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K的纹身
每年一到白色情人节，纹身馆里就门庭若市。
老板T曾经想过每逢这个时候，就在小巷里摆个摊儿，把那些失忆情侣们留在纹身馆里的杂物做个大清理，可以用的都拿出去卖，反正也不会有人回来拿。可是纹身师K反对这个主意，他再次强调回忆是有能量的，会一直停留在有形的物件上，随便出售旧物可能会干扰别人的磁场，原本好好的情侣，无意间买了一件遗留着他人分手负能量的物件，搞不好会重演物品主人的悲剧。纹身馆里的东西就这样日积月累变得越来越多，把狭窄的空间挤兑得更加狭窄。
有时候，客人也会顺手牵羊，拿走一两件他们觉得有趣值钱的小东西，不知道这算是一种什么类型的偷窃癖。关于纹身馆的那些神奇的秘密，T和K都有着不解释的默契，所以，他们保持一贯的沉默态度，任由因果自己玩乐，更不会去追究那些不必要的答案。
有些事是一定要追究的，而更多的事，必须学会放下，否则，就会卷入本不属于你的人生漩涡，那通常是不可逆转且非常可怕的，这是T跟K在一起这么多年，逐渐明白的一个真理。
K的纹身就像是一台生命轨迹的过滤器，可以帮助一些人扭转命运的轨道，但也只是一些人，大多数走出纹身馆的人都不会再回来，所以，关于他们后来发生的事，T和K都无法知晓，他们之所以可以默契地搭档这么多年，就是因为他们从不干预别人命中注定的轨迹，更不会承担他人的因果，到这里来纹身的人，都是自己的选择，他们只是奉命行事，仅此而已。
“我觉得，你们的工作更像是心理治疗师。”
曾经有客人这么评价过。
“我倒是接待过一位很厉害的心理治疗师，他说他的脑袋里装了太多别人的垃圾，需要清除一下。”
“他把你们这里当做垃圾清理站了？”
客人很诧异，似乎没想到连心理医生也会求助于旧爱纹身馆。
其实，那位心理医生是为了忘记一个女人，他不想违背自己的从医守则，可是，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造访纹身馆的人形形色色，无一例外地提出各种奇葩怪异的要求，但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忘却一个人，或一份爱。
今天是星期五，T照例早早地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关上店铺的门，去磨记康粥店买晚餐，那是一家专做养生粥的时髦餐厅，除了招牌的二十几种粥品之外，还有很多好吃的创意炒菜，菜名也相当有趣。T不知道K为什么独爱这家店，每周五都必须要吃一顿自制养生粥火锅。
星期五对T和K来说是一星期中最特殊的一天，原因自然不是因为那天是周末歇活儿的好日子。
T回到铺里，锁上门，厨房里的砂锅已经热气腾腾，今天的海货特别新鲜，有K爱吃的鱼片和螃蟹。还缺一瓶酒！T蹲在地上翻箱倒柜地找，把橱柜翻得乱七八糟，这时，两瓶上等干红突然从天而降落入他的眼帘，T抬头一看，K正站在他面前等着他接过手里的葡萄酒。
“哪儿找到的？”
K对着走廊里琳琅满目的杂货努了努嘴。
“能喝么？”
K点点头。
T端详着那瓶将近十五年的红酒，瓶口上打着一个灰尘扑满的喜庆蝴蝶结，不知道又是哪对逃婚的小情侣在这里留下的证物。
“摆桌吧，很快就能吃咯！”
K高兴地笑了一下，一溜烟钻进了工作间。
唯有美食和故事能让K的脸上出现表情，T情不自禁，又回想起了当初遇见他的那一天——
那是一个细雨蒙蒙的星期五。
T参加完父亲的葬礼，回老街看房子。
父亲一生辛劳，没留下什么家业，只有一栋卖不出去的老房子。
那天，正逢老街的夏令集市，好不热闹，街坊邻居全都出来了，把巷子挤得水泄不通，T没有心情逛集市，他推着父亲老旧的自行车在人群里蹒跚步行，只想找到那栋老房。他记得那房子庇荫，门口的台阶照不到太阳。T来回走了两次，才看见那扇老木门，挡住他视线的是一个小到无人注意的纹身摊位，而那位貌似没有任何生意光顾的纹身师傅正坐在他家门前的台阶上。
T把自行车停在纹身师的摊位边上，走到门前，查看那位年轻人，他头上戴着一顶奇怪的大帽子，遮住了他的脸，T必须蹲下身子才能和他近距离说话。
“嗨，能不能挪个位置？”
年轻人抬起头，一张二十出头样貌俊美的脸。
他看了T一会儿，缓慢地站起身来。
T与他擦肩而过，打开门口的牛奶箱找门钥匙，开门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年轻人的背影比他的样貌要老成得多，他穿着一套看上去年代久远的老西服，脚下踩着一双古董皮靴，远远望去，像是从六零年代黑白映画里走出来的魔术师。
不知道为什么，T被他的背影深深地吸引住了，于是，叫住了他。
“喂，年轻人，生意不好，不如进来坐坐吧。”
他没有答话，而是自顾自地整理摊位上的东西。
T不确定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也许，就这样直接消失在集市的人群里了，可是，那年轻人转回了身……就这样，星期五成为了他们的纪念日，为了回眸，为了相遇，为了旧爱纹身馆，还有那一锅海鲜粥和两杯葡萄酒。
K从来不说话，喝高的时候只会笑，只有T一个人喋喋不休，每次说的也都是同样的话题。T不认为K是个哑巴，他只是不喜欢说话，从他们相遇那时候起，他就没听他说过一句话，但是，K想什么，T都知道，他们之间训练出了一种独特的沟通方式，因为K的魔力纹身，T研究了很久的神秘学，一开始，他必须用文字才能和K沟通，慢慢地，T发现只要看着K的眼睛，就能约莫猜到他的心思，再后来，他不用猜也知道了，因为，那些信息会自动进入他的脑海，他只需要把它说出来，得到K的确认就可以了。
K告诉T，这叫做意念沟通。
“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怎么突然就出现在这里了呢？”
K只是微笑，他从来不回答这个问题，但是，T的话题必须从这里开始。
T的身上也有一个纹身，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让K纹上去的，关于那段记忆已经完全消失了，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搬进父亲的老房子，又怎么和K一起经营起这家纹身馆的，所以，他每一次都要反反复复地确认，而K似乎也从未觉得厌烦。
“开纹身馆的点子是我出的？”
K点头。
“我身上的图案，也是我自己要求你帮我纹上去的？”
K再次点头。
“我到底忘记了什么？”
K摇摇头。
“不能告诉我，这也是我要求你的么？”
K笑了，使劲点头。
T继续喝酒，无奈摇头，其实，T对于过去的事并不执着，他很了解自己，那个纹身应该只是一次小小的试验，忘记的，也一定是无伤大雅不会影响他人生轨迹的小事，如果不亲自尝试一次，他又如何会相信纹身的魔力呢？他只是好奇，好奇想要知道更多有关K的事，这几年，他从来都不肯说。
“K，你的身上也有纹身么？”
K愣住了，筷子上的鱼片噗噜掉在了地上。
这个问题在T心里藏了很久，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忍不住开口，可是，心里总觉得，这是对K信任自己这么多年的一种冒犯。
“对不起，我又喝多了。”
T决定收回这个问题，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既不想知道过去也不想思考将来，就这样，和K一起，经营这家纹身馆，直到他们不想做为止，这样的人生，就已经很满足了。
“时间不早了，该睡觉了。”
T喝干最后一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K叠起空碗筷，也跟着站了起来。
“先放着吧，你也累了一天了，明天我来收拾。”
T刚转身，就被K拖住了，T懵懂疑惑地回头看他。
K犹豫了好一会儿，放下了手里的碗筷，走到T的跟前。
T不知所措，视线越来越不清楚，也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K突然解开了胸前的衬衫纽扣，T本能地后退一步，倍感惊诧——
左边，靠近心脏的部位，烙着一个圆形华丽的金色图腾，那是K的纹身！
T从未见过如此神秘而又美丽的图案，他心想，这一定是酒醉的幻觉，如果不是幻觉，就一定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