做的事,人类完全可以做到,而且可以做得更好、更多。芭特勒的领袖——没有双腿的曼福德·托伦多经常利用门泰特的推算或策略来实现自己的目标,但他也怀疑学生们在激烈的讨论中进行公开的思想交流。在上学期,吉尔伯图斯进行了一场假设性的智力辩论,在辩论中谈到思维机器可能并不像芭特勒组织宣传中所说的那么可怕,这番言论令学校陷入了巨大的危险之中。好在学校和吉尔伯图斯本人最终勉强度过危机幸存下来。他也从中得到了教训。从那以后,他一直保持沉默、低调隐忍,避免再激怒别人。
此时,吉尔伯图斯走向校区外围建筑,一名次级官员发来通知,说帝国的穿梭机已经降落。吉尔伯图斯按了一下耳机,说:“谢谢。我这就把安娜·科瑞诺带到着陆区。”但愿安娜今天能清醒些,好跟她的哥哥进行交流,别仍处于混沌迷茫的状态。
学校最高的建筑被用作了瞭望台,门泰特学生们可以在这里研究宇宙、在夜晚数星星,记忆无限的星图作为记忆练习。白天的时候,这座高高的瞭望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安娜·科瑞诺站在这里眺望着周围的一切。
这个年轻的女孩专注地看着当地的景色:东面迷宫般的桑格罗夫树丛形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南面潮湿的沼泽、流沙和错综复杂的水道令人寸步难行;学校的北面和西面被又大又浅的沼泽湖环绕。
吉尔伯图斯走到安娜身旁说:“你哥哥来了。他会很高兴见到你的。”
安娜没有认出校长,但脸颊微微动了下,眼皮也眨了眨,表明她知道他来了。她转身盯着远处一块干燥的沼泽地,那里是穿梭机和当地飞机的着陆场。危险的沼泽野兽破坏了先前的木筏式机场,使其无法修复。
不久之前,校长的主要助手赞杜尔和一群门泰特学生使用大口径的喷火器往沼泽草地上喷火,清理出一块空地,以便让罗德里克·科瑞诺乘坐的穿梭机降落。因为这里的植被生长速度很快,每次有飞船或飞机降落,都必须提前对着陆区域进行清理,为飞船降落做好准备。吉尔伯图斯并没有派学生对这个区域进行日常维护,因为他不想任由访客不期而至——尤其是曼福德·托伦多。
安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清理人员:“你认为他们杀死了多少只苍蝇?”
“或者烧毁了多少片青草?”吉尔伯图斯接着她的问题问,因为他知道这对安娜来说,是一种游戏。
安娜想了想,说:“如果我知道作为着陆区的这块沼泽地的面积,我就能计算出草地的大致分布。只要知道了青草的大概数量,我就可以估算出有多少只苍蝇在这里栖息。”
“那么吃这些苍蝇的蜘蛛有多少呢?”吉尔伯图斯又问,目的是想让安娜的思维保持灵活和敏捷。
“我可以按照食物链进行级联推算。”安娜窄小的肩膀抽动了一下,然后微微一笑,第一次把目光转到校长身上。“但这并不重要,对吗?因为草还会再长出来,苍蝇还会飞回来,蜘蛛还是会把苍蝇吃掉,沼泽还是会重新占据它们的领地——直到我们下次清理这块地方为止。”
“我现在要去着陆场见你哥哥了,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安娜想了想:“我想在这儿看着你们。”
“罗德里克王子很想见你。”
“他是个好哥哥。我会跟他谈谈的……但我需要时间先理清思绪。等你带他来的时候,我会准备好的。我不想让他失望。”
我也不想,吉尔伯图斯想道。
清理完着陆区之后,学生们扑灭了草丛里的火,然后将烧焦的植物清除干净。尽管空气中还残留着一股潮湿的灰烬味儿,但吉尔伯图斯觉得这味道比平时沼泽地带的瘴气味要好闻多了。
帝国穿梭机降落后,校长穿过临时搭建的木板路前去迎接罗德里克王子。这艘小小的外交穿梭机上印着科瑞诺家族的金狮徽章,但从整体上看并不浮夸花哨。这架穿梭机先是由一艘帝国军用空间折叠飞船运到了兰帕达斯,然后独自飞到了这里。只有两人从飞船出来,走下坡道,没有其他随行人员。
其中高大挺拔的男人是罗德里克王子,此人金发碧眼、相貌英俊,具有科瑞诺家族典型的贵族气质。吉尔伯图斯利用门泰特回忆,回顾了一下这位贵族的背景资料:他是皇帝的弟弟,妻子名叫哈迪萨,有一个儿子,名叫贾维科,还有三个女儿,分别是缇珂娅、薇索玛和南莎。罗德里克素来以冷静的性格和敏锐的头脑著称。在大部分帝国事务上,他都向皇帝提供建议,而皇帝萨尔瓦多一直以来都听从他的建议。种种迹象表明,他十分满足于做一个提供意见的顾问,而不是统治者。
令人惊讶的是,还有一位老夫人陪在王子身边:此人便是奥莱娜夫人,人称“童贞皇后”。因为她是先皇朱尔斯·科瑞诺的妻子,但没为皇帝生下孩子(据说她从未与皇帝同床过)。而先皇朱尔斯的三个孩子——萨尔瓦多、罗德里克和安娜——分别由三个不同的女人所生,她们都是皇帝朱尔斯的妃子。
吉尔伯图斯的门泰特回忆十分迅速,来访者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迎上前去,说:“尊敬的罗德里克大人,奥莱娜夫人,欢迎二位莅临门泰特学校。我刚跟安娜谈过,她正为迎接二位的到来做准备。”
罗德里克点了点头,说:“我很期待看到她的情况有所改善。”他看起来有些失望,因为他的妹妹没有亲自来迎接他们。
“她很安全,目前状态稳定,对所处的环境也很满意,”吉尔伯图斯说,“门泰特学校的日常训练和生活对她很有帮助。不过,我还是得提醒您,不要期待有奇迹发生。”
奥莱娜夫人始终保持着灿烂的笑容:“我很想念这个可怜的孩子,但我想给她提供最好的环境和帮助。如果我能亲眼看到她在这儿过得开心,我就能在萨鲁撒睡得安稳些了。”
当吉尔伯图斯正想弄清楚这位老夫人为何来此时,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些数据。尽管奥莱娜并不是安娜的生母,但这位童贞皇后一直以自己的羽翼保护着安娜,两人之间有着特殊的关系。安娜向来是个反复无常的女孩,容易分心,情绪不稳定,而且不懂人情世故、缺乏常识。萨尔瓦多对这个不守规矩的女孩失望至极,于是把她放逐到罗萨克的姐妹会,但安娜到那儿之后,情况并没有得到改善,反而大脑受到了损伤。所以他们把她送到了他的门泰特学校。
“你们会看到她很健康,”吉尔伯图斯说,“门泰特的技能为她提供了最佳的恢复机会。”
罗德里克行事高效,干脆利落。“我们这次来访时间非常短暂。目前我们只能任运输公司摆布——这架穿梭机是在皇帝萨尔瓦多的要求下特别安排的,因为文氏集团的飞船拒绝为兰帕达斯提供服务。军方的空间折叠飞船即将完成一次大规模巡航,需要尽快返回萨鲁撒·塞康达斯。”
随着时间的推移,反科技的芭特勒组织和商业帝国文氏集团之间越来越对立,相互之间渐渐由厌恶反感演化成直接冲突。帝国皇帝也被卷入了这场纷争。罗德里克没有乘坐由神秘的领航员安全引领的文氏集团空间折叠飞船,而是被迫乘坐不太可靠的军事运输飞船来到这里。
奥莱娜夫人显然很不高兴这么快就要离开:“我们长途跋涉来看望安娜。我不想这么匆忙见一面就离开。我们是安娜的家人——帝国的军队应该为了我们而改变他们的行程计划才对。”
罗德里克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我也很失望,但我不想扰乱军队的工作,因为他们必须表现出强大的实力,并给人留下严谨可靠的印象。我们也不能征用文氏集团的商业飞船,强迫文波特总裁听命于我们。”
老夫人嗤之以鼻地说:“为什么不行?忠诚的子民理应听命于皇帝,而不是反过来。你们的父亲若遇到此类抗命行为,肯定会予以镇压。”
“是的,”罗德里克说,“他没准会这么做。”
吉尔伯图斯说:“我校对安娜来说是一个安全的避难所,可以让她远离紧张的政治形势和压力。”他知道罗德里克的哥哥很软弱,且优柔寡断,胆小怕事。皇帝萨尔瓦多没有强大的权力,既压制不住航运巨头,也控制不了那个没了双腿的芭特勒运动领袖。
但在这充满政治危机的日子里,吉尔伯图斯已经学会了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并保持中立。他给他的学生也留下了这样的印象:理想的门泰特永远不应该成为一个评论者或倡导者,而是一个工具,一个提供指导和预测的分析工具。
“难道这里的政治局势不紧张吗?”罗德里克轻声说,“你的学校离芭特勒组织总部太近了,我很不喜欢。”
“曼福德·托伦多在大陆的另一边,大人。而且他和我的门泰特学校并无纠葛。实际上,我们的几个学员也是芭特勒运动的追随者。”虽然这些学生难称我的得意门生,他心想。“我们教人们如何拓展思维能力,令他们的思维技能可与思维机器相媲美。我们的门泰特毕业后去帝国各个地方贡献自己的力量,每个人都证明了计算机是没有必要的,因此深受曼福德的赞许。所以我们为何要惧怕芭特勒人呢?”
“是啊,何必要怕呢?”罗德里克自问道,但没有自答。
安娜在瞭望台上等着他们,此时仍在眺望远处的风景。在错综复杂的桑格罗夫沼泽地里,有一群门泰特学员正利用隐藏在地面下的踏脚石,沿着弯曲的水道,穿过褐色的湖水,越过看不见的深坑。任何门泰特只要记得准确的路线,就能找到安全的踏脚石。此时,正在训练中的门泰特学员一路前行,有些人没走对路,已经滑倒了。
据吉尔伯图斯观察,自从他离开安娜后,她就一直没动过,但她的举止有所不同。她的表情不再冷漠呆滞,变得更灵动,眼神也更有神采,似乎正专注于某种细节或正在进行计算。当她看到自己的哥哥和奥莱娜夫人时,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变得容光焕发。
奥莱娜夫人紧紧抱住安娜,说:“你看起来气色很好,安娜!身体也强壮多了。”
罗德里克看起来似乎松了一口气,甚至十分自豪。他低声对吉尔伯图斯说了句:“谢谢。”
安娜说:“我今天真高兴。我想为你们的来访而度过开心的一天。”
“我很高兴看到你平安无事,”罗德里克说,“毕竟门泰特学校周围危机四伏。”
吉尔伯图斯说:“我们又额外安装了防御措施。我们有能力保护您的妹妹——以及我们所有的学生。”
仿佛是要对校长的断言发起挑战一般,沼泽里突然起了一阵骚动。正当门泰特学员小心翼翼地穿过淹没在湖水中的踏脚石时,一条脊背爬行动物从褐色的湖水中冒了出来。那家伙伸出它长长的爪子抓住了离它最近的一个女学生,把她拖进了水道深处。猎食者和它的猎物转眼间便消失无踪,就像一束阳光照耀在荡漾着涟漪的水面上,泛起一阵波光,然后转瞬即逝。
门泰特学员们跳了起来,围拢在一起,准备自卫,但那条沼泽龙已经吃完猎物远去了。
奥莱娜瞪大了眼睛,大喊道:“你们连那个小女孩都没护住,你们怎么保护安娜?”
虽然失去了一名学生,但吉尔伯图斯并没表现出一丝情绪:“我们是不会允许安娜走出校园或去沼泽湖那边的。我以个人名义担保,绝对会保证她的安全。”
“那如遇外来的袭击呢?”罗德里克说,“到时安娜会成为最有价值的人质。”
吉尔伯图斯说:“我们只是一所开发和提高人类智力的小学校。门泰特对任何人都不构成威胁。”
罗德里克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说:“你说得太含糊其辞了,校长。”
“我说的是事实。我们已经做了许多预测,并对所有可能出现的危急情况采取了防御措施。我们训练出的门泰特就是有这种能力,大人。”
奥莱娜轻轻抚摸着安娜的手臂,说:“你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们的学校。安娜是你们的无价之宝。”
吉尔伯图斯点了点头,但他心里真正的无价之宝不是安娜,而是藏在学校里的伊拉斯谟的存储器核心。保护最后一个独立机器人是一个巨大的风险,比他和帝国的访客讨论的所有事情都要危险。“是的,我们是有许多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