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记:《黄河文学》小说精选集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5章 声音

石舒清

尕嘴老汉在这间小屋里躺了十几年,但是他觉得远远不止这个数。

实际上他也无心计较时间的长短,他多数时候只是睁着眼睛躺着,看他的眼睛你就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他的两只眼睛似乎在想什么或者是在回忆什么,总之都像是很遥远的事情,与近处的无关。由于目光默默地对着一个地方,使得他的翻身也像是因此减少起来。尕嘴老汉的翻身犹如一次劳心伤神的远行,他不轻易如此折腾的。脸也像一碗已经浑了的水一样,长时间看不到一点动静。偶尔尕嘴老汉会感到一阵麻痹般的疲惫,说不清是从眼帘上开始还是从脚掌里开始,然后这麻痹会缓缓扩散开来,一种痒酥酥的扩散感会让他觉察到几乎被忘记了的一些肢体,比如一个手指,一小段腿什么的。他顺应着一点也不拒绝,直到那种麻痹感像海浪一样轻轻覆没了他,他就无牵无挂地在家里面睡过去。有时候心里也会掠过一个念头,想这一睡是不是不会再醒来了,还是像水上的木片那样顺应着睡过去。这样想着,很快就睡得混混沌沌,若浮若沉,自己的想法是一点也没有了。

许许多多的日子就这么在睁眼闭眼之间过去了。

小屋原本是个草窑。现在家里有窑的人家已经很少了。方方正正的院子里有一眼黑洞洞的窑,就像一个弓着背的老人扶杖站在那里一样,是很煞风景的。但尕嘴老汉家里的窑还在。住过几辈人的,后来就用来装草。尕嘴老汉腿摔坏后不久,家里人就把旧草新草都腾出来,里面的炕还在的,洒洒扫扫,拾掇拾掇,像那么回事了,就把尕嘴老汉搬到里面去。

刚开始尕嘴老汉没为这事少伤心过,甚至在夜里呜呜咽咽地哭过。渐渐地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傻人啊,有什么可指望的呢?有什么可埋怨的呢?有什么不对的呢?

事情本该就是这样子的。

尕嘴老汉直到后来才这样想。

事情成为任何另一种样子都不可想象。

尕嘴老汉直到后来才这样想。尕嘴老汉觉得很多事情只要等到后来才天高地阔,显出真意,但多少人都由于性急,等不到这个“后来”便把自己毁了。

要问这屋子和皇宫有什么两样,尕嘴老汉也许一时会回答不出来。

尕嘴老汉刚开始觉得冤枉,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双腿断得是有原因的,明朗朗的天空突然就下起大雨了嘛,家里一个人都没,收黄田去了,房上却都晒着一坨儿一坨儿羊绒的,水一泡就坏了。尕嘴老汉那一刻勇敢也敏捷了起来,把架子车倒立着上了房,把羊绒装到塑料袋里。尕嘴老汉心里真是高兴得很,他清楚他为孙子们做了一件什么事情。白厉厉的闪电像是一种奇怪的笑声。雨放肆地泼下来,使人窒息,站立不稳。要是尕嘴老汉忍耐着别下来就好了,他觉得自己刚起了下去的念头,脚底下哧溜一声就滑下去了。

家里人刚开始都夸他,都嗟叹,过了一段时间,气氛慢慢地不对起来,尕嘴老汉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几乎没怎么商量就把他抬到了草窑里。

尕嘴老汉在草窑里住了一大段时间,慢慢才心服口服了下来。

草虽然搬出去了,屋子里却总是有一股直往鼻子深处钻的陈草味。嗅着这样的味道,人是很容易老起来的。尕嘴老汉却喜欢这味道。而且他是根本就不怕老的,已经老成这样了,还能老出个什么样子呢?

偶尔尕嘴老汉想到自己这么老了还活着,几个儿子都没有了,孙子们也一一长了胡子出来,像是专门要羞辱他,他觉得他拿这些毫无办法。有时候一种奇怪的感觉出来,也使他觉得委屈,他觉得自己活得并不是很长,他的几个孙子,倒似乎活得时间够长的了,似乎尕嘴老汉生下来的时候,就见他们在这个地上跑。尕嘴老汉还觉得,虽然人活着是一件没办法的事吧,但还是不要活得太久为好。有一个问题很麻烦,就是你不知节制地活到后来,活过了限,那么你与你的后辈的关系就有些紊乱,他们也不知该叫你什么了,你对这么多的后辈也有些糊涂,没有极好的办法对付。最后搞得老人和小人都没法当了。像有几个该叫他祖太爷的娃娃吧,把他叫爷,他还是糊里糊涂答应了的,要不怎么办呢?

然而人心里是什么念头都会蹿出来的,在某一瞬间,不知受了怎样的调唆和引诱,他心里又会蹿出一个野心勃勃的念头来,这又实在是说不出口的。而且一会儿工夫,在他自己的心里也烟消云散。不值一说的。

尕嘴老汉住进这小屋后,这小屋似乎也衰朽得快了起来,然而这里又有一种很稳固的东西,像是愈来愈强大。尕嘴老汉实在喜欢这黑洞洞的屋子,喜欢深印在窑壁上的那些陈年的水迹、烟灰,喜欢那些挂在墙上,再也用不成了的一个竹篮或者一个单个的马镫。他甚至喜欢不知什么时候钉入墙里,一天天悄悄生锈着的一根根钉子,甚至喜欢墙角暗处那些似乎总有着声响的鼠洞。老鼠把头从洞里探出来,像是地下探出来的一个秘密,吱吱叫,吱吱叫,屋子就像一只气球那样收缩起来。尕嘴老汉躺在炕上,面容平静,但耳朵是听着这鼠叫的。

尕嘴老汉觉得这屋子里的一切已经足够,他真的像是不再需要什么了。

一天,孙子们从寺里回来,也许有些暗自谴责吧,回来后就在有阳光的地方铺了褥子,然后把他抱到褥子上让他晒日头,他像是处在火里面一样不适应。他胡乱地骂起来,孙子们只好悻悻地把他抱到草窑里去。

我就是老不死的。他一路对他们说。但他们都没有说什么。

一天夜里尕嘴老汉无意中用他的手碰到了他的下面,他像是受了一些震动。他把手放在那里没有再拿开,天亮了,阳光透过脏得像是厚了许多的玻璃窗照进来,尕嘴老汉的脸上已经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看不到什么了。

家里买了一只羊,在屋后面叫着。尕嘴老汉记得屋后面有一棵小榆树,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尕嘴老汉想羊一定拴在那棵小榆树上。

羊一直叫着,声音有些发慌,没有着落。让人从它的叫声里能看到它的眼神。只有失散在荒野里的羊才会这么叫。

羊叫了几天了。像是要把这世界叫得有一个变化,像是要把一切绿草都叫得枯掉。

这叫声还是伤了尕嘴老汉的心,他想告诉家里人,莫要让羊这么个声音叫。但他知道这是无法说的。

渐渐也就听得习惯了。

羊是为尕嘴老汉的一个儿子的忌日准备的。今年羊价偏高,孙子们是花了大价钱买来这只羊的。羊倒是壮,尾巴沉得不好摇动,遗憾的是剪过毛时间不长,这样,要把羊皮拿到街上卖,会打很大的折扣的。

羊叫着,只隔着一道后墙,尕嘴老汉听得清清楚楚。听它这样叫,似乎它是很清楚自己的命运的。

尕嘴老汉有些恼怒孙子们把羊拴得离他这么近。脖子一割断就不叫了。

尕嘴老汉想。

尕嘴老汉在炕上躺着,身子重得像一个磨盘。不想动。而且身子真的像一盘磨那样缓缓地旋转着。

就听到院子里,孙子和孙媳妇在说羊:

“明儿啥时节宰?”

“看忙闲。”

“要是宰得早,今儿就少喂些。”

“不要喂吧,一天了嘛。喂一肚子草,收拾起来麻烦得很。”

“喂还是要喂的,就看多喂还是少喂,一天时间也长着呢,你听羊饿得叫唤哩嘛。”

羊果然像饿了一样叫唤着。

“那就少喂点,记着,不要喂得太多。”

“这个羊能吃得很呀,那个吃相叫人看着喜爱。”在女人的这样一声感慨后,院子里就静下来。

尕嘴老汉一动不动地躺着,院里的谈话他都听入了耳里,他躺着把这些话玩味了很久。透窗而入的阳光落在他的一双枯槁的脚上,也是懒懒的,一动也不想动。

羊是日头刚出来不久就宰了的。院子里很热闹,连最小的孩子也被他的母亲抱着出来看宰羊了。许多孩子都等着要烧羊的腰蛋吃,腰蛋只有两个,孩子们乱纷纷地争论着腰蛋的所属。刚刚离开山头,开始往天空攀升的日头使得阳光和阴影都很新鲜。

尕嘴老汉早就醒来了,反正窗上也没有帘子,他醒来时天上的星星还很多的,但都像树上的鸟那样一只一只飞走了。

一只蜜蜂在玻璃窗上声音重重地飞。

尕嘴老汉记得它从半夜里就开始在窗上飞了,越飞越执拗,越飞越坚韧。嗡嗡嗡嗡嗡嗡,那么厚重而凶狠的声音,简直不像是一只蜜蜂发出来的。尕嘴老汉原本以为自己在做一个梦,果然也做了一些乱七八糟记不清的梦,但是一睁开眼睛就看到那只在玻璃窗上盘桓不休、攀上又滑下的蜜蜂。借着夜色看去,玻璃几乎是干净的,和天空一样的颜色,蜜蜂像一个突兀的污点一样在映衬着天空的玻璃上一目了然。

它埋头低吼着,翅翼振动,团团转,似乎在这玻璃上想咬出一个缺口来。尕嘴老汉知道蜜蜂是想飞出去的,它大概以为这里是最好飞出去的。

尕嘴老汉并不想帮它。但它的声音和那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却使他恼怒,忍耐了很久,才伸手将它拨拉到地上去了。门在那里,它可以借着亮光飞出去的。但一会儿工夫,嗡嗡声又响起了,尕嘴老汉不待看清,又把它挥到地上去。这一次大概伤着了它的什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星星落得只剩三、两颗了,它才慢腾腾地飞到窗玻璃上,像钻探什么一样嗡嗡起来。

尕嘴老汉把扬起来的手又缓缓收了回去。

天空渐渐地升高起来,像被不可见的风徐徐吹着。那种海一般深蓝的颜色也像被风吹掠似的稀淡起来。

院子里有了匆匆的脚步声。

尕嘴老汉双手撑着坐起来,坐到窗前。他知道要宰羊了。他突然很想看看那只羊的样子。

他知道在什么地方宰羊。

这个小屋在院子的最里边,是不易看到宰羊的那个地方的。窗子也太小。尕嘴老汉在窗子的最边上斜着看过去,能看到几棵果树和一棵果树的一半,那一半的果树上结满了果子,一个个像对尕嘴老汉眨眼睛。尕嘴老汉被那些果子搞得有些眼花。

但宰羊的地方是看不到的。

尕嘴老汉当然不会叫孙子们抱他出去看个仔细,他只是想偷看这一切,尤其是要看到那只羊,怎么走到那个挖好的坑边,怎么顺从或挣扎地躺到地上。

蜜蜂在玻璃上撞来撞去,尕嘴老汉躲着它的身影往外看,他这样徒劳地看了半天,直到院子里有了阳光,各种声音使院子里热闹起来。

他想羊也许会叫一声的。

但是没有。阳光从窗棂的边缘缓缓向窗上移动时,他知道羊肯定是宰掉了。他禁不住摸了一下喉头,像吃什么硬东西一样,他被轻轻噎了一下。他把手放在喉头那里捂了一会儿。映在窗上的阳光使蜜蜂暂时地安静了下来,它栖息在里面的窗棂上呼吸一样收缩着尾部,休息着。翅膀由于过分地飞动,显得憔悴,一时不能很好地收拢起来。

院子里始终乱纷纷的。

有一种欢喜的节日般的意味。

尕嘴老汉听着自己的呼吸,像两缕清香那样在自己的隐深处出出进进。

他知道虽然这羊他没有见上,但它的肉他还是吃得上的,他知道像以往那样,他们会拿“没娘骨”给他吃。没娘骨是最不能随便吃的,吃了娘就会殁掉。一般把“没娘骨”给那些没有了娘的人吃。与其说吃个高兴,不如说吃个辛酸和茫然。

虽然尕嘴老汉有好几个孙子都已没有了娘,但家里凡宰了牛羊,“没娘骨”还是无一例外地给尕嘴老汉拿来。

尕嘴老汉觉得,自己开始吃“没娘骨”的日子已经很久很久了。

刊于《黄河文学》 200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