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由“人”成“神”:陶真人信仰的形成及其演变
陶真人的叙事有一个历史的演变过程。现有关于陶真人原型的说法,一般源自同治《长沙县志》的记载,“陶真人庙,在明道都六甲榔梨市。真人名淡,与其侄烜学仙辟谷,炼形尸解,今庙祀二肉身。乃真人叔侄之遗蜕也”。[38]陶真人庙供奉的肉身真的是东晋陶淡的吗?如果不是,为什么要选择陶淡作为陶真人的原型?另外,陶淡作为陶真人信仰兴起于何时?又如何在榔梨兴起?是谁在建构陶真人的故事?带着这些问题,通过爬梳各种历史文献、传说故事和口述史等资料,笔者试图对陶真人信仰源流及其演变进行重构,以揭示陶真人信仰如何在榔梨兴起。
一 隐士:东晋的陶淡
陶淡,历史上确有其人。关于陶淡的最早记载见于南朝宋何法盛的《晋中兴书》。“陶淡字处静,太尉侃之孙。一身了然,无有同产,龆龀之时,雅好导养,谓仙道可祈。年至十五六,便服食绝谷,不婚娶,居长沙临湘县。去家十里,立小草屋,裁足容身,时还家,设小床,常独坐,不与人共。于野得白鹿子,驯而养之。至七八岁时,恒与之俱往,还后,遂乃不复还家。”[39]但陶淡被广泛熟知始自唐代编纂的《晋书》。“陶淡字处静,太尉侃之孙也。父夏,以无行被废。淡幼孤,好导养之术,谓仙道可祈。年十五六,便服食绝谷,不婚娶。家累千金,僮客百数,淡终日端拱,曾不营问。颇好读《易》,善卜筮。于长沙临湘山中结庐居之,养一白鹿以自偶。亲故有候之者,辄移渡涧水,莫得近之。州举秀才,淡闻,遂转逃罗县埤山中,终身不返,莫知所终。”[40]
相较于《晋中兴书》,《晋书》关于陶淡的记载有新的变化,内容上更为丰富,主要表现在三处。第一处是陶淡经济地位的截然变化。《晋中兴书》称陶淡比较孤苦,“一身了然,无有同产”,而《晋书》认为陶淡只是“幼孤”,但家庭条件却相当殷实,“家累千金,僮客百数”。按照《晋书》的记载,如此优越的家庭状况,陶淡仍一心学道,相比《晋中兴书》,其志更坚。第二处是新增陶淡的与众不同之处,“颇好读《易》,善卜筮”。第三处是陶淡最后去向的丰富化。《晋中兴书》仅云“不复还家”,《晋书》虽然没有改变这一记载,但对其“不复还家”有进一步的交代,突出了陶淡求道的决心。《晋中兴书》到《晋书》关于陶淡记载的变化表明,陶淡死后,其事迹很可能仍在民间发酵。
尽管《晋书》对陶淡的记载有仙化的趋势,但仍将其放置在“隐逸”传中,显然其身份不过是一个比较有神化色彩的隐士,正如宋代苏轼所言,“淡高逸如此,近类得道”。[41]接下来的问题是,陶淡变成陶真人最早出现于何时?又是如何传到榔梨的呢?
二 神仙:宋代的湘阴陶真人
陶淡由隐士变成神仙,不晚于北宋时期。在《永乐大典》中,有三篇文献详细记录了陶淡在湘阴白鹤山飞升成仙的故事。从内容和作者的生平判断,其中卢载和朱迪所作两篇写于北宋,王容所作一篇写于南宋。通过此三篇文献,我们可以发现陶淡是如何变成陶真人并在湘阴发展的。
陶淡变成陶真人。卢载《观记》称,“潭州湘阴县白鹤观”,“实陶仙君故庐之地也。按《晋书·隐逸传》,仙君名淡,字处静,太尉侃之孙”。[42]卢载,河内郡人,生平不详。《观记》作于北宋皇祐五年(1053),“载自豫章之西山,复来长沙。遂走单介斋手墨以招我游。暨至,周览兴葺,制度加备。辱见托记,其功敢让夫”。[43]卢载据《晋书》陶淡生平之记载,以及“循考县志”,认为“罗迁而为湘阴,埤革而为白鹤,盖向所谓樵者,尝见二白鹤,由云端而下,谅山之名,肇自于此矣。而观之名,复得于山矣”。[44]由此把历史上的陶淡与湘阴陶真人联系了起来,也为陶真人找到了历史依据。接着,卢详细叙述了陶淡是如何从一修道的隐士变成陶真人的。陶淡“携家八十口而余,修道于此山。太康二年,遂拔宅,观即故庐之地也。虽事迹与《晋书》异,而野史垂之,亦有年矣,故两出焉”。[45]后来朱迪在“冲真观”记中,对陶淡如何得以飞升做了进一步的解释。“晋陶真人之居是山也,得群峰之秀,处灵源之长,幽林参天,洞房启景。真人德夸世表,迹超物外。道醇醇乎不杂,志混混而无累。饵赤液以养三宫,佩青要以友四老。藏天隐月,授元君之书;开聪彻明,契紫虚之叙。奉日月二奔之诀,不留世居;咀琅玕九转之丹,遂腾天马。”[46]
陶淡在湘阴成为陶真人的故事是对《晋书·陶淡传》的补续,故事也越来越丰富。《晋书》中的陶淡本是不与亲故相见,而在湘阴陶真人的故事中,却是携家八十余口。更有意思的是,《晋书》记载陶淡是“不婚娶”之人,在陶真人的故事中,则变成了有姻亲之人,“其姻刘氏偶游它所,归而怅恨,自沉于潭。土人悯之,因为立庙,号鸣水府君。父老之传云尔”。据此又衍生出新的故事。至晚到明崇祯年间,陶淡还有了女婿。崇祯《长沙府志》记载,“晋时,湘阴里人刘倩赘陶淡家,四月八日,脍鱼桥上,方斫鱼尾,或报曰,汝家举宅上升,倩弃之。今每岁八日见无尾鱼逆水上,至桥而退”。[47]
陶淡成为神仙陶真人后,为当地人所信奉,神迹也越发丰富。陶真人与罕见的灵兽为伴。除《晋书》中提到的白鹿外,陶真人还有白鹤相随。“有樵者尝见二白鹤由云端而下,未几,仙君亦隐而不出也。其属或有来讯其存否者,暨至,则阒其无人,林木晻霭。忽临涧,闻万籁之际,有若仙君之语曰:‘子无见吾,仙凡异耳。’”[48]
陶真人有延年益寿的能力。在关于陶真人的传说中,先后有两人因吃了陶真人的仙草和丹药而长命百岁。一是“永嘉中,复有樵者,得石室于中峰之半,而室门偶呀然洞开,因熟视之,中有二仙。一谓樵者,曰:‘吾陶真人也,于此得道。’乃于室前取草一叶,而与之食,曰:‘使汝延百余岁。’后果享龄百五十余矣”。[49]一是“清泰中,有羽褐彭幼谦者,偶葺丹坛,获大药一粒,乃饵之。享龄百四十余矣”。[50]两则故事中的主人公虽然都是因陶真人而得享高龄,但还是有不同之处。“永嘉中”可能知道陶真人者并不多,所以陶真人还需要表明自己的身份,并主动送樵夫食之。而“清泰中”,彭幼谦是无意中获得丹药,陶真人并未露面,表明此时陶真人信仰已有基础。而彭的身份是“羽褐”即道士,并且是在修建丹坛的过程中获得丹药,显然与樵夫不同,彭是信奉陶真人的,获得丹药可能是陶真人奖励的缘故。另外,作者特别强调时间概念,意在为陶真人的发展建构历史脉络。除永嘉、清泰外,后面还提到了“天圣二年”“宝元二年”“皇祐五年”等。
陶真人祈雨灵应。在北宋时期,陶真人祈雨灵验的说法还显得有些隐晦,仅言白鹤观下一潭,“岁或亢旱,则投铁符以镇江潭,须臾而雨”,[51]并未说是陶真人之灵验。而到了南宋,则直陈陶真人因祈雨灵验而庙食不绝。王容《诰词·孚应记》记载:“灵应尚矣,请言其近。岁在壬寅,吏民祷雨,随即滂沛。辛亥、乙卯以及丙辰,皆常苦旱,亦获响答。庙食不绝,实由于此。”[52]
陶真人不仅为民间所信仰,还获得了“国家认可”。两宋时期,供奉陶真人的白鹤观至少两次获得朝廷赐额。一在北宋治平元年(1064),“治平元年五月,天章阁待制吴公守长沙,以真人遗事白鹤名奏请榜额,因赐曰‘冲真观’”。[53]一在南宋乾道年间,“宋乾道中,赐额曰灵惠”。[54]这表明,两宋时期一直有人在为陶真人的合法性而努力,因为获得朝廷赐额是摆脱“淫祀”身份,成为官方正统祭祀的基础。
陶真人获得“敕封”,与白鹤观背后一群有功名的湘阴绅士的积极奔走有关。“问其赐额之因,曰:县之士人张廷老,免解进士邓炳、杨九思等,列灵应之状,上于本路转运司。运司遣官核实,而上于朝,朝廷下礼部太常寺,复请于上。久而命未颁,乡人龚舆宰萍乡,专吏驰逐,而始赐今额。”[55]考上述四人之身份,均是有功名的绅士。张廷老,湘阴人,庆元二年(1196)中举。邓炳,湘阴人,绍熙二年(1191)中举。杨九思,湘阴人,绍熙二年中举。[56]龚舆,湘阴人,乾道五年(1169)进士。[57]
透过白鹤观的维修、赐额,进一步发现湘阴邓氏家族是陶真人的主要支持者。湘阴邓氏,即金鸡山邓氏。光绪《湘阴县图志》记载,“金鸡山邓氏,出自汉高密侯禹,禹生平寿侯训,训生陟。建光元年,封上蔡侯,徙封罗,卒于封所。延光末,陟还葬洛阳,子孙留居罗。陟传二十二世至进思、进忠、进屿”。[58]至晚从邓进思开始,邓氏家族逐渐介入白鹤观。卢载《观记》提到,白鹤观在道士的治理下,日渐庞大,在唐末有300亩左右的田产。“且夫仙君既隐而不出,于是后世道家者流,得以传其故庐之地而主之。加田畴三百亩,目之为三洞。”[59]不过,后来“三洞”田产被邓氏没收。在平定黄巢起义中,邓进思乘势而起,《新唐书》记载,“巢从子浩众七千,为盗江湖间,自号‘浪荡军’。天复初,欲据湖南,陷浏阳,杀略甚众。湘阴强家邓进思率壮士伏山中,击杀浩”。[60]在邓进思势力强大之时,三洞田产被邓氏没收,并由其治理。“暨检校左仆射邓侯进思,引兵下岳阳也,道人始出所隐。侯既殁官所,其子右散骑常侍康时挈族以归是邑,治白鹤之别墅,数游是观。于时三洞堙塞,公爰命扶理之,其田畴遂如初。”[61]在卢载的叙述中,邓氏没收田产,说得非常隐晦,是邓进思强征田产充军,还是白鹤观道士主动捐献,不太清楚。尽管卢载用“公爰命扶理之”,意在表明邓康时是受到了白鹤观的请求才治理三洞的,但从邓进思没收田产归官到邓氏家族在此定居来看,更可能是被邓氏占为私有。
不仅如此,在后来白鹤观的修复中,邓氏家族亦出力不少。白鹤观因住持不得人,逐渐荒废。“先有羽褐者主之,实非其人,观近废焉。”[62]后请来道士王善庆住持,从天圣二年(1024)开始,一直到宝元二年(1039),用了15年时间修复植被,改善道观,但仍不得不求助于邓氏。“矧君祖先有济三洞堙塞之力,故流福世世。俾玉帛厌饫,礼义之风著矣;子孙蕃大,缙绅之门高矣。然则三清至事,固风谋于君,而君决能为我立之者乎?咸闻之,乃施钱一百五十万。”[63]邓咸,邓进忠之孙。[64]当此之时,邓氏家族不仅是地方上的大族,而且以诗书传家。虽然邓咸未有获得功名的记载,但他却是地方上因兴办义学而受到士人尊崇的儒学之士。乾隆《湘阴县志》记载,“邓咸,读书好礼。天禧间,郡县未有学,咸创义学于县南,训族子弟及四方游学士。冯京、郑獬常从之游,屡聘不起”。[65]到北宋熙宁三年(1070),邓咸之孙邓忠臣进士及第。前面引文提到的邓炳,系邓进屿之后代。“进屿,生子匡符,匡符生倚,倚生珙。珙,宋江南西路丰城县主簿,凡传四世至桶,生炳。”[66]
邓氏家族与白鹤观形成了紧密的互动关系,也受到了陶真人的庇佑。从王善庆的表述来看,正是因为邓氏家族治理三洞,才受到了陶真人之庇佑而“流福世世”。邓家聚族而居于白鹤山下,大多以耕作为业,祈雨灵验的陶真人自然成为其保护神。同时,白鹤观作为风景名胜,也为邓氏所自豪。邓忠臣[67]在与友人的唱和诗中,多次提到家乡白鹤山陶真人。在现存的《同文馆唱和诗》中,有其与同人的诗集,在谈及其家乡白鹤山时,陶真人是唱和的主要对象,被称为“老仙翁”“白鹿真人”。“沈思兄别墅在长沙白鹤山,晋陶淡旧居。”张耒诗称:“千年骑鹤老仙翁,因是山川秀气钟。”蔡肇则云:“白鹿真人歘御风,青杉手种大如钟。”邓忠臣在回答“同舍问及故山景物”时,对曰:“吾庐高对玉池峰,日听诸天奏鼓钟。敝庐四环皆名山,佛宫道宇相去率不过六七里。海外鹤归青嶂觉,洞中花落碧溪逢。翻经夜对高禅讲,采叶晨邀老圃从。说与群仙如画出,纷然归思乳云浓。”[68]邓忠臣及其友人的诗词中,几乎处处透露着陶真人的事迹,意在表明邓的家乡因陶真人而人杰地灵。另外,白鹤观也是邓氏归隐之地。嘉靖《湘阴县志》中,有提到邓咸与白鹤观的关系,“天禧间,与弟□等因列义学县庙,招□训□子弟及游学之旧士,□白鹤观,奉□高年,屡聘不起,乡之旧士以咸为首,□□远方亦知名”,该文因字迹模糊,多处无法辨识。但该志把邓咸放到“隐逸”传中,可能是邓咸“隐白鹤观”。[69]
总的来说,湘阴陶真人的发展,与邓氏家族的推动密不可分。据已有研究,在宋代,宗族一般以寺院为依托,“以寺院名义拥有田产,并把先人安葬于祠堂附近的墓地,而不是供奉在村民居所附近安置先人灵位的明式‘家庙’之中”,[70]湘阴白鹤观很可能是邓氏家族族产和祠堂的依托之所。[71]
三 “肉身成圣”:榔梨陶真人的兴起
在现存的文献当中,榔梨陶真人的记载首先见于康熙《长沙府志》之中。[72]“陶真人庙,有肉身,在榔梨市。”[73]比康熙《长沙府志》更早的嘉靖《长沙府志》和崇祯《长沙府志》,均无关于榔梨陶真人的记载。由此判断,榔梨陶真人在长沙出现的时间不晚于康熙《长沙府志》出版时间,即康熙二十四年(1685)。由康熙《长沙府志》的记载来看,陶真人被载入志书是因为“有肉身”,因为“肉身”的奇异,所以被列入“胜迹”志中。在该书的同一页,与陶真人一起因为“有肉身”而被载入志书的还有李真人,“李真人庙,有肉身,在万寿都”。不过,更早记载李真人的方志是崇祯《长沙府志》,“李真人,长沙县人。肉身建祠,水渡下有渊潭,岁旱祷雨辄应,一方赖之”。[74]如果说,陶、李真人均是因为肉身建祠而引起方志编纂者的注意,而陶真人却在崇祯《长沙府志》中缺席,想必榔梨陶真人出现的时间不早于崇祯《长沙府志》的出版时间,即崇祯十二年(1639),或者是在此之前榔梨陶真人的影响力还较小,知道的人并不多。所以,榔梨陶真人出现的时间应该在明清之际。
所谓的陶真人“肉身”,并非陶淡遗留。《晋书·陶淡传》中并未提到陶淡有肉身遗留。康熙《长沙府志》也没有提及陶真人是东晋陶淡,而且在同书的“方外志”陶淡传中,也无任何关于榔梨陶真人的记载。显然,当时陶真人并没有被认为是陶淡的肉身。现在来看,榔梨陶真人唯一与陶淡有关的,是陶淡在长沙临湘山中居住过,“临湘山中结庐居之”。《晋书》中提到的“临湘山”是今天陶公庙所在的临湘山吗?要解决此问题,无疑要从当时的行政区划和自然地理来思考。太康元年(280),西晋统一,长沙郡隶属荆州。永嘉元年(307),长沙从荆州分出,新置湘州,辖包括长沙郡在内的八个郡。长沙郡辖临湘、攸、下隽、醴陵、浏阳、建宁、吴昌、罗、蒲圻和巴陵10县,临湘县治同时为长沙郡治和湘州州治。[75]《晋书》中的“长沙临湘山”是山名,还是长沙郡临湘县的某个山?比《晋书》成书更早的《晋中兴书》,只是说陶淡“居长沙临湘县”,显然指的是其居住在长沙郡临湘县,并无具体位置。黄奭考证,在北宋《太平御览》关于陶淡的记载中,“临湘县,下有山中二字”,[76]证明陶淡是在长沙临湘县的山中,并非“临湘山”中。并且,现在的临湘山在元代被称为“琅瓈山”。许有壬的诗文集里提到,“安仁马君明初来见于琅黎山”,“惠然过我琅瓈山,水陆跋涉不惮远”。[77]也即是说,临湘山是后来才有的称呼。综上判断,榔梨陶真人肉身非陶淡遗留,且一开始与陶淡并无关系。
榔梨陶真人是谁?是如何与陶淡建立起联系的?康熙《长沙府志》并未解释陶真人的身份,略晚出版的康熙《长沙县志》对陶真人的记载也很简略,“陶真人庙,肉身榔梨市”,也未说明陶真人是谁。直到乾隆年间,榔梨陶真人才与陶淡发生关系,并被建构成陶淡。乾隆《长沙府志》记载:“陶淡,晋太康时人。太尉侃后。少孤好道,饵灵草辟谷,研穷易卜,偕其侄某结庐长沙临湘山。一白鹿与居,三白鹤常侍左右。隐湘阴白鹤山。祠在今梨市,肉身现存。”[78]与早期《晋书》等关于陶淡的记载主要有两处不同,一是陶淡多了一个侄儿,“偕其侄某”,一是有肉身并建祠于榔梨市。陶淡侄儿是谁,叫什么名字,并无说明,只是以“某”代之。为什么要在陶淡的基础上增加一个“侄”呢?因为榔梨陶真人庙有两尊肉身,“陶真人庙,有叔侄二肉身,在长沙梨市。”[79]
榔梨陶真人的身份,尤其是“侄”的身份,直到清咸丰年间才基本建构完成。在嘉庆年间及其以前的文献中,在涉及陶真人“侄”时,均未曾出现名字。在现有可考的文献中,“侄”的名字首次出现在咸丰二年(1852)为陶真人请赐封号的奏折中。“湖南长沙县陶真人名淡,字处静,江西鄱阳人,晋太尉侃之孙。生于晋太康年间。读《易》,善卜筮。结庐于临湘山中。其侄名煊,字太仁,精医术,悉天文,侍其叔学道,功圆果满,于该山留仙体焉。乡人立庙祀之。”[80]
榔梨陶真人身份及其历史。现存文献中,较早记载陶真人如何来到榔梨临湘山的是瞿元灿的《公余琐记》。“侄名煊,亦好道,初弃家,养静庐山石室中,得长生诀。复从其叔游,间以仙术赌胜为乐。闻榔梨高阜得地灵,因偕往,预约先至者上座。及河西岸,侄振袂飞渡,瞬息至,居左。叔以扇掷水中,登而济,稍迟,居右。遂均尸解。里人即其处建庙,谓长幼序次不顺,乃于叔右塐杜真人像。杜真人者,陶旧友,亦松乔之流亚也。其像屡新而屡敝,两遗蜕端坐如生人,至今无恙,洵金刚不坏身也。侄首微偏左,俗传叔入座,憎侄踞其上,诟责之,侄避之,因侧其首。此齐东野人语,不足为辨。叔侄灵迹甚著,乡农祈晴雨无不验,百里内外因病祷祀者,络绎于道。”[81]瞿元灿,字彤芸,善化人。道光己酉(1849)拔贡举人。由衡山教谕保举知县,选授甘肃平罗,未赴任。转赴湖北,补黄陂,调署汉川枝江通城,改补谷城。以光绪癸巳(1893)卒于通城任。[82]《公余琐记》是瞿元灿“衙斋随笔之作”,由其后人于1940年代陆续在《中和月刊》刊出。[83]瞿所作非载在志乘,也不是专门为陶真人作传,而是随笔之作,更多地反映了当时民间关于陶真人的说法,正如其言“齐东野人语”。关于两位陶真人斗法的故事还有不少,与瞿所记类似,不同的地方主要是:叔侄二人使用渡河的法宝各异,有的说叔叔用的是芦茅、伞、绑腿,侄儿相对应用的是掸帚、手帕、头巾;侄儿头偏向一边的原因,有的说是叔叔一巴掌打歪的;至于杜真人的来历,有的说是摆渡的渡公,后因音改为“杜”。[84]所以,现在陶公庙供奉的主神中,除两位陶真人以外,还有一位杜真人。
由瞿所言,陶真人来到榔梨,是因为“榔梨高阜得地灵,因偕往”。关于陶淡的记载,与《晋书》等文献大同小异,而侄陶煊则有此前文献中未提及之事。原来,陶煊一开始并没有与叔陶淡一起修道,而是“养静庐山石室中”,并“得长生诀”,后来才“从其叔游”。同时,根据瞿元灿的记载,可以发现当时榔梨陶真人庙所在之地,并未被称为“临湘山”。“榔梨市小河通湘江,临河东岸有高阜,俯视一切,为是乡形胜,上有庙,祀真人叔侄,及其友杜真人。”[85]这再次证明,“临湘山”称谓的出现是较晚近之事。[86]在两位陶真人到达榔梨市对河之时,二人“以仙术赌胜为乐”,“预约先至者上座”,结果在斗法中,侄儿获胜。也就是说,虽然同为真人,但两位陶真人可能存在矛盾。在斗法的过程中,侄儿胜出,表明侄儿法力更强,坐了上位,即意味着两位真人地位上不平等。后来,里人因“长幼序次不顺,乃于叔右塐杜真人像”,看似杜真人的到来,调和了两位陶真人之间的矛盾,但其实不然,因为主要受益的是叔叔。叔叔坐了中间,就意味着其地位获得了提升,从而改变了两位陶真人地位的格局。因此,杜真人的出现实际关乎两位陶真人的地位。以“法术”强弱到以“长幼序次”决定谁坐上位,一定程度上亦折射出道教秩序让位于儒家伦理。道教讲究法术高者为尊,而儒家讲究长幼尊卑。[87]
接着的问题是,是谁在建构陶真人的历史?为什么要把陶真人的原型塑造成陶淡?在乾隆《长沙府志》陶淡传中,有“同郡李文炤引陈眉公语,赞之曰:既为男子,肯与草木同灰,露尽英雄,乃以神仙迟步”。[88]李文炤(1672~1735),字元朗,号恒斋,善化雷田人。康熙五十二年(1713)举人,曾任岳麓书院山长。[89]陈眉公,即陈继儒(1558~1639),明代文学家。引文语出陈继儒《四先生赞》,与原文略有不同,原文为“既为男子,忍与草木俱灰?露尽英雄,乃以神仙退步”,[90]系对范蠡、鲁仲连、张良、李泌四人功成名就之后,急流勇退的称赞。[91]李在此借引,系表达对陶淡归隐的赞颂。
嘉庆《长沙县志》中,有李文炤《陶真人赞》的全文。
神仙之说,自古有之。彭祖、商容、老聃,递相授受,更历三代,其象著于大易,其法备于阴符,班班可考也。盖万物之生,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迨七窍凿而混沌死矣。为仙术者,有内丹以固其性情,则太初为邻,有外丹以炼其魂魄,则金石不朽。故独得深根固蒂。长生久视之道,乃列庄之徒,遂张大其说,以与内圣外王之道相抗衡,则过矣。陶氏之先,有桓公者,才足以克复神州,力足以一匡天下。不幸而有志未伸,然犹功在社稷,泽被生民,以故,其后世每多贤裔。若靖节先生者,虽列之古逸民中,亦无愧焉。吾乡榔梨市,有守静真人,讳淡,字处静,与其侄炼形尸解,遗蜕尚存。相传以为桓公之曾孙也。夫以公侯世胄而辞荣耽寂,岂有感于温元循裕(俗)之扰攘,遂长往而不悔与。盖君子藏器于身,必兼善天下,而后慊于志,故靖节亦云:“如彼稷契,孰不愿之。”然或时命大谬,而又不得大圣大贤以为依归,遂激而为方外之学,非得已也。陈眉公云:“既为男子,肯与草木俱灰;漏尽英雄,乃以神仙退步。”旨哉言乎!顾世俗徒以冲举拔宅之说相矜夸,斯浅之乎为见矣。予家去真人宇二十余里,每瞻遗像,不胜怃然。昔屈大夫作远游之篇,朱晦翁订《参同》之简,古之人谅亦有同情也夫。[92]
李文炤首先从神仙系统说起,说明得道成仙之方法,认为仙道与“内圣外王之道”即儒教相抗衡有夸大的嫌疑。其次,为陶真人建立宗族谱系,其乃陶侃之后,与陶渊明同出一脉。最后,直陈陶真人系陶淡,赞其不以荣华富贵为累,“公侯世胄而辞荣耽寂”,清心寡欲,一心向道。并认为陶淡不是无才与无抱负,而是因为“时命大谬”,不得已才归隐山林。李将陶真人塑造成一个儒家正统的形象,从而将其置于儒家圣贤一类之中。
另外,李文炤《陶真人赞》可能是最早将榔梨陶真人建构成陶淡的文献。由李生平推断,该文所作的时间应该在康熙、雍正年间,也就是说,至迟在此或之前,榔梨陶真人已经变身成陶淡了。
在嘉庆《长沙县志》的“寺观”中,还有一篇李光宝撰写的《陶真人庙碑记》。
真人名澹,晋太康中隐君子也。隐非仙而称仙者,何神乃形也。仙无形而住形者,何形乃神也。志载,公好道,结庐临湘山,驯白鹤三白鹿一,卒携侄辟谷湘阴白鹤山。夫子弟与偕飞走与狎,岂会绝物骇俗哉。当晋室兆乱,铜驼荆棘,朝士相率挂冠至草泽,后民沿东京激诡之气,遁为清淡,清淡既悔,而幽严孤,特辈遂蹈长生退著,是皆大不得于君臣朋友间。其时太尉侃开府湘城,公挈丹鼎而息城左之榔梨江,一显一晦,陶氏信多达人,在深于几者,则洒然不以彼易此也。公亦雄杰矣哉。志又曰:公少孤,精研易卜,理其遭,稽其志,斯足印所学云。[93]
李光宝,长沙人。乾隆辛卯(1771)举人,解元。[94]李光宝在承认陶真人即陶淡的基础上,进一步阐释陶淡归隐的原因,即社会秩序混乱,有识之士遂退隐江湖,寻求宁静,追求长生。同时与陶侃在湖南的建功立业相比较,认为陶淡虽然归隐,但仍然是“雄杰矣哉”。
除《陶真人赞》和《陶真人庙碑记》以外,李文炤和李光宝均有作关于陶真人的诗。李文炤有《观陶真人肉身》诗:“绿郁红稀踏上方,千年委蜕一龛藏。江流不尽升沉劫,树色偏遮梦觉场。盎里青冥应纵步,鼎间丹药更谁尝。鸿钧炉冶都归幻,掩骼埋胔颂哲王。”[95]李光宝有两首《陶真人庙》诗,分别是:“今日须眉榻尚温,当年肝胆世谁论。桥边鹤鹿归何处,夜听鸦灵月一材。”“象马临河法浅深,双邀返照碧云岑。英雄血性凡仙外,祠畔风敲旧竹林。”[96]“千年委蜕一龛藏”一句,一方面既说明了“委蜕”即肉身的奇异之处,另一方面又以“千年”加以形容,说明肉身的年代久远,暗指肉身的来源是陶淡。
不论是李文炤,还是李光宝,他们都是在建构榔梨肉身陶真人的历史,将其追溯到陶淡身上,并且强调陶淡隐士的形象,从而为肉身陶真人寻求合法性。嘉庆《长沙县志》陶淡传中,为了证明陶真人的身份,更是直接写道:“考《东坡集》云《晋史·隐逸传》,陶淡字处静,太尉侃之孙也。父夏,以无行被废。淡……此可为真人之证。”[97]也就是说,当肉身陶真人在榔梨出现以后,可能面临一个身份危机,即肉身是谁的问题。为什么要选择陶淡而不是别人?为什么要强调陶淡作为隐士的一面?
面对肉身来源身份的焦虑,选择陶淡作为陶真人的原型,不仅可以解决肉身身份的问题,还可以获得长沙地方传统的支持。在史志中出现陶淡的记载时,往往首先会提到“太尉侃之孙”(或太尉侃之后)。太尉侃,即陶侃(259~334),字士行,鄱阳人,晋大司马,都督荆湘八州,封长沙郡公。陶侃在长沙地区有重要影响力。3世纪初,长沙地区饱经战火。在数次战役中,陶侃不仅扮演了平定叛乱的角色,还做了不少有利于地方百姓休养生息的事。晋武帝司马炎去世后,西晋爆发了长达16年的“八王之乱”。太安二年(303)八月,河间王司马颙、成都王司马颖举兵讨伐长沙王司马乂,讨伐军入长沙城大肆抢掠。[98]同年,张昌领导流民在江夏起义,并迅速攻占宛、襄阳、荆州、江州、扬州,长沙、湘东、零陵等郡也被攻克。次年秋,张昌起义被平定。在平定张昌起义的过程中,陶侃被任命为大都护,先攻取武昌,后又挥师南下,镇压长沙等地起义军。[99]
陶侃的名字在长沙流传,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平定了杜弢领导的流民起义。“永嘉五年,湘州流民乱,推杜弢为刺史,陷长沙。”[100]杜弢,字景文,蜀郡成都人。杜弢流民起义持续近五年,长沙是最主要的战场。陶侃是平定杜弢起义的关键人物。杜弢占领长沙后,试图扩大战果,北攻武昌,陶侃时任武昌太守,“帝使侃击杜弢”,“击贼,破之”。[101]此后,“侃复率周昉等进军入湘,使都尉杨举为先驱,击杜弢,大破之,屯兵于城西”。[102]陶侃利用胜利之势,从内部瓦解起义军,收服杜弢部将王真,建兴三年(315),陶侃击败杜弢,收复长沙,“弢败走,进克长沙”。[103]陶侃死后,成帝下诏,“今遣兼鸿胪追赠大司马,假蜜章,祠以太牢”,“又策谥曰桓”。[104]陶侃不仅受到当朝的崇祀,也在以后的朝代中受到祭祀。“陶公祠自晋至国朝弘治中,邑令以祠地颇广,析其半与一贫孝廉为居,方钉匾于门,一夕大风,碎匾飞散,孝廉即还之,公之灵验矣。嘉靖间,改为惜阴书院,增堂楼号舍,以公祠其中。”[105]清代,“陶公祠,二祭,银三两”。[106]在长沙历代方志当中,均把陶侃列入名宦志中,并多有立传。长沙设名宦祠后,陶侃也名列首位。崇祀陶侃,不仅仅是他生前的功勋所致,更有政治性目的在内。陶侃平定杜弢起义,代表的是中央王朝平定地方流民叛乱,正如《晋书》的评价,“长沙勤王,拥旆戎场”。[107]从统治者的角度来看,陶侃平乱自然具有正当性和合法性。一定程度上说,历代对陶侃的崇祀已经使陶侃符号化,陶侃成为中央王朝在湖南地方确立正统性的体现。
如果说官方崇祀陶侃有政治意涵的目的,那么民间社会对陶侃的尊崇更多的是出于对他功绩的纪念。在长沙和湘潭等地,至今有陶侃的“遗迹”留存。陶侃死后,“遗令葬国南二十里”。[108]《元和郡县图志》云,陶侃墓在长沙县南23里。[109]陶公祠,在善化县城南。除陶侃墓、祠以外,还有许多其他关于陶侃的“遗迹”。在长沙,有“陶公井,公庙右”,[110]陶侃湖,“在长沙县北八里,周回七里,湖中有菱藕,今俗谓陶湖塘”,[111]陶侃屯兵处被称为“陶关”,岳麓山有陶公树。在湘潭,有“陶公山,县西七里”,[112]“陶公桥,陶公山下”。[113]唐代僧人齐己曾有《湘西道林寺陶太尉井》诗,“太尉遗孤井,寒澄七百年”。上述事实表明,地方社会对陶侃的纪念一直没有中断。
陶侃受到地方社会的尊崇,也与陶侃平定杜弢起义有关。杜弢起义的主要参与者是梁、益二州的流民。据已有研究,梁、益二州流民从惠帝太安二年(303)夏秋开始,逐步到达荆州的共有十多万户,永嘉五年(311),在湘州的流民达4.5万户。流民不仅人数众多,而且联系紧密。流民在迁住地集中居住,仍保持原县、乡、里、村的行政划分,并由益州的蜀地官员继续统治,所以他们的地缘观念非常强,并没有与当地人相互融合,土客矛盾尖锐。[114]永嘉五年的流民起义,爆发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土客冲突。“巴蜀流人散在荆、湘者与土人仇争,遂杀县令,屯聚乐乡。”[115]长沙作为流民起义后的主要活动地点,土客矛盾尤为尖锐。至今,在长沙仍流传着陶侃射莽的传说(见图1-3)。笔者目力所及,此故事最早见于康熙《长沙府志》:“元帝建武二年,妖蟒见长沙白鹤观楼隔江山洞。妖蟒每岁七月望后至楼,羽流以为天仙接引。岁一人,斋沐俟升,为徒相率拜送。陶侃引弓射喊,其炬血如雨。旦有巨蟒毙洞中,腹皆人骨,妖遂绝。”[116]类似的记载还有很多,[117]内容大致不出妖蟒变幻诱惑吃人,陶侃将其射死,拯救长沙百姓。射蛟台因之成为长沙一古迹。[118]陶侃射杀妖蟒,其实是陶侃平定流民叛乱的隐喻。元帝建武二年(318),即陶侃平定杜弢起义后三年。妖蟒象征的是叛乱的流民,诱惑当地人加入其队伍,凡是参加者都是有去无回,陶侃射死妖蟒则象征着平定叛乱,将长沙百姓从战乱之中解救出来。
陶侃不仅平定叛乱,而且还采取了不少有利于恢复生产、稳定社会的措施。王敦之乱后,陶侃“迁都督荆、雍、益、梁州诸军事”,[119]“是时荆州大饥,百姓多饿死。侃至秋熟,辄籴。至饥,复价粜之。士庶欢悦,咸蒙济赖”。[120]陶侃重视农业生产,教导部属要爱护农民庄稼,不得破坏。晋代孙盛《晋阳秋》记载:“侃练核庶事,勤务稼穑,虽戎陈武士,皆劝厉之。”[121]《晋书·陶侃传》中有更详细的描述,“尝出游,见人持一把未熟稻,侃问:‘用此何为?’人云:‘行道所见,聊取之耳。’侃大怒曰:‘汝既不田,而戏贼人稻!’执而鞭之。是以百姓勤于农殖,家给人足”。[122]故事不一定是历史事实,但仍可见陶侃对农业生产的态度。联系当时社会环境,百姓罹经战火,社会急需休养生息,勤于农事无疑是恢复生产、稳定社会的最好措施。正是由于陶侃平定叛乱、恢复生产等一系列举措,当他出任荆州刺史之时,“楚郢士女莫不相庆”。[123]
图1-3 岳麓山蟒蛇洞
资料来源:笔者拍摄于2017年10月4日。
综上所述,陶侃在长沙受到了官方和民间的双重认可。陶侃一方面因平定地方叛乱而受到官方祠祀,另一方面因维护地方社会稳定、恢复秩序而受到民间的尊崇,这成为晋代以降陶侃在长沙乃至湖南有重要影响力的主要原因。陶真人被建构成陶侃的孙子陶淡,无形中就被赋予了陶侃的政治资源和社会资源。
强调陶淡隐士身份而非肉身成圣,还与当时的祀典政策有关。嘉庆五年(1800),署长沙府知府的张五纬曾颁布《禁止淫祀糜费示》,其中提到,“本府奉委署任以来,访问长郡俗习不异岳州,独不思祝以孝告嘏,以慈告应。祀之鬼神,尚必本孝慈以昭格。孔子云: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推原其意,人必尽力于伦常,然后可以将敬于应祀之神。他如不孝不慈不爱不敬不和不睦,即家祀祖先尚且吐之不暇,非分之鬼神岂肯因其一念私媚之忱,遽为降福”,“至于邪神厉鬼,或贪血食之馨,祀典未登,断不能冒达下情于上天”。[124]虽然告示的主要目的是禁止淫祀靡费,但从告示内容亦可发现官方对民间信仰的态度,即不在祀典的鬼神“必本孝慈以昭格”,否则不应该祭祀之,因为“非分之鬼神岂肯因其一念私媚之忱,遽为降福”。毋庸置疑,张知府试图以儒家孝、慈、爱、敬、和、睦的标准来要求“淫祀”,若不符合则不应祭之。
在乾隆《长沙府志》“艺文志”中,也有杨世芳《过榔梨谒陶公叔侄二真人祠》诗:“修竹一林雨,葵江四面风。当时隐君子,今日古仙翁。自信须眉在,尤怜咸籍同。我来一瞻拜,鹤鹿许相从。”[125]杨世芳,湖北荆州人,顺治十六年(1659)为沅江训导。[126]杨作为一外地在湘为官之人,杨诗的出现意味着当时陶真人已经有了一定影响力。
不过,榔梨陶真人受到民众的信奉,主要是因为祈祷灵应。在康熙到嘉庆年间有关陶真人的官修方志中,陶真人的神迹主要在于肉身不腐之奇异,着墨较多的是作为陶淡的“安贫乐道”、归隐山林的儒者形象。与之相对应,民间对陶真人的崇敬源自其得道飞升、肉身不腐的事迹。李文炤就直言“顾世俗徒以冲举拔宅之说相矜夸”。[127]至晚到嘉庆时,陶真人的神迹日益增多。陶淡“善卜筮”,陶烜(煊)“精医术,悉天文”。不仅如此,两位陶真人从嘉庆年间开始,不断显灵。“嘉庆二十三年,榔梨市不戒于火,急祷真人,见空中有衣红袍者将袖一拂,其火遂灭。嗣后,每遇火灾,取真人袍悬挂,即灭。”如果说卜筮、治病主要在于解决个人的精神和身体问题,那么灭火救灾,无疑解救的人会更多,神力也更大。从道光年间开始,陶真人的神力更上一层。“道光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等年,明都等处,浏阳、善化等县,连岁旱灾,雨泽愆期,迎请祈祷,无不神验。”[128]水旱灵应相较灭火救灾,牵涉的范围更广,受益的人也更多,所以,陶真人的影响范围也溢出了榔梨,不仅包括本地,也影响了善化、浏阳等周边地区。显然,陶真人的神职有一个从小到大的过程,陶真人逐渐变成了可以占卜吉凶、治病救人、灭火救灾、解救水旱等功能比较完备的地方保护神。
总的来说,榔梨陶真人兴起于明清之际,与湘阴陶真人最大的不同是榔梨陶真人由肉身成圣,在士人的建构下,原型被塑造成陶淡,从而解决了身份来源的问题,并且获得了长沙地方传统的支持。
四 从湘阴到长沙:陶真人信仰的传播及历史书写
关于陶真人的历史,绕不开的一个问题是湘阴陶真人与长沙陶真人之间是否有关联。虽然后人在建构榔梨陶真人的历史中或多或少都给出了一些说法,但都无法打通二者间的关系。从东晋开始,历经千余年,直至现在,陶淡和陶真人的记载犹如历史碎片般散落在不同时期的各个角落。笔者试图把这些碎片串联起来,重新讲一个陶真人的故事。
宋代湘阴陶真人到清代长沙陶真人,是移民传播的结果。陶真人的信众,有助于我们理解二者间的关系。湘阴邓氏家族与宋代陶真人关系密切,而邓氏家族之一部分于元代迁到了长沙。《湘阴邓家坝邓氏族谱》记载:“兹览我谱,其寓湘阴祖也。但曰我祖于后唐同光二年寓金鸡、狭石都,而名号无考。传其迁长沙祖也,仅曰邓氏。二郎于元大德三年,迁长沙万寿乡,而字讳罔。”[129]湘阴金鸡都正是邓进思一族聚居之地,光绪《湘阴县图志》称邓家坝邓氏“出自金鸡山邓氏”,[130]暂且不论二者是否同属一源,可以肯定的是,邓氏从后唐(如果属实)一直到元代都在金鸡都居住,而这期间,宋代白鹤山陶真人影响广泛,邓氏在迁长沙之前必然与闻,甚至信奉之。同时,邓氏所迁长沙之地是万寿乡(清代称万寿都),即紧邻榔梨市(明道都)之地。笔者推测,邓氏在迁到长沙之时,把陶真人信仰也带到了长沙。在后文将要讨论的对清代陶真人影响颇为关键的柳氏一族,也是于元代迁居万寿都。柳氏族谱称其迁到长沙的时间是元延祐元年(1314),仅比邓氏迁居于此晚15年。
值得注意的是,邓氏于明万历年间再迁回湘阴之际,也正是柳氏在长沙崛起之时。观柳氏族谱,笔者发现,其从万历年间开始在长沙公共活动中崭露头角。两族之间是否有族际斗争?邓氏在族谱中明言,迁回湘阴的原因是“弟朝松罹罪,褫功名,家产荡尽,馆谷膳生,遂慨然变计曰:湘吾祖地也,吾其归与”。[131]一人罹罪,有必要迁居吗?什么样的罪可使家产荡尽?考邓氏自长沙孟全至迁回湘阴朝相三代中,廪生3名,邑庠生4名,贡生2名,由此判断其在当时应是绅士之家,家境不错。若是无重大变故断不会迁居。不过,由于资料缺乏,无法定论,只能说有一种可能性,即邓氏在与柳氏的争斗中失败而退回湘阴,从而柳氏取得了建构陶真人的话语权。
关于陶淡在地方志中的书写,存在从湘阴到长沙话语解释权的嬗变。
在湖南以外的宋到明的史志当中,陶淡仍主要以“隐士”的身份出现。宋代的《太平御览》、《册府元龟》和郑樵《通志》等,[132]均把陶淡放在逸民或隐逸传中。因为陶淡是江西人,所以在江西的方志中也有其记载。现存较早的明代方志,如《南康府志》《九江府志》,[133]也是将其归入隐逸人物。并且,记载的内容大致不出《晋书》的记载。所以,陶淡由隐士成为神仙,主要局限于湖南,尤其是湘阴一带。[134]
在现存的明清湖南地方志中,关于陶淡的书写先后受到了湘阴陶真人和长沙陶真人的影响。地方志中对陶淡的记载,可以揭示两地陶真人力量的此消彼长。现存的《长沙府志》有嘉靖、崇祯、康熙、乾隆四个版本,在不同版本中,陶淡的历史在不断被改写。嘉靖《长沙府志》提到,“陶淡,晋太尉侃之后,少孤,好道,饵灵草辟谷,绝欲,所穷易卜,结庐长沙临湘山,有一白鹿与居,又有二白鹤常侍左右。太康二年举家上升”。[135]与《晋书》比较,会发现有几处不同,一是《晋书》中并没有提到白鹤的事,二是《晋书》中只是说陶淡“逃罗县埤山中,终身不返,莫知所终”,但嘉靖《长沙府志》却称其是“太康二年举家上升”。显然,陶淡新出现的事迹受到了湘阴白鹤观关于陶淡传说的影响。嘉靖以后,湘阴陶真人的事迹仍不断流传,并影响着方志中陶淡历史的书写。陶淡在崇祯《长沙府志》中的记载与嘉靖《长沙府志》基本类似,出现的主要变化是由“二白鹤”变成“三白鹤”,并明确言及其“后隐湘阴白鹤山”。[136]康熙《长沙府志》更是将陶淡飞升的时间具体化,明确说是“太康二年四月八日,举家上升”。[137]从嘉靖到康熙年间《长沙府志》关于陶淡记载的变化表明,湘阴陶真人的“事迹”不仅直接影响了陶淡在方志中的书写,也在不断丰富。直到康熙年间,湘阴陶真人主导了陶淡在湖南方志中的形象。
湘阴陶真人事迹的彰显,并非系方志由湘阴人编纂的结果。《长沙府志》的编纂者一般冠以时任长沙府知府和府属各县知县等官员的名字,但实际编纂者是一些有功名的绅士。现存嘉靖《长沙府志》中,并无具体署名官员以外人员的名字。但在崇祯《长沙府志》中明确记载,是由“郡人后学吴道行编辑,郡廪生吴愉、杨德远、吴校订”。[138]吴道行(1560~1644),字见可,号嵝山,善化人。邑庠生,先后任惜阴书院和岳麓书院山长。[139]吴愉,吴道行之子,字去怫,崇祯末岁贡。[140]杨德远,字仲先,长沙人,崇祯末贡生。[141]吴不可考。可以说,崇祯《长沙府志》是在吴道行主持下编纂完成的。康熙《长沙府志》中,除署官员名字以外,提到分校者分别是,“儒学教授张维霖,江陵县人。训导陈兆玉,靳水县人。茶陵州童生,谭绍琬。长沙县生员,张应诏”。可考者只有谭绍琬,字琰卿,号屈怀,茶陵人,明崇祯时贡生。从崇祯《长沙府志》和康熙《长沙府志》的具体编纂者分析,从事人员主要是善化和长沙县人,而湘阴人基本没有。这说明两点:一是在这一时期内,湘阴陶真人的影响力较大;二是当时榔梨陶真人并未与陶淡结合或者影响力较弱,所以尽管是长沙和善化人主导的《长沙府志》,仍以湘阴陶真人故事为主。如果说《长沙府志》的编写会比较全面考虑长沙府各地(长沙县和湘阴县均属长沙府)的情况,那么《长沙县志》应该说是只关心长沙县一地了。但在康熙《长沙县志》中,陶淡的记载与康熙《长沙府志》并无多大区别。[142]
但到乾隆《长沙府志》时,陶淡的书写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即变成榔梨陶真人。除前文提到陶淡有了一个侄儿、肉身在榔梨市外,与此前方志还有一处不同,陶淡由太康二年飞升,变成了“晋太康时人”。如果说陶淡是太康二年飞升,当然不可能是太康时人。可以肯定地说,当榔梨陶真人与陶淡结合以后,陶淡历史不仅被重新书写,而且榔梨陶真人的影响力压过了湘阴陶真人。更有意思的是,稍晚于乾隆《长沙府志》出版的乾隆《湘阴县志》,更是直接把乾隆《长沙府志》中关于陶淡的内容照搬了过去,一改过去的记载。由此表明,榔梨陶真人主导了陶淡在方志中的书写。
接下来的问题是,榔梨陶真人背后的力量是谁?为什么李文炤、李光宝要建构陶真人的历史?笔者试图把陶真人放回到榔梨地方社会的发展脉络中进行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