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女儿啊，从一开始你就是你》：肚子不舒服，是因为舍不得女儿结婚

还记得相见礼[1]那天，席间始终带着微笑的女儿向我们告别：“路上小心，一会儿给你们打电话。”直到车子上了高速，我还能想起女儿明朗的笑颜和女婿恭敬行礼的样子。

全程两小时的相见礼，孩子们小时候的故事像韩式料理的套餐一样，被一件件地搬到席间——女儿在墙上画满漫画、准女婿多么聪明伶俐……关于结婚的事情反倒没怎么聊。因为大家都知道，成年人的世界里，哪怕说错一句话都会引起很大的误会或矛盾，所以双方家长从头到尾也只是在聊孩子们小时候的事情，根本谈不上有效信息，时不时地还让对方多吃点儿。

这期间，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下筷子，一方面是因为没什么想吃的，但更多的是因为准亲家母的一句话让我如鲠在喉——

“如今，我就当多了一个女儿。”

这是一句在电视剧和日常生活里经常出现的话，很多人并不认为它有什么问题，但在我听来却格外刺耳。我知道她是想让我们放心，自己会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儿媳妇，照顾她、教导她，与她和睦相处，可我依然很在意这句话。

回家的路上，我问丈夫：

“你会把女婿当成儿子吗？”

丈夫双手紧握方向盘，用疲惫的声音回答道：

“儿子是儿子，女婿是女婿，怎么能把女婿当成儿子呢？”

“是啊，我也不会把女婿当成儿子看待，但为什么我们国家的公公婆婆都无一例外地会说把儿媳妇当成女儿呢？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做不到吗？”

丈夫望着高速公路的前方，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说道：

“仅凭一句话，怎么可能把别人的孩子变成自己的孩子呢？甚至不经过任何过程，就算有过程，也不可能超越血缘至亲，这是绝不可能的。”

我对此表示赞同。

“对吧？正因为无法超越儒家思想的人伦亲情，所以他们似乎想要通过制度和规矩来抹除女性的主体性，比如让女儿迁走户口；或者说女儿是嫁出去的媳妇，不让她回娘家；又或者是抹除女儿在娘家的痕迹。他们是想让女儿融入丈夫的家族中，就像没有银鱼的银鱼汤[2]一样。”

见我在一旁说得激动，本来只是目视前方专心开车的丈夫回应我：

“现在连户籍法都取消了，哪还有什么嫁出去的媳妇。过年、过节也都是两家走动啊，你说的这些已经是老皇历啦！”

“是吗？这个世界本就如此，受害者忘不了的，加害者却很轻易就能忘记。”

丈夫叹息着补充道：

“大家相敬如宾，和睦相处就行啦！”

“哎呀，都不知道刚才吃了什么。”

“是啊……”

那之后的一周多，我的肚子一直不适，倒也不是拉肚子，就是觉得从腹部到胸口都很不舒服。无论是吃消食药，还是丈夫给我按摩，都毫无起色。我甚至还用热敷理疗仪在肚子上敷了一天，即便如此，仪器里的热气也没能驱散我肚子里的寒意。

记不清是第九天还是第十天，我给女儿发信息说我肚子疼，女儿先是问我怎么会这样，接着又说：“您要快点好起来啊！”紧接着发了一个表情。我说：“下班后给我打电话。”女儿回道：“好的。”那天晚些时候，我接到了女儿的电话。

“妈妈，您肚子还疼吗？好些了吗？”女儿关切地问道。

“还是跟之前一样……”接着，我把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她一个外人，竟然说要拿你当女儿？我现在肚子这么不舒服，怕不是拜她那句话所赐！”

“妈，您说什么呢？”女儿哭笑不得地说。

“你想想啊，我亲手养大的，走到哪里都被夸赞漂亮、懂事、能干、待人宽厚的女儿，她才见了几次就说要视你为女儿。当时，我一听这话立刻就觉得很可气。”

“妈，您这是怎么了？她也只不过是说了一句长辈们常说的话而已。我不做您的女儿，做谁的女儿呢？您可真是！”

我正色道：“我说女儿啊，我是真的肚子不舒服！这不是那种见亲戚买了块儿地，眼红到肚子不适的感觉。该怎么说呢，是真的有一股寒气在我的五脏六腑里游走，所以才肚子不舒服！现在跟你聊完，我感觉好多了，看来还真的跟我想的一样。”

“妈，您可真逗！”

听到女儿在电话那头大笑，我终于感到畅快了许多。我也被自己这一通牢骚搞得很无语，于是跟着女儿一起笑了起来。

“你只需要知道一点，你妈我之所以会如此不舒服，是因为我很爱你啊！”

女儿笑到快背过气了，我又补充了一句：

“女儿！你回去跟准女婿说清楚，说我太爱你了，说我肚子不舒服，因为我非常舍不得你。”

听完这话，刚才还笑个不停的女儿停下来说：

“我会替您转达的，我发誓。您今天别工作了，早点儿休息。春节我回去看您。”

和女儿打完电话，我觉得肚子舒服多了。第二天一早，我完全没有了不适感。看来我这腹部的不适真的是因为太舍不得女儿了。

如今这个时代，已经没人用“嫁女儿”这个说法了。女儿也要上班，为了上班自然不会和公婆住在一起，那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之所以会担心，可能还是因为相见礼那天听到了亲家母说的那句“我就当多了一个女儿”，以及我下意识回忆起自己在婆家的生活琐事，所以才会如此草木皆兵。

那天晚上，我对丈夫说：“女儿说要结婚，我舍不得啊，所以才会肚子不舒服。”丈夫似乎觉得很荒唐，笑道：“瞎说，有什么舍不得的！”说完又埋头看手机新闻。

后来睡觉前，丈夫突然说：

“对吧？好像是有点儿舍不得。”

我敲了一下他的肋骨，回应道：

“哎，你不是说我瞎说吗？怎么，回头想想还真是这样？”

房间里的灯已经关了，丈夫没有作答，而是盯着天花板发了好一阵呆，后来他摇了摇头，睡着了。

话说，自从两年前，女儿首次表露出些许结婚的意向——也就是那次准女婿的首次拜访——丈夫便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准备好迎接女儿婚礼的到来。去年夏天，他们将婚事提上日程之后，丈夫非常认真地对女儿说了许多暖心的话，像是，“你们俩过得好就行了！”“你幸福就好！”“相爱就要在一起啊！”“真羡慕你啊！”，等等。然而，哪怕女儿在电话里抱怨一丁点儿准女婿的不是，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嚷道：“这门婚事，我不同意！”

丈夫也在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舍……这和我肚子不舒服是一个道理。

这世上有哪个父母不视自己的孩子为宝贝？有哪个父母不心疼自己的孩子？仔细想来，我认为所有的父母在孩子步入婚姻的前夕，都会因深感自己的孩子无比珍贵而依依不舍。

——女儿啊，你要时刻记得，我和你爸爸都很舍不得你，我们将永远疼惜你。即使你告诉我们你过得很幸福，生活得很好，让我们不必担心，我们依然会心疼你。

请你不要忘记，你身后有一对因深爱你，而过于忧虑，变得执拗甚至有些愚钝的父母。我想，这也是所有父母的心声。

但你还要明白一点，如果有人口口声声说着爱你，却不尊重你的选择，那他就不是真的爱你。你的每一个选择都应当是自由的，无论是那些以维持家庭和睦、育儿为借口的人，还是劝你以丈夫的工作为重、承诺将你爱如己出的公婆，如果他们干扰了你的选择，那么，他们都不是真的爱你。

在我们国家，许多女性在过节期间，常常会消化不良、情绪郁结，甚至产生离婚的念头，这其实是因为在最基本的问题上——选择权从来不是优先给予女性的。不论是过去、现在，抑或是将来，婚姻问题的核心都在于选择权的问题。无论是男性或女性，谁都无法在这种扭曲的选择环境下获得自由，大家都是受害者。

然而，那些被剥夺所有选择权的女性，已经从过去那个时代迈出。在那个时代中，她们的姓名被抹去、个性被磨灭、梦想被剥夺，她们只为了延续家族血脉，而将自我投射在孩子和丈夫身上。现在，她们正在努力找回自己的名字，寻回个性，实现梦想，生育并抚养自己的孩子——而非仅仅是男方的后代。这些都是为了重拾自身的权利而产生的改变。所谓女性，就像被反复熬煮的银鱼汤一样，她们的名字被抹去，被赋予“妈妈”这样充满个人情感色彩的称谓，成为某种情感依赖的对象，与此进行抗争并非易事。在以男性为中心的韩国社会里，性别不平等的文化霸权不断被重塑，使得女性在家庭中展现自我变得非常艰难。但你必须记住自己想要做什么，明白你的选择是什么。

虽然我深爱你，也舍不得你，但你必须肩负起为自己做决定和选择的责任。你要始终与那些大声疾呼的韩国女性站在一起，付出实际行动，为你的女儿，也为你的儿子。否则，我担心你到我这个年纪时，也会因“肚子不舒服”而写下类似的文章。

——女儿啊！

如果有人口口声声说着爱你，却不尊重你的选择，

那他就不是真的爱你。

你的每一个选择都应当是自由的，

无论是那些以维持家庭和睦、育儿为借口的人，

还是劝你以丈夫的工作为重、承诺将你爱如己出的公婆，

如果他们干扰了你的选择，

那么，他们都不是真的爱你。

注释

[1]在韩国，人们把结婚前双方家长正式见面、商量结婚事宜的宴席称为“相见礼”。——译者注。

[2]韩国家庭煮银鱼汤一般会在银鱼的味道充分浸入汤里之后把银鱼扔掉，只留下汤。这里作者想表达女性在过去是被“离开即弃”的存在。——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