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女兵梦
1
下午最后一节课,铃响过三遍了,身后的风琴却静悄悄的,女同学们纷纷跑出教室,表情神秘。这是什么情况?李晓音狐疑着从抽斗拿出一本路遥的《人生》,她刚看到刘巧珍进城来看高加林,急于知道他们后来的命运,这时好朋友顾莉华从前排一迈左脚,一骗腿儿跳过好几把椅子,几乎是飞奔到李晓音面前,说:“快走!跟我走!”
“去哪儿?”
“跟着我走就是!”顾莉华拉着李晓音直奔宿舍。宿舍在学校后院,紧挨着操场。围墙外边探进来的树枝上,苹果在阳光下红艳艳的,像一朵朵盛开的红花在风中不停地摇曳着,地上映着树叶斑驳的影子,正是最好的秋日时节。
学校喇叭里播放着曲啸的《心底无私天地宽》的演讲,声音时而抑,时而扬,时而顿,时而挫,时而高亢,时而柔和,时而激愤,时而婉约,时而高山流水,时而天地含悲。校园主干道有一排排白杨树,教室墙壁上挂着张海迪的画像,写着:向张海迪学习,做时代优秀青年。
校园北边最后一排平房是女生宿舍,屋内有一张张木板拼接的大通铺,木板上先铺了一层麦草,才是花花绿绿的被褥。屋子中间拉了根粗铁丝,挂着衣服、布袋,中间过道放着几辆自行车,挤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两边靠墙有三张桌子,摆满了茶缸和装着腌菜的罐头瓶。李晓音掀开自己掉了漆的白瓷缸盖想喝口水,缸子已空了。顾莉华拿起桌上的红色塑料梳子,从身上掏出小圆镜,照了一会儿脸,又打开一盒友谊牌擦脸油,伸出指头挖了一团,抹到脸上,又挖出一指甲,往李晓音手上抹时,发现李晓音还坐在铺上发呆,一把拉起来,说:“天呀,你怎么还坐着,也不梳头。快点走呀!”说着,推上自己的那辆红旗牌自行车,往外走。
李晓音糊里糊涂地也推上自行车,跟着顾莉华走出校园。她本来想问去哪儿,发现顾莉华低着头猛蹬车,像是生怕人瞧见,便住了口。
快到县城了,李晓音才明白她们要去县武装部。顾莉华看路上没人,悄声告诉李晓音,她在县招待所食堂做饭的舅舅说县里要招女兵了。
李晓音心一惊,蹬车的速度就慢了,暗想她们怎么可能当上女兵,县里怕有十几年没招女兵了。即便招,也轮不到她们这些农村孩子。她记事时就听村里人说邻村有一对长得如花似玉的双胞胎姐妹当了女兵,至于是哪两个人,后来怎么样了,谁也说不清,自己嫁到邻村的堂姐也说不清。她确信这只是传说。
到了县武装部,人家老早下班了。顾莉华大爷长大爷短地叫了半天,看大门的老头儿才回答了她们的问题,根本没听说要招女兵,今天已有好几拨女孩来过了,都问这事,连针眼儿大的可能性都没有。看大门的老头儿捏了捏鼻子,把一摊鼻涕抹到身后的墙上,非常肯定地说他在这里工作十年了,就没听说招过女兵。“那好事能轮到咱这穷县?即便有名额,县领导早瓜分了。”老头儿咧着嘴,一口黑牙露了出来。
顾莉华垂头丧气地推着车子边往外走边说:“肯定是我们来晚了,他一个看大门的怎么知道这么机密的事,明天咱们请假再来。”
“我觉得,即便有,希望也不大。”
“只要招,我就有希望。”顾莉华肯定地说。
“咱们念得是职业中学,又没毕业,十万里挑一的女兵能轮上咱们?说实话,比考大学还难。”李晓音扶着自行车,望着远处落日下暗淡的灰蒙蒙的县城,皱起了眉头。
“晓音,又一根筋了不是?你没看到咱们的优势。县一中的牌子是亮灿灿的,可你看看那些女生,一个个戴着瓶底厚的眼镜,怎么可能当上兵?当兵身体要健康,还要有才艺。咱们职业中学,牌子跟人家比是弱了些,学的也是幼师、美工、财务之类,也不亮眼,可咱们不近视,又能吹拉弹唱,整天练功,身材也好。再说长相,你看看咱俩,皮肤、鼻子、眼睛,虽比不上电影、电视里的大明星,在咱这小城,也算人尖子,能没优势?部队招的女兵大多数是文艺兵,我都准备好了,让我唱歌我就唱最拿手的《酒干倘卖无》,跳舞我就跳老师刚教的新疆舞。”顾莉华说着,扭了两下脖子,逗得路过的一个少年朝她吹口哨。
“姐有魅力吧。”顾莉华朝少年瞪了一眼,说,“小屁孩,一边去。咱回吧!”
听顾莉华这么说,李晓音觉得有道理。第二天上午上课,她俩假装肚子疼要到县医院看病,早早来到县武装部,这次见到了一个管征兵的干事。顾莉华给了他一包金丝猴烟,换来一句明白话,在招兵,但只招男兵。
“没指望了,就当咱们做了一个美丽的梦吧。”顾莉华说完,就准备弹风琴、跳舞、练声去了。
李晓音一直到放学还想着这事,对顾莉华说:“你再问问你舅当兵的事。要没有这回事,他怎么会听到?”
“我肯定要问。”顾莉华说完,骑着自行车扬长而去。
2
李晓音的家在黄土高原长宁县一个偏僻的小村里,离县城十里路。她家在村子中间,离全村唯一的涝池不到三百米。涝池常年积雨水,有时水塔也放些水,供村里人洗衣饮牛,当然也是孩子们耍水玩乐的地方。李晓音骑着自行车下坡时,涝池边有洗衣服的,有饮牛的,也有一个个小媳妇老太太拿着针线坐在水边聊天。
“大学生回来了?”
邻家嫂子一叫,正洗衣服的妈抬起头,笑着说:“回来了。”李晓音下了车子,要帮妈洗衣服。妈说快洗完了,小心脏了鞋子,让她往远站。李晓音穿着一双白色的回力牌球鞋,这是当兵的二哥给她捎回来的。
“哎呀,晓音妹子越长越漂亮了,念几年级了?成大姑娘了,该说媒了吧?”村里一个刚过门的俊媳妇边洗衣服边说。
“刚十八,还小呢。”妈说着,把洗好的衣服放脸盆里。
“晓音才不会在咱农村落根呢,人家要考大学,即便考不上大学,还有两个当军官的哥哥呢,抱住一个哥哥的壮腿,噌噌地一抬脚,就成公家人了。”另一个胖媳妇说。
妈仍微笑着,端起脸盆,给众人打了招呼,母女俩一路沉默着往家里走。
李晓音家场院不小,南边是一片花椒林,果子已摘,深绿的叶子稀少了不少,有十几棵楸树通到家门口,地上有几片落叶。
黑色的大门上方篆刻着四个大字:忠厚传家。门的中间钉着三排醒目的红色铜钉,门右上角挂着一块红色木牌,上写:光荣军属。
大门正对着的三孔窑洞是堂屋,窑面用青砖箍了一圈,东西有两间厢房。正中的窑洞是爹妈和李晓音在住,左间是牛屋,右间是厨房。东西厢房分别是三哥、四哥在住。东厢是一栋砖箍的厦窑,顶上用砖雕了五角星。西厢是一栋新盖的瓦房,玻璃窗,上面贴着喜联,上联是“比飞却似关雎鸟”,下联为“并蒂常开连理枝”,横批是“花好月圆”。
院子里有鸡棚、猪槽,院侧有根长长的铁丝,上面挂着几件衣服。
除了大门上的光荣军属牌,初看,院内跟一般农家无甚区别,可细瞧,会发现它跟别人家不太一样,比如铁丝上的女式衣服,布料是时兴的的确良,男士衣服是涤卡的中山装。
一棵大核桃树一多半枝叶从墙外伸了进来,核桃渐渐成熟,风一吹,啪的一声落地,皮掉到了一边,土黄色的核桃干干净净地躺在地上等人吃。一打开,白白的嫩核桃仁,还带着阳光、泥土、雨水的新鲜味。
新盖的厦屋前有棵柿子树,结满了黄黄的柿子。有些发旧的厦屋顶上伸进来半片枣树,枣儿大多红了,夹在绿叶间,看着喜庆。
进屋就更不一样了。红木柜面掉漆掉得斑驳,上面却摆着西湖龙井的铁皮罐,跟黄土窑洞有了某种不和谐,虽然里面装的是在集上称的散茶。挨在它旁边的是一座小小的琉璃塔,擦得锃亮。一幅《年年有余》的宣传画,写着“某某部队恭贺”。炕上被褥是新的,窑的两边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画,炕墙上是《红楼梦》的电影剧照,贾宝玉和姐妹们在吟诗作画。还有一幅画名叫《把海岛建成花园》,一个穿水兵服的男兵提着水桶,另一个穿水兵服的女兵手里握着鲜花,正在跟他说话,后面是蓝蓝的海和矮矮的山,画上写“祝军属新春快乐”,还印着公章,公章看不清文字,轮廓隐约可见。画破的地方,被主人细心地拿糨糊黏上了。还有一本电影明星挂历。对面墙上则是一排排奖状,有一张纸的,也有套着明闪闪镜框的,奖项是优秀拖拉机手、作文竞赛第一名、先进工作者等。一个大玻璃相框,里面有一张张军人照,有一人抱着枪的,有十来个人排成三四列送战友离队的,每个人站得端端正正。黑白的单人照占多数,唯一的彩色照片是一张两人合影,色彩显然来自照相馆师傅的再创造。两位男军人长得很像,都涂着红脸蛋,穿着四个口袋的绿军装,戴五角星、红领章,英气逼人。
三嫂正蹲在地上烧中窑的炕,听门响了,打了声招呼,仍低头噗噗地往炕洞里吹火。
晚上,煤油灯点着了,妈和三嫂在昏暗的光亮下做针线,从地里下了工的爹和三哥吸着旱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地里的活儿。爹靠在被垛上,给坐在地上的儿子安排着活计:“趁霜冻前赶紧把地里的莲花白收了,把萝卜、大葱埋在窖里,要不菜就坏掉了。”
一切都跟原来一样。如果李晓音不离开家,每天的日子大体也是这样的。
这时,门外有人喊三哥的名字,三哥出去,拿进来一封信,是当兵的二哥寄来的。一家人兴奋起来,妈和三嫂急忙把窗前油灯最亮的位置让给李晓音,让她快读信。
“好消息,在金城军区当处长的大哥调北京了。”
三哥一听,就从椅子上跳起来说:“啊,咱大哥,事干大了,都干到北京了。”靠着被子半躺着的爹瞪了儿子一眼,说:“放沉实些。晓音,快念!”
“二哥说大哥已到北京报到了,安置好后,会给家里来信;还说他也提职了,当汽车团政委了,他一切都好,二老不要挂念。战友近日回家探亲,他托战友给家里捎了一百元,不要舍不得花,多买些白面,把日子过好。”
“进京,就是京官了,好事,大好事。咱儿有出息,事干大了。”妈说着,又抹眼泪了。
爹微闭着眼睛,说:“都听好了,把嘴闭严实,这事不要去外面张狂。晓音,一会儿就给你大哥写信,告诉他,到北京了,离中央近了,领导更多了,干不好对不起调他的领导。”爹是生产队的队长,平时话不多,一出口就是命令,家里人只有听的份。可这毕竟是天大的好事,三哥边卷旱烟边念叨着:“我哥调到北京了,天天都能上天安门了。咱中央有人了。”
妈把火柴递给三儿,说:“你爹说得对,这事咱不要到外面张扬,北京太大,干事难。”
李晓音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也就两页纸。她反反复复地看,信纸抬头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某某部队”的红字,她感觉这名称好神圣。她把信装好,跟其他信一起放进柜子里。
“妈,我到我四哥屋里看会儿书。”
“就在这儿看嘛,我回屋去了。”三嫂说着,跳下炕,三哥也跟在后面回屋了。
李晓音拿着《人生》,却看不进去,说:“我还是到我四哥屋里去,那屋里有桌子,写字方便。”
“早些回来睡。”她出门时,妈叮嘱了一句。
学校放假后,四哥会到县城的四嫂单位去过周末。屋里有盏罩子灯,虽然跟油灯一样只有一个芯子,但玻璃罩一套上,瞬间照亮了大半屋子,照亮了四哥四嫂的合影。戴着眼镜的四哥文雅而严肃,嫂子温顺含笑。他们都是城里人的打扮,四哥穿着一件蓝色中山装,四嫂穿着领子上绣着小白花的酒红色毛衣,一根辫子放在胸前,上面系着绸带。四哥大学毕业后分回公社中心小学教书,四嫂在县图书馆工作,她家在县城,她爸爸是文化局局长,家里就一个闺女。
李晓音仍然看不进书,她又把全屋扫视了一遍。四哥四嫂新婚,墙上的双喜字还新新的,床上的被子也是新的,连架上的两条毛巾都是新的。而身份为农民的三哥三嫂,屋子跟父母一样,一家人共用一条毛巾,脸也跟父母一样,黑红粗糙。
想到这里,李晓音一阵心酸,又埋头看起《人生》,高加林与刘巧珍相会在河边的情景再次映入她的眼帘。
院子里妈在喊她早些回去睡觉。她说:“妈,我就睡这儿了。”
如果我走不出去,连单独的房间都没有。李晓音想着,闭上了眼睛,一夜没睡着。
第二天,她饭吃得很少,不停地问:“妈,我姐啥时回来?”
“听说下乡得一个月。”
“到哪儿去了?”
“谁知道,油门一踩,开着拖拉机全乡跑。”
吃完饭,李晓音想到县城去看四哥四嫂。妈说:“你下午去,等我给你把馍蒸好。”
农村学生,每周周三和周六回家背馍。馍是小麦面和高粱面混合在一起蒸的,红面夹杂着白面,比同学们带的纯高粱面做的馍要好吃。妈说:“这都托你哥哥们的福。”
“还有我姐呢!”
“你姐一月二十八元,连她自己都顾不过来。”
“家里的煤油都是我姐带回来的。”
“行了,这一瓶青辣椒里泼了油,走时多带些馍,得吃饱,一顿一个馍怎么能行?”
“知道。”
正准备出发,看到爹担着空桶出门,李晓音说:“爹,我来。”
“你走吧,不是还要去看你嫂子吗?”
“担水回来再去,不迟。”李晓音抢过担子和水桶,挑在肩上,出了门。她看不得爹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干重活儿。可是农村人,不干活儿吃什么?这是妈常挂在嘴边的话。
一担水对长期不干农活儿的李晓音来说还是很重的,担子压在肩膀上,挺吃力。三哥去镇上打零工了,大哥二哥在部队,四哥住在县城,姐姐已经嫁人了,爹不干,谁干?虽然很累,李晓音还是把家里两只水瓮添得满满的,才骑着自行车去往县城。车头挂着她三天的口粮,后座上捆着一袋给四哥的新磨的白面。妈说:“家里的面香,给你哥嫂带上,让他们尝尝。”
走到涝池边了,李晓音又返回,打开柜子。妈问:“你找啥呀?”
“我找我哥的信。”她把二哥的信装到口袋里。
去向县城的路上,李晓音一直在想,姐要是在就好了,可以跟姐好好聊聊,可是姐下乡去了,只能跟四哥谈谈,也听听他的意见。
没想到四哥也不在,去地区开会了。四嫂拉着李晓音的手说要给她做好吃的。李晓音说:“学校还有事,先走了。”
3
回来得太早,校园里静悄悄的,教室门锁着,进不去,李晓音把馍挂在宿舍房柱上,回到操场,望着空荡荡的校园。她拿着书,根本看不进去,急盼着顾莉华回来。
顾莉华家在县城边上,生活富足,父亲是包工头,常年在外包工程,家里盖了五间青砖瓦房,有台令人稀罕的十四寸金星彩电。更让李晓音羡慕的是,顾莉华还有一间单独的闺房,有张属于她一个人的桌子,还有一个绘着兰花的大衣柜。
去过一次顾莉华家后,李晓音就不想再去,她有一种自卑感,但这不影响她们是最好的朋友。
她盼顾莉华来,想再确认女兵的事。顾莉华来了,她还没来得及问,顾莉华就说她爸问县里领导了,没有的事,舅舅听错了,是市里要招女兵。
“市里要招女兵,他管的哪门子闲事?”李晓音说着,狠狠地把脚边一颗石子踢到了远处。
“不要想了,安心上学吧,坚持多半年,咱们就毕业了。”
毕业后,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在县幼儿园当老师,可全班有五十三名学生,家在县城的就有八个,还有乡里领导的七姑八姨,能轮到自己吗?李晓音心里否定了无数次,但没说出口。
一车车的钢丝床拉进宿舍,老师笑着说以后你们不用睡通铺了,不久职中就要搬到县城去了。李晓音往钢丝床上一坐,感觉全身好像要倒下去,忙扶住旁边的铁架子,想:是呀,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就在这当口,发生了一件事,使李晓音平静的心又泛起涟漪。
周三放学,李晓音得走路回家。上周末返校时,她没有骑自行车,三哥说要送三嫂回娘家,不能没有自行车。家里只有一辆自行车,妈给李晓音做了半天工作,说:“你看看,你三哥整天打工,也不去丈母娘家,去,就得有个派头,对不对?要不你嫂子脸上无光。你嫂子家又那么远,你整天骑车子,这次让你哥骑,好不好?”妈恳求的眼神,让李晓音不能不同意。
从学校回家有两条道,一条远,是公路,五六公里,骑自行车的同学选这条路;一条近,是山路,但得翻一座山,家里没自行车的同学走这条路。
李晓音跟同村的一位美工班同学翻山路回家。山路一会儿下,一会儿上,两人说着话,东说说,西扯扯,不觉间路走了一半。同学突然问:“咱同学粉妮当女兵了,你知道不?”
粉妮是李晓音的初中同学,也考上了职业中学,但没去上学。她有个哥哥在西藏当兵,给她哥带娃去了。
“粉妮当女兵了?”
“可不,她给我寄照片了。”同学说着,掏出一张照片。果然,粉妮穿着绿军装,衣领上还别着红领章。两人把照片看了又看,分析了又分析。跟同学分开后,李晓音又想起了二哥的来信。
回到家,这次姐在家,李晓音说了同学当兵的事,说她也想当兵。姐说:“等你职中毕业吧。”
“反正不剩半年了,我也考不上大学,毕业也就当个幼儿园老师,还是临时的,与其这样,还不如去找哥。我那个同学,她哥只是连长,都能让她妹子当兵,咱哥一个在北京,一个当团政委,肯定能让我当兵。”
姐摇摇头,说:“还是拿到毕业证书再说,现在没有文凭,找不到好工作。”
姐妹俩说了一会儿话,姐姐睡着了,李晓音却怎么也睡不着。
家里人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周末李晓音回家时,车后座上放着铺盖卷,说她退学了,准备到城里找二哥当女兵。
当兵之事如窗外吹来的风,吹完了,烟消云散,然而对李晓音来说,就像打开了魔盒,她的魂被牵住,整宿睡不着觉。小时候,看了电影《闪闪的红星》,她就缠着二哥给她寄了一个五角星和一副红领章,想着只要有它们,就像得了宝葫芦,所有的难题都能解决。她把五角星和领章装到贴身的裹兜里,谁知睡了一夜就不见了。多年以后才发现,它们仍然鲜艳如初地躺在一个首饰盒里,主人是姐姐。
到村头放羊打猪草时,她经常望着远处的官路,梦想有一天,大哥或二哥跟电影上的冬子爸一样,举着红旗,带着一支队伍,从两边开满映山红的大路上走来接她去当兵。她不知道映山红是什么花,但她确信,队伍一来,通向村子的官路两边的高粱,就会变成映山红。
听着学校大喇叭里整天放着如泣如诉的《血染的风采》,一个计划涌上心头。她给校长说:“我哥上前线了,家里孩子没人管,我要退学。”校长问:“你家里同意吗?”她心虚地点点头。校长说:“李晓音同学,你的学习成绩还是不错的,你要想好,退了学,就不好再来上了。”
“我想好了。”
校长只好批准了。
“我的天呀,晓音,你不要开玩笑。”顾莉华得知李晓音退学了,大吃一惊。
“我啥时开过这样大的玩笑!”李晓音整理着被褥,一字一顿地说。
4
妈一听李晓音退学了,抓起笤帚就打。李晓音在前面跑,妈在后面追,惊得家里一群鸡也跟着跳上飞下。李晓音绕过柿子树,跑过猪槽,妈在后面追得呼哧呼哧直喘气。这时,大门咯吱一声响了,先是一只自行车轮子出现,接着,当小学老师的四哥推着自行车进门了。
“晓明回来了,妈熬了米汤,一会儿就好。李晓音,赶紧给你哥烧炕去。”妈扔掉笤帚,然后小声说,“一会儿再揍你。”饭刚端上桌,在公社农机站工作的姐也进门了。
鸡上架,猪进圈,一家人也喝完了汤,有人坐在炕上,有人坐在椅子上,把小小的窑洞挤得满满当当的。窗台上的煤油灯照得满窑人眉目不清,墙上还映出影影绰绰的人影。
爹坐在炕上,半倚着被垛,清了清嗓子说:“大家都在,咱们开个会。”全家人都望着爹。爹像在生产队开会一样,吸了一口旱烟,说:“捎话叫大家回来,是有个要紧事商量。晓音这个死女子!”爹说到这里,狠狠地瞪了李晓音一眼,又骂道,“跟谁都不说,悄没声息就把学退了,书、铺盖全背回来了。我气得想把这个死女子腿卸了,看看,都怪你妈,把女子惯得没样儿了。”
“是她要退学的,又不是我让退的。”妈回头用指头摁了一下李晓音的脑门,说,“死女子,咋把书念到头后去了,做事一点也不思后果。不念书,明天就说亲,嫁出去算了。”
姐正坐在窗边织毛衣,哎哟了一声,显然愣了下,针戳了手,说:“晓音,你做事欠考虑,再有半年就毕业了呀,现在退学肯定拿不到毕业证。”
李晓音坐在妈身后,也就是炕上靠窗的角落里,昏暗的油灯照不到她的脸。她低着头,说:“我想好久了,我要去青城找我二哥,去当兵。职业高中除了语文、数学两门文化课,学的全是《幼儿心理学》《幼儿语言学》《幼儿运动学》,每天不是做丢手绢的游戏,就是踩着唯一的风琴弹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不是学着小娃娃语气讲小红帽的故事,就是在大操场学跳一个又一个儿童舞。我感觉特别没意义,再说,这也不是我擅长的事。住在四处透风的宿舍,啃着被老鼠咬得坑坑洼洼的馍,想到无望的前途,特别绝望。”
“二哥同意了吗?”四哥双手交叉抱着臂问。
“反正我要去,二哥说了,他有个战友回来探亲,等他回部队时,我跟着去。”
四哥看了看妈,又看了看爹,对李晓音说:“你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想当兵就能当兵?你去了,二哥指定还让你回家。”
“不去怎么知道?我同学她哥只是连长,都能让他妹妹当兵,为啥咱哥就不行?咱哥还是团政委呢。我问过咱村回来的当兵的,人家告诉我,一个团,至少管上千人了。我即使毕业,也就只能当幼儿园老师。县上就一所幼儿园,所有老师加起来十五个,全是县领导的女子或儿媳妇。乡上没有幼儿园,各村只有育红班,要进去也得有关系。我就是拿到毕业证,能有个什么前程?如果二哥不让我当兵,至少在青城给我找个工作,青城也是西部的省城,机会多得很。再说了,大哥二哥要不出去当兵,能当上军官?守在咱这黄土高原上,能有啥出息?”
“晓音说得有道理,她爱读书,退学肯定不是心血来潮。”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爱念书?连个高中都考不上。一想这事我就生气,整整供你念了十年书,白念了?”
“爹,话不能那么说,全县只有一所高中,就招百十个人。晓音爱看书,课外书看得偏科了,你看看,咱墙上这么多奖状,都是她写作文得的奖,有公社的,还有县级的。前几天我还听她老师说,晓音上幼师班是大材小用。出去,兴许能走出一条新路。”姐说。
“晓兰你给我闭嘴,老四说。”爹坐了起来。
四哥仍然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没有说话。三哥说:“晓兰说得是,晓音说得也有理,出去闯闯,总是有机会的。我要不是到县里,能有活儿干?咱这么个小村里,能有几个人做大立柜?!”
“你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懂个屁,悄悄坐着,没人把你当哑巴。老四你说,你是公家人,在省城念过书,你说说,晓音一个女娃子,能去外面跑?”爹说着,拳头在炕上狠狠地捶了一下。
“我怎么不懂?有个电影,叫啥呢?对了,叫《女驸马》,那个小姐冯素珍要不是女扮男装,怎么能考中状元?祝英台要不是去杭城,怎么能遇上梁山伯呢?”三哥偏不服气。
“你悄悄坐着嘛。”坐在三哥旁边的三嫂打了丈夫一下。
“说得也是。”一直沉默的妈话一出口,可能觉着不对,又说,“但那是戏,假的。”
“一个黄毛丫头四处跑,城里多乱,出了事咋办?”爹咳了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四哥皱着眉头,仍不说话。
“我同意晓音的意见,去,即便找不到工作,也算到城里见过世面,要不是当年爹不让我去,说不定我现在也干大事了,而不是蹲在农机站当个合同工,就那么一点点工资,还整天受气。”姐说着,竟抽泣起来。
“你别哭了,小心肚子里的娃。”妈说。
“晓音,你去找二哥,二哥不行,你到北京找大哥。姐支持你。”
“你说得好听,说走就走呀,她怎么走?飞去?又没长翅膀。”爹声音提高了好几倍。
“我出钱,让晓音找我哥去。”
“你把嘴闭上,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娘家没你说话的份。”爹再次点将,“老四,你说话呀!”
四哥挠了一下脑袋,说:“这样,明天我带晓音到县上,周一带她到职中找校长,让她继续上学。”
“好了,就这么定了。”
姐喊道:“这开会不合规矩,不还没表决嘛,同意晓音出去的举手。”说着,自己先伸出了手。李晓音立即举起了手。三哥犹豫了一下,也举起了手。爹、妈、四哥都没举手。姐叫道:“老四!”
四哥不说话,也不举手。
“四哥,不是你给我买的《人生》让我读吗?高加林要不是出去,能当记者?不是你让我心存高远吗?还说少年心事当拏云。”
四哥扶了扶眼镜,一时无语。
“都回去睡觉,就这么定了。”爹说着,拉开了被子。
“还有我三嫂呢。三嫂,你支持谁?”
一直坐在炕后边的三嫂愣了一下,看了看坐在她跟前的三哥,又看了看爹妈,说:“我一个外姓之人,不好发表意见。”气得三哥踢了她一脚。
“好了,就这么定了,晓音继续上学!老四,明天给校长带瓶酒,死女子做事不经大脑,这酒我本来留着过年喝的。行了,都散了。明天还要干活儿呢。”爹说着,脱起衣服来。
“我不上学了,你们是‘老封建’,又偏心。我姐跟我四哥一样,都有工作,都结了婚,为啥我四哥住着家里盖的砖房,我姐连个窑洞都没有?还不就因为我姐是个女娃。”
“行了,行了,睡觉。”姐说着,拉过李晓音睡到自己旁边。妈也躺下来,小声说:“别惹你爹生气。”睡在最边上的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说。
周日晚四哥要回县城时,怎么也找不到李晓音,只好决定第二天再走。李晓音一夜没有回家,三哥到姐单位去找,说没找到。四哥一直等到第二天清晨,最后说:“算了,由她去吧。”他上班去了。
李晓音其实就在姐的单位。三哥吃着姐做的白面馍说:“咱们三人意见是一致的,我回家就给爹说,没找到晓音。”
爹一看这架势,又把李晓音骂了半天,只好同意给老二写信,说如果老二不同意这件事,她还得回学校把学上完。
姐和李晓音想了好几夜,由李晓音执笔写了七八页,信的收尾是一段顺口溜:职中幼师班,吹拉又弹唱。考学没指望,老师耍流氓。学生半退堂,晓音心已死。决然把学退,乡村苦熬日。二哥最仁义,速把小妹救。血缘浓于水,亲情胜似海。他日若成才,定报哥大恩。
姐看了看,拿笔在信后加了几句:“哥,晓音说的完全是事实,妹妹我在农村生活了快三十年,最有体会。哥,帮帮晓音吧。”后面署上了她的名字。
十天过去了,二哥来信了,同意李晓音跟着战友去青城。一下子大家都高兴起来,妈给李晓音准备出门的衣服鞋袜,准备给儿子带的东西,忙到半夜三更。
李晓音去找二哥的战友,战友说他还有一个月的假,高原部队年假比其他部队时间长。同学们一个个都去上学,李晓音再也不敢到村里去。别人老问她:“李晓音,你啥时去当大干部呀?”有讥笑的,有嘲讽的。李晓音怎么也等不住。关键是农活儿太多了,既然不上学了,就得帮着父母干农活儿。做饭、洗衣、担水,到地里收萝卜,给庄稼施肥,干不完的活儿。李晓音最烦的是磨面,电动磨面机比人推的石磨轻松了一些,但得人工一次次把小麦倒进磨面机拖斗里,磨下来,再倒上去,反复十几次,直到小麦磨成细面。全身酸痛不说,身上、鼻孔里都是面粉。
这就罢了,关键是这样的生活永远没有尽头。不,没有希望。
树叶渐渐稀少,李晓音第三次骑着自行车到二哥战友家,回来后告诉父母,战友第二天走,他们约好在县长途汽车站会合。
姐悄悄给了李晓音二十元,说:“你不要告诉爹妈,把钱装好。”四哥代表父母给了三十元。鸡刚叫头遍,妈半夜起来,就做路上吃的锅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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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黑乎乎的,三哥驾着架子车,李晓音在旁边推着车子,奔向五公里外的县城。妈在车上坐着,旁边放着两个大提包。
出门前,李晓音还跟爹生了一通气。李晓音把姐给的钱装到里裤左边的口袋,把四哥给的钱装到右边的裤兜,认为很保险。爹说那样不牢靠,非要让妈把裤子口袋用针线缝死。把好好的口袋缝死,难看不说,取钱时也很麻烦。李晓音说什么也不同意,爹气得非但没下炕送李晓音走,还扭着头,面朝窑里,闭着眼装睡。李晓音出门时叫了爹三次,爹也不吭声。
李晓音一行走到村口了,爹却抄着小路从刚长出的麦地里追了上来,双手插进袖筒里,说:“我李爱才生了六个儿女,五个都是好样的。我大儿到北京当军官了;老二当团政委了;老三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木匠;老四是念过大学的,当老师;大女子,把铁家伙拖拉机开得全县人都伸大拇指。晓音,你是老六,也是老幺,爹打你骂你,但爹知道,你看的书多,肯定有出息。爹追来就是说这话!”说完,扭头就走。
黑的田野静悄悄的,李晓音有些紧张,但看到妈和三哥又说又笑的,便也放下心来。
到了县城,天已亮。最后一班去省城的车要出发了,哥的战友还没有来,妈急得不停地问:“人家咋给你说的嘛,怎么还不来?”李晓音买了车票,才给妈说,哥的战友休假还没结束,但她不想等了,这次无论如何不回家了,她怕村里人整天问,也怕误了征兵。当兵是有时间限制的,她要留出给哥做工作的时间。
妈一巴掌把她打得坐到了座位上,骂道:“死女子,你敢编这么大的谎,你以为出远门是儿戏?快下车,回去等你哥战友一起走。”说着要拉李晓音下车。李晓音抱着座位靠背就是不挪步。车上乘客、司机都急了,说:“快下车,快下车,车要开了!还要翻犄角沟,再晚我们当天就回不来了。”
妈瞪着李晓音,李晓音把头扭向窗外。
三哥说:“妈,还是让晓音去吧,我把她送到去青城的火车上,再回家。”
妈骂李晓音:“你个死女子,要是老早说,让你四哥或你姐送你。你三哥一字不识,又没出过门,到省城两眼一抹黑,咋送你呢?不把他丢了就烧高香了。”
“妈,你太小看我了,我虽是个农民,可长着嘴,我哥单位我记得滚瓜烂熟,咱省城也不是没去过,你放心。”
三哥毕竟在县城待过,一点也不怯,在车上,一会儿问邻座,一会儿问司机,大概几点到省城,坐哪趟车到火车站,问得一清二楚。他把妹妹送到火车上,然后说:“妹妹你放心,送你上车后,我马上给二哥发电报。”
李晓音不知道怎么发电报,但三哥说:“你不要管,我有哥的地址,不懂,我会问人的。”
正说着,火车轰隆隆响了,接着忽然动了。三哥喊道:“等下,等下,我还没下火车呢!”可火车司机怎么能听到呢,列车员让他下一站再下。
“哥,你一定要注意安全,你一定要发好电报。”李晓音在三哥下车时,大声叮嘱着。三哥回头说:“晓音,你在车上要注意安全,把包看好,胆子放大。妈说了,问路就问警察和解放军。到了,马上给家里来信。找不到工作,就回来,哥养着你。”
“混不出个人样,我绝不回家!”李晓音说着,坐在走廊的提包上。她两只手插进裤兜,摸着姐和哥给她的钱,心想明天上午就到青城了,她的命运就会改变了。她的嘴角露出了一缕微笑。
车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说着五花八门的话,李晓音很是好奇。看了这个瞧那个,她朝人家笑,人家大多不理她。她实在是闷坏了,好想跟人说说话,可是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话,只有列车员路过时说别挡道呀,她赶紧提着包往里挪。
车一停,立马跑上来很多小贩,他们手里提着筐子,里面有煮鸡蛋、烧鸡、饼干。远远地闻着一股香味,李晓音咽了咽口水。
天黑了,有个刚上车的大妈跟她说了几句话,问她去哪儿,还问她吃饭了没,她不好意思地打开背包,拿出一块锅盔吃了起来,噎得眼泪都出来了,忙从挎包带上解下白瓷缸。大妈喊来列车员,列车员提着一个大水壶给李晓音倒了一缸子水。
夜深了,车上人都昏昏欲睡,她虽闭着眼,但只要火车一停,她就朝窗外瞧,窗外的城市好像是玻璃做的,亮闪闪的,明晃晃的,城里原来就是这样的?
绿皮火车一路西行,李晓音被沿途一连串的地名吸引住了:武功、天水、甘谷、陇西、定西……她想起了高适、岑参、李贺,想起了自己读过的那些关于西部的边塞诗: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千乘万旗动,饮马长城窟;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她在脑子里搜索这些诗句时,好像看到一匹匹汗血马在窗外朝她奔来,好像听到了呼呼的战旗声,闻到了羊群的膻味,看到了和亲的文成公主、归汉的蔡文姬、反弹琵琶的王昭君……就在胡思乱想间,她迷迷糊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