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天真少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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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后半生是前半生的大爆炸

云门文堰有一节对话:问:如何是佛法大意?答:春来草自青。

东坡的词《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展现的便是这样一种“春来草自青”的意境。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是东坡到黄州后的第三年。寒食节后,东坡以一种近乎绝望的心情,写下了《寒食帖》。雨下了将近两个月,农田荒芜,生活已近穷途末路。在雨季结束后,东坡写下了这首词,词牌名《定风波》有平定之意,既平定外界的风雨,更平定内心的风雨。

的确,东坡是有遇雨精神的人。早在嘉祐八年(1063年)二月,在由凤翔通判任赴长安的途中,东坡重游终南山,遇到了一场雨,他的《南歌子·再用前韵》写道:“带酒冲山雨,和衣睡晚晴,不知钟鼓报天明。梦里栩然蝴蝶、一身轻。”这个时候,东坡是带酒冲山雨,去对抗,去冲撞:山中下雨,他便冒雨去喝酒;傍晚天气晴好,他便和衣而睡。梦中的他像蝴蝶般畅快,恍然不闻钟鼓是几时响起的。

可见,东坡钟爱的雨从不是烟雨蒙蒙,而是有“穿林打叶声”的大风雨。他钟爱的晴,便是这大雨后的响晴。响晴能令东坡大开怀,所以他说,山头斜照却相迎,渐有喜悦。而沙湖道中的风雨,亦如庙堂上的雨丝风片,等到天放晴了,再回顾途中所经历的风雨,东坡发出慨叹:也无风雨也无晴。他说,我已超然物外,下雨也好,天晴也好,都不能使我再挂怀。他是如何做到的呢?答案是“归去”,这一句,取自陶渊明的“归去来兮”,正对应上文的“一衰烟雨任平生”。

“也无风雨也无晴”,这一句与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以及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相似处——王之二句与物无隔,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诗人与山林花鸟共悠游,无所滞碍,缱绻往复。而渊明是“采菊东篱下”,南山“见”于前,说的是当下的、全部的存在,身与心在此刻敞开,诗人与南山共同组成一个活泼的意义世界。无论是王维,还是渊明,都做到了随遇而安,自然而然,但东坡仍然有用力处。人们都赞东坡是不可救药的乐天派,但若细究起来,他的乐天是“不得已”的时候居多,于是这豁达不全是豁达了,而是有竭尽全力的地方。虽然他总念叨要“归去”,向往江湖上的斜风细雨,但实则一生都未归去,东坡做不了渊明。

或许,东坡真正要面对的课题,是如何在时空流转中寻得身心的安定,他给出的答案是:何妨吟啸且徐行——在行动中,把自己作为方法。他要趁此良辰美景,驾一叶扁舟,随机波动,任意东西,将有限的生命融化于无限的大自然。

而与王维、陶渊明的“静定”不一样,东坡是“流动”,是“渔歌入浦深”——时刻在事物中、在生活里,有劳作、有感知。按威廉斯的表述,就是:“不要观念,除非在事物中。”即便东坡写出了富于思辨的《赤壁赋》,但他这里,清坚绝对的理性世界是不存在的,他始终在改变、在行动。于是我们看见,东坡这一生兴兴头头,画画、喝酒、饮茶、吟诗作赋、游山玩水,乃至于钻研美食、练习瑜伽等,他欢喜无限地过一种悠闲的生活。

同时,在不断地迁徙中,在每一个异乡里,东坡又时时刻刻相忘于人生味,像是鱼之相忘于江湖,终道得那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这一句,对天涯倦客是启示,仿佛在叩问:你的心静不静?定不定?此刻且安于你当下所拥有的。行文至此,我们就能理解,东坡为何在离开黄州前写出了《满庭芳》:

满庭芳·归去来兮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元丰七年(1084年),谪居黄州4年多的东坡,接到了量移汝州安置的命令,所谓量移,即从黄州调到离京城较近的汝州,政治处境并无实质改善。这一年,东坡已是48岁,历经20多年的宦海沉浮,西来东去,南迁北徙,他感觉非常累。就在他决定终老黄州时,又面临再一次的迁徙,政治牢骚与思乡之情交汇于心,使他思绪万千,心潮难平。

词的开篇:“归去来兮,吾归何处?”当年,陶渊明高唱归去来兮,是归隐之志已实现的欢畅之辞。一心想效仿渊明的东坡,此时仍在“待罪”之中,欲归而归不得,唯留怅恨而已。但东坡并没有耽溺于怅恨中,笔锋一转,关注起黄州的山川人物来:楚语吴歌,锵然在耳,鸡豚社酒,宛然在目。

词的下阕,东坡继续向黄州的百姓说:乡亲们,我不得不去汝州啊!人生无定,来往如梭。接着,“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这两句荡开去,诗人想象即将到达之地,着一“闲”字,便一扫之前的哀思,顿然变得明朗起来。最后,东坡借对雪堂的留恋,再一次表达了对邻里父老的眷恋,并嘱咐邻里莫折堂前细柳,恳请父老时时为晒渔蓑,言外之意不言而喻:我东坡还要重返故里的。

即将离开黄州的东坡,已然顿悟:人这一生,是一个不断丧失的过程,没什么是绝对的、永恒的,在这个设定下,依然要兴致勃勃地生活、写作吗?东坡的答案没有变:他决定用一生去写一部失败之书,尽最大可能去感知、去创作、去爱人,行之于途而应于心。(陈嘉映语)

在黄州的4年终化作东坡生命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这里,东坡不仅时刻在吸收、在成长,同时不断在给予、在创作,随着阅历的增加、认知的深入,他的书写和技艺全面铺展开来,在后半生迎来了文艺的大爆炸,终成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大家。正如韩国诗人高银的《回忆录》所写的:

所有达观见鬼吧

所有解脱见鬼吧

六十岁后,依然幼稚灿烂

与三两好友,只留一侧肺叶

为另一侧的缺失

不得不日夜朝着另一侧跋涉

至今铭记后知后觉的晚星般的格瓦拉

后半生是前半生的大爆炸

在变动不居的时代里,在不可捉摸的命运中,东坡牢牢地守住了自己,掌控着能令他静定的日常,这使他不至于时常有“悬浮感”,在黄州是如此,之后在惠州,在儋州,更是如此。正是在一次次的贬谪中,东坡完成了他自己,叶嘉莹说东坡:“他是在苦难之中完成了自己的一个人物。”诚如斯言。

这个“完成”,又是韩退之所说的——“足乎己无待于外”,意思是说,世事不会尽如人意,一个人只能向内求,求的是内心的静定,和有把握、有主见,安顿自己,守住自己。在每一个困境中,黄州、惠州、儋州,东坡都做到了,跌宕又扬起,既时刻在吸收、在成长,又不断在输出和给予。可以说,东坡的每一丝苦痛都为了完成,完成一个繁花满枝的丰沛个体。

正所谓:大风雨成就大风流,大悲欢书写大人生。终其一生,东坡都不曾停下书写,他竭尽全力想告诉读者这一生见过的风浪,以及与他周旋不休的世界的多重模样,情不自禁乃至身不由己,他世故到了天真的程度,于是菩萨低眉,想渡一渡世人。

通过他的书写,我们看见,东坡这棵茁壮的大树,旧枝叶团团如盖,新枝条从上引申,过去、现在与将来,相互关联、呼应,重叠于他一个人身上,这使他具有与众不同的时间感,好像“现在是一个瞬间,未来在其中回溯到了过去”(勃朗宁)。如有神迹般,这棵树自成一体,花枝连缀着花枝,树叶覆盖着树叶,时刻在舒展、在生长;最终,这棵树超越了他所处的时代,自由地穿梭、往来于各个时代,像一位不朽的时间旅行专家。在时间的洪流中,流经你,流经我,流经所有敏感的心灵。

东坡这一生,经历过很多,领悟过很多,同时他又充满探索精神,探索生活和思想的多重维度,化入作品中,就有了迷人的重叠感,无论是新芽,还是旧枝条,都宛如星星般发着光。尼采说,如果你愿意成为一颗星,你就必须因此丝毫不减地向他们照耀。而东坡这个世间不可有二的丰沛个体,无疑是历史长河中最闪亮的一颗星,这颗星可“开拓万古之心胸”。我们庆幸,我们感激,这世间有如此丰沛的个体,在完成他自己之后,负责理解和慰藉一切曾经、现在或即将发生的,属于人类所共通的脆弱、悲伤和困惑。迷人如东坡,博大如东坡,始终让我们感慨:这世间有东坡,可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