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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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父亲的几个关键词

1977年初春,我的老家袭来一股寒流,气温骤然间下降了十几度,雨水在空中结了冰,像一根根冰锥扎下来,地面滑得站不住人。父亲说,好多年都没见过这样下“淋”了,我家门前的一棵大柿树冻死了。

当年5月,我从部队回乡探亲,发现父亲不像往年那样精神,有些消沉,他说:“我一辈子没怕过死,可是我今年老想着会死。我也不是怕死,就是舍不得离开你们。”

真是怕啥就有啥,我返回部队不久,就接到父亲病故的电报。父亲去世后多年,我常梦见他,他的音容笑貎,他的为人处事,他对我们的疼爱,历历如在目前,让我常常潸然泪下。

父亲在世时常说,我的老家在山东,是我祖父挑着担子逃荒要饭,来到颍上县八里庄,租种地主的土地。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有一年遇上灾荒,吃上顿无下顿,眼看着要有人饿死。这时候,离八里庄三里远的“尤家花园”园主尤荫轩在村前支起几口大锅“放饭”,全家人得以活命。

就在这种情况下,当父亲九岁时,祖父乞求地主,让我父亲和地主的儿子一块读私塾。读了两年,遇到灾荒,因交不起学费停学了。

又过了两年,祖父把我父亲送到县城一家中药店当学徒。因为上学时间短,他连中药名字都认不全,所以父亲白天忙着打扫店铺、炮炙草药、做各种杂务,晚上偷偷地学认字,由于勤奋好学,很快学徒期满。就在他就要拿上工钱(学徒期间,只管吃饭)时,药店突发大火。店老板将失火的原因归罪于学徒吸烟,扬言要将学徒吊起来打。父亲闻讯逃走。

逃到淮河边上一个小集庙台集,到一家药店帮工,被居住在这里的我外祖父看中。

在这个小集镇上,外祖父家算是殷实之家,可惜只有一个独生女,当时人称“绝户头”。女儿没有继承权,必须从族中过继子侄来继承家业,但我外祖父对女儿视若珍宝,很早就踅摸着给女儿找个好归宿,将来纵然没有兄弟撑腰,也不会被欺负。

虽然我父亲家境贫寒,相貌平平,身量也不高,任谁说都配不上我母亲。但是外祖父看中我父亲聪明厚道,是知恩图报之人,将来必不会让我母亲吃苦。

不得不说,我外祖父慧眼识珠,我父亲后来果然一辈子都把我母亲捧在手心里。

外祖父给我父亲十块大洋做本钱,开了一家杂货店,卖些油盐酱醋。

那时候,老百姓家家都很穷,哪怕买回二两盐,都要回去校秤。父亲卖出去的东西,样样都给够秤。街坊们都赞扬我父亲做生意实诚,回头客越来越多。

集上几个人,有点儿无赖习气,人称“混穷的”,经常赊账。到别人家赊不成,到俺家,父亲从来不驳他们的面子,有的光赊不还,父亲从来不跟他们计较。因此,父亲的杂货店信誉好,顾客盈门。后来,父亲有了本钱,又开起了中药店。

这时,我的一位远门大伯带着个十来岁名叫运周的孩子投奔父亲来了。那时他们父子俩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形同乞丐。我父亲收留了他们,给他们换上新衣服,给他们做好吃的,让大伯挑担给店里进货。

大伯很感动,干活很卖力。父亲让他到县城进货,他早出晚归,挑着沉甸甸的货物回来。父亲看他很辛苦,每天等他进货回来,都要弄上几个菜,和他喝上二两,跟亲兄弟也没两样。

新中国成立前,兵荒马乱,常有军队从我老家路过。有一天早晨,运周从外面捡回来一颗手榴弹,他想要那个弹壳,就趁我母亲不在,把手榴弹放在锅灶里烧,想把手榴弹的手柄烧掉。

他刚把手榴弹塞进锅灶里,母亲回到厨房,蹲在锅灶后面洗脸,突然“轰隆”一声巨响,手榴弹爆炸了。房顶被掀翻,铁锅被炸得无影无踪,母亲昏倒在地。

父亲从外面飞奔回来,吓得魂飞魄散,赶到厨房,赶紧把母亲抬到堂屋里,扎针、灌药。由于母亲蹲的位置低,没有受到外伤,是被爆炸声震昏了,直到当天晚上母亲才苏醒过来,总算捡回一条命。运周闯下这么大的祸,父亲也没跟他们父子计较。

尽管父亲这样宽容,一年后,大伯看父亲生意做得红火,红了眼,加上听信了别人的挑唆,闹着要和父亲“分家”。母亲给他做的鞋,他不穿;给他做的饭,他不吃;叫他进城进货,他也不去。

父亲找一位朋友做他的工作,他不听,说:“我不能像一条烂脊梁的老驴给老三(我父亲排行老三)累了。”

父亲的朋友说:“你两手空空来的,现在要分家,怎么分,分给你多少?”他说:“我不会做生意,我就要他那几亩地。”

父亲的朋友把他的要求转告了父亲。我家原有六亩地,因为种不过来,租给别人种了。现在大伯提出要那六亩地。父亲虽然很心疼,但是为了息事宁人,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从租地人的手里把那六亩地要回来给了他。

分家后,大伯不好好种地,加上赌博,两年的工夫,六亩地折腾干了。运周被卖了壮丁,在国民党军队里突发眼病,双目失明,等他回来时,大伯已经病故。

三年后,土地改革开始了。按照当时的政策,我家因为没有土地,被划为贫农成分。左邻右舍都说,行好得好,要不然你家至少得划个小土地出租。

儿时的记忆里,每年春节守岁的晚上,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包红包,每个红包里放下一摞铜钱,够单身汉过年的。

他要包二十多个红包,放在一个木制的托盘里。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一群穿着破烂的穷人来到店门前,高声叫着父亲的堂号喊:“俺们来给你拜年啦!”

父亲一手举着托盘,一手将红包分给他们。好像他不是在施舍,而是在馈赠。这种馈赠一直坚持到1955年实行“公私联营”,我们家的中药店不复存在。

那时我年幼无知,对父亲的做法很不理解:为什么对这些穷光蛋这样客气。后来,他给我讲了一个“遇难又呈祥”的故事。

新中国成立前的一天早晨,父亲下门板,突然看见门板上有一张纸条,上面扎着一把匕首,纸条上写着:“限期三天把四十石(一万多斤)小麦送到指定地点,否则拿人头是问。”看了这张纸条,父亲吓得面如土色。他知道这是土匪贴的票子。三天之内,他上哪儿弄这四十石小麦。

父亲在惊恐万状中熬了两天,仍然想不出辙来。第三天,一群土匪来到庙台集北一里多远的高庄子。土匪头子把盒子枪往桌子上一掼,暴跳如雷地叫道:“这个闫益堂(我父亲的名字),是个‘抗户’吗,怎么还不把粮食送来?真的不想活了?”他当即命令手下的土匪:“马上把闫益堂捆来!”

正在这时候,集上二十多个穷哥们儿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及时赶到,“扑通”一声跪到土匪头子面前,发誓赌咒,为父亲求情,说我父亲做生意的钱都是拿的“小包钱”(高利贷),实在弄不来四十石小麦。

有个外号叫“督军”的一边哀求一边磕头,磕得满面是血。土匪头子被这意外的场面感动了,说:“没想到闫益堂还有这么好的人缘,看在穷哥们儿的面上,我饶了他。这四十石小麦不要了。”

听说土匪已经到了高庄子,眼看大祸临头,在劫难逃,父亲吓得大汗淋漓,浑身发抖,催促母亲带着我们赶快逃走,并做了最坏的打算。

这时,有个叫王成的穷哥们儿飞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好了好了,粮食不要了。”父亲问清来龙去脉后,如同获得大赦一样,瘫坐在地上,冷汗一个劲儿地往下流。王成给父亲出主意,赶快买几条“小刀牌”香烟把土匪打发走了。打那以后,父亲像对待亲兄弟一样,敬着这些穷哥们儿。

姐姐十几岁时候就订了婚,那时候还实行父母包办,对方是父亲朋友的儿子张福年。父亲看中的是朋友的忠厚善良。父亲说,上人有德,下人有路。他认为,他的朋友是个有德之人。

可是好人不长寿,父亲的朋友夫妻俩很快都病故了。张福年寄养在他伯父家,那时他还是个没长成人的孩子,有一天在淮河边玩,被船拐子拐走了,一走两年没有音信。不少媒人来到我家,让我父亲退掉姐姐的婚事,另嫁有钱人家。

媒人对父亲说:“闺女订婆家,跟拴羊一个道理,你把它拴在有草的地方,它就有草吃。你把它拴在没草的地方,它就没草吃。张家有啥?”还有的媒人说:“福年这孩子,一走多年没音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啥指望?我给你闺女说的这家,有骡子有马,还有好几十亩地,哪点不比张家强?”

父亲认老理,说:“做人说话得算数,不管张福年这孩子是死是活,得等到有个实信才讲。”

一直等到1953年,张福年从佛子岭水库工地上回来迎亲了。原来,他被拐到船上后,船主让他拉纤,一直拉到江苏省的洪泽湖,赶上淮海战役,他加入解放军担架队,抢救伤员,立了功。淮海战役结束后,被留在国家水利工程局施工队,成了一名水利工人。

姐姐结婚后,也来到了佛子岭施工队,参加了治淮工作,成了国家职工。而媒婆们为姐姐说的那几家有钱户,后来家家都被划为地主。虽然他们有些也是时代的受害者,但我还是为姐姐没有陷入命运泥淖而庆幸。

1962年农村实行“土地包产到户”时,我父亲从区卫生院退职回家种地,我家里还常备一些急用的药。人们都还记得父亲曾经是个看病的先生。

离我家五里路的沈楼有个孤苦老人,姓王,腿瘸,走起路一拐一拐的,精神不正常,常发癫痫症,人们给他起个外号“王神仙”。

王神仙以乞讨为生,每当癫痫发作时,常常跌得头破血流。因为他没有钱到卫生院包扎,常常到我家来,找我父亲给他包扎。

有时候正在吃饭,他血流满面地来了,他常年不洗澡,浑身散发着难闻的臭气。我侄女见他来了,一怕他“疯”,二嫌他脏,都赶紧躲开了。可是父亲总是把饭碗一放,立即给他清洗伤口,在伤口上撒药粉,然后包扎好。王神仙无以回报,总是在父亲面前跪下,硬要磕个头才走。

1977年,父亲病故时,王神仙在霍邱县讨饭。当他讨饭回来,得知父亲病故,便在父亲的坟前长跪不起,像死了亲人一样放声大哭数日,哭着叫着:“好人呀,好人呀,我咋不替你死呀!”后来还是我家人反复劝说,才把他劝回去。

我在《杂文月刊》上看到一篇文章《什么是人文?》,作者王翔宇说,“人文”就是一种根植于内心的素养,能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的善良。父亲一辈子就是这种精神。凭着他的善良、诚信,赢得了四村八乡农民的信赖和帮助,渡过了那兵荒马乱、土匪横行的岁月,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给他的儿女创造了幸福,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小时候,家里开着中药店,在我五六岁时,只要父亲有空,就把我抱在腿上,指着药橱上的药名耐心地教我认:大黄、黄连、生熟地,当归、白芍、炙黄芪……我还没上小学,四百多味常用药的药名我都认识了,这些药名里有近千个汉字,这些汉字给我打开了智慧大门。

我上初中时,正值三年大饥荒。初一时,甲乙丙三班一百二十多名学生,毕业时还剩下十七个学生,其余的都被饿跑了。我能坚持到最后,就是父亲的鼓励。

那时候,父亲在半岗区卫生院管理中药仓库,他每个月都要拉着板车到县药材公司进一趟中药,回来路过我所在的临淮中学时,除了按月送来生活费外,还要送点吃的。有时送一块馍,有时送一小块豆饼,有时送点能吃的中药。

有一天傍晚,下着鹅毛大雪,下课时一位同学喊我:“闫振田,你父亲来了。”这时,站在我面前的父亲如同一个雪人:他披着一身一头的雪,连眉毛胡子上都挂满了雪。当时八里河结了冰,渡口封了,他是拉着满车的中药,踏着尺把深的积雪,从三道冲绕道五十多里赶到学校的。

我从老师那里要了一碗开水端给了父亲,他一口气喝完了,我让他歇一会儿再走。他说:“我的棉袄汗湿透了,不能歇,歇了更冷。”

他除了给我几元钱的生活费外,又给了我一包名叫玉竹的中药,苦笑着说:“我没给你带吃的,这包玉竹,你要是饿得撑不住时,就放嘴里嚼嚼,多少顶点儿饿。”

我推着板车把他送上堤坝,临走时,他说:“再饿也要坚持住,不上好学,你这一辈子都没出息。”我目送着面黄肌瘦的父亲拉着沉重的板车,躬着腰吃力地往前拉,止不住的眼泪往下掉,哭着回到教室。

1962年,土地包产到户,我家承包的土地没法种。哥哥和我上学,母亲一双小脚,犁耙打场的农活干不了,父亲便辞去了卫生院的工作回到了老家。

1963年,我考取高中。除了要交二十元学费外,转户口时还要卖二十斤粮食给粮站,拿着卖粮食的发票才能转户口。

当时,我家一贫如洗,这道难题把父亲难住了。父亲借了好几家都没有借着钱。母亲愁得唉声叹气,说:“算了吧,这个学也甭上了。”父亲说:“不上了,振田这一辈子就毁了,我再想想办法。”

最后,他把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一头不足四十斤的小猪卖了,解决了学费和转户口的问题。

入学前,我大病初愈,瘦弱得路都走不动。父亲为我挑着被子,父子俩走走歇歇,走了大半天才走到学校。

等到我高中毕业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上大学的梦想破灭了。我灰心丧气地回到家,父亲说:“不管咋样,你学到了文化,三年高中没白上,往后还会有用的。”

1968年3月,我应征入伍。离开家乡的那天,前来送行的人很多,有新兵的父母,也有新兵的未婚妻,还有看热闹的乡亲们。我在送行的人群中寻找父亲,可是直到汽车开动,也没见到父亲的影子。

我感到很纳闷,从上初中起,每次返校,父亲都要依依不舍地送我,有时送了一程又一程。上高中时,甚至送到离家8里远的八里河,船到河中,仍能看到父亲站在南岸,目送着我。这次我离开老家,三年五载才能回来,父亲为何不来送我?当我向家乡告别时,委屈的泪水挂满了两腮。

我揣着这个谜团当了三年兵。三年后,我回乡探亲,向母亲提起这个疑问,母亲说:“你当兵走时,你大(父亲)说你从小长到大,在家里吃没吃着好的,穿没穿着好的,忍饥挨饿,破衣烂衫。现在看到你穿着一身新军装走了,又高兴又难过,又觉着对不起你。他怕送你时忍不住眼泪,让你看到了,让你难过,还不如不送,所以就没送你。你走那天,你大在稻场上转了半天,哭了半天,还是我把他劝回来的。”

听了母亲的一席话,我落泪了,对母亲说:“没吃好的没穿好的,这能是他的错吗。这些年来,他吃的啥?穿的啥?他为俺兄弟姐妹几个受的罪还少吗?他拼死拼活地让我们读书学文化,这就是给我们最大的财富。”

温和

父亲在世时,以“好脾气”闻名乡邻。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他是那样和蔼可亲,哪怕我做错了事,他总是能够原谅我。

我9岁那年秋天,母亲给我做了件新棉袄,我和小朋友们到淮河边上玩“打漂漂游”——捡起河边的蚌壳往河中扔,看谁扔得最远,激起的浪花最多。然后又在河边的树林里藏猫猫,玩到兴头上就把棉袄甩到了一边。

傍晚,回到家里,母亲问:“你的棉袄呢?”我这才想起棉袄来。飞奔回河边,棉袄早已不翼而飞。

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家,母亲得知我把棉袄弄丢了,抓住我就要打,被父亲拦住了。他仔细地询问:在什么地方玩的,跟哪些孩子在一起玩的。问过之后,他挨门逐户地找到那些孩子,个个都说没见着我的棉袄。

他又跑到河边上,向停泊在岸边的船家打听,最后有一个船工告诉我父亲,棉袄被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拾去了。父亲根据船工提供的拾袄人的长相、个头、胖瘦,又打听了好几家,终于把棉袄找回来了。

他把棉袄给我穿在身上,把扣子扣好,一个指头也没戳我,连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穿上棉袄后我感到特别温暖。

上小学四年级那年,开学时,父亲给了我5元钱让我到学校交学杂费。我把钱往书包里一塞就到学校里去了。进了教室,只有一个同学坐在那里。我把书包放在座位上,去上厕所,回来掏钱交学费时,怎么也找不到钱了。

刚才坐在位子上的同学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我像丢了魂似的,哭着跑回家,向父亲述说丢钱的事,并一口咬定是那位同学偷去了。让他和我一块去找老师,向那个同学把钱要回来。

父亲一听说我把钱弄丢了,很吃惊,也很生气。但一听我说向那位同学要回来,半晌没说话。我拽着他往学校走,他不肯去,反而说:“你又没抓住人家的手腕子,怎么能断定是人家拿的?要不是那个同学拿的,不是冤枉人家了吗?就是这个同学拿的,这个钱也不能要。你这一要,他背上小偷的名声,还咋有脸上学?不上学,这一辈子不就完了吗?”

他叹了口气说:“算了算了。”说着又掏出5元钱递给了我,并一再叮咛,到学校后再不要提丢钱的事。

这件事过去后,那个同学对我特别客气,不论从家里带啥好吃的,总要分点给我,这样一来,我更觉得他像“偷斧子”的人,心存芥蒂,耿耿于怀。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才彻底抛弃了前嫌。

那年夏天,我和那个同学一起在西庙洼里洗澡。他的水性比我好,我看他游来游去很眼馋。我也试着往深处游。当我游到小河中间,突然刮来一阵风,我呛了一口水,眼睛直冒金花。我慌了神,脚手不听使唤,我喊了那个同学一声,就沉了下去。那位同学听到我的喊声,一猛子扎到水里,把我拽到岸边。回到家里,我把这次历险经过告诉了父亲,父亲当晚就拉着我,提着四包糕点赶到那位同学家里,向那位同学道谢。

文墨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父亲不仅生意做得好,而且写得一手好字。

每年春节前夕,父亲就忙中偷闲地写春联。他买来红纸,一张张裁好,让我站在桌前拉纸,写好后,摊在地上晾干,第二天早晨收起来。每天晚上都要写上十几副,一直写到大年三十。除了送给左邻右舍,就是送给街上的穷困户。在左邻右舍的眼里,父亲不仅是个生意人,而且是个有文化的“先生”。

父亲除了喜欢写春联,还对戏曲很着迷。20世纪50年代初,春节前后,农民为了庆祝翻身解放,村村建剧团,庄庄唱大戏,好戏连台演。每天晚上父亲总是提前关好店铺,带着全家人去看戏。

他站在凳子上,把我扛在肩膀上,每当苦戏唱到高潮,比如秦香莲拉着两个孩子被人追杀,跪地求饶时,他一手扶着肩上的我,一手抹眼泪,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平常不演戏时,父亲喜欢听别人唱戏。那时候,我家药店门前有个卖瓦盆的,二胡拉得好,“高梆”“豫剧”也唱得好。逢集的下午,卖瓦盆的收了生意,父亲就把他请到我家药店里来,让母亲做几个菜。两个人对饮,卖瓦盆的喝得高兴,就唱起来。父亲边听边喝,十分入迷。

也许受父亲的影响,哥哥在读高中时,就迷上了戏曲和写作,立志当作家。1962年,他高中毕业回乡务农后,边劳动边创作,结合当时的农村实际生活,创作出《牛哥娶亲》《王婆骂鸡》《要彩礼》等短篇小说,获得了省小说创作奖。他还把这些小说改成剧本,由公社宣传队演出。

演出时,父亲场场必到。除了在我们村演,剧本还被别的公社宣传队拿去演。别的公社演出时,父亲也赶去看。母亲数落他:“你都听好几遍了,还有啥听头?”父亲不以为然,还是赶去听。有时哥哥有了创作灵感,写戏之前,总要提前把他的构思讲给父亲听,哥哥讲得眉飞色舞,父亲听得津津有味。

受哥哥的影响,我在上初中时就酷爱写作。1968年,我应征入伍三个月,就在报上发表了第一首诗,后来当了新闻干事,转业后调到报社,仍以新闻写作为业,写了数千篇新闻。

20世纪80年代,各种文学期刊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复刊,文学名著重新出版发行。我订了《小说月报》《人民文学》《收获》等文学期刊,购买了四大名著。我喜欢看书,女儿也跟着看。女儿上到小学五年级时,就读完了《红楼梦》。有一次,中央电视台举办“红楼梦知识大奖赛”,全家人坐在电视机前,主持人提一个问题,女儿回答一个问题,而且回答得基本正确。如果她参加比赛,至少可以拿到三等奖,这让我大吃一惊。

她后来出的第一本书就是《误读红楼》,之后又出版了十多本书,如今已有文集出版,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

古人说:“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每当女儿的新书出版,儿子的摄影作品获奖,我就想起了祖父:一位目不识丁的农民,一个食不果腹租种别人土地的庄稼人,他咋就想起来让父亲读书认字?是他老人家的远见卓识,让我父亲成为家族中第一个识文断字的人,是他老人家点燃了我家的文化火种,经过一百多年的传承,薪火相传,传到了我的子女手中。有个成语叫“一脉相传”,我们家的文脉应该是从祖父那里传下来的。

心灵手巧

我小的时候,家里开着中药店,四村八乡的人都前来看病。逢集时,只要一开门,父亲就忙得像陀螺似的,抓药、炒药、碾药……一直到罢集。父亲尽管这样忙,但只要一闲下来,总是陪着我玩:把我抱在他腿上,教我认药橱子上的字,扛着我去看戏,逢年过节,变着花样,和我兄弟姐妹一起玩。

春节到来之前,他会提前将做灯笼的材料准备好,如做灯笼外壳的竹篾、糊灯笼的彩纸,然后根据每个孩子的属相,精心设计各式各样的灯笼。

如妹妹属兔,他就扎一个兔子灯笼,不仅能提着走,还能拉着跑;我属狗,他就设计一个狗型灯笼;哥哥属马,他就设计一匹奔跑的马。

从过罢腊八就开始做,一有空就做,一直做到过年。大年三十晚上,吃罢年夜饭,母亲守在家里,父亲带着几个孩子打着灯笼,悠闲地走在大街上,妹妹在前面拉着兔子灯笼,我和哥哥牵着狗和马灯笼。我们在街坊邻里的赞美声中,十分得意,像中了彩一般。

过了正月十五,天气就暖和了。春风溜河湾,正是到大河湾放风筝的好时候,那里无遮拦,地面宽阔平坦,是放风筝的好地方。背集无生意时,父亲会带着我们兄弟姐妹一起去放风筝。风筝是父亲扎的,有燕子形,有“大九莲”,有五角星,他教我们怎样让风筝升起来,怎样越升越高,我们玩得是那样的开心,父亲望着我们奔跑,慈祥地笑着。

端阳节,一大早,父亲就带着我们去采芦叶。采芦叶之前,他给我们讲端阳节的来历,讲为什么要做粽子,芦叶采回后,还教我们包粽子,我和妹妹拙手笨脚,包来包去都包不好,不是米撒了,就是把粽叶揉烂了。母亲心疼地说:“看你们把东西都糟蹋了。”父亲说:“没关系,不就是玩嘛。”他手把手地教,帮我们掌握窍门,一点儿都不嫌麻烦,直到教会为止。

中秋节晚上,打火把是20世纪50年代一个非常隆重的乡村习俗。父亲对这个习俗也不马虎,他扎火把不用秫秸,也不用麦草,而是用麻秸秆,因为用秫秸和麦草扎火把烧得快,火苗还容易掉下来,烧着衣服。而用麻秸秆扎火把,不仅燃烧的时间长,火苗还不容易脱落。打火把的时候,父亲会跟着我们一起玩。乡间的大路上,各村的村民和孩子,举着不同的火把,映红天空,孩子们摇着火把叫着笑着,一直玩到深更半夜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