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静悄悄地下了一夜,奇克山上已是银装素裹,初升的太阳红光闪耀,却遮不住雪地上的寒气,片片雪花泛着晶莹的光芒,像昨夜天空坠落的星辰。
鄂伦春族猎手布库骑在马背上,在山路上慢慢地走着,后背上的猎枪也随着摇摇晃晃。四条猎狗在前面跑着,跑跑停停,不时回头看看主人,像随时等待命令的士兵。由于寒冷,布库出来的时候喝了酒,这样可以抵御零下二十多度的严寒,可是他多喝了一杯,此时的他感觉头有点晕,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着,雪后的空气清新凉爽,凉爽到直通心肺,似乎能把心冻住。布库闭上眼睛,让马驮着他往前走,因为这段路,他的马和他一样熟悉。
山林很安静,只有马蹄踏雪的沙沙声和鸟儿清脆的鸣叫声。突然传来“扑棱”一声,布库赶紧睁开了眼睛,一只野鸡从他眼前飞了过去,他想拿猎枪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一只漂亮的野鸡翩翩飞走——这对他来说是常有的事。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和美丽的山林,布库微微一笑。
奇克山位于小兴安岭山脉的北部,虽然不是高耸险峻,但是连绵不断,在起伏的山岭上,松树、桦树、杨树、柞树等各种树木茂密如织,遮天蔽日。每到冬日,皑皑白雪,给小兴安岭增添了几分朦胧而又神秘的色彩。
“布坤博!”布库喊了一声他的马,布坤博停下来,它就像它的名字一样结实,全身黑毛油光锃亮。鄂伦春人打猎的时候,离不开马和狗。布库下马向四周察看,这是猎人的习惯,他发现前边有一排清晰的野猪脚印,他便骑马顺着脚印撵下去,几条狗立刻明白了主人的意图,向前奔跑。布坤博自如地奔走在林子里,躲过灌木,躲过树杈。鄂伦春族是游猎民族,常年居住在山林里,为了方便打猎,他们的马都不是很高大。布库走出不到五百米,就听见前面的猎狗狂叫起来,他赶紧跳下马,利落地把马拴在树上,听着狗的叫声,他知道这一定是个大猎物。他摘下猎枪,端着枪走过去一看,是一只大野猪,一只长着獠牙的孤猪。几只猎狗也很惧怕,不敢靠前,只在周围转着、叫着。
老猎手都知道一个说法:一猪,二熊,三老虎。猪就是野猪,尤其这种孤猪。所谓孤猪,是成年以后离群的、长有獠牙的公猪,孤猪年龄越大越凶狠。布库今天遇到的是头足有五百斤的大孤猪,它全身通黑,只有脖颈后有一条白毛,长长嘴巴,大大耳朵,身披松油铠甲,因为孤猪喜欢在松树上蹭松木油渍。布库连忙开了一枪,由于他早晨多喝了酒有点儿醉,没打中。清脆的枪声在山中回响,野猪愣了一下,被激怒了,它微微低头,鬃毛竖了起来,眼里闪着仇恨的凶光,奔着布库像箭一样刷地直冲过来。布库愣住了,立刻惊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他急忙转身敏捷地爬上旁边的一棵桦树。这时,野猪离他只有五十米的距离,对于经验丰富的猎手来说,时间足够了,这是鄂伦春猎手都具备的本领。刹那间,野猪便冲到树下,布库已经稳稳地站在树杈上了。好险呀,布库想,好在野猪不会上树,要是遇到熊,自己可就完蛋了。野猪气急败坏地围着大树转圈,它瞪着眼睛喘着粗气,因为布库离地面有四米高,野猪知道这个距离是它够不到的,它嘴里“吧唧吧唧”地嚼着沫子,“噗噗”地喷着热气,鬃毛在抖动,眼睛里闪着凶狠的寒光和布库对视,足有半分钟,双方都想从各自的目光里读出一丝怯懦,这是胆量的抗衡,是智慧的较量。这更加激怒了野猪,它那闪着杀气的目光仿佛在告诉布库:一定要置你于死地!
布库是鄂伦春的好猎手,虽然只有二十八岁,但是他从小便生长在山林里,跟着父辈们打猎,练就了好枪法和胆量。此时虽然心在咚咚地跳着,但布库目光坚定。四条猎狗在周围狂叫,看到主人陷入危险,它们干着急,却不敢贸然向前,因为这野猪太大太凶狠,能瞬间把它们撕成两半。野猪根本不在乎这四条猎狗,它“哼哼”着向后退了几步,微微低下头,尖利的獠牙向上翘起,用足了力气使劲儿向大树撞去,大树颤动了一下,枯叶和雪簌簌地落下来。布库心想,好大的力气!得亏这棵树粗壮,不然会被它撞断的。他忽然觉得这是山神白那恰在保佑他,让他身边刚好就有这么粗的一棵大树,他不停地祈祷:山神白那恰保佑我,山神白那恰保佑我!
野猪一看没撞倒大树,气急败坏地喘着粗气,又“哼哼”着向后退,继续发起撞击,还是没撞倒大树。看着布库依然稳稳地站在树上,更加愤怒,于是就连连撞击,嘴里的白沫子越嚼越多,像膨胀的仇恨,顺着嘴角淌了下来。它又围着大树转了几圈,心知实在撞不倒大树,便将矛头对准了拴在树上的马儿。布坤博还没反应过来,肚子就被野猪那足有二十厘米长、像钢刀一样的獠牙豁了一个口子。布坤博疼得发出长长的一声嘶鸣,鲜血瞬间淌了出来,疼得它跳了起来。野猪还想再攻击,布库连忙开枪,虽然没有打中,但野猪还是害怕了,掉头就跑,一眨眼就像一道黑烟消失在树林里。
此时的布库惊魂未定,仍然站在树杈上,茫然四顾。他看向布坤博,发现它在那儿不停地跳动,鲜血像红梅花一样在雪地上撒了一大片,白雪地上红色的血是那么刺眼。布库大惊,心头猛地抽动了一下,赶紧从树上下来,直扑到布坤博的身边,他惊恐地瞪大双眼,嘴里发疯地喊着:“我的天啊!这是咋了?”布坤博的肠子出来了,他跪下来,用颤抖的双手捧着肠子往它肚子里塞,可是伤口太大太深,肠子又滑了出来。布库心疼极了,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脸淌下来,嘴里不停地嘟囔:“天啊!怎么办?怎么办?”他急得直跺脚,但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他脱下狍皮袍子,又脱下里面的布褂子,撕成条,给布坤博包扎伤口,又把自己的鹿皮腰带给它系上。布坤博“呼呼”地喘着粗气,睁大眼睛,惊恐、痛苦地看着它的主人。此刻,四条狗也安静下来,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布库知道这是自己的错,鄂伦春人是不打孤猪的,一般情况下都会躲着它,因为它太凶狠。如果不是早上自己多喝了酒,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野猪一般也不会主动攻击人,如果不向它开枪,它听见动静自己就跑了。布库后悔极了,搂着布坤博的脖子难过起来,他把脸紧紧贴在马脸上,布坤博是爸爸送给他的礼物。爸爸前几年去世了,所以他看着这匹马就特别亲切。他抚摸着布坤博的脸,对布坤博说:“你等着,我回去找人来救你!”
布库背起枪,四条狗立刻懂事地围了过来,他叫道:“库烈!楚日贺!”两条狗听话地看向他,他摸摸它们的脑袋说:“你们俩在这好好看着布坤博,我回去找人。”布库知道,山林里狼和野猪特别多,受伤的马会有危险的。然后又叫另外两条狗:“农突汗,突母哈,跟我回去!”两条狗听到命令,跟着他飞奔回去。好在他离家不远,他一口气跑了四里路,回到了他们的营地乌力楞。
布库使劲儿地拍打着叔叔苏热的地窨子门,苏热出来了,这是一位中年鄂伦春猎手,有着鄂伦春族特有的高颧骨,扁平脸,一双细长的眼睛透着沉稳和智慧。苏热看见满头大汗的侄子原本英俊的脸庞此刻煞白,浓眉紧蹙,眼含泪光,就急忙问:“布库,你这是怎么了?”
布库喘着粗气说:“我的马,我的马……”
苏热又问:“你的马怎么了?”
布库伸着脖子长长地出了口气,咽了一下口水说:“阿车黑(鄂伦春语,叔叔),马的肚子被野猪挑了一个口子,肠子都出来了,怎么办啊?”
苏热一惊,忙问:“在哪儿?怎么回事?”
布库告诉他在南面山岗,并简单地讲了打猎的过程。苏热赶忙进屋去叫儿子劳勒、父亲乌热松,还有住在旁边的佳林和他爸爸阿库什。女人和孩子们也都出来了。乌热松已经六十九岁了,是一位勇敢的老猎手。布库见乌热松爷爷出来了,赶紧跑过去哭诉道:“阿答玛(鄂伦春语,爷爷),我的马被野猪挑肚子了,肠子都出来了。”
乌热松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
布库又把今早的遭遇和乌热松说了一遍,乌热松也很震惊,他一辈子打猎从来没有遇过这样的事。
布库着急地说:“爷爷,快救救我的布坤博吧!”
乌热松看着他,生气地说道:“你这个孩子,打了这么多年的猎,为什么不小心一点儿?要是让野猪把你挑了怎么办?我们还怎么活啊!”
布库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不敢吱声了,他也知道爷爷是为他担心,山里的猎人整天跟动物打交道,说丢性命就丢性命。
苏热知道侄子平时是稳稳当当的孩子,这次肯定是多喝了酒,于是就对父亲说:“阿敏(鄂伦春语,爸爸),别生气了,这不是没事儿吗?人不是挺好的嘛!”
大家都看着乌热松爷爷,等待他下命令。乌热松爷爷把脸转向儿子苏热,苏热懂了父亲的意思,便对大家说:“别慌,我们现在就去看看。”苏热又对他的儿子说:“劳勒,牵马来,套上马爬犁。”马爬犁是鄂伦春人冬天出行的工具,非常方便。一会儿工夫,劳勒和佳林就把马爬犁套好了,苏热进屋拿了具有止血功效的鹿蹄草粉,又拿了钢针和狍子筋等,准备就绪,大家就一起出发了。
大家的心情都很紧张,一路上没人说话,只有马爬犁在雪地上滑行的“沙沙”声。当他们来到布坤博的跟前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的布坤博站在雪地里,应该说是站在红色的雪地里。身边的雪被鲜血染红了一片,身上结了一层白霜,看见主人们来了,它的眼睛突然亮了,似乎看见了希望。它抬起头,布库跑过去抱着它的头,紧贴着它的脸,嘴里不停地叫着:“布坤博,布坤博!”可能是天冷,又流了这么多血,布坤博的身体在发抖。
苏热走过来,慢慢地打开缠在马肚子上的布带子,看见有十厘米长的口子,肠子就要淌出来了,他赶紧按住,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是一只体型庞大且十分凶狠的孤猪。苏热心疼地摸着马肚子,布坤博睁大眼睛看着他,眼里满是痛苦和乞求。对于鄂伦春族这个生活在山林里的狩猎民族来说,马和狗是他们的亲人和朋友。
苏热想,好在之前肠子刚淌出来就被布库塞进去了,不然会被慌乱中的马自己踩断,那样可救不了,而且现在是冬天,地上的雪很干净。苏热对布库说:“你抱着马脖子,劳勒按住伤口。”两个孩子连忙答应。苏热拿出一根针,用火镰石点燃一块桦树皮,把针在火上烧了一下,苏热把鹿筋穿在针眼里,一针一针地把伤口缝上了。布坤博好像知道主人们在救它,所以一动不动,苏热把鹿蹄草粉抹在伤口上止血,怕天冷伤口会冻住,又用干净的布把肚子缠上了,最后包上一块狍子皮。
苏热对几个人说:“你们坐马爬犁回去吧,我和布库牵着布坤博回去。”
苏热和布库牵着布坤博慢慢地走着,山鹰在上空盘旋着,俯瞰着白茫茫的林海雪原,喜鹊被惊扰了,“喳喳”地飞着叫着,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寂静的山林里。
布库一边走一边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心头还在阵阵发紧,他终于领教了野猪的厉害。虽然从小和长辈们一起打猎,也遇到过很多危险,但是,今天这样独自遭遇还是头一次。虽然,叔叔没有说他,但是他从叔叔严肃的脸色上看出了叔叔的担心。他知道叔叔不只是心疼马,更担心他的安全,自从父亲去世,叔叔更加疼爱他。布库一路不敢吱声,默默地走着,并告诉自己以后做事要稳稳当当的,出去打猎一定要少喝酒。
他们回到乌力楞,乌热松爷爷和地窨子里的女人孩子们都出来了。布库的妻子艾和音惊呼着:“天哪,天哪!布坤博这是咋的了?”她跑过来摸着它的肚子哭了起来,眼泪一串一串地掉下来,他们的几匹马,她最喜欢布坤博了。安布伦奶奶过来了,她是苏热的母亲,也是布库的奶奶,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自从她十八岁的时候嫁给丈夫乌热松,从大兴安岭过来,就在这奇克山上生活了五十年,她从没有走出过这片大山。鄂伦春人常年生活在山里,和外界联系很少,尽管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对安布伦奶奶来说也没有多大关系。她只知道这片山林,这片她赖以生存的原始山林,她热爱它,热爱它的每一棵树,每一条溪流,每一个生灵,而马是她不可缺少的亲人。
安布伦奶奶看着布坤博的伤,虽然很心疼,可毫无办法,她只能祈求天神的保佑,她面向南天双手合十,替她的子孙赎罪,她满脸虔诚,嘴里不停地向天神恩都力、山神白那恰祈求保佑:“原谅布库犯下的错误,可怜可怜布坤博,给它一条生路吧,恩都力保佑,白那恰保佑,保佑我们吧!”
布库眼里含着泪,难过地喊着:“太贴(鄂伦春语,奶奶)!”
安布伦奶奶心疼地看着孙子,安慰他:“没事的,孩子,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苏热过来对母亲说:“额聂(鄂伦春语,妈妈),外面太冷了,进屋吧。”
布库看布坤博流了好多血,赶紧拿了一盆温水给它喝,又拿了一盆苞米粒给它吃。布坤博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大家看它吃东西了,都很高兴,都松了一口气。
中午的阳光直射下来,暖暖地照在马身上,黑色的皮毛油光锃亮。
鄂伦春马是在黑龙江北岸的地方马与索伦马的基础上,渗入了大量蒙古马血液而形成的。鄂伦春族原来不养马,驯鹿是他们的主要坐骑,后来发生瘟疫,驯鹿大量死亡,才改用马。鄂伦春族养马始于十七世纪中期,黑龙江南岸大部分地区当时为索伦人的领地,索伦马质量好,身长足健,毛短而有光泽。因为鄂伦春人与索伦人均以游猎为生,两族杂居。当时,鄂伦春马少,便用鹿茸、貂皮等物换取索伦马,渐渐繁衍成现在鄂伦春族的马。鄂伦春族的马体型中等,毛长腿粗,行动敏捷,步伐稳健,耐力超强,通灵温顺。布坤博就是父亲从大兴安岭的鄂伦春人那里用貂皮、鹿茸等物品换来的。布库看着他的马比早上好多了,也精神了,心里有了一丝安慰,他觉得肯定是天神和山神保佑了他和布坤博。
艾和音从地窨子出来,对布库说:“依曼爸爸,布坤博好像没事了,进去吃饭吧。”
布库答应着:“嗯,知道了。”
他们一起回到地窨子。地窨子就是在山沟避风的地方往地下深挖建造的类似窑洞的屋子,地面用木杆搭成人字形的顶,用泥巴把缝隙抹平,再盖上厚厚的草。地窨子的南面是门,门上钉着厚实的熊皮或狍子皮以御寒。地窨子里面很宽敞,东西各有一个用木头搭起的床铺,上面铺满了干草和狍子皮。正对着门的地方叫“玛路”,是供奉神位的地方,下面的位置是尊贵的席位,是长者或男宾坐卧的,猎枪和子弹放在“玛路”两侧。屋顶中间有一个烟囱,地中间搭着生火的架子,上面吊着铁锅。这个乌力楞有三个地窨子,苏热他们住一间,阿库什和佳林住一间,布库他们和乌热松爷爷、安布伦奶奶住一间。布库妈妈生他的时候去世了,爷爷奶奶就一直照顾着他。
由于布坤博受了伤,艾和音又惊又怕,也没心情做饭,就熬了粥,装了一盆昨天煮的狍子肉,一家人简单地吃了一顿饭。安布伦奶奶沉默着,怀里搂着布库的三女儿尔格艳,大女儿爱玛罕和二女儿依曼靠着她们的太奶奶坐着。安布伦奶奶一共生了六个孩子,只有两个儿子活了下来,前几年大儿子去世了,大儿媳妇早在生下布库后就走了,留下了布库,所以她非常疼爱他。今天的危险让她感到后怕,不断失去亲人的滋味让她太痛苦了,她觉得不能再失去亲人了。
乌热松爷爷默默地坐在吊锅前,看着燃烧的炉火,抽着烟袋锅。这个鄂伦春族老猎手从一出生就一直生活在这里,他猎过无数动物,也遇到过无数次危险,都没有这么害怕过。鄂伦春人有句谚语:聪明人也会犯错,蛤蟆也会被泥陷住。虽然知道年轻人要经风雨才能成为好猎手,但是,他还是替孙子担心,他也担心这么冷的天,布坤博能不能挺过来。
现在是中午,阳光很足,到了晚上气温会下降的,乌热松爷爷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他们的马、狗和鄂伦春人一样自由,他们并没有汉族人盖的马厩,马和狗都是放养的,这样可以避免狼的袭击。
布库匆匆吃了饭,赶紧出来陪着布坤博,又抱了一捆干草,一把一把地喂给它。苏热吃完饭也出来了,坐在门前的木头墩子上,冬天在木头墩子上放块狍子皮,坐在上面会暖和。在山里,树根仍然在土里的树桩是不可以坐的,是对山神的不敬。苏热看着布库,对于侄子今天冒失的行为,他很生气,心疼布坤博之余,又为布库感到后怕。如若布库发生意外,他对不起死去的哥哥。前几年的冬天,哥哥生了病,高烧不退,吃了草药也不管用,最后被病魔带走了。唯一的哥哥死了,他的嫂子,也就是布库的妈妈去世得更早,她生下布库后,在月子里生病了,那也是一个冬天,可能是受了风寒,也是高烧不退,最后也离开了人世。哥哥嫂子临死的时候,都嘱咐他要好好照顾布库。
布库抬头看看苏热叔叔,没敢吱声,低下头继续喂他的马。苏热也没有说话,从衣袋里拿出烟口袋,卷了一根烟慢慢地抽起来。喝酒是鄂伦春人的一个普遍习惯,也许是因为寒冷的冬天打猎,酒可以祛寒,也许是因为寂寞,喝点酒可以排解孤独。鄂伦春族的男人女人都喜欢喝酒,尽管苏热也爱喝酒,但是这个豪放的中年汉子,还有细腻的一面。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这个乌力楞的顶梁柱,每每想到自己肩上的责任,在出去打猎的时候,他从来不多喝酒。
劳勒、佳林、阿库什吃完饭也出来了,劳勒二十二岁,佳林十三岁,都比布库年龄小。他俩看布坤博在吃草,布库脸上也不那么忧愁了,也跟着高兴起来,走到跟前叫了一声:“阿哈害(鄂伦春语,哥哥)。”
“嗯。”布库答应着并没有抬头,佳林抚摸着布坤博的脸,像是安慰又像是心疼,劳勒则抚摸着马背。
艾和音拎着两桶狗食出来了,嘴里喊着:“库烈,安巴,突母哈,吃饭了!”原本趴在草堆边上的十条狗狗,听见喊声一下子都跑过来,围着艾和音摇着尾巴,艾和音把狗食倒在几个桦皮盆子里,狗狗们“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艾和音用围裙擦了擦手,走到了丈夫身边,看着马在吃草,心里虽然还有些担心,但嘴上还是安慰着丈夫:“依曼爸爸,我看布坤博没事了,会好起来的,爷爷说布坤博的肠子没断,叔叔把马皮缝得很好,只要别受冻,应该很快就会好的,它流了很多血,好好养养就行了。”
布库看着艾和音,微笑着点点头,他知道妻子在安慰他,其实布库心里也没底,因为他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天这么冷,而且会越来越冷,他担心布坤博的伤口会不会冻了,它又流了那么多血,能不能挺过来,他也不知道。
别雅儿也出来了,端着一盆狍子骨头来到狗狗们跟前,倒在地上,狗狗们立刻围过来快乐地啃起来。别雅儿看它们吃了一会儿,又来到艾和音身边,对她说:“额贺嘿(鄂伦春语,嫂子)。”
艾和音点点头,“嗯”了一声。别雅儿是苏热的女儿,一个漂亮的鄂伦春姑娘,十八岁了。别雅儿心疼地摸了摸马肚子,问:“布库哥哥,晚上怎么办?布坤博的伤口会不会冻着?”
布库说:“不会的,爷爷说给它包上两层狍子皮,把它喂得饱饱的,我们在院子里把火堆弄得大一点,别断火,让它暖和着,就会没事的。”
别雅儿点点头,又问:“哥哥,那野猪太吓人了,你当时害怕了吗?”
布库看看妹妹,又看看布坤博,说:“野猪来到我跟前的时候,我已经站到树杈上了,而且那棵树很粗,野猪是撞不断的,我没那么怕。但是我没想到它会袭击我的马,马的肠子出来了,我真的害怕了。还好肠子刚出来,我就赶紧塞回马肚子里了,不然被它自己踩断了就完了。”他看着马,当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布坤博好像知道主人在看它,也抬头看着布库,闪着灵动的大眼睛,像是在感谢主人,也像是安慰主人说它没事。布库站起来紧紧地搂住马脖子,把脸贴在马脸上,艾和音也过去抚摸马肚子。
乌热松爷爷出来了,拿着烟袋锅坐在了儿子苏热身边的木头上,阿库什也走过来,他们都没有吱声,坐在那里抽着烟,看着围在布坤博身边的孩子们。
乌力楞的这三个地窨子,挨得都很近,这样相互有个照应。在山林里,冬季不能游猎,几家人就在院子空地上用粗木桩搭一个高脚架子,这架子鄂伦春语叫“奥伦”,用来存放物品,也可以晾晒野菜和肉干、鱼干。鄂伦春人的乌力楞是不固定的,几座山上都有,但都是临水而建的。山下就是沾别拉河,“沾别拉”为满语,“沾”译为“急流”,“别拉”译为“河”,所以“沾别拉”就是“河水很急”的意思。乌力楞下面这一段还有山泉水注入,即使冬天也不会冻住的。鄂伦春人根据每年狩猎的地方来选定乌力楞,去哪座山狩猎,就把那里的几个地窨子修一修住着。如果有别的猎人路过,看见地窨子此时没有人住,也可以住进去,棚子里的食物大家都可以随便吃——这个林中民族世世代代传下来的习惯。
苏热的父亲和祖父辈就是这样,一百多年一直没有离开奇克这片原始山林。奇克山植被茂密,水源充足,动物种类特别多,有足够的食物让他们赖以生存。
下午三点多,天就暗下来了,黑龙江就是这样,冬天光照时间特别短。太阳冻白了脸躲进西山,没有阳光的山林变得更加寒冷,厚厚的积雪和漫长的黑夜,让山林里的动物更加难熬。安布伦奶奶出来了,走过来心疼地摸摸布坤博的头,对她来说,马和狗都是她的孩子。她回头对孙子说:“布库,进屋吧,外面太冷了。”
布库答应道:“知道了,奶奶,你也快进去吧,外面太冷了。”
奶奶拍了拍布库的后背,是在给孙子信心和力量。安布伦奶奶灰白色的头发在风中飞舞着,像这灰白色的山峦,脸上深深的皱纹刻满了岁月的沧桑,广袤的山林给了她宽厚和善良的胸怀。布库把头靠在奶奶的身上,因为从小没有母亲,是奶奶一手把他养大的,奶奶在他心里是最高的大山。
吊锅里烀着狍子肉,一大锅肉“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屋子里飘满了肉的香气。狍子肉是鄂伦春人最爱吃的肉,无论是手把肉还是狍子肉炖柳蒿芽,都是他们的最爱。布库坐在灶火旁伸手烤着火,二女儿依曼看爸爸进来,从太爷爷怀里下来,坐到爸爸的腿上。
艾和音对依曼说:“依曼,去和姐姐玩吧,让爸爸暖和暖和。”
布库把依曼抱在怀里,说:“没事的。”依曼可不听,两只胳膊使劲儿地搂着爸爸的脖子。艾和音心疼地瞪了他一眼,布库看着妻子憨憨地笑了。
依曼是布库的二女儿,活泼好动,对什么都好奇,虽然四岁了,但还没有出过这座大山,每天只和六岁的姐姐爱玛罕玩耍。此时,爱玛罕正在铺子上玩着一大堆嘎拉哈,嘎拉哈是鄂伦春女孩子的玩具,是从狍子腿上取下来的,是后腿中间连接大腿骨的那块骨头。每块嘎拉哈有四个面,四块为一副,艾和音用植物和花朵给它们染上红红绿绿的颜色,特别好看,小姐俩每天就拿着这一堆嘎拉哈玩。
狍子肉煮好了,艾和音对布库说:“叫大家来吃饭了。”布库答应着出去了。不一会儿,大家都过来了,别雅儿端着妈妈乌娜堪烧的面圈。
爱玛罕看见妈妈端上桌子的狍子肉,高兴地把嘎拉哈一推,拽着太奶奶喊着:“吃饭了,吃饭了!”可能是饿了,小丫头抓起一根肋骨就啃起来,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大家都笑了。
乌热松爷爷挑了一块肉多的骨头递给依曼,一家人饱饱地吃了一顿。
外面已经黑了下来,布库在院子里点上一堆篝火,狗狗们则在几个草垛旁趴了下来。马儿们都吃饱了,也在离火堆不远的棚子下避风处待着。这个乌力楞,一共有八匹马和十条狗,一年四季都是散养的,因为山林里野猪、野熊、野狼多的是,一旦野兽来袭,如果拴住马和狗,它们则会因为跑不掉而被伤到。院子亮起来了,火光暖融融的,黑夜里,红红的火苗像寂寞黑暗的山林里睁开的一只眼睛。
布库又拿了一张大点的狍子皮,给布坤博包在肚子上,两层厚厚的毛皮把布坤博的肚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布库这才放心了。
这一夜布库几乎没睡,一会儿就出来看看,乌热松爷爷和苏热、阿库什、劳勒,都不时出来瞅一瞅,帮布库照看一下,给马儿添点草。远处传来一阵阵狼嚎,在深夜的山谷里传得好远好远,听着都瘆人。林子里传出各种响声、叫声,这是夜行动物出来觅食了。布库生怕受伤的布坤博抵挡不了野狼的袭击,一直陪伴着它。每个人出来的时候,都要往火堆里添些柴火,在火堆快燃尽的时候,东方终于出现了红光——太阳出来了,早起觅食的鸟儿飞过天空,清脆的鸟鸣唤醒了沉睡的山林,告诉山里的生灵们,新的一天开始了!
一夜过去,布坤博安然无恙,布库别提多开心了,他搂着马脖子,摸着它的脸,忘却一夜无眠的疲惫。布坤博和其他几匹马还有狗狗们的脸上、眼睫毛上全是白霜。布库帮它们把霜扫下来,又抱来干草扔给几匹马。乌娜堪和艾和音端着盆子出来了,狗狗们瞬间都跑了过来,围着冒着热气的食物大口吃起来。大家都起来了,看着精神的布坤博都很高兴,都来向布库祝贺。布库笑了,眼里噙满了泪水,因为他的马儿保住了。
一个狩猎民族,终年生活在高山密林里,长久的孤寂,让他们对马的陪伴产生依赖。人与马有着深厚的感情,这是一种无言的亲友般的感情。从布坤博灵动的大眼睛里能看到对人的信任和感激。
吃过早饭,苏热对儿子劳勒说:“儿子,你去喊佳林来,咱们打狍子去。”
劳勒答应:“好的,爸爸。”
苏热又对布库说:“布库,你一夜没睡觉,白天你在家睡觉吧。”
布库点点头说:“行,叔叔,我在家看着布坤博,你们去吧,小心点啊!”
阿库什从地窨子出来了,喝得醉醺醺的,来到苏热跟前,苏热看着他说:“阿库什大哥,这一大早的,你又喝这么多酒干啥?”
佳林生气地瞪了他爸爸一眼,对苏热说:“我不让他喝酒,他不听我的。”
阿库什也不在乎,笑嘻嘻地问:“苏热,今天你们去哪里打猎?带上我呗!”
“去南面山上看看,你去干啥?喝了这么多酒,你快回屋吧,连个帽子都没戴,别冻着。”
“不带我拉倒!”阿库什摇摇晃晃地进了地窨子,看着他的背影,苏热无奈地摇摇头。
打猎对鄂伦春人来说是一件快乐的事,两个小伙子立刻去拿东西,很快配好马鞍、猎枪等,装好行囊。三个人来到乌力楞后边的那棵拴着红布条最粗最高的大树跟前,这棵大树距离地面一米的地方被砍去一块树皮,削成平面,用木炭画出一张人脸,是一位有胡子的男性长者——鄂伦春的山神白那恰。三个人在白那恰像面前跪下,放上食物,向山神祈祷。苏热嘴里念叨着:“白那恰,请赐给我们林中的野兽吧,我用狍子、紫貂皮和犴换取我们食用的米和面,会呈上鲜牲的血和肉献给您,请您保佑我们人和马都平安吧!”
由于昨天布坤博受伤了,苏热希望山神能保佑他们氏族人马平安。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信仰,鄂伦春族信仰萨满教,他们相信虔诚的祈祷会得到神灵的庇佑。尤其是生存在山林里,对山神就更加顶礼膜拜。三个人磕了头,骑上马向南山走去,六条猎狗欢快地跑在前面,它们是猎人的好帮手。
今天又是晴空万里,湛蓝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就像这奇克山的雪原一样纯净。这是打猎的好日子,下雪天猎人不爱出去,因为雪花会把动物的脚印盖住。佳林骑在马背上,开心地唱起歌来,他最喜欢和苏热叔叔出来打猎了,可以学到很多本领,爸爸阿库什整天喝得醉醺醺的。
在佳林十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早晨,阿库什喝醉了酒,拿着猎枪出去打猎,刚走了没多远,就看见前面林子里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动。他高兴地想,今天真是运气好,一出门就遇见了熊,这不仅是大家这几天的食物,还能收获熊皮、熊胆、熊掌,可以换酒喝呢。于是他拿起枪就开了一枪,只听“啊”的一声惨叫,他有点蒙了,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一看,他顿时就傻了眼,酒也醒了,眼前哪里是什么熊啊,而是正在采野菜的妻子,子弹从背部射进了她的心脏。他吓坏了,拼命地喊,撮罗子里的人都跑了出来,大家都吓坏了,他们把阿库什的妻子抬了回去,佳林惊恐地喊着“妈妈”,她看着年幼的儿子,嘴里已经说不出话了,眼里不停地流着泪,对这个孩子和这个世界是那么不舍,胸口的血不停地往外涌,可能是伤得太重了,一会儿人就死了。乌热松爷爷气愤地用马鞭狠狠抽着阿库什,悲痛地质问道:“阿库什,阿库什,你这是造孽啊!多好的媳妇啊,让你打死了!佳林还那么小,你就让他没了妈妈!你喝那么多酒干什么?怎么不好好看看就开枪啊?”阿库什痛哭着,后悔不已,他恨不得朝自己开一枪,从此便酒不离身,不是拿着烟袋不停地抽烟,就是在喝酒,经常醉得不省人事,是乌娜堪和安布伦奶奶把佳林带大的。
阿库什和乌热松是叔辈亲戚,可怜的佳林刚刚十岁就眼睁睁地看着妈妈被爸爸打死了。从此佳林心里就有一块不能触摸的伤疤,他特别烦爸爸喝酒,看见他醉酒的样子就恨他,恨他夺走了妈妈的生命,让自己变成了没有妈妈的孩子。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他抱着妈妈给他缝制的带有云纹的鹿皮袋子,在被窝里哭泣,思念妈妈。佳林边唱着歌边用马鞭抽打着旁边的树枝,鄂伦春族是能歌善舞的民族,佳林天生一副好嗓子。劳勒对他说:“看把你高兴的。”佳林回头看着苏热笑了,苏热很喜欢这个孩子,心疼他妈妈死得早,把他当自己儿子一样看待。
佳林对苏热说:“叔叔,我今天要打三只狍子,五只野鸡。”
苏热听了赶紧制止他:“佳林,我们鄂伦春猎人出去打猎不许说大话。”
佳林点头答应:“叔叔,我知道了,再不说了。”然后冲着劳勒伸伸舌头,苏热看着佳林还带着稚气的脸笑了,心想:这孩子长大了。自从妈妈去世以后,佳林总吵着要跟着去打猎,想快点成为猎手,自己打回猎物,因为阿库什经常喝醉无法打到猎物,食物都是苏热他们打回来的。但是,苏热不同意,一方面佳林还小,另一方面是因为鄂伦春人认为戴孝的人不吉利,会影响打猎的运气,因此三年没让佳林跟着去。现在佳林长大了,又聪明又机灵,所以苏热去打猎就带着他,教他打猎的本领,因为没有本领就没法在山林里生存。
佳林嘹亮的歌声在山林里回荡着,悠扬的旋律让林中的鸟儿变得欢快起来,叽叽喳喳地叫着。几只肥胖的小松鼠摇摆着大尾巴,在树上快速地爬上爬下,从这棵树蹿到那棵树,闪着两只机警的大眼睛,一身绒毛在阳光下闪着金灿灿的光芒。一只山鹰,“嗖”的一声拍着翅膀在他们眼前画了一道美丽的弧线,展翅飞向天空。一群小山雀,扑棱着翅膀,从这片树上飞起,唰地一下飞到了另一片树上。几只小老鼠,在雪地上留下了小小的浅浅的一道道痕迹。奇克的山林是鄂伦春人的世界,也是动物们快乐的天堂。
苏热他们翻过一个山岗,来到南山下,看见雪地上有往山上走的狍子脚印。他们下了马,把马拴在树上,几个人拿着猎枪顺着脚印往前走,每个人都不出声,轻轻地踩着雪,六条狗也深知打猎的规矩,一声没有,悄悄地跟在猎人身边。到了山顶往下看,有四只狍子在阳坡背风的地方趴着,一边晒太阳一边反刍。狍子有一身浓密厚实的草黄色皮毛,在冬天的林子里很难被发现。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光照在大地上,给冰冷的大地增添了一丝暖意。狍子丝毫没有感觉到危险在降临。在距离狍子一百米左右的地方,苏热他们停下来,支好枪架子放好枪,劳勒看着爸爸,佳林也看着苏热叔叔,等待命令。狍子趴着不好打,这时候猎狗该上场了,苏热对库烈说:“库烈,上!”几只猎狗像射出去的箭一样,奔着狍子冲了过去,狍子看见猎狗,起身就跑。
苏热果断地喊了一声:“打!”三个人一起开枪,只听“叭叭叭”三声枪响,三只狍子便应声倒地。剩下一只惊慌地站起来就跑,跑了十几米,便停下来回头张望,似乎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它支棱着大大的耳朵,瞪着圆圆的眼睛,好像在思考用不用逃跑,所以猎人们都管它们叫“傻狍子”。六条猎狗迅速地冲过去,咬住了三只倒地还在挣扎的狍子。苏热看着前面停下的狍子说:“佳林,快打!”佳林赶紧举枪瞄准,稳稳地开了一枪,狍子瞬间倒地。
“哇,太好了!”佳林蹦了起来,大声地喊着,“我又打中了,我又打中了!”三个人兴奋地跑过去,这三只狍子还没有死,劳勒可顾不上了,直奔佳林后打中的那只去了,猎狗们也跟着跑过来。他上前抓住狍子的两条腿就往后拽,把这只和那三只放在一起。苏热看着眼前的猎物也特别高兴,他在旁边一棵倒下的大树上坐下来,掏出烟口袋,卷了根烟抽了起来,两个小伙子围着四只狍子转圈儿看,开心地笑着。
劳勒说:“你看,还是我打的这只大,你打的那只最小。”
佳林可不在乎,高兴地嘿嘿笑着说:“我才不管大小呢,反正我打到了两只!”
劳勒不服气地说:“那是我们让给你的。”
苏热笑着说:“你俩别争了,快去把马牵过来。”两个人答应着高兴地跑去牵马。
等劳勒和佳林把马牵过来的时候,有三只狍子已经死了,剩下一只瞪着眼睛喘着气,还在流血。劳勒和佳林早已熟悉这种情况,当苏热从袋子里抽出一把尖刀,劳勒便说:“爸爸,我来弄吧。”于是苏热把刀递给劳勒,佳林过去按住狍子的两只前腿,苏热按住两只后腿,劳勒拿着刀对准狍子的心脏就是一刀,随着一声凄惨的哀号,狍子猛地抖动了几下,便没了声息。佳林的心也跟着一抖,劳勒熟练地把刀子从狍子前胸往下使劲儿一划,整个肚子上的皮就被划开了,然后又把皮向两边扒开,把肉割开,取出还在滴血的心和肝。佳林接过来捧在手里,那是一颗刚刚还在跳动的心,一个鲜活的生命。可这就是自然界的法则,用一个生命去换取另一个生命的延续。
佳林把狍子放在雪地上,周边的雪瞬间变成了红色,红红的血在白白的雪地上显得那么耀眼,仿佛告诉人们那是一个生命存在过的证明。苏热又从鹿皮袋子里拿出酒袋子和一包盐,劳勒蹲下来用刀把心和肝切成薄片,三个人蘸着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劳勒又把肺和肠子分给猎狗吃。
佳林拿起一片肝直接放在嘴里,一边吃一边说:“叔叔,这肝不蘸着盐吃还有点儿甜,还有黄瓜味儿呢。”
苏热看着佳林,点点头,笑着问:“好吃吧?”
这热乎乎的心和肝,对鄂伦春猎人来说可是美味。苏热和劳勒每个人喝了两口酒,苏热把酒袋子递给佳林说:“佳林,你也喝一口吧,暖暖身子。”
佳林说:“我不喝。”他讨厌爸爸喝酒,所以他也不喝。
苏热说:“我们猎人都要喝酒的,在外面酒可以暖身子,只要不天天喝醉酒就行,没事的,你长大了,可以喝一点儿。”佳林就接过来喝了两口。
苏热一边吃一边问劳勒和佳林:“你们知道为什么我们鄂伦春人喜欢吃这个吗?”他俩点点头。
鄂伦春族没有文字,使用的是通古斯语,所以他们民族的历史要靠口口相传,一辈一辈传下来。苏热有意考考他俩。
佳林自豪地说:“这个谁不知道,爷爷早都给我们讲过了,他说我们鄂伦春族祖祖辈辈都是使用驯鹿的,因为通古斯语把驯鹿称作‘鄂伦’,‘春’就是‘人们’的意思,所以‘鄂伦春’就是‘使用驯鹿的人们’。后来发生瘟疫,驯鹿大部分都死了,我们就开始骑马打猎了。我们的祖先说猎人要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因为吃生的狍子肝可以让我们的眼睛更加明亮,让我们的肝脏更好。”
“对!”苏热满意地点点头。
佳林又拿起一块放在嘴里说:“这么好的东西,我可得多吃点儿,让我的眼睛亮亮的,我要打更多的猎物。”苏热和劳勒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都笑了。吃完了,他们三个人用雪把地上的血迹盖住了,这是他们的规矩,也是对动物的尊重。他们把狍子放在马背上驮着,开始往家走了。
佳林看着苏热说:“叔叔,我还没打到野鸡呢。”
苏热说:“别着急,一会儿就能遇见,你仔细看着点儿,你刚吃了狍子肝,眼睛要明亮啊。”劳勒在一旁偷偷地笑。
佳林骑在马背上左顾右盼,眼睛睁得大大的,把枪端在手里,以免发现野鸡、兔子时来不及。佳林长得很帅气,圆圆的脸上一对浓眉,一双丹凤眼,满脸的稚气。此时,太阳有点儿偏西了,人和马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好长好长,他们也离家不远了,翻过这个山岗就到家了。六条狗在前,三匹马在后,林子里只有踏雪的沙沙声。
忽然,佳林发现前面不远处的林子里有一群野鸡,足有十几只。褐色的雌鸡和颜色鲜艳的雄鸡正在寻找食物,在白皑皑的雪地中分外明显。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同时举枪,随着枪声响起,三只野鸡翻倒在地,其余的惊慌起飞,苏热和劳勒接连开枪,两只野鸡应声跌落。猎狗迅速地跑了过去,这是它们最喜欢做的事,它们把还在雪地上扑腾着的野鸡叼回来,放在主人面前。劳勒和佳林下马去捡野鸡,劳勒拍着他最喜欢的狗说:“库烈,好样的!”猎狗们高兴地摇着尾巴。
劳勒说:“佳林,不是你自己打了五只,而是我们一起打了五只。”
佳林笑着说:“我不管,反正有野鸡肉吃了。”佳林的性格就是这么好,所以大家都喜欢他。
当他们回到乌力楞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冬天,只要太阳一落山,气温马上就变得更低了。虽然在外面待了一小天,但是他们身上穿的是狍皮袍子、狍皮裤子,还有狍靴子,戴的是狍皮帽子、貉子皮帽子,一点儿都不觉得冷。绒毛又长又厚的狍子皮,为鄂伦春人遮挡了风寒。
布库和乌热松爷爷看他们回来了,赶紧出来帮忙卸猎物,女人们也都出来了,看见打了这么多猎物,大家都很高兴。
布库连忙跑过来说:“叔叔,你们回来啦,打了这么多呀,这几只狍子还真不小呢!”
乌热松爷爷也高兴地说:“真不少啊,这几只野鸡也很肥啊!”
安布伦奶奶双手合十说:“感谢山神白那恰保佑,赐给我们这么多食物。”
“是啊,感谢山神。”苏热跟着爸爸妈妈说。
佳林赶紧跑到跟前,高兴地说:“爷爷奶奶,我打了两只狍子,一只野鸡呢!”
“佳林,你是小猎手了,好厉害啊!”爷爷笑着夸他。
别雅儿走过来,对着佳林左看一下,右看一下,然后带着怀疑的口吻说:“你打的?”
佳林骄傲地说:“别雅儿姐姐,你不相信吗?”
别雅儿笑着扯一扯他的狍皮帽子,说:“我信,我信,你长能耐了!”大伙都笑了。
“布坤博怎么样?”苏热问布库。
布库说:“叔叔,布坤博挺好的,今天吃了好多草料呢。”
苏热放心地点点头:“这就没事了。”
乌热松爷爷对苏热说:“儿子,今天打了这么多猎物,快把心肝拿出来去敬山神吧。”
“好。”苏热答应着,让三个年轻人把狍子和野鸡从马背上取下来,他熟练地开膛剥皮,把内脏取了出来。苏热带着布库、劳勒、佳林来到屋后的山神白那恰画像跟前,用狍子心和肝的血抹在白那恰像的嘴上,把酒和肉放在前面。这是鄂伦春猎人对山神的供奉,感谢山神的保佑,让他们打到了猎物有食物吃。如果在山上打到狍子,猎人可以先吃;但是回到家里,第一口肝和心脏必须要敬山神。敬完山神,四个人把心和肝切成片,分给大家吃。乌娜堪用桦皮碗装着端给乌热松爷爷和安布伦奶奶:“爸爸妈妈,你们先吃吧。”两个老人笑着接过来。艾和音也装了一碗拿给三个女儿吃。鄂伦春人的传统就是尊老爱幼,好吃的东西要先给长辈和孩子吃,然后其余的人才开始大快朵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