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往北吹
平原
1
说到底,这雪还是下在了年前。
从批发市场出来,马高树发现这么一会儿工夫,地就白了。他抬眼看看天色,不过中午两点多,已是灰昏沉晦,让人觉得一天即将过到尽头。看样子天气预报总算说对了一回,这雪一旦下起来,就是好几天。天气预报总是出错,像事后诸葛亮,但他不还是在每天的固定时刻竖着耳朵坐在电视机前吗?
才腊月二十七,离除夕还有几天,他就发现自己开始厌恶这年关了。不知从哪一年开始,一入冬,他就像那些冬眠的动物一样,想钻到土地的最深处藏起来,伴着缓慢的心跳睡死过去。两年前,儿子给他做过一个心理测试,测出来他的前世是条蛇,他有点不服气,但配合着儿子的情绪假装认真地记住了。当时还未在意。之后,对照自己的种种迹象,他真的越来越觉得自己曾经作为蛇生活过。说实在的,他真巴不得自己是条蛇,既能够躲在隐秘之处窥见世事,又随时能从人群中跑掉而不被察觉,每年还有一段长长的时间理直气壮地躲在洞里,不用再出头露面。
马高树迟疑了一下,反过身进了市场,又拎了只羊出来。索性一次买齐吧。这天气,弄不好真一周都不好出门了。
后备箱里已装了不少年货,红红火火的包装,自己单位发的,媳妇单位发的,超市里买的,堆得满满的,他把那些东西重新码了码,找了块塑料布铺开,把两只蛇皮袋子往那儿一搁。看着露出来的半截儿血糊糊的羊脖子,他有点犯恶心。肉类批发市场的膻味和血腥味太过浓烈,他觉得那气息已透过厚厚的羽绒服,渗进了他的皮肤。
好在有了雪,虽然这雪的质地有些奇怪,就像电影布景里的人工造雪,落在地上干干的,一点儿都不化,小风一吹,像吹起一层白色的沙土。但已经够好的了,起码遮盖了刚才满鼻子的腥膻味。对着清冽潮湿的空气,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又把自己从上到下,好好地扑打了几下,这才钻进车里。
可是他开车时,还是觉得自己像个杀人犯,起码像个销赃犯,拉着后备箱中的两具尸首满城逃窜。真能逃窜也就罢了,他有时真想把油箱加得满满的,一脚下去,不管东西南北哪个方向,一路踩到底,连车都不带停的,忽然就能来到火星一样的世界,满目荒凉,不见半点人烟。
自从有了车,马高树觉得世界突然变小了,曾经遥不可及的地方仿佛一脚油门就能踩到。同时他觉得自己的心变得大了。马高树在车上放了本地图册,等人的时候堵车的时候随手翻翻,他把想去的地方都用笔标出来。这四个月来,他标记了二十多个地方,连同路线,一个个都被他背了下来。但他还是确定不下,如果能有一个自由的长假,他先去哪儿?
毫无疑问,这辆四个月前到手的二手灰色捷达,成了他最亲密的朋友,类似一个同谋,一个助手,一个共守着一个秘密的知情者,一个这世上唯一能包庇容忍他的亲人。不管怎样,他一钻进车里,心里就踏实起来,这是他自己的世界,类似那个假想中的地洞,用一个铁壳子和几块玻璃就把自己和外面的世界隔开了。
2
车内仪表盘上贴着一张粉色的便笺,是老婆肖晓梅列好的单子。到谁家、买什么东西、送什么礼、电话号码,密密麻麻地列了八家。去了两家,人都不在,马高树把东西放在小区的门房,然后按照老婆的指示给他们发过去短信,署上自己和老婆的名字。
这些年来,马高树已经习惯了老婆肖晓梅一板一眼的安排,不去计较对错,反正不管你情愿还是不情愿,她总有千万个理由说服你,最终还是依了老婆的意愿行事。既然结果都是一样,何必绕那么大的一个圈子呢?马高树时常觉得有这样一个老婆的好处,她就像他抵挡外物的一个坚硬的外壳,老婆是矛也是盾。他就是躲在后面的那个人。
以往这些事,都是老婆出面。今年情形不同,他有了车,有了车就是司机,指到哪里打到哪里,不能有怨言,这辆车毕竟是家里除房子外的第二大资产,不可能他一个人独享。尤其年前,来回跑腿拉东西,接送亲戚,一买来就派上了大用场。前天他还开着车把老婆儿子送回了娘家。娘家在五百公里外的南部,只开了四个多小时就到了。老婆的年就在那儿过。按照惯例,他得在年三十儿赶过去。他们家不存在回娘家过回婆家过的问题。自从前年父亲去世,他在这世上已成了孤儿。
马高树定了定神,确定所有的东西都备齐了,于是规划了一条合理路线,避开人流密集区,还不用走太多的冤枉路。
所有的任务完成时已是晚上九点二十。路面有了积雪,有些地段因为车辆碾轧结了冰,开始打滑。他放慢了速度,握紧方向盘。路上不断有行人横穿马路,也因为有积雪,步子变得细碎蹒跚。他的驾龄才两年,真正开车也才半年。先是开着肖晓梅妹夫闲置的一辆面包车,开顺了,才和老婆合计着买了这辆车。几乎用光了他们所有的积蓄。一个事业单位的职员,一个小学教师,是真正靠着积蓄过日子的。幸亏老婆持家有方,他才得以在这样一个冬日的雪夜开着车游走,区别于那些在雪夜里着急打车的路人。
文昌小区是老小区,没有设立停车位,所有的车都停在小区外的路边,一到晚上黑压压一片。他找了个位置,把车小心地泊进去。
雪还是没停,细小的雪花渐渐连缀成片,落在脸上睫毛上,他舍不得掸落,它们在皮肤上化开的凉意让他感觉愉悦,就像一只鸟儿突然飞过来落在自己的肩膀。这个状态像提前完成了寒假作业的学生,心里说不出的轻松。他不由得使劲跺了跺脚,再回看自己在薄薄的一层积雪上留下的印记。
刚走到楼道,手机就响起来了。是肖晓梅。
“正想给你打电话呢。”他说。
“哦,每次你都这样说。你在哪儿呢?”妻子的声音不像是真的嗔怪。
“真的,刚才一直开车。九点多才把你交代的任务办完。”
“全都送到了?”妻子的声音也带着些喜悦,职业习惯地带着点奖励的意思。接着她又问了问具体细节,他一一作答的同时,爬上了六楼并用钥匙开了门。
暖和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在门口的地垫上蹭了几下才进去。
“你那里也下雪了吧?”妻子问。
“啊,下得还挺大。”
“那你开车小心点。”
“知道。”对妻子这种习惯性的叮嘱,他不知道自己是依赖还是厌烦。反正每次的回答都是这两个字和接下来的沉默。
“那边你去了吗?”
“没有,明天上午再去。”听到这句问话,他的心情一下子冷了下来,迟疑了一下才回答。
“张姨过年不回老家吧?”
他知道妻子的潜台词,但又不愿意多说什么。于是像要尽早结束这场对话似的匆匆回答说:“应该不回。明天上午我会安顿好,后天过去需要带什么东西,发短信。”
“好。那你路上慢点开。路滑,你技术又不好……”肖晓梅嘱咐完,又叮嘱他买几个红包到时候给那边的亲戚发压岁钱,还强调要哪种图案。最后她说:“把门锁好,燃气断掉。”
他耐着性子听着妻子的吩咐,一边不断地嗯嗯着,一边拿着遥控器打开了电视,一屁股坐在了松软的沙发上。
看到张姨短信的时候,已快十一点了。
刚才他在沙发上睡着了,就着电视不间断的人声睡觉成了他的习惯。突然醒过来时,他听到手机的提示音。有几条是收到礼物的人礼貌的回信,还有几个人没回,不知道是没回家还是不屑于回。他懒得多想。
最早一条短信是张姨的,看到这个名字,他的头皮一紧,一瞬间想到了无数个可能,随后又否定了自己,可能没什么急事,有急事必定早打电话了。
“不好意思,今年过年我得回家看看。我明天一早走,大概待个五六天,我争取初五回来。你哥那边,你们多费点心吧。”
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他懊丧地回复了几个字。这是迟早的事。去年过年张姨就没有回家,老家来电催了几次,张姨都给搪塞过去了。那是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年,不仅他不习惯,张姨也不习惯。
3
不用钥匙,门一推就开了。这个家的门总是敞着的。他估计连常在这一带活动的小偷都明白这家人的状况了。所以这一年来即便敞着门,也没有他们光顾的迹象。屋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台老式的笨重电视机和必要的生活用品,什么都不敢放。
他往卧室扫了一眼,看到靠窗那边的单人床上鼓鼓囊囊的人形,就放下心来。几乎所有的窗户都开着,满屋子冷飕飕的,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走到窗户跟前。因为窗台上有了积雪,老式的钢窗吱吱呀呀的,有些地方都结了冰,他费了点劲才算关住。
关住窗,空气不流通了,一种味道在房间中显现出来。马高树厌恶地皱紧眉头,找了一双胶皮手套,把卫生间的灯打开。正如他所料,有些大便拉到马桶池外边了,稀黄稀黄的,“战线”拉出五十厘米,后面的瓷砖上也有零星的几点,散发着恶臭。马高树把羽绒服的领子尽量拉高到鼻子下边的位置,屏住呼吸,开始清扫。为了清扫方便,几年前,父亲专门把坐便换成蹲式,就算是这样,每天也得有人专门来弄这事。不然的话,家里就没法儿待。
清扫完,他又拿下淋浴头对着墙和地猛冲了一气,这才在卫生间里点了支香,这是跟张姨学来的。马高树发现,这个举动不仅能够祛除难闻的味道,还能让焦躁的情绪略略平静一些。张姨能在这个家里待这么多年,肯定有些办法来调整心情。马高树有时很佩服张姨,那张圆圆的面孔上,连皱纹都是充满笑意的。即便有时父亲都耐不住性子跟大哥发起火,张姨也是三言两语地就能化解。马高树不敢想象,父亲去世后,如果没有张姨,他们的生活会混乱成什么样子。
背后有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在他的身后停留了一下。马高树没有回头。他不想打招呼,确切地说,他不知道如何来打招呼。张姨在时,每次他来见到大哥,出于礼貌,都会含混地在嘴里嘟哝一声,他知道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不可能是“大哥”,也不可能是大哥的名字马高山。从小学五年级起,面对马高山,他再也没用过任何称谓。这个叫作马高山的人是他童年全部的阴霾,覆盖掉一个少年成长过程中几乎所有的自尊和快乐。
他听见脚步在他身后逗留了一下,又拖拖拉拉地向餐桌那边走去。餐桌上有他专门买来的一条白沙烟,对于烟,马高山的嗅觉超出常人。餐桌上还有马高树特意带来的一把牙刷。马高山情况稳定的时候,生活中只有几件事,睡觉、抽烟、上厕所和没完没了地刷牙。马高山一周会用坏一把牙刷。卫生间的牙刷毛总是龇卷着。
马高山点着烟,嘀咕了几句什么,又去开客厅的窗户。这时马高树才发现他只穿着一条肥大的短裤和一件褪了色的长袖T恤,露出明显的肩胛骨,即便穿得单薄成这样,即便马高山此刻跑到屋外转几个时辰再回来,他也不会感冒。这真是件神奇的事。从马高山身上,马高树经常能总结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健康理念。
尽管感到有一股寒流冲进屋里,马高树还是没有立即起身关掉窗户。马高山喜欢站在敞开的窗户边吸烟,一边吸一边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不时地自言自语几句,有时声音很小可以忽略不计,有时候大得像跟人发生激烈的争吵。每次马高树都担心他说着说着会冲动地从窗户一跃而下。但类似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马高树觉察到自己隐隐有点失望。跟自己动不动就想钻到洞里,甚至想出家或遁世不同,马高山有限的混乱人生中,从来不跟自己过不去。马高树觉得这是一个悖论,马高山从来都是生活在自己的秩序里,对外界无知无觉,但是他周围所有的人都绕着他走,给他腾出道来,而像他这样力图与整个社会保持同一节奏时,反而常常跌入失意。
家中有这么一位人物,很容易让一个理性的人成为哲学家。
有时候他觉得马高山就像是一面镜子,他能清清楚楚地照见另一个平行空间里的自己。如果不看眼神,仅从身材和面容上来判断,他们就像是一对儿孪生的兄弟。高高的个头,细窄的脖颈,有点早谢的头发,就连走路时略微倾斜的肩膀,都显示着遗传密码的不容置疑。很多次马高树都担心,他照着照着镜子,就会跌入到镜子里面,成为马高山的另一面。
后来他知道了“平行空间”这个概念,一下子有些释然。他不断地揣摩自己在那些空间里的状态,这成了他自己的游戏,所谓庄周梦蝶,不知谁闯入到谁的空间了。有时他也想象马高山在那几个空间的状态,或者他干脆就觉得马高山这一生是从那边误闯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一不小心迷路了。这样子想能让他心里好受点。
这个世界的一个废品,他看到吃了药便整日里昏睡在床上的马高山,每次头脑里都冒出这样一个词,连次品都谈不上。他来到这世上走一遭究竟有什么意义呢,马高树认为,即便是贫穷、苦难、屈辱、不公,只要能有所体验,人生便有了意义。马高山能有什么意义呢,除了活在自己妄构的世界里,对周遭的所有都无知无觉。他不是按照这个世界的牌理来出牌的,因而出局成为必然。也许他的生存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让他周围的亲人都受尽折磨,他是因为这些亲人命定受到的磨难而出现的。马高树坚持认为,他的父母在不到七十的年龄去世,都跟马高山的存在相关。他毁掉了这个家原本该有的一切生机,马高山作为永不消散的一层阴霾,始终笼罩在这个家庭的上空,让所有人的日子变得愁眉苦脸,像在随时等待一场风暴来袭。
这个年又毁了。马高树在收到张姨的那条短信时,就明白无误地确信了这一点。不能像原定计划的那样去老婆的老家一聚倒是其次,马高树其实也不喜欢凑那样一个热闹,一大家子人,连大带小真聚起来有二十几口,马高树甚至分不清那些呼啦啦围转在身边的孩子到底是谁家的。结婚十五年,每次陪着老婆回老家,他都觉得自己是团影子,跟在老婆后面,酒也喝着,话也说着,活儿也干着,但对于那个庞大的家族,自己就像是老婆随身携带的一个行李,只代表一种存在和展示,始终游离在热闹之外。
即便如此,比起即将到来的与马高山独自相伴的这个年夜,也是令人怀想的。肖晓梅昨天明确通知马高树不用回老家了。雪太大。这是一个原因,最重要的是因为马高山。电话里肖晓梅的口气不咸不淡,马高树听不出来她是否在生气。马高树知道,对马高山,肖晓梅表现出了最大的涵养和容忍,但她的容忍也是有底线的——肖晓梅明确说,年你去那边过,不能让他来咱们家住。知道知道,马高树连连说,温和而坚定地打断了肖晓梅后面的解释。
父亲走了之后,他知道自己一直在逃离,在回避。父亲走得突然,一个跟头栽下去就撒手了,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马高树知道,如果父亲能有机会留下一句话,那也是跟马高山有关的,就像母亲临终颤颤巍巍地挤出的那几个字。家中这么多年,在马高树的记忆里,所有的中心就一个——马高山。只要马高山太平,他们就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只要过上几天太平日子,马高山就会闹出事端来。
不知张姨是如何忍受并调教的。每次他打电话问,张姨都说挺好的,没什么事。
他甚至不敢想一旦张姨撒手不管,他该怎么处理马高山。母亲临终前留下话了,说是谁都不许把马高山送到医院。谁知道母亲是怎么想的,自从亲眼看到别的病人的一次电击治疗,就死活要把马高山从医院带出来。不管马高山犯病多厉害,旁人怎么劝,她也不肯把他送到那儿。她宁可看着他把家里的东西都搅得乱七八糟,对自己恶语相加……
马高树很早就逃离了那个家,他宁肯放弃考大学,早早地上了住校的中专,而且一连三年,连寒暑假都不愿意回去。只是在过年的时候回去吃个年夜饭,但就算是那顿饭,也通常被马高山搅得不欢而散。
母亲去世后仅半年,张姨接替了母亲的位置,他对父亲的选择不置可否,父亲直接通知他要跟张姨结婚的时候,马高树其实松了口气,虽然张姨最早只是这个家的钟点工。马高树对她有不错的印象,干活儿踏实,再愁苦的事放在她那儿,都笑呵呵地不在话下,这个愁眉不展的家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女人。
想想吧,一个原本可以清静自在的年夜,却不得不与这样一个人共同度过。他们之间的距离,甚至不及街上随便看到的一枚树叶、脚下踩着的一只蚂蚁更近,完全是两个星球,虽然持有同一类面孔,却操持完全不同的语言。如果仅是陌生人也就罢了,那样的话,马高树没准还会生出些同情,也没准能当个志愿者什么的适时地给点安慰。可他偏偏就是自己的兄弟,他的存在作为马高树与生俱来的一枚明显胎记,擦不掉抹不去,是他一生都背负着的一枚红字。
4
大年三十一早,雪停了。马高树一开始没有察觉。那时他正在厨房清洗油烟机。清静下来时,他听到外边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声打闹声,才发现下了这几天雪,时间仿佛被人按了慢放键,像一个黑白的默片,声响被遮盖起来,人们蹑手蹑脚,喧嚣的世界变得静谧无言。雪停时,世界的进度正常起来,那些藏匿在深处的欢声笑语凸显在空气中。尽管马高树怀念那几天的静谧,也还是觉得这雪通人意似的停得正是时候。
雪在背街小巷的路上结了坚实的一层冰壳,这两天马高树都不敢开车,天天步行到马高山那边去,收拾屋子,做饭。饭都是简单对付一下,他每次只炒一个菜,焖好米饭,把菜端上桌,解下围裙就走,然后到路边的小饭馆吃碗面再回家。他一分钟都不愿意在那里多待。他在尽义务,这个义务似乎是他与生俱来就该无言领受的,只是到了这几天才真正进入角色。从他很小起,父亲就常对他说一句话“有些事情是你不愿意做却不得不做的,这就是责任”。现在回想起来,父亲的用意显然是为了马高山。全家人都被拴在马高山这一条绳子上了,这是宿命,马高树明白,由不得他挑。
收拾完厨房,快到中午了。马高树从冰箱里拿出一袋剔好的羊肉和一条三斤多重的草鱼,又从厨房里挑拣了点调料,通通装在一个大袋子里。这是给马高山做的年夜饭。
昨天,马高树清洗完卫生间,点好香,顺便在沙发上坐下来歇口气。马高山从外边转回来了,他在对面的沙发坐定,一本正经地问马高树:“明天就要过年了?”
“嗯,明天年三十。”
“做点好吃的吧。”马高山说得理直气壮。
马高树长吸了口气问他:“啥叫好吃的?”
“做条鱼。”马高山像是在对空气中存在的一个人吩咐,说完后,看都没看马高树一眼,又到窗户边上吸烟去了。
马高树心里窝火,却又无可奈何。回家的路上,路过菜市场,还是进去拎了条鱼出来。
这鱼可能只是马高山一人独享了。马高树打定主意,不会和他一起过年夜,做好饭就走。
一路上,他看到好多人出来堆雪人,小区里大大小小的雪人有十来个,路边的小店门口也堆了形态各异的雪人,都咧开嘴笑着。路过一个没有鼻子的雪人时,马高树顺手把塑料袋里的胡萝卜掏出来,插在雪人的头上。这场雪,给一个庸俗的年,添加了几分童真。马高树的脚步变得轻快,他模糊地做了个决定,让自己利用这难得的自由,让这个年夜过得不同凡响。
5
马高山不在家。这是常事。经过一夜,家里难得没有气味,卫生间里挺干净,像是有人收拾过。马高树甚至怀疑张姨提前回来了。四处睃视了一下,马高树才一一掏出袋子里的食品,开始在厨房里忙乎。按照他这个速度,傍晚五点多就能做好饭了。等马高山一回来,他就可以自由地狂奔了。五六点钟,天还未全黑,他想跟他那个亲密的捷达一块儿共度这个年夜。不管走到哪儿,只要有加油站,他就可以能走多远走多远,甚至连地图都用不着看,只要沿着国道向东开出去,一定会有一个地方让他停留。这么多年,他似乎一直在别人的安排下过生活,很久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一件真正想做的事情,是这场及时的大雪和半年前明智的买车决定让他有了让梦想飞翔的机会。他至少有一个整夜加一个白天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这样想着,马高树满心欣喜,他甚至吹起了口哨。
饭菜端上桌时是五点四十五分,天已擦黑儿,马高山还没回来。外面已经零星地响起鞭炮声,不时有烟花从窗户旁掠过。往年春节这时,马高树一家都会回父亲这儿吃顿团圆饭。去年父亲不在,这个家就散了,他只是出于义务,提前送来了吃喝儿,陪着张姨说了会儿话又送给张姨一个大红包,就略带愧疚地离开了。
又等了一会儿,马高山还是没有回来,马高树隐隐地有些担心。但从这几天的状态来看,马高山的表现很是正常,没有通常犯病前的喜怒无常手舞足蹈或频繁地自言自语。饭也按顿吃,还知道天冷多穿衣,出门的时候不用人叮嘱,会套上件棉衣。
七点十分,天已完全黑下来了,马高山还没回来。马高树心烦气躁,决定出门找找。
他在小区的一个旮旯儿里发现了马高山,其实不是发现了马高山,是发现了那个巨大的雪人,然后才看见拎着一把铲子、站在那里左右端详的马高山。旁边还站着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有所期待地看着苦思冥想的马高山。不知这个巨大的雪人是怎么堆起来的,大概两米多高,通身被拍得平平整整。一个三个篮球大的圆球正在马高山的脚下,看样子他是想把这东西弄到上面去。
马高树强压怒气,没有吱声,从小时候起他就知道,没法儿跟眼下的这个人讲理。马高山看见他没有什么反应,继续若有所思地盯着脚下的那个圆球。马高树陪他站了几十秒,忍不住说:“饭做好了,快回家吃饭吧。”
马高山还是像没听见似的,蹲下来想把圆球滚到上面去,可总是一到某个高度,雪球就会滚落下来。
马高树失去了耐心,大声重复道:“饭做好了,你饿了就回去吃。我先走了!”
马高树转身往回走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冷冷的一句:
“过年,一个人吃饭,有啥意思!”
马高树停住了脚步。他回过头来,认认真真地打量起马高山。这时他才发现马高山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让他倾斜的体态显现出瑟缩的样子。在小区微弱的路灯下,他还看到马高山那几根肿胀通红的手指,正奋力张开,妄图把那个圆球拍得更瓷实一点。他这才反应过来,马高山把这双手伸在冰雪里,为了一个高高的雪人已忙活了几个小时。
马高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同时他察觉到自己内心有一种情愫扩散开来,类似面对自己儿子调皮时的无奈和心疼,有些东西软化下来。
“我来吧。”马高树走过去,推住了那个巨大的圆球。
带着马高山回家时,他抬头看了看表,已经八点了。肚子叽里咕噜的,显然是饿了。马高树叹了口气,看来,他不得不在这个年夜与马高山一同共进晚餐。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那都是些正常的家和正常的人,才有心思放炮和过年。
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来正要动筷子时,马高山突然对他说:“不行。”
马高山拿出一个空碗,夹了块鱼,又放了大块的羊肉进去。这个给老爸老妈。他把碗放到桌子一旁,跪下来认真地磕了几个响头。
马高树愣了一下。他停下筷子,看着马高山。自己从来没琢磨过父母在马高山心中究竟占据着什么样的地位。他一直以为马高山是没有内心的,因此没有他们这些所谓的正常人的苦恼、忧虑和怀想。即便父亲走的时候,马高山也没有落泪,虽然那几天他的眼神多了些惶恐,像个突然失去家园的孩子一样露出没着没落的神色。他一直觉得,对于马高山,父母亲就是个生活上的供养者,就像寒冬里一件必要的暖服,完全可以有多样的选择。但此时他才意识到,坐在他旁边的这架身躯,不只是游离于这个家的一具空壳,像他一样,那里面也密布着丝丝缕缕的血脉情思,只是常常被掩埋和遮蔽。
作为赞赏,马高山把鱼都吃光了,鱼刺被很完整地剔出来,剩在盘子里。羊肉没动,马高山表明自己不吃羊肉并让马高树把炖好的羊肉拿开,理由是——父亲属羊,怎么能吃自己父亲的肉?所以马高树只是就着点素菜吃了碗米饭。
收拾完碗筷已是晚上九点多了。马高树有点疲惫,那种蛇一样的感觉又出来了,他很想蜷在一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关于早晨计划好的出行,关于地图册上标注的那些地方,正随着越来越强的困意变得模糊起来。
马高山还站在窗户跟前抽烟,已经有一阵了,一动不动。与往常相比,今天马高山显得比较正常,没有被外面此起彼伏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惹恼,也没有对着夜空大声地说笑。他一直安静地站着,几乎保持着一个姿势。马高树想,即便是存心练就的站桩功夫,也不过如此。如果不了解底细,单从背影看,持同一种姿势不停抽烟的马高山就像正在进行人生一个大的决断或质的抉择。马高树不想打扰他,悄悄从沙发上拿起羽绒服,套在身上。转身时,他听见马高山说话了:
“树啊,你去哪儿?”
好多年没听到过这个称谓了,自他有记忆以来,马高山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他这个小名,正如他也从来没有称呼马高山为哥一样。这是父母亲对他惯用的称呼,他记不得什么时候马高山拿起来用过。
他转过身,马高山也已从窗前转身,定定地看着他,像个孩子似的有所期待。
“我回家。”马高树尽量平静地回答。
“我跟你走,”马高山不容置疑地说,“过年了,我不能一个人过年。我一个人不能过年。”
“不行。”马高树迅速地回答。他没敢跟马高山的眼睛对视。马高山跟自己的眼睛一样,都因为眼角有点下垂显出几分忧郁。不过,大概是长期服药,马高山的眼珠很少转动,像死鱼一样,旁人只要瞄一眼,就会发现他的失常。马高树早就发现,那双眼睛对自己有致命的诱惑力,就像传说中的吸魂大法,一不留神,他就会被带得偏离轨道,来到另一个世界。也许自己的轨道原本就是马高山的,只不过他们是在这个世界错位了。
他拉开门把手,快速说:“明天你自己把菜热一下,晚饭时我再来。”
“我今天把卫生间打扫干净了。我还把床铺了,地也扫了……”马高山仍像个孩子似的急切地解释着。
如此清晰明确的表达让马高树停顿下来,他的脑子一时间有点杂乱,好多个念头冒了出来,有一瞬,他甚至觉得马高山的病是曾经存在的一个幻觉,他从来就没有不正常过,也许那曾经是马高山的一个游戏,也许是他们这些正常人的曲意误解?
“老妈不在了,老爹也不在了,我们两个兄弟应该在一起过年。”马高山继续用更为清晰明确的语言表达着。
马高树的鼻头有些发酸,那些父母健在时一起过年的场景浮现上来。没错,尽管马高山是个病人,但他说出的还是个真理,父母不在了,仅存的两个孩子,因为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同一属性的血液,应当像失去了车头的两节车厢,还要在一个铁轨上行进。
“这样吧,”马高树脑袋霍然清醒过来,他对一脸委屈而坚定地站在窗户边的马高山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6
没有别的选择,马高树把两个兄弟的愿望合一,开着他那辆灰色的二手捷达,在除夕夜晚空荡荡的路面上缓缓行驶。后排座上坐着那个突然变得孩童般认真的马高山。
已过子夜,109国道上,两侧的路面结了冰,中间常走的地方已被碾出两条车辙,沿着这两条印迹慢慢开,没有感觉出打滑。
没确定目的地是哪儿,也没法确定,一切取决于马高山的表现。也许今夜就得返回,也许能够到达邻省那个心仪已久的古老小镇。带着马高山出门,像带个孩子出门一样啰唆。虽然他预见到了所有的可能并为此带上了足够的物品,但他明白,从这一刻起,他的行迹只能由另一个人来掌握。
车里放着他最钟爱的盲人男高音波切利的歌,和着静寂的夜晚,歌手沉厚辽远的嗓音带着他的心伸向黑魆魆的远方。树啊,歌声的间歇里,马高树耳边还残余着这声音。
后排座没有一点声响,也许因为药性,马高山已经熟睡。他终于享受到了独自拥有的这个时空。
当唱片接近尾声时,后排座有了响动。马高山发话了:
“你可以把窗户开一点儿,让风吹吹。”
马高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听马高山的话,他把前排的窗户开了条一指宽的缝儿,立马一股寒流冲进车内,但他没感觉到寒冷,他觉得那风,仿佛一股清泉,冲刷着脑中某个混沌多时的地方,并且通过一根管线,直通到沉闷许久的心窝,像抹了清凉油一样,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肖晓梅没什么大不了的,马高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突然理解了父母亲对马高山没有底线的包容。这个世界谁都有权利照自己的意愿活着,把他们都看作孩子好了。
车已上到高速,远光灯只照亮着前方一百米,几乎看不到别的车,像是突然来到了别样的世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马高树把踩离合的左脚收回,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一点困意都没有。马高树也不想知道现在几点,从现在起,他要学习马高山,不用知道时间,不用确定方向,不用去考虑这个世界的规则和秩序,让匆匆行进的生活按照自己的预想停顿下来。
马高山大概又睡着了,后排长时间静静的。不知马高山醒来时,又会有什么指示。对此,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期盼。
瞟了一眼窗外飞速掠过的影子般的世界,他的脑中突然冒出一句话,就像时下一部小说的名字——《今夜,我想和马高山聊聊》。
刊于《黄河文学》 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