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暗夜之街
坐在出租车内，望着窗外迷蒙而虚幻的雨夜，曹雨来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活到这么大，从呱呱坠地的小婴儿到朝气蓬勃的少年，再到如今未老先衰的青年模样，他感觉这二十五年就像一瞬间那么短暂。
小镇长大，外出求学，再到颓然归来，进入体制，生活犬牙交错，撕扯不断，却并没有把他带去更美好的明天。
这死了又死的生命，这不断重复的一天，命运隐隐约约在向此时的他透露一个浅显而又深刻的道理：
贪图安逸，就会被安逸所吞噬；选择逃避，就会在逃避中不断循环。
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一个曾经亲近、后来忘却、再次出现的女孩就这么真实无比地坐在自己的右手边，正带领着他去往一个未知的世界。
这是要去哪儿呢？
我为什么就这么听话跟着她走？
会不会这段时间发生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曹雨来其实只有十五岁，这十年所有的经历都是他在初三这年某个仲夏夜沉睡之后的惶惶梦境罢了。
他真心渴望梦醒之后，能从引线街的老房子二楼的卧室里醒来，下楼吃过早点，背上背包，和始终青春无敌的艾晶晶并肩走在清晨雾霭茫茫的古镇石板路上。
然而，随着出租车的一个急刹车，额头由于惯性撞到了前排座位上，疼痛感才让他猛然清醒过来自己所在的就是真实世界。
“到了！”司机冷冷说了这么一句，就陷入了沉默。
外面的雨并没有减少的迹象。
到哪儿了？
不等曹雨来反应，艾晶晶就已经付了车资，然后拉开门，下了车。
曹雨来犹豫不绝。
“快走呀！”女孩回过头，手搭凉棚，站在雨中冲他喊道。
他咬紧牙关，低着头，冲了出去。
车门在他身后自动关上了。
然后，出租车“哗”的一下如惊鸟般飞走了，把他们俩留在了空旷的雨夜中。
雨水聚集在他的头顶，倾泻而下，遮蔽了他的眼帘。
“跟我来！”
不等他思考，一只温暖的手就牵起了他，然后，跟着这一股牵引力，他眯缝着眼睛弓身朝前跑去。
双脚踩在地下，哒哒哒哒，溅起水花。
水渗入了他的鞋内，浸湿了袜子，黏答答的。
他们就这么一路奔跑，不一会儿，就到了一处屋檐下。
屋檐下有盏橘色的吸顶灯，照亮着这不到两平米的区域。
曹雨来喘了口气，抖抖身上的雨水，然后看向艾晶晶。
艾晶晶头发已经湿透了，水珠布满她的皮肤，顺着脸颊从下巴滴下，仿佛她是一条刚从深海里出来的人鱼，楚楚动人。
他连忙把脸看向黑空。
“这是哪儿啊？”他问道。
“没看出来吗？你往上看。”
曹雨来抬起头，才发现有一块已经灭掉灯的灯管门牌，上面写着“引线街”三个字。他大吃一惊。
“啊？这是回老家了嘛。”
“哈哈，是呀。你来过没有？”
“还没有。”
“我就知道。走吧，我们进去逛逛。”
“可是，这里现在不是景区吗？”
“是景区，不过下午六点下班后，就不收费了，随便进。”
“可是下这么大雨……”
艾晶晶不答话，开始四处找寻，然后发现墙上有一块木制的宣传板，上面大概写着游客须知一类的文字。
她走上前，扣住木板下面，一使劲直接把它卸了下来。
“喂，你也太猛了吧，真是一点儿也没变啊。”
“少废话，举着！”
于是，曹雨来打着伞，和艾晶晶一起越过z字型的护栏，走进了引线街。
雨夜的引线街犹如通往地狱之路般诡异惊悚。
依旧狭窄的街道，两侧是旧时的两层木板楼，没有一个人穿梭其中，只有隔一段路挂在屋檐下的被做成灯笼形态的路灯，在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看起来相当瘆人。
曹雨来举着印着“游客须知”木板，为两人遮风挡雨，也不说话，肩膀靠得很近，就这么在石板路上走着。
雨点拼命砸在木板的上，发出极为嚣张的噪音，声音之巨，让他想起了泄洪时的轰鸣。
对啊，现在几点了？
快到午夜十二点的了吗？
他的手机早就关机了。那么，黄站长有没有把电话打到父亲那里，寻找他的下落？如果找不到他的话，后续会怎么处理呢？
正想着，艾晶晶突然就站住了。
“怎么了？”
“到了。”
顺着艾晶晶的目光，他看向左侧，顿时便愣住了。
这不就是他曾经所住过的家吗？
小的时候，他就是在这里长大。
听大人讲，起初，这是爷爷和奶奶的房子，后来父亲出生了，再后来，又有了母亲，然后又有了他。
爷爷奶奶去世后，房子便留给了他的父母，直到政府要把引线街改造成景点，他们一家才迁出去。那不过是五六年前的事情。
房子虽然还是那个房子，但也有了很大的变化。
比如，以前的大门不见了，完全变成了一家商铺。商铺的门特意模仿老样式，是用一片片30厘米左右款的长木板凭借而成的。
他小时候见过这种门，打开关上都极为不方便，需要一片片从上下方的卡糟内装卸移动，费时又费劲，早就被淘汰了。
那为什么现在还要这么弄呢？当然是出于旅游的目的。
所谓的古街改造遵循的一条原则就是以旧改旧，把旧的进行修缮，把新的拆掉，换成“旧”的，为的是营造一种怀旧的效果，让游客愿意花钱买单。
“要不要进去看看？”
“现在？能进去吗？”
“我有办法。”
艾晶晶非常利落地解开了自己腰间的皮带扣，然后一把将裤皮带抽了出来。
接着，她在那些木板的缝隙里摸索，似乎在寻找什么。
曹雨来站在旁边举着木板给她挡雨，同时小心翼翼的东张西望，生怕这个时候有人过来撞见他们这两个小偷，那么他这个没当多久的小公务员就要被送进局子里了。
很快，艾晶晶找到了一个缝隙，然后将皮带的一段从门木板缝里塞了进去，并轻轻地往上抬。
“帮我一下。”她说。
曹雨来放下木板，连忙伸过手去帮忙，但因为太黑，他一不小心抓住了艾晶晶的手，于是赶紧松开了。
“快点啊，磨蹭什么呢。”
他无奈之下只好又去抓艾晶晶的手，随后，在她的牵引下，两人就像玩笔仙游戏一样，一起在暗中用力，将皮带往上提起。
终于，听见“哐当”一声，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好了。开了。”
说着，艾晶晶就开始用双手去抬起木板。木板被她举起从下方卡槽里提了出来，靠到了一旁。一条黑色的缝隙便露了出来。
“哇，你是不是经常干这事儿，好像挺有经验的样子。”
“别说话。”
就这样，她继续把木板都卸了下来，卸了三块之后，空间足够他们进去了。
“来吧。”
在她的带领下，曹雨来跟着她走进了店铺。刚一进屋，立刻就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扑面而来。
接着，他被狠狠地吓了一大跳，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这个屋子里竟然到处都是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发亮。
他刚跑到门口，就被艾晶晶拦住了。
“别怕，都是一群小可爱。”
这时，艾晶晶已经重新把木板拼好，并闩上了门栓，然后打开了灯。
曹雨来这才看清楚了屋内的情景：满屋子全是猫咪。
各种各样的猫咪。
黑色的，白色的，橘色的，花色的……
小蓝猫，布偶猫，暹罗猫，加菲猫……
她们睡在猫爬架上，睡在餐桌餐椅上，睡在吧台的时尚杂志上，睡在咖啡机上……
简直是……让曹雨来太无语了。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呀？”
“一家猫咖。”
“猫……猫咖？”
“没错。洛洛，过来。”
她蹲下身，伸手朝一直布偶猫招呼，那只猫居然真的就过来了，一下跳到了她的怀里，被她尽情抚摸着背毛。
“我研究过了，这个猫咖的服务员要到早上九点才过来开门，所以，不着急，这里整个晚上都是我们的。”
曹雨来哭笑不得。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曾经所住的家，现在变成了一个猫咖。
“你对这儿怎么这么熟？”
“因为我经常来啊。”艾晶晶继续抚摸洛洛说道，“这里一共有23只猫，每一只都有名字，这只叫洛洛，那只叫小卡，还有那只白的，叫白糖……我平时只要休息，就会来这里坐坐，喝茶看书撸猫，有时候一待就是一天。你不会介意吧？”
“介意什么？”
“介意自己以前的家里现在住上了这么多猫。我记得你以前好像不太喜欢小动物的。”
曹雨来想到了家里的小狗嘟嘟。
“是有一点。不过，现在还好啦。瞧，多可爱呀。”
他伸手正要去摸一只睡着的黑猫，结果那家伙迅速伸出了指甲锋利的小手，差点抓了他一下。
“好险。”
“这是黑武士，脾气不太好，你可不要惹到他哦。”
“黑武士？”他惊讶地想到，难不成每天和自己下象棋的，就是这只傻猫？他摇摇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莫非进入了什么哈利·波特的魔法屋吗？
“你要不要看电影？”
“这还有电影看？”
“对，这里的二楼被布置成了一个影音室，跟我来吧。”
说着，她放下了猫咪，然后领着他穿过一楼的区域。
曹雨来注意到，墙上贴有很多的照片和手绘的卡通形象，基本上都是顾客和猫咪的照片。
“来了没有啊？”
他正准备上楼，在楼梯口，有一面墙上写着“许愿栏”，他刚想看看就见艾晶晶在上面喊。
“再不来我要生气了咯。”
他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踩着木楼梯，缓缓走上楼去。
来到二楼，他再次震惊了。
二楼同样有很多猫。
不仅如此，他以前的卧室和父母的卧室之间的墙被打通了，变成了一个大的开间。
开间中间摆了不少懒人沙发，可以坐在地上，正对着的墙上则是一面投影幕布。
“你想看什么？”艾晶晶熟练在墙边的书柜里翻找影碟。
“随便。不过，都什么年代了，还放影碟呢。”
艾晶晶不答话。
“那就看这个吧。”
艾晶晶拿出一张影碟，放进影碟机，按下遥控开关。
很快，一束光源投在了幕布上，先是蓝色的，然后是黑色的，最后在左下角出现了一行字，银河映像（香港）有限公司。
“这是啥啊？”
“嘘。”
两人各搬了一只懒人沙发，并排坐在一起。
一只叫不上品种的猫走了过来，钻进了他的怀里。他默默地摸着，毛毛软软的。
这是他第一次撸猫，没想到……原来小动物确实能让人很治愈啊。
荧幕上的画面继续朝前变动，直到片头字幕出现，他才意识到，这是杜琪峰的电影。
片名叫《柔道龙虎榜》。
他知道这是艾晶晶最爱的电影，但他从没和她一起看过。
当年，艾晶晶在楼上录像厅看电影的时候，他却在楼下的台阶上写作业呢。
故事开始了。
曹雨来有点心不在焉，心里想着泄洪的事情。毫无疑问，在这个地方，应该不可能有人会找到他，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总是有点不安。
如果，今晚并没有泄洪，他明天一早醒来，会是第二天了吗？这种循环的人生会就此结束吗？
他偷偷看向艾晶晶，发现她在流泪。
也不知道是电影里某个情节感动了他，还是她想到了什么伤心事。
不管怎样，他有点坐不住了。
“现在几点？”
艾晶晶看了一下手机。
“快十二点了。”
“我去一下厕所。”
“去吧，卫生间在一楼。”
说完，她就不搭理他了。
他把熟睡的猫抱起来放在一旁，起身下了楼。
到了卫生间，他洗了把脸，上了厕所，感觉舒服一点了，才走了出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巨大的声响从远方传来。
他想起了什么，连忙来到了大厅的后面。
后面是一个厨房。
穿过厨房则有一扇后门。
他打开门，一条入水的石阶便露了出来。
让曹雨来吃惊的是，以前后门这条用来洗马桶和拖把的河流，此时此刻却变得波涛滚滚起来。
他缓缓抬起头，顺着水流的方向看去。
远远的天穹山上，有巨大的瀑布泻下，即便隔着这么远，也感觉十分壮观。
这显然说明了一个问题，他没有在，对方也照样有人泄洪了。
怎么会这样？
是谁代替了他的工作？
会不会黄站长？
就在这时，和前两次一样，大雨骤停了，月亮从乌云背后露了出来，照亮了大地。
他就这么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便在寒风中打个了冷战，然后关上门，回到了客厅。
在上楼的时候，他的目光被许愿烂里的一张照片吸引住了。
照片的主人公有两个：一个是他曹雨来，还有一个就是艾晶晶。
那是初三那年有一次，他在艾晶晶家帮她补习功课时，她用她爸的拍立得拍的。
照片中，两人同时对着镜头吐舌头，看起来可爱又可乐的样子。
没想到，十年已经过去了，真是……等等，怎么旁边还有一句话：
希望曹雨来同学能在外面过得好好的，实现他的梦想，而总有一天，我会带着我的梦想去找他的，一起加油！
他愣住了。
过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他轻手轻脚地上了楼，看见艾晶晶已经靠在沙发里睡着了，在电影银幕的反光下，眼角的泪痕闪烁。
电影还没演完。
曹雨来在她的身边坐下，默默看着她的脸。
又有一只不识相的猫跳到了他们的中间，蜷成一团。
他一手抱住猫，一手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肩膀。
而她在梦中像是找到了依靠，就势朝他的怀里钻了钻，使得他无法动弹。
就这样，他和她默默地靠在一起。
没多久，电影结束，他也逐渐沉入到梦乡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