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天真少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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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风乎舞雩,咏而归

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读东坡是同样的体验: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苏东坡。这位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百科全书式的大家,是天才诗人、高品位生活家、新派探险家,是元气淋漓的乐天派、不合时宜的政治家、不过气的偶像,是饮酒成癖者、美食家、佛教徒。

可这些都无法定义苏东坡,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棵繁花满枝的树——东坡的才情、气质、性情、容止、风姿、神韵等,全由他丰沛的“主体”花开映发而来,姿态万千。当我们站在这棵花树下,近观,自可领略花枝精妙的细节;远望,则会惊心于整棵树饱满的生命力。

当然,无论近观,还是远望,我们能洞见的都只是局部,东坡是如此复杂、多面,作品更是纷繁、辽阔,想要“对这种人的人品、个性做解释,一般而论,总是徒劳无功的”(林语堂语)。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想寻小道观一观,期望在曲径通幽处,遇见可喜的苏东坡。我们确信,哪怕九百年的雪泥,都化尽了,东坡的精神依旧在,他留下最美丽的鸿爪,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与人世风景相映照。

幸会呀,苏东坡!

元丰二年(1079年)十月,御史台的监狱里关押着一个特殊的犯人:苏东坡。这一年的七月二十八日,东坡被官家逮捕,八月十八日,又投入御史台的监狱,直到十二月二十八日出狱,他总共被关押了130天,心劳力瘁。就在生死存亡之际,很多人冒着被株连的风险,营救东坡。弟弟苏辙请求解除自己的官职,来减免兄长的罪责。垂危中的曹太后,以及大臣范镇、吴充等纷纷出言营救,甚至连“变法派”的章惇也力主释放东坡。

当时已退隐金陵的王安石,听说东坡入狱,非常诧异,他很快给皇帝写了一封信,信中有最关键的一句话:“安有盛世而杀才士乎?”这一句顶万句,最终,神宗皇帝做出判决:苏轼贬官黄州,任团练副使,无权参与公事。“乌台诗案”就此尘埃落定。

次年正月初一,东坡在差役的押送下,踏上了前往黄州的路途。这一路雨雪交加,寒风凛冽,沿途艰辛难以尽叙。好不容易到达黄州,又因为是犯官,没有官舍住,东坡只得和儿子借住在定慧院的小屋,生活条件异常窘迫。然而,对他来说,生活的苦尚不足道,内心的迷茫与孤寂才是最难纾解的。

初到黄州的日子里,东坡常常闭门不出,从早睡到晚:“昏昏觉还卧,展转无由足。强起出门行,孤梦犹可续。”(《二月二十六日,雨中熟睡,至晚强起出门,还作此诗,意思殊昏昏也》)到了晚上他才出门,一个人在月光下徘徊,慢慢地,他看见:江云有态清自媚;他听见:竹露无声浩如泻。在春夜的静定中,东坡的感官开始复苏,他开始写词了,便有了这一首《卜算子》: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夜深人静,月挂疏桐,有个幽人独自往来。此刻,有孤鸿正惊恐不安,拣尽寒枝不肯栖息,只得归宿于荒冷的沙洲。幽人孤独如鸿雁,鸿雁惊惶如幽人,人与鸿同此恨,无论幽人,还是孤鸿,照见的又都是东坡自己。在荒芜的孤独里,东坡像极了缓慢地向深海沉落的水深计,水越深,孤独越深,他期盼的旷达与通透远在天边,遥不可及。

在黄州居住满一年后,东坡手头的积蓄即将告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呢?东坡一筹莫展。这时候,幸好有朋友马梦德,他得知东坡的情况后,立即行动,不久就从太守徐君猷那儿获得许可,批给苏家一块废弃的军营地,无偿耕种。这块地面积有数十亩,位于城东的山坡上,荆棘丛生,瓦砾遍地,其他人压根儿看不上。但东坡对这块地一见倾心,效仿白居易忠州东坡的名字,借“东坡”二字来命名,并成为真正的农夫,此后以“东坡居士”自称。

元丰四年(1081年)二月,东坡正式开启农民生涯,带领全家老少早出晚归,开垦荒地。拓荒的劳作异常艰辛,但土地给予的回报看得见。这一年,东坡的地里自产大麦20余石,家人每天捣麦做饭,“以浆水淘之,自然甘酸浮滑”,一家人吃得乐融融。后来,东坡又别出心裁,将大麦与小豆掺杂做饭,风味尤为独特,夫人笑称:“这是新式的二红饭嘛。”

除了种稻、种麦,地里还先后种下了桑树、枣树、栗树、橘树等,此外又辟出十几方蔬菜用地。这一处小小的农场,俨然已经初具规模。很多个清晨,新上任的农夫苏东坡,漫步至菜地,顾盼自得,心想:今天吃什么呢?来地里看看吧。土地的馈赠显然很丰厚,东坡在信中和友人说:“某现在东坡种稻,劳苦之中亦自有其乐。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

元丰五年(1082年)正月,东坡在园中修建了一座有5间房的农舍,取名:雪堂。在写给孔平仲的一首诗里,他说:“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在简朴的雪堂,东坡“起居偃仰,环顾睥睨”,自认为“真得其所居”,得意地将自己“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的生活,自比于陶渊明的斜川之游,作《江城子》以歌之:

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

陶渊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临流班坐,顾瞻南阜,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至今使人想见其处。元丰壬戌之春,余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长短句,以《江城子》歌之。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景,吾老矣,寄余龄。

说渊明是前生,这话恐怕只有东坡敢说。东坡非常仰慕渊明,他曾感慨:“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学道虽恨晚,赋诗岂不如。”从中年到晚年,东坡前后共追和了一百来首陶诗。这组诗是两位伟大的诗人,在心灵上的隔空对话,既为后世对陶诗的赏鉴提供了珍贵的视角,又成为东坡的一个鲜活映照:借渊明,映照出东坡想追求的心境。

有人说是东坡发现了陶渊明,其实,不如说是陶渊明启发了东坡。对这一点,东坡很有自知之明——“渊明吾所师,夫子仍其后。”和老师陶渊明一样,东坡从来不将生活拒之门外,而是热情地投身于其中。在黄州,许多个平常的日子里,有农活等着他一件件去落实,所有具体而微的事,将东坡一点点从挫败的泥潭中拔出来,或许他自己都不曾料到,做农夫竟也做得有声有色。

土地的馈赠与纯朴的人情,让东坡深感当下的生活富于深意,他觉得,做农夫挺适合自己的。在写给王巩的信中,东坡笑称:“邻曲相逢欣欣,欲自号鏖糟陂里陶靖节。”“鏖糟陂”是汴京城外的一片大沼泽,诗中取脏乱不堪之意,意思是说,我苏东坡是不合格的陶渊明。这是他的玩笑话,当不得真。

不过,黄州到底是一偏僻小城,日子难免枯寂乏味,每天都是:“江边弄水挑菜,便过一日。”爱热闹的东坡想方设法给自己找乐子,经常一个人穿着草鞋,拄着竹杖,漫步至田间、水畔、山野、集市,追着农民、渔父、樵夫、商贩聊天说笑。偶尔碰上不善言辞的人,实在无话可说,东坡便求人家讲一个鬼故事,若鬼故事也没得讲,他就无赖地坚持:“瞎编一个也行。”

在给李之仪的信中,东坡自谓:“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与樵渔杂处,被醉汉推骂,大家都不识他东坡,他自己却认为这真是可喜事。劳作归来,过城门时,守城士卒会和他开几句玩笑,东坡总是泰然处之,笑而不语。

在黄州,东坡的做派就如他自己的名言:“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天下无一个不好人,这是一种真正的对世人的大爱,与众人亲,与万物亲。或者说,东坡有一种即溶颗粒的体质,既能融于市井走卒之间,又能融入士大夫之流:“像丝绵蘸着了胭脂,即刻渗开得一塌糊涂。”温厚活泼的东坡始终是与众人在一起的,虽然他自己说“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但无论他这个人,还是他的词,都是在人间的,这就是东坡的曼妙风神——“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正因为怀抱着对人世的大爱,所以无论走到哪里,东坡都能与众多发光的灵魂相遇,他们成为东坡黑夜里的光亮。更确切地说,这光亮很多时候是他自己给予的,源自他蓬勃的、强悍的生命力。很自然地,东坡的身边又簇拥起一大群年龄不等、地位悬殊、性情各异的朋友。新的朋友圈一旦形成,东坡便觉如鱼得水,自在许多。在写给王巩的诗中,东坡不无得意地说:“邻里有异趣,何妨倾盖新。殊方君莫厌,数面自成亲。”(《和王巩诗六首》之一)

而朝夕相处的乡邻大多与东坡相亲,有几家极擅烹调,喜欢请客,东坡便时常参与这种街坊间的聚餐。有一次,东坡在刘监仓家,吃到一种用煎米粉做成的糕饼,很酥脆,他一时兴起,给这道美食取名为“为甚酥”。又有一次,东坡在潘家喝到一种酒,味道很酸,他很疑惑:“莫不是做醋时放错了水吧?”于是,就随意给这款酒取名叫“错着水”。过了几天,东坡携家人去郊外游玩,忽然想起“为甚酥”,于是戏作小诗作为书简,吩咐童仆前往求取:野饮花间百物无,杖头惟挂一葫芦。已倾潘子“错着水”,更觅君家“为甚酥”。

乡下的素心人里,与东坡关系最亲密的是潘丙、郭遘、古耕道。这三人中,潘丙是屡试不第的书生,卖酒为生;郭遘是郭子仪的后代,开着一家药店;古耕道为人热心,四处揽事,颇有侠义心肠。这三人虽都是市井之人,但豪爽、讲义气,仰慕东坡的才华和人品。东坡喜欢和他们饮酒、聊天,看花、访友,连续三年,都与他们出城探春。

柔软的人与情,辛勤的劳作与收获,冲散了东坡的孤独感,在写给远方亲友的信中,他说:“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正月十二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意思是说,你们不必为我忧虑悲伤,更不必设法将我调离黄州,我可以安心在黄州生活下去了,而且,我早已与朋友们约定,以后每年今日相聚城郊,共赏春光。这当然不是逃避或自我安慰,是寻得自己的世界,构建积极的自由。显然,东坡已能在困苦中自得其乐。

而一旦经济的困窘过去了,东坡依旧要做诗人,只是他在黄州写的诗词仅限于好友间传播,并且不忘叮嘱对方阅后即焚。日本学者浅见洋二在著述中说:“苏轼一方面警惕自己的言论被毁谤,另一方面,又不能完全停止诗歌创作。在这种情况下,他一直与亲密友人间保持着诗歌的赠答。对于诗人来说,完全停止创作毕竟是一件难以忍受的痛苦之事。”

那么,诗人的使命是什么?是将他的内心给予这世界,无所保留。对此,东坡甚至怀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迫切,这迫切不仅是激烈的,更是柔和的。激烈是因为,东坡这个人就是理直气壮的,我们看他因诗入狱,几濒于死,而后一路贬谪,历经灾厄,但他在灾厄中,“幅巾芒履,与田父野老相从于溪谷之间”,与世人同呼吸,彼此有欢笑,兴兴头头,竟达至与困苦两两相忘的化境。这样一来,东坡的激烈就不是大红配大绿、了无余地的对照,而是激烈中有宽厚、有沉静,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

柔和呢,是因为东坡太爱这人世了,想与日月山川一同载歌载舞,以至于连人的败坏、时代的沉沦都不忍多责怪,更无意耽溺于感伤与私情,哪怕是历经大半辈子的风尘仆仆,一路走来,依然要温柔地眷恋,有文人的逸怀与浩气,闻风相悦,徘徊不去。有时候,他干脆抛却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顾忌,而与众人醉在一块了。人生如逆旅,东坡是兴致盎然的歌者。

于是乎,天地山川、人生百态、文明风光,纷纷然全落入东坡的诗词中,无数次令人怀想不尽。千百年来,东坡这个人以及他的词,总是能激发不同的人群有感发、有兴起,而且又奇妙地无阻隔,令所有人都觉得亲近,这无疑只有天才做得到,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推动东坡逆流而上,携他抵达清冽的源泉处。

东坡早年给弟弟写过一首诗,诗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雪泥鸿爪,这四个字,宿命般成为东坡一生的写照。他一生南来北往如飞鸿,密州、杭州、黄州、惠州、儋州,天涯海角,再不可远。然而,在每一个异乡中,东坡既非观光客,也非探险家,他是一个满怀爱的生活家。而这个生活家深谙一个“兴”字,这个兴,是兴致勃勃,是兴高采烈,对人世与万物有赏爱,恍如孔子的“风乎舞雩”,一路歌咏而归。

故东坡这一生,时常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上一刻还垂头丧气,下一刻就好了,他又兴兴头头,沉浸于当下的生活中。因此每到一个新的异乡,东坡都会入乡随俗,化入其中,将存在感降至最低,仿佛他原本就是此地的一草一木。于是我们看到,晚年的东坡,即便被贬海南、九死一生,依旧活得兴高采烈,纸都没得用了,还和儿子去制墨;饭都没得吃了,还要体面地喝茶。无论多么穷困潦倒,东坡依旧不改生活的法度,取活水烹活茶,每个步骤都不马虎,仿佛他所在的地域,就是繁华的汴京。

或许,这个异乡的游吟客,已深谙“忘我”之高妙,既忘了姓名、志业、故园,又忘却困苦与艰难,有雨观雨,有风听风,他是“浑然与万物同体”,只跌宕自喜于这一颗心。如此,所遇的风土与人物皆是“初相见”——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东坡就是这样解放了自己。而与自身存在感的消除息息相关的,恰恰是精神的宽广与自由,是蓬勃兴起的诗意感受,是“秉烛夜游”的孜孜不倦。最终,自异乡归来的东坡,便成了一个脱去蝉蜕的新人,日日新,又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