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浮尘,长河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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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幸福新家

许家老母亲说:“终于庆完坛了,咱们许家要顺起来了!”

参加完庆坛酒宴后还没完全离开的几位宾客,围坐在许家老母亲的身边,他们用差不多的话回答:“是呀……老太太,放心吧,菩萨一定会保佑你们许家,接下来好事呢……也一定会一桩接一桩!”

他们一边说,一边忙着给许家老母亲煮茶、锤背、剥花生壳,眼神里满是宠溺,像对待自己的母亲一样好。

许家老母亲大笑了起来,满脸的皱纹里除了夹着黄色的泥巴,还有数不完的欣慰。

过了一会儿,她的笑容却渐渐凝固,“长河啊,你总不可能一辈子住在邓家吧?”她突然对坐在一旁垂头听他们讲话的长河喊道。

老母亲当着众人的面喊出这话,让长河的脸部肌肤瞬间颤抖,尽显尴尬。但是老母亲的警醒不无道理,自打长河从广东把阿莲带回贵州以来,他们一直都寄居在别人家,前有二哥和姐夫,后有邓家为其提供方便,但是有谁甘愿做一辈子的寄生虫呢?长河早就和阿莲商量过建房子的事,但总因这样或那样的现实问题,一直没找着合适的时机。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趁早把自个儿的房子搞起来,少叫人说闲话!”长河这回也终于下定决心要建房子了!

那是二零零五年,新世纪里的第一个五年即将画上句号,万事万物又发生了一轮新的变化。

兴隆村新一代的年轻人,他们大多已通过打工的方式见识了外面世界的日异月更,新奇的世界观使得他们的故乡也在潜移默化地发生着变化。拿着打工的钱回到家以后,他们都忙着给自家的房子换新:原本是木房子或土房子的,就把它换成平房;原本是平房的,就把它换成两层或者三层的大楼房;至于原本连一张瓦片和一根梁柱都没有的,就只好积极向万年前的祖先学习,将遮风挡雨作为建房的首要追求,姑且把美观、雄伟、尊贵等词统统撂一边儿了。

很遗憾,长河显然属于最后一种。

比遗憾更遗憾的是现实:成家以来,他既没有出去打工,又没有在农村实现发家致富的梦想,他该从哪里拿出钱来建房子。

“那就贷款吧!”长河与老母亲、亲朋好友们商量着。

“贷多少?”

“三千!”

“建多大的房子?”

“三间,厨房、饭厅和卧室。”

“用什么材料建?”

“泥巴、黄沙、瓦片和木头。”

“你不建平房?”

“有个土棚棚住就可以了,凉快!”

“也是,娃儿还小,先把她们养大再说。”

云贵高原的青山里,随处可见形态多样、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石头,它们裸露在草地里、河沟里、悬崖边和深山里,像地母产下的孩子。

长河带着请来的两个男帮工,沿着盘山小路,走近了一条大河沟。他们将躺在河沟里的石头搬到河水冲不到的岸边,手持二锤敲打起来。在“嘭嘭嘭”的敲响声下,石头变成了一粒粒细小的石子。就这样,连续干了两天,建房子要用到的石子终于准备好了。

晚上十二点,在月光的映照下,长河孤身一人来到房子的地基。

望着地基上那两堆若隐若现的石子,他的心绪突然间飘回到了十年前的一个晚上:那时,他的父亲还活在人世间,二哥在外当兵,母亲把在家的兄弟几个叫在一起,说起了分房的事。那夜,除了不善言谈的父亲没有说话以外,其他所有人都指责他没出息,不配拥有房子。那晚,哥哥们都举手同意,把老房子左侧那块庄稼地赏给他做屋基……

如今,父亲已亡故多年,他已经有了老婆和孩子,兄弟之间相处友好,但他总觉得自己的内心空落落的,好像什么都拥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认真地看了看地上那两堆石子儿,在万籁俱寂的夜色里,长河,这位大山里的男人,开始了他无声的表演:

他先是用力把嘴角往两边拉,露出平静的微笑,接着他将上下两排牙齿咬在一起,让它们像打架一样相互推挤,使他的腮帮子和上颚发出一阵阵酸痛,接着一股狂躁的气体从他微微张开的嘴唇和鼓得很圆的鼻孔里飞了出来,像北美地带的钦诺克焚风,把他手膀上的汗毛吹得左摇右摆。

他无厘头的表演就这样戛然而止,整个过程他都非常享受,他似乎终于释放了自己的全部压力,并让他经历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

令他没预料到的是,多年以后,每当他的孩子们为某件事情感到生气时,也总会做出像他那样的动作。他总劝孩子们:“咬牙切齿的样子真够难看,赶快戒掉!”

孩子们却无情地回击他:“也许是基因自带的吧,戒不了!”长河只好无奈摇头、默默叹气。

“请帮工不仅要开工资,还要包一日三餐的伙食,算了,先自己干,等到后面再请人。”在月光温柔的笼罩下,长河在心里盘算着。

第二天,他一个人爬到了一个长着许多枞树、松树但偏偏不长庄稼的山头上,用镰刀将树下的蕨鸡草割干净,再用锄头将掩埋在地表下的泥土挖松,掺杂着黑泥巴的黄沙就这样露了出来。他用筛子把黑泥巴过滤掉,留下细细的黄沙。

早上,鸟儿将粪便排在了他的头发上;正午,直射的太阳一遍遍打湿他的衣裳;傍晚,夕阳穿过幽深的山林,将他的肩膀染红。而他全然不知,只顾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做房子的材料又多了一样!”他自言自语。

直到太阳在对面那座山顶上坠落了大半个身子,他才驮着黄沙,踩着土地回家。远远看去,他像只行进在沙漠里的骆驼。

石头、黄沙齐了!

很快,墙角也做了起来!

接下来就是轰轰烈烈的搭房行动。

晓红每天下午放学以后,母亲总要领上她去现场看看施工进度。晓红看到,和长河一起在工地上干活的全是中年男人,他们总是一边干活一边笑着聊天:一会儿聊自家的孩子,一会儿聊别人家的婆娘,一会儿聊某个地方的煤矿上又死了几个人……

但是晓红更关心他们究竟是怎样把房子建起来的。

她看到:他们将两长两短的木板钉成一个长方形模具,接着把用稻秆混合而成的湿泥浆铲进模具中,直到泥浆把模具塞得满满的。接着,两个男人用厚实的扁担将装满了泥浆的模具抬起,然后像堆砖头一样把它堆在先前已经夯实好的墙体上方。这时,另有两个男人也来了,他们各拿一根圆圆的大木棒,用力地捶打着模具里的泥浆,直到它越来越硬,越来越黏,直到它与下方的墙体完全平整地连接在一起,他们才把模具取下来。就这样,一层接一层的土坯搭成了一面又一面的墙体,房子的模样终于展现出来了。

接下来就是架房梁和盖瓦片了,只见帮工们一手拿着钉子,一手拿着锤子,把水平靠放在墙体上的梁柱子稳稳地固定住,等到这一步完成以后,一辆大货车缓缓驶来,“隆……”,瓦片也有了!

不到两天,像鱼鳞一样的瓦片被整整齐齐地盖在了屋顶上。

许长河一家终于可以择个良辰吉日搬到自己的新家了!

长河坐在床头上,拿起放大镜,翻看着老黄历,妻子也紧挨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挑选日子。孩子们在床铺上玩累了,便一个个争着窜进母亲的怀里。

随着放大镜上的字被一个个放大,长河突然念到:“初九搬家!”

接着他把放大镜递给晓红:“老大,你小心拿着它,别掉地下摔碎了!”

待晓红接过他手中的放大镜后,他将右手掌半摊开,然后用大拇指依次在其余四个手指的每个关节上点了点,嘴里还低声细语地念着甲子、乙丑、丙寅、丁卯这类术语。

“爸爸,我们终于有自己的家了吗?”晓红问。

“是呀,我的乖娃娃。”长河摸了摸女儿的头。

“几点钟开始搬家呢?”

“晚上陆点!”

盼啊盼,初九的第一缕阳光投射到了大地上,许长河的新房子在晨曦的映照下显得熠熠生辉,等到正午的时候,阳光均匀地铺洒在新房子的每张瓦片上,“住这房子定暖和!”许长河眯着眼睛欣赏眼前这来之不易的劳动成果。太阳还没下山呢,他们就把锅碗瓢盆提前搬到了新房子的门前,许家的老母亲也跟着来了,虽然她的皱纹和白发越来越多,但她依然和往年一样精神饱满,容光焕发,让子孙们看了放心。这一天,老母亲尽展春风得意,逢人便说她的儿子要搬家了,请大家有空常来屋里坐坐,在她的热情招呼下,路过的人们总会停下脚步,认真地欣赏着长河家的房子,还时不时竖起个大拇指。

“老太太,你看你的儿子们一个个都有家了,你以后再也不必操心了,好好享清福吧!”

“大娘,你们许家人真是越来越得行了,你看这房子,这里一栋,那里一栋,看着很旺呢!”

“叔娘,你现在真算得上是儿孙满堂,好着呢!”

“穷不过三代,你们许家往后的日子定会越过越好的,您老就放心吧!”

……

路人们的赞叹声不绝于耳,把许家老母亲逗得开怀大笑。

长河当然也是开心的:“以后路过记得常来坐坐,喝杯茶再走!”

阿莲坐在稍远一些的树荫下,怀里抱着正在吸奶的陶陶,“人没有骨气,屙屎都要拿火药枪,虽然咱家这房子比不上你们住的那些高楼大厦,但好歹也是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我跟长河这么多年以来,搬家都让我搬怕了!”阿莲拉长嗓门和路人们聊了起来。

“老表嫂,我看你们这房子好得很呢,甭看现在好多人户都起了楼房,说句实话,不如你们这个房子舒服。”

“是呀,楼房夏天热得很,还是瓦房凉快啊。”

“对头,那些年轻人都想住楼房,我们也是没办法,他们赚的钱,他们想建怎样的房子由他们去。要让我选的话,我还是选这种从小住到大的土房子,冬暖夏凉,安逸得很!”

……

歇下来的妇女们也都学着阿莲拉长嗓子,滔滔不绝地聊了起来,男人们则嘴里都含着一根烟,专注地听妇女们唠嗑,当然偶尔也会用力地点点头或喜笑盈腮,表示对她们语言的赞许。

就在这时,长河的小学同学张权闻声赶来了,他开头第一句便是:“老同学,搬新家了都不通知一声,你用得了这么低调吗?”

正坐在石头上的长河连忙一屁股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巴,“哟!老同学,好久不见!”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所有能做的石头块都被男人女人们占着了,他连忙叫住见人很多就躲到墙后面的晓红说:“晓红,快去把放在二伯家的板凳搬下来,分给叔叔和嬢嬢们坐。”

“晓得了,我这就去!”晓红应道。

长河说:“实在对不住各位了,连板凳都没给你们准备。”

这些人连忙答道:

“大家都是农村人,说这些就见外了,叫晓红别搬了。”

“晓红,不要听你爸的,你好好耍去!”

“搬个家不容易,你们两个大人既要忙这又要忙那,够辛苦了,我们大家都是兴隆村这个沟沟里的人,看到你们建新房子,心情和你们一样开心。”

“就是!”

“就是!”

长河也只好对晓红叫道:“那就听叔叔阿姨的,不搬了,你好好耍去吧!”

“对咯,既然都搬新家了,为啥不摆个酒呢?”张权突然间问道。

“单是搞房子都够难了,贷款还要还三千呢,我想没必要再花钱摆酒了。”长河解释道。

就在其他人准备接长河的话时,晓红搬着板凳从坡上走了下来,她的手里还拧着一壶茶,走起路来像小鸭子一样一摇一摆,模样惹人怜爱,于是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了她。

“孩子真懂事!”

“再辛苦几年,等孩子长大了,你们夫妻俩就轻松了!”

“真是乖娃娃啊!”

……

赞美声一波接一波,许家人乐开了花。

等到行人们都渐渐远去,太阳忙着把窥探人间的任务交给月亮,它先给大地披上一层黑纱,从东到西,缓缓进行,直到人间的每一寸土地都被覆盖才隐身而退。

“太阳离开台阶咯,该到月亮接班咯”许家老母亲顿时像个青春焕发的少女,满脸笑容地说着活泼的话。

“爸爸,陆点到了,快让我们进屋吧!”

朦胧月色映照下的大地,若隐若现地展现着迷人身姿,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大树、娇嫩柔弱的小草、明丽娇艳的鲜花和日日忙着生长的庄稼,是它还在孕育的孩子,它们一到天黑就忙着打瞌睡;岿然不动的高山、静静流淌的河水、收藏幸福的房屋和不断发出欢声笑语的人类,是它生命里流动的血液,使它的浑身散发着气宇轩航的气质。

电灯开了,屋子亮起来了!稻秆到了,床褥铺好了!火点燃了,灶头热起来了!家人齐了,碗筷准备好了,只等面条下锅了!

晓红抱着妹妹陶陶坐在灶前,阿莲忙着往灶孔里加柴火,长河抓起两把面条放入烧开的热水里,再用筷子左搅搅、右搅搅,一股浓郁的面香味扑鼻而来,烟火气氤氲着墙里墙外。

“吃面条咯!”长河吆喝着将一碗碗面条递给家人。

“这以后就是咱们的家了!”他接着说道。

“噢耶!”晓红激动地跳了起来。

多年后,晓红对着镜子中的我回忆起了那一晚的情景。

她说,其实那晚的面条真的很普通,是一碗她很不爱吃的清水挂面;那晚的灯光也没有很亮,只不过是两盏小小的白炽灯发出的;那晚的人也真的很少,只有爸爸、妈妈、妹妹、奶奶和她自己,加起来不过五个人而已;那晚的许多东西其实都是破旧的,比如盆、碗、锅、勺、板凳、桌子、衣服和被褥,全都是用了好些年的,有的还生了锈或者破了洞。可是她始终认为,那晚她已经吃过了世界上最好吃的面条,比山珍海味还让她欢愉;那晚她已经见过人世间最温暖的灯光了,比霓虹灯还让她钟情;那晚她已经和她生命中最珍贵的人坐在一起了,没有什么能比那一刻让她动情;那晚用的所有东西,早已变成了灰烬,却成为了收藏在她心里的老古董;那晚的许多故事,也逐渐在她的记忆中变得支离破碎,但是那些逐渐变老的人,那些越来越不清晰的声音,那些让影子没了着落的东西,会汇聚成一根心弦,穿越时空的壁垒,永远在她心里扣动。

“晓红,我的伙伴抛弃我了。”搬家后的第二天早上,早读课还没正式开始,在晓红和同组的同学还忙着值日时,一张纸条藏进了她的课桌里。

晓红认出了那是明明的笔迹,她回复道:“虽然我们搬家了,但我们是永远的朋友啊!”

“行,放学后等等我,好吗?”明明趁同学们不注意,将一张新的纸条放进了晓红的课桌。

“没问题,先好好上课吧!”晓红回复。

放学后,明明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圆鼓鼓的红色塑料袋,“晓红,这是我家衣柜里的一条小裙子,从来没有人穿,新的,送给你吧!”说着,他将塑料袋递给了晓红。

“不行,我不能要。”

“收下嘛,我是男孩子,又不可能穿裙子,你说是不是?”

“你就不怕你爷爷奶奶知道了打你?”

“爷爷奶奶说,这裙子是我还没出生前,家里人为我准备的,哪知我是个男娃娃,穿不了。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你快拿着吧,就当是我补给你的新年礼物。”

晓红已经十岁了,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拥有裙子,她露出欣喜的笑容,向明明表达了感谢。

回到家后,晓红迫不及待地将裙子套在了身上,宽度嘛,刚刚好,但是长度,完全不够,只够得着她的肚脐眼,惹得阿莲和长河忍俊不禁。

没办法,她只好失落地将裙子叠起来,放在枕头边。

阿莲说:“晓红,把裙子给妹妹穿吧!”

“不,这是我自己的裙子,为什么要给她。”

“自己的亲妹,你都不愿意?你自己都晓得,那裙子你根本穿不了。”

晓红不再说话。

数月之后,裙子终于还是穿在了陶陶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