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与丑闻:她们和拜伦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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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凯瑟琳

1
“相信拜伦。”

——拜伦家族箴铭

人们总说戈登家族与魔鬼同行。他们的祖宅位于苏格兰,被称为盖特城堡(Gight Castle),因其萧瑟而阴郁的气质,自16世纪建成以来,与巫术和恶行相关的流言就不绝于耳。传说住在城堡中的戈登一族因目无法纪而声名狼藉。关于盖特城堡的众多故事中,有一个最为残酷。那是1644年神圣盟约战争(Covenanters' Wars)[7]时期的故事。当时的领主刘易斯·戈登将自己的珍宝藏在了城堡附近一口叫作“朴树盆”(Hagberry Pot)的天然井中。后来,他派人去取回珍宝,年轻男仆却空手而归,浑身颤抖地声称撒旦在亲自看守宝藏。然而领主戈登是个不比撒旦仁慈的人物,倒霉的男仆被迫返回井下。几分钟后,他的尸体浮出水面,被整整齐齐地切成了四块。据说他的灵魂就在盖特城堡中游荡,绝望地寻找丢失的肉体,渴望安息。

就在这个令人不安而恐惧的地方,一个多世纪后的1764年4月,戈登家族最后一位继承人——凯瑟琳出生了。其父乔治在她14岁时就去世了,母亲和妹妹们也先她而去[8],使她得以继承大部分家族财产——约三万英镑加上一座盖特城堡,成为城堡的第13任领主。凯瑟琳由祖母玛格丽特·达夫·戈登(Margaret Duff Gordon)一手带大,后者向没有主见的女孩子灌输了过于夸张的情感,以及对自身地位的粗略认识。在好友普赖斯·戈登(Pryse Gordon)[9]眼中,凯瑟琳是“一个活泼、好脾气……体形偏胖的女孩”。实际上,凯瑟琳厌倦了禁欲式生活。虽然没有做学问的天赋,但她对恐怖的家族历史有着浓厚兴趣。通灵、超自然之类的故事是凯瑟琳每天必读的,她醉心于从中寻求刺激。

凯瑟琳生活的时代诞生了第一批哥特小说,她读过贺拉斯·沃波尔(Horace Walpole)于1764年发表的《奥特兰托堡》(The Castle Of Otranto)。该作是最早的哥特小说,场景阴森恐怖,情节诡谲。对于闹鬼的城堡和围墙内的秘密,凯瑟琳都有切身体验,因此算不得新鲜。她从未见过的,是曼弗雷德这样集邪恶和魅力于一身的男子——在小说第一章结尾,他完成了“灵魂的转变——成为一个十足的恶人”。凯瑟琳生活在远离市井的苏格兰乡村,没有朋友和知己,她相信或者说害怕在现实生活中永远遇不到一位曼弗雷德。

她很快就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约翰·“杰克”·拜伦更为人所知的名称是“疯杰克”;拜伦家族成员各有各的外号。他的父亲也叫约翰,是一名杰出的海军中将,人称“坏天气杰克”。他的伯父、第五代拜伦勋爵威廉口碑欠佳,或许是得了梅毒的缘故,他脾气暴躁,时常诉诸暴力,逐渐成为人们口中的“邪恶爵爷”。1765年1月26日,威廉在蓓尔美尔街的一家酒馆参与斗殴并杀死了邻居查沃思子爵,让“拜伦”彻底成了丑闻的代名词。事发后,他不得不避居故园——破败不堪的纽斯特德庄园(Newstead Abbey),坐落在诺丁汉郡,谣传庄园里有宗教改革时被逐出的修道士的鬼魂。威廉越来越像一个精神失常的人。流言四起,有的说他殴打妻子,还有的说他杀了自己的马车夫。对他的侄子小约翰来说,他不是一个好榜样。因此,拜伦家族箴铭“相信拜伦”(Crede Byron)带有一种讽刺意味。

“疯杰克”生于1756年2月7日,早年在威斯敏斯特学院和巴黎一所军校学习,在校时表现平平,因为“沉迷消遣和挥霍无度”得了不少骂名,几乎一事无成。他虽生得英俊潇洒,却是个唯利是图的利己主义者。他引得众多美貌女子神魂颠倒,甚至吃起了软饭。显然,那些爱慕者被这年轻人诱惑,出手很大方。然而她们给的钱只勉强够他偿还赌债,完全无法支撑他认为理所应当的生活方式。他的父亲对其奢靡作风深恶痛绝,剥夺了他的继承权。于是,不名一文的杰克开始物色妻子的人选:最好是一个言听计从、身价不菲且貌美如花的女子。他可以对最后一个条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顺从和富有是不容商榷的。

他首先看中了卡马森侯爵夫人阿米莉娅·奥斯本,每年4000英镑的收入是其众多优点之一。阿米莉娅当时已婚,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却仍向惊愕的丈夫提出离婚,于1779年7月9日改嫁“疯杰克”。英国社会对这段风流韵事颇为厌恶,两人婚后移居法国这个“放荡的漩涡”以逃避谴责。拜伦家族的人被流言驱赶出英国,这不会是最后一次。杰克和阿米莉娅常出现在巴黎和尚蒂伊小镇(Chantilly)。生活稳定下来之后,杰克认为自己应该有个继承人。阿米莉娅在五年间生了三个孩子,却只有年纪最小的奥古丝达存活。奥古丝达出生于1783年1月26日,次年1月26日,阿米莉娅去世。至于她的死因,有人说是肺病或发高烧,也有人说是被丈夫“虐待”。[10]不管怎样,杰克成了身无分文的单身父亲。他把奥古丝达托付给他的姐姐弗朗西丝,随后重整旗鼓,开始寻找下一任妻子,或者说下一个“受害者”。

18世纪晚期,巴斯(Bath)是攀龙附凤之人、风月佳人、上流社会人士都会去的一个地方。1761年去世的博·纳什(Beau Nash)是位品位高雅的时尚达人,他成功地将这座温泉小镇打造成了英国最时髦的度假胜地。同时,巴斯也成了一个丑闻发源地。大约十年之前,年轻剧作家理查德·谢里丹(Richard Sheridan)与情人伊丽莎白·林莉(Elizabeth Linley)私奔,在此之前,为捍卫后者的名誉,他在巴斯与情敌托马斯·马修斯上校(Captain Thomas Mathews)进行了一场血腥决斗,差点丧命。约翰·伍德(John Wood)父子设计的建筑无疑让巴斯成了一个美丽的地方,但欲望和私情也同温泉水一样在小镇中自由地流淌。

1785年年初,凯瑟琳·戈登和“疯杰克”·拜伦在巴斯新月楼的沙龙上初次见面。杰克年近而立,社会经验丰富,却是个负债累累的穷鳏夫。凯瑟琳刚满21岁,来巴斯拜访她的远房长辈、海军上将罗伯特·达夫(Robert Duff)夫妇,他们是巴斯上层社交圈的代表人物。这是凯瑟琳第一次离开苏格兰,她打算在巴斯小住几日,看看英格兰人是如何享乐的,买些小饰品,或许还能随亲戚参加舞会或沙龙,体验男女间的调情。达夫夫妇很清楚,涉世未深的凯瑟琳对那些想找个有钱妻子的人来说是很容易拿下的猎物:“姿态笨拙,谈吐粗野”,身材肥胖而且相貌平平。此外,财富和出身让她有些自负,据说她像所有戈登家族的成员一样,“像撒旦一样骄傲”。她的到来唤醒了一些不好的回忆——她的父亲在巴斯溺水身亡,[11]人们普遍认为是自杀。

不过,得益于昂贵(或许不合身)的华服,凯瑟琳是富家小姐的消息很快传进了杰克的耳朵里。当地报纸曾披露,凯瑟琳在其父亲去世之后“坐拥相当可观的财产”。杰克开始用迷人的舞姿和英俊的相貌勾引这个天真的女子。他的出击大获成功,凯瑟琳不顾长辈的劝告,几乎立刻答应了求婚。两人后来于1785年5月13日(星期五)在巴斯的圣迈克尔教堂(St Michael' church)成婚,双双忽略了这个日期的不祥之意。[12]未婚夫与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一般帅气,这看似非凡的好运让凯瑟琳欣喜不已。然而,这是她生命中最后一次感受到如此简单的幸福。

这场婚姻对杰克来说并非全是好事。虽说他实现了再娶一位富家女的目标,但也因此将自己与一个没有魅力的女人拴在了一起,且不能挥霍她的财产。凯瑟琳的父母很清楚女儿不善于理财,所以严格限制了其财务自主权。这就意味着杰克除了把自己的债务转移给妻子以外,只能凭借新身份寻找更多债主。凯瑟琳的父母在遗嘱中规定,她必须嫁给姓戈登的人,或者让丈夫冠上她的姓氏。杰克为了拿钱,不得不将名字改成了约翰·拜伦·戈登。结婚不久后,他不情愿地同凯瑟琳回了苏格兰的盖特城堡。诗人拜伦后来把其父母从婚礼结束到抵达盖特城堡之前的几个星期戏称为“蜜月”,暗示他们在城堡的生活从一开始就困难重重。

如果说他们曾对彼此有过错误的期待,那也是很短暂的。凯瑟琳对丈夫的挥金如土感到震惊;他坚信新婚妻子有责任偿还他的巨额债务,这一点则让人害怕。婚后最初的几个月,为满足丈夫的挥霍欲望,她不仅被迫出售了农场、渔场和股份,耗尽了3000英镑的嫁妆,还为8000英镑的贷款抵押了盖特城堡。杰克认为自己是成大事者,要一展政治野心,但所有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当地人把他当作一个笑柄,他们对英格兰人从来没什么好感,尤其是那些在法国待过一段时间的花花公子。当地有一首讽刺杰克和“漂亮迷人”的凯瑟琳的民谣:

啊,你要去哪儿,美丽的戈登小姐?

啊,你要去哪儿,如此漂亮迷人?

你和约翰·拜伦终成眷属,

盖特的土地随之易主。

这个放荡的青年,来自英格兰,

苏格兰人不认可那血统;

他逢赌必输,是个讨债的主,

很快,盖特的土地就易了主。

杰克和凯瑟琳没过多久就发现,他们无法在阴郁的盖特城堡继续生活。婚后一年,杰克得到父亲的死讯,两人随后回到英格兰。永远乐观的杰克推断,或许这位海军中将已经原谅了自己早年的放荡行为,在写遗嘱的时候能够记得他现在是一个体面的已婚男士,而且妻子是一位苏格兰女继承人。令他失望的是,“坏天气杰克”并没有原谅他,只给他留了500英镑,也就是说他的经济状况依然严峻。起初,他很享受伦敦生活的刺激感,但是被债主送进监狱的短暂时光提醒他形势紧迫。杰克半求半抢地从亲戚那里借钱,还通知凯瑟琳出售盖特城堡。

凯瑟琳很快就向丈夫的缺点妥协。她在1786年年末给玛丽·厄克特写了一封猜疑、顺从、恐惧交织的信:

我想(城堡)最多也就卖一万英镑……我要把这笔钱保管好,让拜伦先生花不了,让我自己也没法拿出来给他……我不希望拜伦先生知道我曾跟任何人说起这个话题,因为他一旦知道就永远不会原谅我……看在上帝的分上,如非必要,不要把此事告诉任何人。

凯瑟琳已经走投无路。这对怨偶没有钱,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杰克为了躲避债主不断搬家,凯瑟琳眼看着一年前的美梦就此破碎。她的曼弗雷德确实现身了,却是以最令人失望的形式出现。

不过,至少他们的婚姻关系是存续的,1787年年初,凯瑟琳怀了第一个孩子。那时盖特城堡已经以17850英镑的价格出售给第三代阿伯丁伯爵,但所得大部分资金不是填了债务窟窿,就是被凯瑟琳的代理人放进了苏格兰的信托——他们知道凯瑟琳自己无法拒绝丈夫的要求。杰克仍然在英国各地游荡,把他能弄到的哪怕一点点钱都用在了享乐上。举个典型的例子,他7月份一拿到凯瑟琳给的700英镑,就去巴黎旅行了两个月,不仅花光了每一分钱,还额外欠了债。当时的700英镑大约相当于现在的5万英镑。

杰克一到他弟弟乔治居住的尚蒂伊之后,便通知挺着孕肚的妻子带奥古丝达到法国相聚。他的动机不在于家庭和谐,而是要哄骗妻子再拿出一点钱来。备受煎熬的凯瑟琳只在法国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其间还要照顾生病的奥古丝达。与此同时,杰克继续挥霍无度,完全不像个妻子正怀着孕的穷人。最终,凯瑟琳回到英国,把奥古丝达托付给了她的外祖母霍尔德内斯伯爵夫人(Lady Holderness),后者对杰克第二任妻子的态度是轻蔑而冷淡的。1787年12月中旬,凯瑟琳在伦敦霍尔斯街16号(16 Holles Street)租下一套房子,这条街与卡文迪什广场(Cavendish Square)相邻,环境体面。在这里,凯瑟琳忧郁地等待着第一个孩子的出生。当她的一位苏格兰代理人打算从她所剩不多的财产中拿出一些钱给她时,她答复:“我不需要太多,就算有大笔的钱,也只会像以前一样被浪费掉。”

罪魁祸首结束了又一场狂欢,于1788年年初返回伦敦。杰克的生活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频繁地在英国各地移居,无论到哪儿都要躲着债主。1月22日,儿子出生时他碰巧在伦敦,却没有现身,因为这天是星期二,不是债主们会特赦他的安息日。他已经习惯了东躲西藏。这个时候的“疯杰克”·拜伦,早已不是几年前那个逍遥自在、能够不择手段取悦富家女的人了。

就算继承人出生时杰克在场,他也不太可能喜欢那个场面。凯瑟琳请不起好的助产士和护士,又没有能出主意的朋友,只能指望律师约翰·汉森请来的糟糕的帮手。这两个可怜虫,男的叫库姆,女的叫米尔斯,从结果来看,他们根本无法胜任这项工作。凯瑟琳的儿子在一片慌乱中出生。不管男婴右脚的缺陷是否为分娩所致,都不是这群外行人能应对的。附近的外科医生约翰·亨特(John Hunter)被叫了去,他说男孩再长大一点要穿矫形鞋,除此以外,并没有更有效的办法。他的建议和有限的医疗条件使拜伦一生都为脚部畸形苦恼。往好的方面看,这个男孩出生时带着胎膜,据说这是好运和成功的预兆。[13]

1788年2月29日,男孩在圣玛丽勒本堂区教堂(St Marylebone Parish Church)受洗,杰克再次缺席。那时,他的债务总额已经达到1300英镑左右。男孩取名乔治·戈登·拜伦,结合了他的父亲和外祖父的姓氏。凯瑟琳已经设法告诉丈夫,儿子的脚部存在畸形。杰克无动于衷,写信给他的姐姐弗朗西丝说:“至于我的儿子,我很高兴他是健康的,但走路方面是好不起来了,因为他的脚是畸形的。”杰克的不在意或许不足为奇:拜伦是他的第四个孩子,在经历了两个孩子夭折之后,他已经接受了再次发生这种事情的可能性。前一个月,他以类似的语气写信给凯瑟琳的地产管理人詹姆斯·沃森(James Watson)说:“上周一她把儿子生了下来,而且情况很糟。”[14]信是从爱丁堡寄出的,可见杰克的境遇没有任何改善。

与此同时,凯瑟琳因为儿子的身体状况和她自身的困境忧心如焚。她告诉沃森,不能再支钱给丈夫还债,“他只能花必要的钱,债是还不完的,要花钱的地方还会越来越多”。但对丈夫的大手大脚,凯瑟琳仍然无能为力。“很抱歉他要买一辆马车。”知道丈夫一向没有经济头脑,她赶忙补充道,“我希望您在伦敦的时候把钱汇给我,钱必须在我手上,因为拜伦先生一拿到钱就会以某种愚蠢的方式浪费掉,导致我不得不再次提取。”凯瑟琳只有22岁,不可否认的是,她成长的速度非常快。年轻女孩的天真让她被一个风度翩翩的追求者征服,但这种天真已经败给苦涩。

不管是凭人格的力量还是单凭力气,杰克仍能轻易说服凯瑟琳,尽管他每次回家都来去匆匆。伦敦的律师托马斯·贝克特(Thomas Becket)告诉沃森:“拜伦夫人担心,她不能下定决心拒绝拜伦先生亲自提出的任何要求。”3月21日,杰克在写给弗朗西丝的信中哀伤地说:“几年中,我的父亲和姐姐[15]相继离世,真让我觉得就要轮到我了,想想就情绪低落。”杰克一如既往地对钱上心,抱怨道:“我的收入很少,还要用在妻儿身上,因此我不得不生活在一个本不属于我的狭小圈子里。”聪明的人,在债务问题上或许会保持克制或具备常识,但意志力薄弱到无可救药的杰克,唯一想知道的是自己“有没有可能再次过上奢侈的生活……购买马匹或猎犬……总之,我自己是没有答案的”。他本打算回法国,但这也超出了微薄收入所能负担的范围,况且某些顽固的债主还可能追到英吉利海峡对面去。杰克仍在英国各地辗转,可怜巴巴地问所剩无几的朋友和亲戚“借钱”。

杰克在1788年3月初与妻儿见过一面;1789年,随着母子俩迁居阿伯丁(Aberdeen),又在皇后街(Queen Street)的住所短暂地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新家所在地不像伦敦和巴斯那样国际化,凯瑟琳抱怨,一顶帽子“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它在伦敦早已过时了”;但此地并不缺乏文化气息,有剧场、有书店,还有繁荣的港口为城市带来贸易和金钱。凯瑟琳也许希望,少一些寻求刺激的机会,能够抑制杰克的陋习,使一家三口长期生活在一起。然而,杰克想的可能是同住一个屋檐下更容易拿到钱。

他的失望是注定的。凯瑟琳已经不是初到巴斯时那个年轻富有的继承人了。当时她坐拥一座庄园,手上还有一大笔钱;现在的她每年只有出售盖特城堡所得的150英镑收入。这笔钱对母子二人来说是足够的,却远远无法满足杰克的需求。夫妻之间争吵和责骂不断,直到杰克在皇后街的另一头租了房,分居之后,两人的关系才稍有缓和,却没有真正和解。有一次,杰克为了证明他是一位合格的父亲,主动提出照看儿子一晚上。这次实验并不成功,孩子第二天一早就被送了回去。此后不久,杰克在1790年9月永远地离开了妻儿和阿伯丁,去法国投奔他的姐姐,留下了总额约300英镑的账单和债务。他接连几个月花天酒地,与女演员和当地女子风流[12月他写信给显然毫不惊讶的弗朗西丝说:“我想瓦朗谢讷(Valenciennes)三分之一的姑娘都和我睡过觉。”],花光了所有的钱。他患上了肺结核,据说正是这种病让他的第一任妻子阿米莉娅送了命。坚称自己只是得了感冒的杰克在1791年8月2日去世,年仅35岁。他不但没有遗产,还让年仅三岁的拜伦承担丧葬费用,将自私和残忍坚持到了生命尽头。

在杰克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凯瑟琳试图说服弗朗西丝提供30英镑至40英镑的借款,认为后者应对杰克的浪费负部分责任,但这个理由似乎站不住脚。弗朗西丝也收到了杰克的此类借款信。她试图让这家人和好,建议他们在法国见面,但凯瑟琳写信说“要我离开苏格兰一段时间是不可能的”,因为她无力承担旅行费用,也难以携幼子同行。她问弗朗西丝是否可以给外科医生约翰·亨特写封信,请他为她的儿子做一只“合脚的鞋子”。令人心酸的是她在信中的一连串发问所流露的孤独感:“请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这里太偏远了。要打仗了吗?你有小奥古丝达的消息吗?她过得怎么样?”凯瑟琳从弗朗西丝的回信中得知了杰克的死讯。据说她为此放声痛哭,街上的人都能听见她在哀悼“亲爱的约翰尼”。杰克是不忠和无用的丈夫,可无论如何,凯瑟琳又失去了一个家人。弗朗西丝的原信已流失,但很显然她没有预料到凯瑟琳的反应如此强烈。为了澄清事实,凯瑟琳于8月23日给弗朗西丝回信,写道:“至少在我看来,是必然性而非意愿将我们分开……尽管他有种种缺点……但我曾真诚地爱过他……我想我再也无法从这沉重打击中恢复过来。”当时才三岁的拜伦后来说他对杰克印象深刻。他对朋友托马斯·梅德温说:“亲眼目睹家中的争吵让人很早就对婚姻感到恐惧——他(杰克)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毁灭自己和女人。”有其父必有其子。

至少劣迹斑斑的丈夫再也不会欠债,凯瑟琳能集中精力养育年幼的儿子。母子二人从皇后街搬到了布劳得大街(Broad Street),和女佣艾格妮丝·格雷(Agnes Grey)一起住在一套位于一楼的房子里。拜伦从小是个令人头疼的孩子,他对跛脚很敏感,曾对居高临下地谈论这一畸形部位的保姆大喊:“别说了!”[16]男孩说话带着浓重的苏格兰口音,这也让他感到难为情。所幸,凯瑟琳是当地会员制图书馆的会员,鼓励儿子怀揣好奇心,广泛阅读。当男孩被送到当地一所“自命不凡但名声不错”的学校时,刚开始形成的兴趣得到进一步强化。凯瑟琳意识到她的儿子可能会惹麻烦,要求校长鲍尔(Bower)对拜伦“严加监管”或约束。鲍尔负责拜伦的早期精神教育,教导其思想、语言和行为,却不是很成功。拜伦的导师很快换成一位名叫罗斯(Ross)的牧师。在他的指导下,拜伦取得了“令人惊讶的进步”。

虽然拜伦很快就进入了叛逆期,但他一开始是一个讨人喜爱、充满好奇心的男孩,最坏的行为是去当地教堂时用帽针扎母亲的胳膊。尽管家境普通,凯瑟琳还是会自豪地提醒儿子,他出身贵族,她自己则是受贵族教育长大的;同时暗示拜伦家族名声不好。拜伦后来告诉约翰·默里,凯瑟琳非常看重她的血统,是“老戈登家族的血统,不是塞顿·戈登家族,她轻蔑地管后者叫‘公爵那一支’……(她还提醒我)戈登家族比南方拜伦家族更尊贵”。拜伦很快就发现了戈登家族不太高贵的一面,这让他感到愉悦而不是震惊。凯瑟琳很早就是辉格党的支持者,她将自由主义政治观点灌输给了自己的儿子。她支持法国大革命,并在写给弗朗西丝的信中说:“我是民主主义者,我认为不应该让一个叛国和发假誓的国王复位。”[17]

尽管生活贫困,凯瑟琳仍然相信自己的贵族出身是不容忘却的,在跟祖母盖特夫人和解之后,她对此更加深信不疑。凯瑟琳的祖母过去对她的婚姻感到绝望,现在却搬到离母子俩很近的班夫(Banff)居住。盖特夫人非常宠爱曾孙,拜伦可以玩各种把戏、制造各种混乱而不受处罚。一次,拜伦做了一个假人,给它穿上自己的衣服,然后一边尖叫一边将假人从窗口推出去。他的母亲见他没有受伤,松了一口气,也就原谅了他的过失。

被宠爱的拜伦正逐渐长成一个相貌出众的男孩。威廉·凯(William Kay)在拜伦七岁时为他画过肖像,自信的男孩手持弓箭,目光锐利,注视着靶心。就在数月前的1794年7月,拜伦的堂兄在科西嘉岛的卡尔维围攻战(the Siege of Calvi)[18]中丧命,促使拜伦成为其伯祖父威廉的唯一遗产继承人。终于,拜伦·戈登一家迎来了命运转折点。

男孩就读当地的文法学校,在那里接受了基础古典教育,即他后来所说的“拉丁语,拉丁语,拉丁语”。对于年轻贵族来说,熟悉著名文本是有必要的,但这样的生活不为拜伦所喜爱,他后来称自己小时候很讨厌诗歌。凯瑟琳对儿子寄予厚望,阿伯丁文法学校(Aberdeen Grammar School)的声望却不如英国公学。她向弗朗西丝打听,当时的拜伦勋爵是否打算出售部分闲置房产,以资助其继承人接受教育。她恳切地问道:“你觉得他会为乔治做些什么?会不惜任何代价为他提供优质教育吗?或者,如果他愿意这么做,他现在的财产中可以匀出这笔费用吗?”不出所料,杰克的坏名声导致他的继承人没有得到来自家族的任何帮助。与此同时,八岁的拜伦染上了猩红热,也迎来人生中第一段伟大恋情。恋爱对象是他的表姐玛丽·达夫(Mary Duff),两人住处相近,在一所舞蹈学校相遇。拜伦后来说:“真是奇怪,在那个年纪,我既感受不到爱情,也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却全心全意钟情于那个女孩。”

凯瑟琳还试图在艺术上引导拜伦,带着小小年纪的他去当地剧场看演出。拜伦九岁时看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外加《驯悍记》的一个片段。他此时已经表现出对规范的轻视,当彼特鲁乔(Petruchio)的扮演者说“不,我发誓那是神圣的太阳”时,他站在椅子上大喊:“但要我说那是月亮,先生!”母子关系变得紧张起来,因为聪明又叛逆的男孩喜欢生事。拜伦后来回忆,还在阿伯丁的时候,“(母亲和女佣)曾冒着我沉默的怒火,从我手上抢下一把刀。我从拜伦夫人的晚餐桌上抓起这把刀……把它抵在了胸口”。只有荒诞可以削弱这个画面的戏剧性。那个时候的拜伦已经完全吸收了他母亲的特权意识。凯瑟琳在读一篇激动人心的政治演讲时,用引诱和讨好的语气对拜伦说:“我们未来将有幸读到你在下议院[19]的演讲。”据说拜伦停顿了一下,轻蔑地说:“我不这么希望……如果你读到我的任何演讲,那将会是在贵族院发表的。”

没过多久,拜伦就加入了英国贵族行列。老拜伦勋爵于1798年5月19日去世。十岁的男孩成了罗奇代尔(Rochdale)的第六代拜伦勋爵,学校用蛋糕和葡萄酒庆祝。拜伦先哭了一场,然后问自己的母亲“他变成爵爷之后是否有哪里不一样了,他自己没有发现”。凯瑟琳卖掉仅有的几件家具,支付了老拜伦勋爵的丧葬费。母子二人于8月动身前往位于诺丁汉郡的拜伦家族祖宅——纽斯特德庄园。保姆梅·格雷与他们同行。他们一路南下,对人生即将发生的变化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