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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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奶奶的日子,就是幸福

1999年,我大学毕业离开上海,在北京开始工作和生活,对家乡和家人的思念日积月累。我经常周五买红眼航班飞回上海,周一买最早的航班飞回北京,可怜的一点点工资全都交给了航空公司。回到上海,除了疗愈乡愁外,我偶尔会回到山阴路,走走看看。奶奶当时因为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和阿尔兹海默病住进了老年公寓,山阴路没了我牵挂和牵挂我的人。

我去老年公寓看奶奶,她时常意识模糊,反复问我是谁。旁边的护工会大声地说:“这就是你每天都在说的最有出息的孙女呀!”奶奶认不得我了,我没有伤心,反而很愿意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奶奶聊天。这让我很轻松,总是暂时忘记了回程的时间越来越近。

2000年,正值世纪之交。我在央视忙得昏天黑地,出差、节目录制紧密衔接。我没有时间回上海。一天晚上,我在办公室加班,传呼机响了,一看是我爸妈让我尽快回电。当时,我没有手机,办公室只有一部电话可以打长途,打长途需要向组长申请。我拿起电话,组长没有阻止,给我一个眼神,意思是让我长话短说,我心领神会。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绝大多数的父母都一样,没有大事一定不会打扰孩子的工作和生活。电话打回上海,噩耗传来。家里人告诉我,奶奶凌晨过世了。

我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奶奶最疼我,现在奶奶走了,我是一定要回去的。我那股子执拗劲儿又上来了。挂了电话,我没和任何人商量,就订了回上海的机票。从我的角度而言,这是必须做的决定,但是就工作来说,我的决定是冲动且不负责任的。庆幸的是,台里准了我几天假,允许我回上海为奶奶奔丧。

踏上回家的路,我有了回忆的时间。脑海里一幕一幕呈现奶奶和我相处的场景。

当年,爸爸带着我一个人从黑龙江回到上海,顶替我奶奶进了工厂当货运司机,周末开旅游车在上海周边旅游景点赚外快。爸爸早出晚归,上下班没有准点儿,非常辛苦。在山阴路的日子,我每天围在奶奶身边,从那时起,奶奶就是我心里的依靠。

记忆中,奶奶个子不高。因为我抬头和奶奶说话再久也不觉得累,也可能是因为奶奶总是弯下腰看着我吧。出门前她总是把齐耳短发梳得一丝不乱,有时会往手心里滴一两滴四季牌头油。奶奶没什么好衣服,我也不记得她穿过皮鞋,一双黑色横搭襻布鞋穿了很多年。她口袋里总会放一块干净的手绢,叠得整整齐齐,穿着也清清爽爽。只要看奶奶的背影就知道这是一个利索的人。这点我深受她的影响。

奶奶对我的爱,毫无保留。她每天上午都会送我去幼儿园,等下午接我的时候总会带一个茶缸,里面装上一两个小笼包,打开盖子时仍然热气腾腾,我边走边吃。

冬天,她会在被窝里把我冰凉的小脚放在她的怀里。夏天,在闷热的阁楼里,她会整晚帮我扇扇子、赶蚊子。我生病了,爸爸不在家,奶奶会背着我去第六人民医院。周末天气好,奶奶会带我去四川路逛逛马路,吃吃虹口糕团店的条头糕。

上小学前,我天天就是玩,在弄堂里到处跑。上海人不习惯随便串门,没有受到邀请就上门,是很唐突的行为。我们小孩子不管,不敲门撩起帘子就冲进去又冲出来,身后是阿姨妈妈们的尖叫。奶奶和我说过很多次,我是知道规矩的,只是不愿意守规矩。奶奶说教是一直有的,我时常嫌奶奶啰唆,她话说了一半,我又冲出门了。但是,奶奶的话我都记在心里,知道什么是底线,决不越雷池半步。

我的奶奶非常爱我,脾气又好。别家的孩子要是闯了祸,回家就等着“竹笋炒肉”,少不了被大人一顿胖揍。奶奶却从来没有打骂过我。

有奶奶的日子,就是幸福。

一天早上,我在后窗旁端着一大碗豆浆喝,探头看楼下菜市场的热闹。一不小心,一碗豆浆从三楼翻了下去,正好溅在一个年轻女人身上。我害怕极了,缩头就跑。结果人家还是找上门来,吵嚷着让我奶奶给她擦干净。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躲在屋里,从门缝里偷偷看着奶奶蹲在地上,给她擦裤子、擦鞋,一个劲儿赔不是。我知道自己闯祸了,心中忐忑,同时也生出对那个女人的愤怒,很想自己冲出去承担这一切,但又不敢,因为确实理亏。

那个女人走后,奶奶爬上三楼,有一点责怪地对我说:“你看把别人衣服弄的……以后喝豆浆要放在桌上喝……”我钻进奶奶的怀里哭了很久,不是为自己,是为奶奶替我承担了这一切而愧疚。

这段记忆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我现在还能回忆起当时小小的我看到奶奶受委屈,内心愤怒不已又无能为力的感受。这就是情绪记忆。正如阿德勒所认为的,情感因素所起的作用,是其他任何经验都无法比拟的。情绪的力量很大,像水一样,可载舟亦可覆舟,左右着我们的行动。

回想起来,奶奶当时养育我的方式,真的很有智慧。她没有把我推出去面对那个女人的责怪,让小小的我承受不堪;也没有因为这件事警告我、惩罚我;没有告诉下班回来的爸爸,也没有反复唠叨指责我的错误。她只是告诉我如何做正确的事。奶奶能够理解,我不是故意打翻豆浆的,那是个意外,错就错在我不应该在窗口喝豆浆。所以,她教我学会正确处理生活中的意外并承担后果,她和善而坚定的态度,让我更愿意听从她的教导。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我现在依然记得当时的情景,记得奶奶说的话——“喝豆浆要放在桌上喝”。

类似“豆浆事件”的例子还有很多,零零碎碎地留在记忆里。奶奶对我的教育并不是娇纵,她给我宽松的成长环境和足够的机会去挑战,同时也明确边界,温柔而坚定。

奶奶走后很多年,遇到类似的场景时,这些碎片记忆又会浮上来,触发我对奶奶的思念,同时也让我对照自己进行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