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地域社会变迁中的广东乡村妇女研究(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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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龙母传说时期的岭南社会

岭南地处五岭以南,濒临大海,境内河流众多,早期土著多逐水而居,甚至以水为家,“疍民”即其例证。宋代文献对此有所记载,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志蛮》记载:“疍,海上水居蛮也,以舟楫为家,采海物为生,且生食之,入水能视,合浦珠池蚌蛤,惟疍能没水探取。”[3]这是描述岭南西部海洋疍民的生活状况。宋代周去非在描述中则突出疍家妇孺,“以舟为室,视水如陆,浮生江海者,疍也。……夫妇居短篷之下,生子乃猥多,一舟不下十子。儿自能孩,其母以软帛束之背上,荡桨自如。儿能匍匐,则以长绳系其腰,于绳末系短木焉,儿忽堕水,则缘绳汲出之。儿学行,往来篷脊,殊不惊也。能行则已能浮没。疍舟泊岸,群儿聚戏沙中,冬夏身无一缕,真类獭然。”[4]这一说法也为清初屈大均所继承。清初屈大均在《广东新语》卷2《地语》中说:“古时五岭以南皆大海,故地曰南海。其后渐为洲岛,民亦蕃焉。东莞、顺德、香山又为南海之南,洲岛日凝,与气俱积。”因为大海环绕,所以居民主要以舟楫为生。《广东新语》卷14《食语》又说:“广为水国,人多以舟楫为食。益都孙氏云:南海素封之家,水陆两登,贫者浮家江海。”

上述史料描述疍民的水上生活,并非始于宋代,至少从秦朝开始就已存在,“秦时屠睢将五军临粤,肆行残暴。粤人不服,多逃入丛薄,与鱼鳖同处。疍,即丛薄中之逸民也,世世以舟为居,无薄著,不事耕织,惟捕鱼及装载为业。齐民目为疍家。”[5]这说明疍民的形成与中原王朝征服岭南有关。还有一种观点认为,疍民为晋朝卢循的余部,唐人刘恂在《岭表录异》中说:“卢亭者,卢循前据广州,既败,余党奔入海岛野居,惟食蚝蛎,垒壳为墙壁。”[6]而据清代刘斯枢辑《程赋统会》卷18《外译》记载,卢亭在“广州城东南百里,以采藤蛎为业,男女皆椎髻,妇女许人,嫁始结胸带。相传为卢循遗种,故名”。无论疍民源于何时,其共通处是以水为生。直到20世纪40年代末,仅聚集在广州附近的疍民就有15万左右。[7]

疍民一般以渔业为生,世代居住在水上。黄佐在其编纂的嘉靖《广东通志》卷68《外志五》中说:“疍户者,以舟楫为宅,捕鱼为业,或编蓬濒水而居。”疍民的数量十分庞大,清代雍正皇帝曾在一个上谕中指出:“粤东地方,四民之外,另有一种名曰疍户,即瑶蛮之类,以船为家,以捕鱼为业,通省河路,俱有疍船,生齿繁多,不可数计。”[8]清初屈大均在《广东新语》卷18《舟语》中描述了疍家女性非同一般的形象:疍家“女大者曰鱼姊,小曰蚬妹,鱼大而蚬小,故姊曰鱼而妹曰蚬云。……疍妇女能嗜生鱼,能泅汓,昔时称为龙户者……今止名曰獭家,女为獭而男为龙,以其皆非人类也。……其妇女亦能跳荡力斗,把舵司,追奔逐利”。清人李调元也描写了他亲眼所见疍家女的劳动场景:“又舟人妇子,一手把舵筒,一手煮鱼,橐中儿女在背上,日垂垂如负瓜瓠,扳罾摇橹,批竹纵绳,儿女苦襁褓,索乳哭啼,恒不遑哺。”[9]

事实上,珠江三角洲地区是经过长期的自然演变而成为陆地,直到明清时期仍有部分地区尚为汪洋,康熙《顺德县志》卷首《图经·潮汐》描写:“邑以海为池,潮汐出入,一时穿贯都堡。”明末顺德陈村仍为水乡,其“周回四十余里,涌水通潮,纵横曲折,无有一园林不到。夹岸多水松,大者合抱,枝干低垂,时有绿烟郁勃而出。桥梁长短不一,处处相通,舟入者,咫尺迷路,以为是也,而已隔花林数重矣”。[10]顺德因近海而成为典型水乡,其地名也多以“海”命名,如黎村堡“南距桂畔海,北抵叠石海”。文中的桂畔海、叠石海等都暗示黎村堡临水的地理环境,水患也时常出现,“水径伦教,海趋桂畔,越鸡洲,亦直下潭洲,达横门。一遇西潦,势即汹涌,而腹背两夹巨浸,稍一阻遏,民即为鱼,水患之虑诚深。”[11]明代香山县主要由香山岛和黄粱岛构成,北部为洲岩不多的辽阔水域,但淤积已开始,南部连湾、文湾、皋兰和三灶尚是各自悬隔的屿山。香山与外界联系主要通过海道,尤以金星门、磨刀门、鸡鸣门和虎跳门为主。[12]

在水乡泽国的自然环境中,岭南早期传说中的龙母即与水有关。龙母生活在秦朝珠江支流的西江水域,因豢养龙子而出名,成为岭南民间社会信仰的重要女神。直到今天,广东各地城乡仍保存着众多的龙母庙。龙母故事最早出自南朝宋沈怀远的《南越志》,内容为:

昔有温氏媪者,端溪人也。尝居涧中,捕鱼以资日给。忽于水侧遇一卵,大如斗。乃将归,置器中。经十许日,有一物如守宫,长尺余,穿卵而出,因任其去留。稍长五尺,便能入水捕鱼,日得十余头。稍长二尺许,得鱼渐多,常游波中,萦回媪侧。后媪治鱼,误断其尾,遂逡巡而去。数年乃还,媪见其辉色炳耀,谓曰:“龙子,今复来也。”因蟠旋游戏,亲驯如初。秦始皇闻之,曰:“此龙子也,朕德之所致。”诏使者,以元珪之礼聘媪。媪恋土,不以为乐。至始安江,去端溪千余里,龙辄引船还。不逾夕至本所。如此数四,使者惧而止,卒不能召媪。媪殒,瘗于江阴。龙子常为大波,至墓侧,萦浪转沙以成坟。土人谓掘尾龙。今南人谓船为龙掘尾,即此也。[13]

《南越志》已佚,上述文字是后人辑录。从上述记载可以判断,龙母生活在今肇庆的西江流域,这与历史上岭南早期区域开发顺序相吻合。秦始皇为征服岭南就在粤西地区开凿了灵渠,显示粤西地区开发较早。作为水域社会,“捕鱼以资日给”已经成为当地居民的日常生活行为。龙与水不可分割,捕鱼又与船紧密联系,“南人谓船为龙掘尾”,这是岭南水乡生活的写照。沈怀远的记载可能接近当时的现实,但后人却对此进行了修改。刘恂《岭表录异》则记载:

温媪者,即康州悦城县孀妇也。绩布为业。尝于野岸拾菜,见沙草中有五卵,遂收归置绩筐中。不数日,忽见五小蛇壳,一斑四青。遂送于江次,固无意望报也。媪常濯浣于江边。忽一日,鱼出水,跳跃戏于媪前,自尔为常。渐有知者,乡里咸谓之“龙母”,敬而事之。或询以灾福,亦言多征应。自是,媪亦渐丰足。朝廷知之,遣使征入京师。至全义岭,有疾,却返悦城而卒。乡里共葬之江东岸。忽一夕,天地冥晦,风雨随作,及明,已移其冢。并四面草木,悉移于西岸矣。[14]

刘恂将温媪的籍贯由端溪改为悦城,抹去了温媪捕鱼的踪迹,将其描述成以织布为业的“孀妇”,又将原来在水岸遇一卵变为在沙草中发现五卵。但刘恂表述中的“野岸”“东岸”“西岸”等,以及温媪常在江边浣洗,还是露出了水乡生活的特色。《南越志》记龙母为秦始皇时人,对其家庭模糊处理,以致有始皇征召入宫,由水路前行;而《岭表录异》却含糊改为没有时代的“朝廷”,入京师路线不详。且温媪会巫术,“或询以灾福,亦言多征应”,而巫术活动正是秦汉岭南的主要风俗之一。此点笔者稍后再讨论。

龙母与秦始皇、与水的故事元素,因为历史久远,被明清时期广东士大夫所承袭,屈大均说:“龙母温夫人者,晋康程水人也。秦始皇尝遣使尽礼致聘,将纳夫人后宫,夫人不乐。使者敦迫上道。行至始安,一夕,龙引所乘船还程水,使者复往,龙复引船以归。”他考证,“夫人姓蒲,误作温,然其墓当灵溪水口。灵溪一名温水,以夫人姓温故名。或曰‘温者,媪之讹也。夫人故称蒲媪,又称媪龙’。”[15]即认为龙母墓在水口,灵溪因此改温水。历代士人总是将“龙”和“母”联在一起,水始终是故事的主旋律。龙作为中华民族的图腾起源很早,水也是中华民族进入文明社会的主要标志之一,传说大禹治水即是典型。

龙母信仰可能在唐代才出现,宋初其事迹更加有象有征,康熙年间,龙母的父母、姐妹也清晰起来,甚至与龙母相关的具体时间也明朗了。[16]唐宋正是中原文化与岭南文化接触的蜜月期,龙母被中原王朝纳入到国家敕封的神灵行列,唐代天祐初年封龙母为永安郡夫人,第二年又改为永宁郡夫人,宋代元丰年间又敕封其为永济夫人,龙母祠为永济宫,大观年间又改称孝通庙。[17]人们在祭拜龙母的过程中会潜移默化地接受中原文化。龙母传说反映了百越族群与中原文化接触冲突的侧影,“龙母是百越族群中生活在西江中游的一支氏族的头领,大约正处于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过渡的前夕”。此时西江中游一带已由渔猎经济向农耕定居转变。[18]从唐代开始,龙母被王朝纳入祀典,取得正统地位。明以后,士大夫又在正统化基础上添加了历史和地方的话语,传说龙母姐妹三人,龙母居中,后又与邻居四女结拜为姐妹,故有七姐妹的由来。这一传说可能与珠三角流行女子结拜“金兰”习俗有关。[19]当然,龙母结拜七姐妹的附会,又可能与广东乞巧习俗有关。这种风俗盛行于广东乡村社会,每个村庄都有姑娘们自愿组合的“拜七姐会”,每人集资若干,五六月间就开始筹备,她们在闲暇时巧制各种展品,届时展览。[20]

人们将龙母传说与秦朝联在一起,可能意味着当时岭南社会与中原相比仍十分荒蛮,女性是户外劳动的主力,抑或也可以理解为女性在家庭中处于中心地位。而龙子对龙母的一度反抗以及朝廷的召唤,则可能隐喻男性对母系控制的抗争。与中原传说的母系社会相比,岭南地区或许因为水乡的缘故,定居的农耕社会始终与流动的渔猎社会并存,直到宋元,珠三角地区仍是以海洋文明为主,疍民成为后来上岸争夺居住权的主要力量。[21]在此之后,岭南女性经过历代的不断改造,才渐渐完成了与中原传统文化的磨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