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勒和1910年的世界:他的第八交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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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天后驾临

1910年9月6日晚,阿尔玛·马勒和她的母亲安娜·莫尔抵达慕尼黑洲际大酒店,被引进她丈夫古斯塔夫·马勒为她们预定的套间。从几天前马勒与阿尔玛交谈的语气来看,阿尔玛无疑得为即将受到的某种奢华的象征性的欢迎做准备,甚至可能要强打起精神。就在一天前,马勒在紧张繁忙的排练日程中给阿尔玛去了两封电报和三封长信,其中至少有一封信里是马勒新写的情诗。但即便如此,当阿尔玛走进她的套房时,眼前的情景还是使她停下了脚步:每个房间都摆满了玫瑰。阿尔玛在梳妆台上看到一份刚印刷出来的《第八交响曲》总谱,封面上写着“献给我挚爱的妻子阿尔玛·玛丽亚”。更有甚者,安娜·莫尔随后在床头柜上看到一份《第八交响曲》的钢琴总谱,封面上的题词更长:“献给我们亲爱的母亲。您是我们的一切,是您把阿尔玛带给了我——来自古斯塔夫的永恒的感激之情”。[1]

如果阿尔玛和马勒是一对处在兴奋之中的年轻新婚夫妇,那这一切足够吸人眼球。可是他们已经结婚了八年。这是考验人生的八年,对阿尔玛来说尤其如此。阿尔玛是一位富有智慧和创造力的女性。尽管马勒深深爱着她,这点毫无疑问,但她发现自己在很大程度上被置于一种典型的“工作寡妇”的位置。马勒先是在维也纳、后是在纽约的繁重的指挥工作量,使阿尔玛备受冷落。即便是在夏天一起度假,马勒也是全身心地投入于他的新作品的草稿创作。工作空余时间里,马勒也总是在推敲、修改总谱,置阿尔玛于一旁而不顾。母亲的身份带给阿尔玛的安慰很有限。而当1907年7月,他们的大女儿玛丽亚因患猩红热和白喉离世,阿尔玛的悲痛之情远比马勒的更为复杂。可即便到那个时候,马勒似乎仍然或多或少地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对阿尔玛造成的影响,他沉浸在以弗里德里希·吕克特的诗为文本的歌曲创作中,而那首精美的《这个世界把我遗忘》似乎最能体现马勒那时的状态:“我独自活在我的天堂、我的爱、我的歌中”。如果不是1910年夏天,马勒夫妇在阿尔卑斯山中的托布拉赫村度假期间一次离奇的意外发现,使马勒意识到了危险的事实,他可能还一直沉醉于斯。这一发现令马勒震惊,引发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感情危机。他真有可能要失去他崇拜的“Almschi”——他对阿尔玛常用的昵称——无可替代的“Saitenspiel”,他的“七弦琴”吗?马勒9月5日连着给阿尔玛写了几封长信,在其中的一封信里他写道:“如果你在那个时候离我而去,那我真会像一根没有了空气的蜡烛那样被熄灭”。毫无疑问,他说的一点不假。

9月的那个夜晚,当阿尔玛抵达慕尼黑中央火车站时,马勒到火车站去接她。正如她后来在自己的回忆录《古斯塔夫·马勒——回忆与书信》中描述的那样,“古斯塔夫看上去像病了一样,疲惫不堪”。也可能是因为《第八交响曲》六天后要举行世界首演,排练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有人注意到,当马勒以他惯有的火山爆发般的活力投入到指挥排练时,他身体上所受到的巨大压力也开始显现出来。但是让他身心疲惫的,不仅仅是协调和调动演奏《第八交响曲》所需的庞大的合唱队与乐队。在所有这一切的背后,是马勒近乎绝望的渴望:希望阿尔玛能够明白并热爱这部确切无疑是献给她的作品——就如他在9月5日一封措辞热切的信中所称“乐谱上每一个音符”都是献给她的。马勒此前的交响曲从未题献给某个人,他在1906年完成《第八交响曲》总谱的草稿时,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要把这部作品献给谁。但是在托布拉赫危机爆发后不久,阿尔玛突然遭遇了一次戏剧性的“拜访”。阿尔玛和马勒像那个年代大多数富有的夫妇一样,各有自己的卧室。一天半夜,阿尔玛突然醒来,发现黑暗中马勒像鬼魅一样站在她的床边。马勒问她,如果他把《第八交响曲》总谱题献给她,是否能使她快乐。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阿尔玛恳求他不要那么做,因为他从来没有把哪部作品题献给谁。阿尔玛还告诫马勒,这么做有可能会让他后悔。马勒回答说,晚了。他已经给出版商埃米尔·赫茨卡写了信——在“黎明时分”。[2]

马勒委托赫茨卡赶在《第八交响曲》的首演前出版总谱,所以在写给赫茨卡的信中主要谈论的是商业方面的内容,但是也显现出马勒内心的急迫感:

亲爱的总监先生:

请另外加印一页,上面印上“献给我挚爱的妻子阿尔玛·玛丽亚”,并尽快寄一份加印有这页的总谱给我。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在慕尼黑上市销售的总谱,必须含有这一页。[3]

这就是说,必须让世人看到他的题献,而且必须让阿尔玛知道,世人都看到了他的题献。可以想象一下,马勒在“黎明时分”的乱涂乱画,在为挽救他的婚姻和他的理智做着近乎疯狂的努力。有些地方的字迹难以辨认,显然能看出马勒在写这封信时努力让自己的手保持稳定。对马勒深夜突发的表白,阿尔玛的直觉反应是“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这是告诫?还是出于同情?抑或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或许这三种可能都有。也可能是阿尔玛回想起马勒在完成这部宏大的交响曲之后写给她的那些信中,大谈柏拉图和耶稣基督,大谈苏格拉底和这位哲学家虚构的女祭司狄欧蒂玛,大谈歌德笔下“永恒的女性”、“升华的”性冲动的创造力以及爱与情欲之神厄洛斯在创造世界中的作用——所有这一切抽象且超凡脱俗。可是现在他却告诉她,《第八交响曲》是献给她这个有血有肉的女人的,而且是只献给她一个人的。在与阿尔玛的私下交流中,马勒从不避讳表达自己对她的爱,但是在《第八交响曲》即将首演前,这种表达有所升温。1910年9月5日是《第八交响曲》首演前排练的第一天,而就在这天,马勒给阿尔玛接连写了几封长信。他在其中一封信里告诉阿尔玛,在每次上午排练的休息时间,他都会扫视空旷的大厅,想象着如果他的女神此时正坐在大厅里享受着眼前的一切,该是多么美妙!他坚称,只要能看到她那可爱的脸庞,哪怕只一眼,他所做的一切,不管多辛苦多繁杂,都完全值得。

就在一天前,阿尔玛收到马勒的一封信,信中明显流露出他在信仰和绝望之间摇摆不定。马勒对她说,她一直是自己生命和工作的光明与中心之所在。而现在她不再对他的爱有所回应,这让他感到非常受折磨、非常痛苦:

但是,就如爱必定会唤醒爱,信念能再次找到信仰一样,只要爱神厄洛斯还统治着人与诸神,我就一定能重新征服曾经属于我的、并只有与我一起才能找到通往上帝和被祝福之路的心。[4]

在《第八交响曲》第二部分最后的独唱段落中,男高音恳求道:“童贞女,圣母,女王,女神,愿永远护佑我们!”阿尔玛从小生活在天主教家庭,她是否会认为——就像那些第一次听到这部交响曲的人认为的那样——这里被热烈恳求的是圣母玛利亚,是耶稣基督的母亲,是天后。她是否意识到,歌德在他那部伟大的诗体戏剧《浮士德》第二部最后一幕中描写的天堂的样貌,与任何一种正统的基督教文本都不相符吗?在1910年那场危机使他们的婚姻根基出现问题之前,马勒在给阿尔玛的信中不厌其烦地向她讲解他的《第八交响曲》。但是,即便马勒向阿尔玛狂热倾诉《第八交响曲》的那些段落是刻意摘出来的,读者仍然能感受到马勒沉醉于此。如果阿尔玛在那天深夜听了马勒对她说的话后产生了畏惧之意,那么又有谁可以责怪她呢?“你会后悔的”——任何一个男人,把自己爱恋的女人奉为“女神”,可能都会后悔。伍迪·艾伦曾打趣说,他总是倾向于把妻子们供起来。阿尔玛是被马勒的题献所打动?还是被压垮?阅读她的《回忆与书信》,读者可以感觉到她的感情是复杂的。

在某种程度上,阿尔玛显然很享受她所处的地位。她是著名的作曲家兼指挥家的妻子,还成为他那部代表作题献的对象。她似乎也感觉到马勒痛苦的需求给了她力量。她带着明显的骄傲告诉我们说,“只要有任何迹象表明我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或者足够的热情,他都会像自己被冒犯了似的。”在关于那段时日的回忆和通信里,阿尔玛明显露出厌烦地提示到当时她正在努力疏远她的丈夫和她丈夫的家人,以及她丈夫的一些亲密朋友。她告诉我们,马勒很想听听他的朋友对《第八交响曲》的看法。马勒深信《第八交响曲》是他最伟大的作品。可是他发现,自己孑然一身。那些以前他信任的好朋友都疏离了他。而且那些密友被说成是无情的自私自利者,只是对与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交往所带给自己的荣耀感兴趣。阿尔玛特别瞧不上马勒的妹妹朱斯蒂,她带着几乎毫不掩饰的满意告诉我们,朱斯蒂被马勒一句“阿尔玛可没时间陪你”[5]给轰走了。朱斯蒂·马勒是一个敏感而富有同情心的女人,马勒显然是觉得妹妹跟他走得太近,那些依恋他的暗示不过是想要寄生于他、但又绝对空洞的说辞。值得注意的是,阿尔玛在回忆录中写的是,马勒说“阿尔玛没有时间陪你”,而不是“我没有时间陪你”。记忆和书信之所以如此引人入胜,原因之一是,在写回忆时,阿尔玛时常比她明显意识到的更坦率。而至于其他那些朋友们则保持沉默,让马勒陷于孤独。其实,他们不可能完全对马勒的感情危机无动于衷。相反,很有可能是,他们对正在发生的事深感痛心,所以抱持了极其谨慎的态度。他们中至少有一些人肯定知道1910年夏天发生的事情,但如果他们不确定怎么做才算是对朋友的最好帮助的话,我们又怎么能责怪他们呢?

无论如何,即使是最了解他们的人也可能并不知道这样一个事实:就在不远的女王宫酒店的一个房间里,阿尔玛年轻英俊的情人,建筑师沃尔特·格罗皮乌斯正热切地期待着与她的下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