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江博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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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水志》:鱼泪

鱼也会哭

只是它在水里

你看不见它的眼泪

——姜二嫚(十岁)

水猫子和水老鸦

川江江湾及支流、河口地带,水流平缓,打鱼人划着渔船,装着水猫子和水老鸦去捉鱼。小时候,父亲有空时,经常带我去看。打鱼人一拍手,水猫子就蹦下船,钻入水中。水老鸦要用桡片或籇竿赶、打,它们才肯下水。水猫子是俗称,学名水獭,鼬科动物,善于游泳和潜水。成年水猫子包括尾巴在内,有一米多长,体重七公斤左右。水老鸦学名鸬鹚,一种大型食鱼鸟。它的羽毛乌黑发亮,体长八十公分左右,重约两公斤。水老鸦寿命大概十五年,长的达二十年。

水猫子四肢短,即便站着,看起来也像是蜷伏在船头。它随时都被一根长绳子拴着,父亲说:“水猫子性野,不拴起,就游跑了。”水老鸦有时立在船头,有时站在渔船中间的篾席棚上。我问父亲:“水老鸦怎么不拴起呢?”父亲回答:“它的翅膀毛剪了的,飞不起来。”

江河上渔船有大有小,一种名“三块板”的小渔船在水面上轻盈如飘叶,用三块薄木板经火烤塑型后钉成,只容一人坐在中间,双手握单桨左右划行。人也可站立,用籇竿左边划一下右边划一下。下河打鱼时背起三块板出门,打完鱼又背着回家。

一般的渔船叫小划子,比三块板大两三倍。第二个舱为活水舱,底板有洞,与江水相融,临时养鱼。这种渔船前头无艄,后艄代舵,单桡,打鱼人左手掌艄,右手划桡。如果船尾也无艄,则推双桡前行。小划子渔船都是各自打鱼,不扎堆,下网、布钩、手打和水老鸦与水猫子等全套方法都会。打鱼人多为夫妻,吃住在渔船上,以船为家,过去生儿育女也不离船。父亲说,小划子造好后,下水时,要人多,一口气推下河,一切才顺畅。

川江一带打鱼人,唐代的时候就驯化水猫子和水老鸦捉鱼。川东山区和大巴山一带的溪河有野生水猫子,以前在乡场集市可以买到。买的时候只要重量接近两斤但不超两斤的:太小,养着不划算;太大,喂不家(方言,难经喂养驯化之意)。买来后每天喂它小鱼吃,长到四斤时才开始训练。打鱼人在水中抛开旋网(手网),慢慢收拢,拨开手边一个网口,丢进一两条大鱼,然后放水猫子下去。它平时吃惯了鱼,一会儿嘴巴上就咬着一条鱼钻了出来,全身湿漉漉的,一抖,水散开,毛干了,防水性好。打鱼人抓住它颈子,把鱼夺下来再丢进网里,让它再去捉。像这样,一只水猫子要训练一年左右才能正常捉鱼,并可使用上十八九年。如果某一天死了,打鱼人会把它埋在山上。

民国时期,冬腊月水枯,重庆城的广船出不了川,一些桡胡子就到下梁沱去抓水猫子,它们的窝在江心石梁隙洞里。桡胡子在背风处搭个简单篾棚,白天探好水猫子下水捉鱼的路线,天黑了就去设陷阱网。清早,水猫子出来,一触碰到机关就被网罩住,桡胡子立刻冲过去隔着网把它按住。但用力不能太大,弄死或弄伤了不值钱。力太小,水猫子很灵性,反过头来就是一口,咬到桡胡子大拇指,钻心的痛。如果顾痛,手自然会稍微松一下,它嗖地一下窜出去跑了。抓到的水猫子归船老板。小的卖给渔民驯化抓鱼;大的难驯化,杀了吃肉,皮毛贵,卖钱。去抓水猫子的桡胡子都有工钱,亲手抓到的,额外得到一块大洋,作为奖励或用来治咬伤。

水猫子钻到水中时,可以关闭耳孔和鼻孔,防止水侵入。它捉鱼,先用爪子抓,其爪锐利,然后用嘴咬住。水猫子食鱼为主,也吃蛙、螃蟹、鸟类,放它捉鱼前,饿上一段时间,捉鱼才努力。

据说,水老鸦最先从安徽一带买回来,驯化时怕它飞跑了,要剪掉左边翅膀上的六支羽毛。它的嘴壳子前端带一个锋利的弯钩,啄到的鱼是跑不了的。碰到大鱼时,它就发出嘎嘎嘎的叫声,其他水老鸦马上赶过去,不一会儿,一只啄鱼头,一只啄鱼尾,抬着一条大鱼露出水面。江河汛期水浑浊,水老鸦的眼睛会看不见,不能捉鱼。父亲说,他在汤溪河水非常清澈的时候,看过水老鸦捉鱼。鱼在前面使劲游,水老鸦收紧翅膀在后面猛追。本来追不上,那鱼笨,不时转过头来看水老鸦还有多远,当然就被咬住了。

水猫子捉的鱼比水老鸦的大,一般三到五斤。水猫子与水老鸦也合作捉鱼,水猫子钻进石洞中,把鱼撵出来,水老鸦等在洞口。打鱼人在它们颈子上都系着一根细绳,捉到鱼后才吞不到肚子里去。它们含着鱼回到船上,打鱼人解开细绳,奖赏一两条小鱼,或猪心肺之类的肉食。往往捉了鱼,都不轻易松口,虽然颈子上系着绳子,还是要往肚里吞,不过都卡在了喉咙里。如果水猫子吞了鱼,打鱼人使劲踩它尾巴,它会痛得张嘴吐出鱼来。水老鸦吞了鱼,打鱼人把它倒提起来,用力甩,直到鱼掉出来为止。水老鸦颈子系绳的时候要费事点,它颈子长,位置系上了,咬不住鱼,系下了,鱼滑到肚里。而且系紧了,它又呼吸不畅,不愿啄鱼。打鱼人一般用稻草系,有韧性,以手指能插进去的程度为佳。

水老鸦捉鱼的情景现在一些小河上偶尔可见,但水猫子几乎没有了踪影。水猫子主要生活在山溪小河的乱石中,常常夜间出来寻食。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大巴山与秦岭交界的秦巴山区突然来了一些鄂西农民,多以父子、兄弟为伍,手里都拿着居住地“革委会”的证明。他们专门在嘉陵江两岸的山溪边找人户儿住下,沿溪河寻找水猫子粪便。傍晚时,就在这些河段里安放带铁钩的绳网。天黑下来,一群水猫子顺流而下,最前面领头的一只大水猫子一下子撞在网上,锋利的铁钩迅速刺入它皮肉,越挣扎越痛,凄惨鸣叫。其余水猫子慌忙逃命而散。半个时辰,这只水猫子血尽,溺水而亡。这时,躲在暗处的鄂西人便下河收网、获取水猫子。第二天,鄂西人剥水猫子皮,不破开,像脱紧身裤一样剐下来,成一个皮筒,插入一块木板把皮绷直,吊在屋檐下晾干。接下来几天,鄂西人把一段河上的大水猫子都捕得差不多了,只是小水猫子上钩了才停手。然后收拾工具,朝下一个河段走去。有的鄂西人找到水猫子的窝穴,外布绳网,用烟火把它们熏出来擒获。

沈从文先生的散文《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里写道:“他的头上,戴的是一顶价值四十八元的水獭皮帽子,这顶帽子经过沿路地方时,却很能引起一些年青娘儿们注意的。”古籍中也有很多利用水猫子毛皮的介绍,因此一直把它作为毛皮动物大量猎杀,过去也曾一度被当成危害渔业资源的害兽被清除。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广东每年收购水猫子皮上万张,而三十年后的1981年,只有三百多张。

秦巴山一带的山民从鄂西人那里知道水猫子的价值后,也学会了捕捉方法,在各条溪河中猎杀,无论大小都不手下留情,水猫子遭到灭绝之灾。

我在开县农村修堰塘时,有个外号王日白的老头来做活路,做着做着就开始摆龙门阵。年轻时他当草药医生,专医信羊子(淋巴结肿大),走乡串户,故事多,我也跟着听,从不制止。

有一次,他讲一个本家(同姓人),东河的王打鱼匠,祖辈都打鱼,见天有几块钱的收入,缴了集体的留存,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也算是殷实户儿。王日白说,王打鱼匠只养了水老鸦,下了蛋再抱儿(孵化),越养越多。世上很多禽鸟自己不会抱儿,蛋靠日光孵化,而家禽中的鸭、鹅是由鸡母抱儿,想来,水老鸦蛋也只能放在抱鸡母的窝里。

但王日白的龙门阵却吹得大:“王打鱼匠的水老鸦蛋,是人抱的儿。”

我一点不信:“你真是‘日白佬儿’,人怎么抱儿?”王日白急了:“我亲眼看到的!狭孔(腋下)夹起抱的。”于是,他讲了抱儿的过程。王打鱼匠一般请农村佑客做这事,不但要给工钱,还包吃包住。这个佑客每天狭孔里夹着水老鸦蛋,睡瞌睡也夹着,不做其他活路。吃饭时,王打鱼匠的佑客才打一下替。大概一个月时间,就抱出了小水老鸦。

“不小心,蛋掉在地上了、夹破了,怎么办?”我很疑惑。

“用木板和布带子,把手和蛋绑起的,不会掉,也夹不烂。”王日白奓开两只手臂,学着抱儿的佑客样子,走了几步,说:“她白天都是这样子站起的。”

我很好奇,想知道真实原因,问:“为啥要人抱儿嘛?抱鸡母又不是不得行?”

王日白挺认真地回答:“水老鸦不是都可以捉鱼的,有的再怎么驯化,也不会捉。人抱出来的水老鸦,通人性,才好驯化。”接着,又惋惜地说:“唉——王打鱼匠坐了牢!”我忙问:“请人抱儿也犯法?流氓罪?”那个年代,罪不光是犯出来的,也想得出来。“不是!不是!”王日白连忙解释,“记不起是那一年了,东河涨大水,他打渡,淹死人了!”

王日白叹息道:王打鱼匠被抓起来后,佑客在家卖了房子赔安埋费,一个原来殷实的家就败了。

“本来打第二渡时,一条红鲤鱼蹦到了船头,有预兆打不得了。他看到生意好,想多打几渡,结果翻了船。”王日白补充道。

后来我在《开县志》上看到一条记录:“1974年9月29日,东河涨大水,王爷庙封渡。康家咀(嘴)王××将渔船租给既无技术,又无执照的肖××、张××打卖渡,载客25人,船未能到达予(预)定靠岸地点,打张溜江翻沉,死16人,王、肖被判刑。”

不知这个王××是不是王打鱼匠?我没问王日白。

渔坊

我平时在川江见得最多的是手舀子舀鱼。竹竿绑扎成丫形架子,网袋绑在丫口上,舀鱼人双手握住竹竿下端,站在岸边,顺流慢慢舀下去,直到双手够不着的时候再提出水面。如果网里没有收获,再来第二次。周而复始。一人操作,简便、灵活。

舀鱼时站的地方有讲究,才有收获。川江水流湍急,礁石纵横,形成很多的洄流深水凼。凼里水温较高,是川江鱼的越冬场所,也都选择在里面产卵。它们习惯从岸边的滩头逆流冲进深水凼,就是民间所说的川江鱼喜欢斗滩,舀鱼就站在滩头的岸上,人称“手舀斗滩鱼”。这滩头名坊,或背、嘴,如白鱼坊、聚鱼坊、舀鱼坊、青鱼背、鲟鱼嘴等,也有叫鱼藏石、舀鱼包的,但川江人把这些舀鱼的地方都统称为坊,说渔坊,大家都懂。渔坊的具体舀鱼点又叫漕口。

旧时,川江西陵峡一带的渔坊属私人或某一姓氏的宗族财产,每年秋冬枯水期都要进行整修,方便舀鱼。葛洲坝水利工程蓄水前,可见秭归青滩猫子石上,刻有清光绪至民国二十四个年份对北岸渔坊进行整修的文字,其中写道:“若无漕口,即不能生活,更不能完国稞矣……始建成永久衣食之基。”这个渔坊为一聂姓私产。秭归茅坪一带的渔坊则属韩姓所有。清光绪年间,韩姓嫁女到一户龚姓人家,将野背以下江段的渔坊作为嫁妆,陪嫁到了龚姓,于是,茅坪一带渔坊有了韩坊和龚坊。没有渔坊的渔民,租坊捕捞。捞到鱼后,先完官府的渔税,再交宗族的租坊费,最后剩余归己。1949年后,所有渔坊收归集体所有,成立渔业合作社。秭归县人民政府资助,建成较大的渔坊五座、漕口一百多处。

腊月一过,川江舀鱼旺季到来,舀鱼人纷纷下河,日伴江水,夜守孤舟,坊不离人,网不空时,俗话说“秋水涨,不下河;春水涨,不上坡。”秭归青滩有上中下三个滩头,上滩像一道门槛,把河道分成了两截,斗滩鱼成群结队冲过下滩和中滩后,很难冲过上滩,聚集在门槛下的江面长达二三十米。以前乡村用菜油、桐油或煤油点灯照明,青滩人舀的鱼多,熬了鱼油点灯,弄得满屋子都是鱼腥味。

渔坊的每个漕口只能站一个人,大家轮流舀,每人九十九网,不能舀一百网,与“白舀”谐音。等轮子的舀鱼人,可在漕口的上游下舀子,捡漏网之鱼。舀鱼人之间有默认的规矩,没到九十九网就舀到四五斤的大鱼,必须立马让位下一个,再排轮子。后来川江大鱼少了,能舀到两三斤,甚至一斤重的鱼已算幸运,也得让位。

经验丰富的舀鱼人,都识川江上的渔坊。江北县五宝镇李老头儿,识水性,会看渔坊,一年到头都在下梁沱一带舀鱼。土改时分地,他没要,执意打鱼为生。夏秋两季,他都睡在江边背风的岩嵌下,地上铺一件蓑衣防潮。到了下半夜四更天,听到崖上石板路上有人说话或走路的声响时,他就醒了,爬起来裹一根叶子烟。抽完,抄起手舀子,披起地上的蓑衣就下河。蓑衣可避天亮时的露水。最多九十九舀子,必有收获,然后马上扛起网回家。每次舀到一两斤以下的鱼,他都会放生,对鱼说:“你还太小,再长两年再来吧。”有时,李老头儿扛着手舀子,走到渔坊,听听江水的动静,不下一网就回去了,说:今天鱼过了。也有时,他晚上正和人摆龙门阵,摆着摆着,突然说:“我去去就来。”边说边抄起手舀子就直奔河边。又是不出九十九舀子,定会有鱼。还有时,他舀着舀着,突然停下了舀子。旁边的人问他为什么,李老头儿回答:给“连二石”让路。川江边的老人一听就懂,舀子里进了大家伙,手里感觉像一条砌房子地基的“连二石”那样重,人纵有千斤力也拉不出水。这时如果不及时放手,连人带网都会被拖下去。川江边每年连人带网被“连二石”拖下水的舀鱼人不少,且多是老头子。

李老头儿一生没娶,活到八十几岁。最后几年扛不动手舀子了,帮生产队照看保管室,吃五保口粮,无疾而终。

他说,我一辈子舀鱼,不该有后。

腊子鱼

川江上有一处碛坝,以前可用铁叉在水里叉鱼,得名叉鱼碛。早春的一天,在碛坝的江滩地边,我碰到一个栽苞谷秧的老头,他说:要什么铁叉,我老汉小时候直接拿菜刀就可以砍到鱼。

我童年的时候,川江汛期涨水,淹没了岸边原先的草丛,小鱼虾大概被浑水呛了,直往里钻。站在齐大腿的水中,端起篾编撮箕,朝草丛撮去,一下子提出水面,里面都会有几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半天下来,大大小小也有了一二十条,可以吃上一顿了。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舀到一种叫黄股头的无鳞小鱼,熬汤,色雪白,极鲜。

川江鱼多,种类也多,我叫得出名字的有鲤鱼、鲫鱼、草鱼、鲢鱼、鳜鱼、鲴鱼、鳊鱼、鲇鱼、鲖鱼和青波、黄颡、江团、花鳅、胭脂鱼,以及一亿多年前就出现了的鲟鱼。

鲟鱼有很多种,川江上主要是白鲟和中华鲟。白鲟体长,头更长,超过了自己体长的一半,如一把剑,也像大象的长鼻子,俗称剑鱼、象鱼。白鲟在礁石缝里捕食小鱼虾时,先用长头把小鱼虾赶出来,但它嘴巴生在长头的尾端下方,食物常被跟着的鲇鱼抢吃了。因此川江上有一句谚语:“鲇鱼跟着象鱼(白鲟)走。”意思是依赖别人,跟着沾光得好处。

清末的时候,很多来川江的外国人记载,川江末端河段白鲟多,渔民大量捕捞,宜昌河街到处都在卖,价格便宜。有个英国人说,这鱼很大,几十上百斤,吃起来像牛肉一样粗糙。

1949年,三个渔民在万州红砂碛捕获到一条大白鲟,比渔船还长,全城轰动。一些开明绅商知道后,倡议各位商会会员和船帮主,出钱买下放生。最后募得一百八十个生洋给渔民,将鲟鱼放回江里。三个渔民很想知道鲟鱼到底有多重,放生前,卸下船桅杆,与鱼一起捆绑后,抬到船上,用曹冲的办法称得一千六百多斤。很多年后,其中一个渔民神道地对儿子说:鱼大了,成了“精”,它不是鱼了,还能吃吗?

我生长在川江边,打从记事起,至今没见过白鲟。

那年我还在上小学,有一天中午上学路上,听说有人捕了一条大鱼,有几米长,在菜市街的国营东风旅馆里剖,我跑去看稀奇。坝子里围了很多人,那条大鱼就躺在地上,三个人正忙着从它的头和背上剖开。一个人稳住鱼头,一个人掌开山(斧头),一个人用二锤一下一下地锤打。费了很大劲才剖开,满满一肚子的鱼子。因为要上学,没看完剖鱼,我就走了。

回家后听周围的大人摆龙门阵,说这鱼叫腊子鱼,足足有一千斤重,被轮船的车耳巴(螺旋桨)绞伤了才捞到的。同街一户儿姓吕的人家,认识捕腊子鱼的人,弄到一盆鱼子,煮了吃后,几个细娃儿都流鼻血。

那个剖鱼的场面至今留在我脑子里,几十年挥之不去。

川江腊子鱼是俗名,学名中华鲟,古称王鲔鱼,过去又称龙鱼、鲟鳇鱼。中华鲟体长,头呈长三角形,身上没有鳞片,皮肤黑灰色或灰黄色,腹部为乳白色,全身有五行又大又硬的骨板。它生活在近海,每年从长江口洄游到川江与金沙江交汇一带产卵,第二年再带着幼鱼顺江而下,到海里生活。公鱼长到八年左右,母鱼一般十四年后,性成熟了,便洄游到故乡产卵。正是因为这种千里寻根、对故乡怀着眷恋之情的习性,鱼类学家伍献文先生深情地给它们取名“中华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葛洲坝截流后好几年,坝下面经常可以看到中华鲟的尸体,都是为了去上游产卵而撞上大坝致死的。

中华鲟产卵一带,过去每年寒露至霜降时节,有渔民用滚钩专门捕捞腊子鱼。我实在不忍心说“中华鲟”这个名字。

一副滚钩长几十米,食指粗的麻绳上,每隔二十来厘米用一截短支绳绑上一根铁钩——将筷子头粗的钢条磨尖,烧红后弯成钓鱼钩形状,但无倒刺。滚钩一头拴在岸边的大石上,另一头绑着两百斤左右的石条,中间还绑有小石块,用小划子装起,划到江心,投入江中,等着腊子鱼过路。方法就这么简单,不需要什么技术,但只有老渔民才晓得在哪里布钩,他们认得到它们往来的水路。腊子鱼过路时,滚钩深深刺入它肉里,不易滑脱,想逃掉,会越动弹越痛,只能等着就擒。当然,一般都是几百斤重的腊子鱼,也不会乖乖就范,它挣扎起来把小划子也会顶翻。渔民划着小划子跟它来回游动,慢慢消耗它体力,等游得没劲了的时候,再用绳子套住它的头、尾,拖到岸边。后来渔民在短支绳上绑两根铁钩,腊子鱼上钩率增大,挣脱的机会更少了。这种专门捕捞腊子鱼的滚钩,有些地方又称大滑钩。

我见识过滚钩的厉害。初中时,班主任老师的大儿子偷偷去江里洗澡淹死了,家里人请来打鱼船帮助捞尸体。渔民用滚钩在水里一遍一遍地拖捕,尸体打捞上来时,背被抓得稀烂。死人没有知觉,但生者看了心里更伤痛。

1972年的时候,忠县一个四十多岁姓彭的渔民,那天和儿子一起划船出去放滚钩。一艘大客轮开过来,速度有点快,把渔船浪翻了,老彭和儿子都掉进江里。这种事过去也出现过,渔民习水性,爬起来就是。儿子很快爬了起来,可没见到老汉的影子,慌了,赶紧呼救。其他渔船赶过来,在水下找到了老彭,被几颗自己放的滚钩钩得牢牢的,已断了气。他可能是痛得没有了凫水的气力。长航局后来赔偿了两千块钱。

一个老渔民说,有一年,他一天捕捞到九条腊子鱼,大的九百多斤,小的五百多斤。年底,出席县里的捕鲟庆功会,吃到了专业厨师做的鲟鱼子宴,鲜美嫩滑。那个时候,上川江一带渔业社都有捕捞腊子鱼的生产任务,是上级下达的。一个大热天的上午,在江边的篾席棚茶馆里,听老渔民捉腊子鱼的龙门阵时,我突然一阵寒颤,想着那江面当时一定被腊子鱼的血染红了。我不再称这种方法叫捕捞,而是“捉”。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一天,巴县木洞一个渔民用滚钩捉到一条腊子鱼,很大,根本弄不上岸,只好用网罩住,跟它在江里游来游去。镇上一位姓许的老先生听说后,赶到江边,花钱买下这条鱼,要求把它放了。被解网后的腊子鱼并没有马上逃生,这时,奇妙的一幕出现了:它围绕渔船慢慢游了一圈,然后一跃而起,蹦出江面二三尺高,再才迅速游走。有个老渔民说,这叫“跳滩”,是腊子鱼在感恩。

十四年后的秋天,木洞的渔民又捉到一条更大的腊子鱼,不过这条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那天,从涪陵开来的机动船停靠码头的时候,一条千斤重的腊子鱼被车耳巴绞伤,浮出水面,几只渔船联合打捞起来。鱼肉拿到街上去卖,木洞很多人家都买了来吃。

上川江里溪渡口边的秦老汉,年轻时吃过的腊子鱼,不是滚钩“捉”的,也不是被车耳巴绞伤的。有一年冬天,叉鱼碛来了一群人治滩,有一天放炮,一声巨响之后,江面浮起一条大鱼,大得平时都没见过。放炮人把大鱼弄上岸,有人认出,是一条腊子鱼,五百多斤重,剖开后,肠子像猪大肠一样粗。那时候肉食紧缺,治滩队卖了一些鱼肉给岸上的生产队,他们派了人治滩。当时猪肉六角八分钱一斤,腊子鱼肉每斤才卖五角二分钱,秦老汉家买了几斤打牙祭。他说,那肉老得很,不好吃,又没油水,还要倒亏油来煮。语气随意、平和,好像述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在江里捞水打棒(浮尸)的谭四娃儿说,以前腊子鱼多。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云阳马粪沱的一个渔民就误捉到一条腊子鱼。他头天在沱里放了几层拦网,第二天早上去收,一条几百斤重的腊子鱼被网缠住“气”死了。渔民找来一根檩子棒,横着和鱼一起绑牢,再解开渔网,几个人帮忙才拖上岸。

“啷个要用檩子棒捆?直接拉上来嘛。”我问。

“怕它活过来跑了。”

我不明白:“你不是说死了吗?”

“是气死了。”

“气死是怎么回事?”谭四娃儿解释不清,说渔民都这么说。我猜想,可能是它想挣脱渔网,越挣越紧,筋疲力尽而晕死了。巴县李家沱的打鱼船,有一次捉到一条腊子鱼,太重,拖不起来,用河边陶瓷厂的卷扬机才拉上岸。后来,分了一些鱼肉给帮忙的工人。

《长江鲟鱼类的研究》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的四年间,四川的渔业社共捉到八百四十七条腊子鱼,有十二万多公斤。有一个渔民,连续十八年捉到三百七十九条腊子鱼,每年平均有二十一条。

1981年的时候,重庆制作出一千多公斤鲟鱼子酱,外调北京款待外宾。也是在这年,四川开始严禁沿江各县市捕捞中华鲟、白鲟,并对渔民的捕鲟网具,按成色折价补偿。不过,这以后却很难见到它们的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