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田青树甩着一只空袖筒,落得个残疾归来了。他把两个年轻的女人、几十个随从兵弁、许多抬盒挑箱——一份小小馈赠、一个沉沉包袱扔给了风雨飘摇的黑营盘旧院子。
经过几天休息保养,他倒是变得脸色红润精神饱满起来,但总觉得有些心慌不适。益寿堂马药师来给他号过脉,看过舌苔,说他“形盛脉细中气不足,舌质红绛是阴虚火旺,皆因思虑过度所致”,又说“好在其邪尚在中焦,未曾透里,当滋阴清火,养血安神,切忌忧郁、急躁”。熟读《内经知要》的药师知道这是积劳成疾,不是个好症候,虽面有华色,实系“回光返照”。心里暗暗吃惊,只是口里不说。反以好言相宽慰,开了些沙参、麦冬、女贞子、旱莲草之类无灾无益的草根儿权作搪塞,吩咐“文火煎服,一日三次,先吃几剂再说”。
田青树此后数日便一直把自己关屋里,闭门谢客。木屋里终日飘着草根煎煨淡淡的苦涩。白隐纸格子窗上,不时游弋着他幽灵般的影子。他独自在屋里,终日拨弄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大脚婆张纪兰再也无法对神明表示最大的虔诚。她成了名副其实的大管家。经卷被冷落了,观音像上了灰,除了照例为两个淘气儿子的学业担心,还要给两个新少奶奶张罗:修缮住房,购买家什,选聘丫头……醋缸子打翻酸气填膺,还要把笑始终摆在脸上。原本就不是个好演员,这也实在太为难她了。
这两个女人都使她感到害怕。
被安置在西院的是个很冷艳的女人。她年纪大些,叫樊素娥,已有廿四岁,性格怪异。来府时她穿的是玄披紫袄,尔后就总是着青黑的香云衫了,似乎在给什么人戴长孝,给本来就潮湿阴浸的黑营盘平添了一层不祥的晦气。为了把东西两个小院分配给两位新奶奶,大脚婆叫了泥水匠来修缮旧房,粉刷墙壁,偏偏被樊素娥把匠人阻挡在门外了。
“我喜欢原先的样子。”
于是,发黑的格子窗,斑驳地涂着一层冷火蕨灰的砖墙,甚至于纵横交织在楼廊上的硕大蛛网,全原复原样地以冷调子陈列在那里。她叫人给弄来一只花白的猫。除了逗逗猫玩,她最大的癖好似乎就是坐在光线极差的厢房角隅里翻一本黄得发黑的毛边纸旧书。一页一页地翻,像是很认真,翻到最后又从头再来。
春夏之交是山里人家接亲嫁女的好时节,时常有一队队嬉闹的迎亲队伍,抬了大小衣柜、脚盆、脸架、镜屏路过,吹唢呐放浏阳千子头鞭经过月城脚下的石板巷子,她却充耳不闻。逢年过节,筸城各处都扎了戏台,有戴银冠吹牛角的苗巫跳舞娱神。跟她同来的少奶奶苏玉仙担心她太寂寞,特地邀她同去看戏。
“戏有什么看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樊素娥长长叹了口气,冷冷地丢下一串胡话,“什么样的戏我都看过了,那一年我还看过广佬的大把戏哩。他从红毯子下端出一盆火,一碗煎熟的河鱼,最后用大盘子端出自己的肠、肝、肚、肺来给众人看。”
苏玉仙被她的话弄得莫名其妙,甚至毛骨悚然。这樊氏有时也笑笑,笑声像石头一样冰凉,似乎来自遥远的幽冥。她时常翻看的那本书,后来大脚婆偶然发现,那不过是一本隔年的老皇历。
大脚婆对她的怕不是妒忌而是恐惧,但对少奶奶苏玉仙却是妒忌恐惧兼而有之。
这个二十岁的女子进府时便以她的玉洁冰肌、婷婷身姿压倒群芳。在大脚婆安排的姐妹见面仪式上,樊素娥总是勾头,缄默无语。她却不然,一双充溢野性的眼睛不老实地满屋乱飞。当瞟到这位身坯子高大,脸膛发黑的大管家那绲着极宽花边、绣有花鸟鱼虫图案的裤管下有一双男人般的大脚时,竟扑哧一声笑了。
又气又恼的大脚婆只得用这样的话自我解嘲:“人家都背地里喊我大脚婆哩!唉,都怪我在娘屋里当女时性子太犟,打死我也不肯缠脚,如今想它小,也是王七妹望牛——一早过了坳。”
这女子一进府便公开在田青树的归宿问题上跟她争风吃醋。尽管她们谁都知道那独臂老头子在这方面已是力不从心,但这牵涉到一个人的尊严和地位,最后达成的协议是“三分天下”。樊氏倒是对一切皆无所谓,故一个月里,老头子实际上有将近二十个晚上是在苏氏的楠木雕花床上的。
面对这咄咄逼人的挑战,大脚婆张氏只能虚以应对。眼下她没有时间,没有精力,也没有办法,黑营盘里有她操心不完的麻烦事。如果说两房姨太太的掺入草创了一个“天下三分”的鼎立局势,那么那三十四名外籍士兵的到来则使这里成了个乱糟糟的兵营:煮饭得用蒸酒的大灶,炒菜得用染坊的大锅,大桌子不够数,则像苗人接亲嫁女一样,撤下门板来搁在长板凳上开流水席。仅吃新节一餐饭,就宰杀了三头猪,五只羊,九十九只水鸭子。他们全不善农耕家务,饭量却大得惊人,皆嗜酒如命,酒醉后便用五花八门的方式行令赌宝,用南腔北调互相谩骂、寻衅以至斗殴。
那天晚上,槐花飘香,月亮大如簸箕。院子里各处皆置了灯。杯盘狼藉之后,精疲力竭的大脚婆独自在厢房里叹气。这时有人来告诉她一宗令人极不愉快的消息,说是有个平日连锥子也锥不出个屁来的挑水佬老谷,喝多了酒,发酒疯要杀人。
当时田青树的马夫因酗酒过量而滑落到桌子脚下去了。有人用粗而短的指头敲了敲他的光脑壳。他乜斜地瞧了瞧对方,发现是挑水佬。也许早已心照不宣,他爬起来,两人敌视的目光交缠了一下,便尾随着他默默无声地走了。挑水佬平素总是敞开的对襟衣,今天特意在腰间缠了根草绳,有人亲眼看见那里边藏着把从厨房里偷出来的杀猪刀。刃口锋利,在月光下尤令人胆寒。显然是一场预约的决斗。大脚婆听罢吓得牙巴骨直抖颤,与地表接触面极大的脚也有些行走不稳了,但当她呼唤了一些人执了松明火把朝后门撵出去时,却见马夫和挑水佬皆回来了——各人脸上皆摆着言归于好的平和。
面对纷乱如麻的局势,大脚婆穷于应付,竟疏忽了对儿子们的管束。
大儿子早夭,老二云祥年龄已十五岁,脸白净净的像个女孩子,倒是很能读书,在三潭书院用功。大脚婆一直放心不下的是老三昭全。这个虚岁十三的孩子学业无长进,只是一味贪玩。其实她的担心有些片面,倒是像老二那样的年纪才是人生的危险期。
云祥的“教师”可以说从小就一直有两个:一个是书本,另一个则是他的表兄张顺林。前者是道德的,后者是世俗的。这位跟他家打隔壁的表哥在筸城有个雅号叫“白马公子”,爱骑一匹纯毛白马,风流倜傥,只是不学无术,但自谓洞悉人生。
“在我十六岁之前,我已遍尝了人生的种种乐趣。”他以此作为骄傲。
小时候,这黑营盘里来过一次戏班子,连续唱了三天三夜。表哥对这个印象很深,因为此后这营盘里就再没这样奢侈豪华过,因为他家道中衰。这一回令人眼花缭乱的演出,使他立志将来当戏子,扮小生。后来在他十三岁那年,便以此为诱饵,把一个眉目俊秀的小姑娘带到城隍庙背后的林子里去“学戏”。小姑娘才十岁,她用大围片背着弟弟。他扒下了她的裤子,两人就面对面站着乐了一回。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能,所以他们其实什么也没做。但这位表哥的胆子却从此练出来了。据不完全统计,他至少接触过不低于他实际年岁数目的女人的肉体。
因受到道德规范的扼制,表哥的世俗启蒙在云祥的身上呈现出一种极复杂的状态。他心猿意马,但试图越轨时总是战战兢兢的。十五岁的云祥已经长成了一个高挑的小伙子,嘴巴上的茸毛在变黑,进入了性成熟的较前期,是生理欲求和补偿能力最强的巅峰时期。但他的皮肤是那么白,白得连豆蔻年华的妙龄女郎也羡慕忌妒。他觉得这于他是个沉重的包袱和耻辱。男人应该有男人的肤色和体魄。他让日头长久地炙烤自己,但无济于事,石灰样白皙下血管的蔚蓝明晰可见。他羞于见人,总是把自己关在小书房里。
是时,天气已转晴明,桂树把浓香送得很远。为着“小阳春”的到来,枯草在萌生新绿,山桃在孕育蓓蕾,蚱蜢在热烘烘、充溢着潮湿地气的草丛中乱飞——虽是秋日,各处无不充满诱惑,使人有春的萌动,春的缱绻,春的愁烦。
黑营盘里接连出了几桩怪事。
最先是少奶奶苏玉仙的一件裙子被盗。第二天一大早,少奶奶樊氏的一条红色的长长的缠胸帕也失落了。这一切令大脚婆瞠目结舌。第三天,接踵而来的灾难落到了她自己的头上。这是更为气人、难以启齿的灾。她丢弃在枕头下稻草里的玩意儿,竟然神秘地失踪了——那东西本地人称“骑马布”,是供女人专用的。她已经到了更年期,担心会有反复,就塞在枕下备用。后来觉得一切已见稳定,青春不再,才决心清除。它却自己不翼而飞了。
这一连串的奇耻大辱尽管不便张扬,大脚婆还是决心要来一次突然袭击以清除隐患。左思右想,拟定以“马夫同挑水佬寻衅决斗”为由头,假“重申府规”之名组织一次全面清查。她相信赃物尚在府内,一切皆内贼所为。
她打算把这主意交丈夫处备个案,即着手施行,恰碰到他男人甩着只空袖筒狼一样在街檐下踱步。田青树脸现菜青色,脚步狂乱缺乏目标。
“不用再费心啦,贼我已给你抓住了。”田青树没待婆娘描绘清她那壮举的轮廓便把空袖筒狠狠一甩。他嘴唇发紫打战:“去看看你宝贝崽做的好事吧!”
大脚婆飞上街檐,跃过门槛,见云祥在小书房里跪在搓衣板上,脸白得像张纸。他嘴角有一道血痕,与白皙衬成吓人的嫣红。裤脚被高高挽起,膝盖一团紫青。搓衣板是硬紫木做成,用凿子凿了一道道尖利的排齿。脚边到处丢弃着揉成一团的内衣及那些女人用的玩意儿,大红大绿,很是醒目。在大红大绿间,她发现了那个属于自己的特需用品——颜色陈旧暗淡的“骑马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头一晕,脚一软,栽倒了下去。
她其实还是清醒的,因为即刻便看见了一团浓黑阴影,如枭鹰翅膀般扑进来。丈夫操着把鲫鱼刀,眼睛发红如登劲的水牛。刀刃在透过窗棂的光束下炫目一闪。她下意识地弹起来,张开双臂,像母鸟般护住自己的雏崽。
她嘶哑着嗓子大骂:“你发癫疯了?你这副样子是要杀死他么?要杀就先杀了我吧!你好大本事哟,在前方杀敌时你的本事都哪里去了?不飞不落地转回来,却在这里逞威风?”
无论有无道理,她懂得此刻该以攻为守。
田青树虽被这一阵大小雷轰得有些软劲,但仍然挥着刀子追逼:“还有一样东西你到底藏在哪里了?不拿出来老子今天就活劈了你。”
大脚婆望着跪在搓衣板上哆嗦的云祥乞求地说:“崽哇,在哪里你就直说了吧,要不然你娘今天也救不了你了。”
她这时瞥了眼地上的弃物,知道还有一圈缠胸布不对数。云祥抽泣着,白皙的脸上挂着泪痕。他挪了挪身子,手抖抖地去解那长袍的布纽扣,露出了一抹酥红。原来他把这女人的贴身之物紧紧地缠裹在自己的身上。
“这个孽种、这个孽种……我们田家前辈子作了什么孽,竟得这么一个报应?!”田青树无力地跪倒在地,脸色铁青,用唯一的一只手捶打着自己的胸脯。
这件丑闻一直秘而未宣,但云祥却从此更夹着尾巴做人。
他深居简出,书房、书院两点一线的单调循环使他成了一具机械的活尸。是不是父亲的鲫鱼刀给他劈出了新生,眼下尚难作定论,但他倒是真的把全副年轻的精力移情于书本了:思想在字里行间徜徉,笔尖在纸的田野耕耘,头悬梁,锥刺股,学业果然有了不少长进。
如果说云祥的排遣方式是构筑在对未来的设计,那么落魄的田青树之排遣则维系于对旧日的缅怀。这缅怀虽如无力的游丝,他还是要努力地紧紧攥住它。他想起了久违的荒凉草原,想起他的青鬃马。
落日的余晖把十数个拖长的影子写在茫茫荒原上——他带着疲惫的兵弁在草地上盲目地走。因被番兵打败,他们突围进入一片草甸子。这草甸子太大,荒无人烟,走了七天还没摸到边。干青稞都吃光了,有人提议把那匹幸存的青鬃马杀掉充饥,但他力排众议,原因是这青鬃马是最勇敢的“斗士”和“功臣”。可是就在他们即将走出茫茫草甸前的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却来了一群野骡马,这位“功臣”禁不住诱惑,加入了那个自由的团伙,成了草原上长期的流浪者。那天夜里,他独自躺在一道干河沟边的沙碛上,一块干马皮垫着背,望空长叹。
“哀莫大于心死”,青鬃马的叛逃是个明显的例证啊!
田青树睡在雕花楠木床上,感觉心里比当年陷入绝境时更空洞无物。
他还清晰地记得那最后一夜跋涉,陡然看见了远处有几星绿火。他们狂欢着在草地上奔跑,泪水浸湿了衣襟,但待走近,却发现原来是一群狼。绿火,是它们饥饿发疯的眼睛。完全呆住了,但一刹那后便镇静了,他迎风攥紧了长刀。这刀不知曾劈杀过多少活人,往往是从肩直砍下去,肢解到斜腰。
“畜生!你们都过来吧!”他用发疯的嘶声鼓舞弟兄们,“杂种的!老子们跟你们全拼死在这草甸子上!”
他们便背靠背环成一圈,同狼的围子交叉作逆向旋转。后来,狼还是离去了。当曙色重新镀亮草原时,他们惊喜地看到了远处袅袅升起的淡紫色炊烟。他们终于生还回到自己的营帐,看见了晶莹流淌的清泉,漫无边际的野花。
回家了,睡在软和的雕花床上,既无须挨冻受饿,也不用担心野狼和敌人,田青树眼鼓鼓地盯着发黑的天楼板,心里权衡着:为什么今夜倒不如在狼圈子里踏实?也许那时节尽管有难以忍受的肉体痛苦,但精神没死,希望没有破灭!只要能穿越过这荒凉的草原,他依旧可以号令三军,在战场上左挥右劈,像切萝卜般砍下敌人血肉模糊的头。如今呢?屈辱地应酬,违心地交际,毫无成效地教子,渺茫地、遥遥无期地等待,这日子哪有尽期啊!
大脚婆被他的咳嗽和翻身闹醒,知道丈夫有心事,没有埋怨,只默默陪着他数天楼板格子。
有人唱起歌来,那是凄凉的北方民歌,它给夜空平添了许多寂寥和伤感。
“是哪个在唱呀?都老半夜了。”张氏问。
“是那个马夫,他总爱唱这种野歌子。”田青树回答。
“是那个北方大蛮子?”
“嗯哪。”
“看样子他是想他的北方老家,想他的女人了。”
“他的女人不在北方。”
“那……她……死啦?”大脚婆问。
“没死,她就在我们屋里,就是那个伙房的厨娘。”
“马玉香?!她不是有男人了么?她男人是挑水佬谷老五哟。难怪他们俩还相邀着去沙坝坪里打死架哩!”大脚婆又想起那些没完没了的麻纱事,长长叹了口气,“唉,莫说我爱念啰唆,你自己背时转来也就罢了,偏偏还带回这么一些窝囊害?”
田青树没作声,眼睁得更大。
天上有层惨淡的冷光,笔架山墨黑巨大的影子如重负压在他心上。更夫在巡夜,远远送来梆声。隔墙马圈里的马似乎全醒着,有细碎的咀嚼声。一匹马不安地打着响鼻。
马夫俞德胜在给马添草,不知疲倦地唱,像是思念情人,也像是在给那匹红鬃马唱:
生的比碧海的水还要清秀嗬,
想起你的聪明俊俏。
啊,森吉德马,
但愿我们能在一起生活。
啊,真叫人痛苦,森吉德马……
这匹胸宽臀窄,身体呈三角形的红鬃马,才是真正的“义马”,对主人有一种执着的痴情。俞德胜喂着它,训练它,使它成了战场上夺目的流星。它对主人的忠诚也如它对油绿色草原的眷恋。
黑营盘向何处去?
很久以来,大脚婆就觉得有必要跟丈夫认真谈谈这个问题,既然都睡意全无,何不就势开个枕头会。鉴于负担太重,她提议“遣散闲杂人口,给他们各人几两银子打发上路”。田青树却说“都是跟我苦熬过来的,下不得这个狠心”。大脚婆有些来气:“你呀,到了这步田地还充假壳子。有句老话讲,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连结发夫妻都难保一辈子百年好合呢!你得想想这个家将来如何过。”田青树却说:“我带回的金银总还可以撑得些日子的。”他似乎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道:“这个家不会那么轻易垮掉的。”说这话的语气并不很坚定,不过靠努力提高声调来填补空虚。
夜更深沉,有一颗流星在天空中猛一划亮,便猝然消失了。
田青树到底一直再没睡着。天有些蒙蒙亮便摸索起来,穿了衣,又去门角落里找他的长木棍。他已习惯早起,在淡淡晨光中去院子里独自舞弄一回,耍一套还在当乡勇时一个苗族老兵授给他的棍术,血脉活络了便到大校场去。在那里有一千名中军标兵列了方队等着他训话。听着那能使地皮颤抖的喊杀声,看如飓风刮起的遍地旌旗,真是一种享受,一种满足。如今所要去的地方却太冷清了:院子破败荒凉,一个六角形的旧水池里荷梗凋残。没舞弄几下便喘着粗气了。他用力擤擤鼻子。唉,如今真是太容易伤风感冒了!浅浅的水使他顾影自怜。他眼皮泡肿,鼻孔扇着,吹出的热气在厚嘴唇上烙起一串泡。很高的院墙挤压着他,墙身有青色的苔藓在繁殖,墙头枯黄的狗尾巴草在风中訇伏。
“不!我不能就这样完了!”
他没有完成例课,便重新把自己关在黑洞洞的屋子里了。屋里的方桌上堆着很高的几叠线装书:纸张发黄,蛀了许多虫眼。回乡以后,他一直靠呼吸发霉腐烂的气息以消遣残生,像条蛀虫。
桌上有一叠蓝封皮线装书,共计三十四大卷,是地方厅志。
他信手抽了一本,被一则意外发现吸引。没有标点的木刻版上,依稀可辨如下字样:
……四年厅同知傅鼐……会同筸城总兵富志那召集厅民筹商久远之策遂创屯防之制……以上七厅共屯田四十五万二千一百五十七亩一分,内除拨给营兵马丁领耕田地拨补水冲沙压并碉卡占田地一万一千八十四亩三分……分授屯丁屯长老幼丁田三万七千八百四十九亩实余田地十万零三千二百二十三亩八分招佃领耕收租,当收谷米共十万五千四百八十八石三斗九升……
这令人乏味的“天书”,令田青树欣喜若狂,似乎一个宏伟的规划瞬间在心中孕育成熟。连鞋子也没靸,便赤脚跳向院子,着魔中邪般地傻笑大喊:“天无绝人之路啊,我……有了!”
院子里依旧是空落落的,寂静使他反省了自己的得意忘形。他平静下来时,却听见了正屋里送过来一阵嘤嘤的饮泣声。
原来大脚婆对丈夫的“荣归”心里一直很不踏实,今日特地索了那一串沉甸甸的钥匙去库房盘清家底。这一回的踏勘,使她几乎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他男人让三十四个兵弁挑运回来的十数口沉甸甸的大楠木箱里,除了少许珍玩珠宝外,绝大部分竟是空的!塞的全是河坝里捡来的矶子岩。把所有的金银珠宝全敛集起来,连一个中号翻水坛也没装满。
她用油纸羊蜡把坛子封了口,从此便三天两头抱着那坛子悲戚地号哭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