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媒介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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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对倒叙事:香港后现代电影和小说的融合剂

对倒叙事开辟出小说与电影跨界的通道。王家卫是香港典型的作者导演,善于自编自导自创。他擅长营造电影镜像时间、空间、声画的对倒创意,呈现难以言明的错失心理对倒创意,这灵感来自于刘以鬯的对倒小说。然而,王家卫不取小说的情节和人物,只取对倒的意念和形式创意;求神似,而不求形似,这完全改写了传统的电影改编概念。王家卫也受启发于欧派灵魂电影的分身、生死、三色的对倒创意。香港艺术家创设多元的港派对倒叙事,能为后现代电影和小说发展贡献出新的创意。

一 镜像时间的后现代对倒花样

化用时间,能创造出哪些对倒叙事?叙事呈现时间和空间中的一连串事件。海德格尔论述过时间的重要性:“存在是借时间性而站出、显现和在场的。”[1]王家卫善于拿捏揉搓时间,幻化出多彩对倒花样,一如魔镜、万花筒。一刻客观时间与永在主观时间的对倒。王家卫将凝固定格的时间零作为电影《阿飞正传》的叙事扳机。一开场,阿飞旭仔引导苏丽珍看时钟:“在1960年4月16日下午3点前一分钟,我们曾经在一起,我会记得这一分钟。我们就是这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你无法否认的事实,因为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你是无法否认的。”阿飞勾女自有绝技,不与人同。他不送物质之礼,十克拉钻戒鸽子蛋之类;而送出个“时间零”,竟无师自通地懂得时间的玄妙,一刻转化为永在。客观时间,记载物体运动标志的周期变化,可用钟表度量。主观时间,其实是人类意识的流逝感。伯格森的《创造进化论》创设“绵延”(durée)概念,即只有通过直觉体验到的心理时间,才是真正的时间,其像河水川流不息,互相渗透,交汇成永远处在变化中的运动过程。阿飞将一分钟绵延刻写于苏丽珍心中,彻底击中、诱惑了她。她将这一分钟看作长情的誓言;而无心无肺的阿飞却只将之当做一分钟的热血,并不永在。当世爱情早已变成液态,流动变幻不定;再没有固态的爱情,固若金汤,天长地久。不想结婚,成为阿飞一年后分手的藉口。阿飞一分钟的液态爱情,彻底毁灭了苏丽珍固态爱情观的崇高感。经过长久的伤痛恢复,直到片中,她才能下定决心,从这一分钟起,遗忘绝情的阿飞。有意思的是,片尾拼贴了看似无关的一分钟,作为续集宣传。谁想歪打正着,梁朝伟演无名赌徒出门,极富表现力。这一分钟反客为主,成为主戏,其意义至今仍像悬案,引无数观众竞相猜。无名阿飞死去,自有其他无名者粉墨登场,取而代之。后来,该无名氏化身为电影《花样年华》和《2046》的作家周慕云,扮演者梁朝伟也由低谷走入辉煌的演艺人生,进入与王家卫合璧的黄金期。《阿飞正传》全片再现三个一分钟:片头,铭记一分钟;片中,忘却一分钟;片尾,错接一分钟。实在久远与虚幻一刻互为倒影,为全片奠下深刻的忧伤,就像被养母和生母抛弃的阿飞,自认作无脚鸟:“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永在的无脚鸟只属于天空。当有立锥之地时,即是死亡的一刻。其实,所有人都像无脚鸟,必须无时无刻地飞翔,挣扎求存。时间的一分钟意象,空间的无脚鸟意象,成为《阿飞正传》的最佳标记,让观众铭记。王家卫成功地将客观与主观时间对倒并置,将客观时空主观化,呈现心理时空,别具一格。

铭记与忘记、保鲜与过期的对倒交错。王家卫电影既通过准确数字来铭记时间,又模糊时间来忘却;应忘记的,刻意铭记;要铭记的,选择忘记;越想抹去回忆,越回到过去。港人的生活节奏快速,进取时,要刻守时间,赚取时间;失意时,又宁愿模糊时间,忘却时间。铭记或淡忘,构成多样对倒。《东邪西毒》说:人的烦恼太多,是因为记忆太好。《重庆森林》以保鲜与过期对倒贯串主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什么东西上面都有个日期,秋刀鱼会过期,肉罐头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警察223何志武在女友阿May提出分手后,期望用数字保鲜:“从分手的那一天开始,我每天买一罐5月1号到期的凤梨罐头。因为凤梨是阿美最爱吃的东西。我告诉我自己,当我买满30罐的时候,她如果还不回来,这段感情就会过期。”223刻意记住时间,来证明对爱情的坚守。结果,赌博失败,223终于明白,“在阿May的心中,我和这个凤梨罐头没有什么分别。”爱情,被解构为凤梨罐头一般的物事。失意的223,想在日出时让恋爱终结,寄情于另一场时间博弈:“由这一分钟开始,第一个进入酒吧的女人,我就会喜欢她。”结果,警察碰上了毒枭女人,这女人贩毒,却被一伙印度人骗走毒品,陷入惨境:“罐头上的日期告诉我,我剩的日子不多,如果我找不到那班印度人,我就会有麻烦……”她以惨败告终,只能选择忘却时间,堕落,弥漫着颓废的美。偶遇,让时间的博弈对倒生出匪夷所思的力量。失恋,让人对保鲜与过期有刻骨的体验。保鲜属于时间零的时刻,过期则为时段,让时刻去追求时段,人注定要绝望。其实,保鲜的唯一办法是永远得不到。后后现代的爱情,也许是气态的,趋于消失。因为每个人都足够强大,不需要别人的支撑,就足以生存;心灵也足够强大,能忍受绝对的孤独;生育科技也足够发达,不需要男欢女爱,就能传宗接代,机器帮助人类完成了一切。

中国黄历与西洋历法的对倒互衬。王家卫电影多以阳历纪事,精确时间符号可作礼物、节点刻度、个性标识等。影片取名《2046》;宁说“57个小时”,而不说“两天半”,用“4600秒”而非“一个多小时”,用“155个星期”而非“近三年”,用个体认知来代替大众认知,体现出后现代人的疏离与自闭。不同于个体时间的刻意呈现,社会时间呈现则随意。如《春光乍泄》电视播报邓小平逝世,《花样年华》播放1966年戴高乐总统访问柬埔寨的影像,作为背景,简笔带过,涂抹点时光颜色,打上点历史烙印。《东邪西毒》却只用中国黄历,作为场景转换的关节点:“十五日,晴,有风,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有血光,忌远行,宜诵经解灾”,“黄历上写着失星当值,大利北方”。以黄历术语印证命相,一旦人物有违禁忌,必出现麻烦。“孤星入命”、“尤忌七数,是以命终”,仿佛人能按神谕操纵一生。中国黄历不仅指涉时间,而且携带时运、喜乐、禁忌等诸多符号,带有神秘性、形而上学特性。不管是西毒,还是东邪、洪七、慕容嫣,都错失了所爱,并让爱自己的人悲痛欲绝。影片切割多个人物独语,多线交错,成为错失忏悔的内心独白群像,形成了多重对倒。王家卫以西洋历法记事刻心,以中国黄历记位刻命,营造出中西时间对倒镜像。

过去与未来的对倒错织。影片《2046》,以时间为题,思考香港回归50年后变成什么样,成为叙事触机。2046符码隐喻多重对倒。第一,2046是时间概念:在通往2046的火车上,1224与1225的接口处是最冷的,需要两人在一起互相取暖。1224与1225,隐喻圣诞节平安夜,周慕云与每个女人的纠葛都发生于此际。时空在此交汇,向过去和未来扩散。第二,2046也是空间概念:周慕云死守2046房间,因其承载了回忆,就像注定无法逃离的监狱:它是《花样年华》周和苏的幽会之所,也是《2046》白玲的栖身之处,周的旧相识露露丧命之地。《2046》是阿飞三部曲的第三部,此周慕云既有《阿飞正传》旭仔的放荡不羁,轻狂任性,也有《花样年华》周慕云的拘谨怕事,死要面子,实是前两者的集合,一体三面。第三,2046也是周慕云所写的小说:王老板女儿反复问周慕云,“这个世界是否有永远不变的东西?”为答此问,周慕云写成《2046》小说。第四,2046还隐喻冥府:它是开往未来火车的神秘终点站:“每个去2046的人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回他们失去的记忆,因为在2046这个地方,一切事物永不改变。没有人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没有人从那里回来过。”如果说,鲁迅《狂人日记》的狂人非狂,刘以鬯《酒徒》的醉汉非醉,意在反叛现实困境;那么,王家卫《2046》思考生死对倒,反省人类向死而生的苦况。王家卫仅仅用“2046”符号,就黏合了过去与未来,不仅铭刻周慕云和女人们纠缠的过去时空,也想象2046年的未来科幻时空,打破自然顺序的时空流变,机智地再现混沌的心理时空状态。

二 镜像空间的后现代对倒

电影不仅可以开拓时间对倒创意,人事反向交错,回忆与期待对接;也可以开拓空间对倒式样,光线与色彩、声音与画面等电影语言对倒交错,[2]上下场镜头蝉联错接,对倒镜像呈现于细节局部和整体空间建构之中,其空间蒙太奇与其说呈现连续性,毋宁说是同时性。

被表现空间与未展示空间的对倒。未展示空间,使缺席的空间变成在场,“未展示空间会获得几乎与被表现空间同样大的重要性”[3]。《花样年华》[4]讲述两家租客比邻而居,因有一对出轨,导致另一对同病相怜。出轨故事早已被讲烂,王家卫将出轨男女逐出屏幕之外,不给正脸,置于取景框外,成为外场景,私情被遮掩,为最小化再现,挑起了观众的好奇心。该片重点再现未曾出轨的双方,对周暮云与苏丽珍之间似有若无的意绪,进行最大化再现,成为在场空间。上半场,反复拍摄周苏的对倒;各自搬家具、上下楼,迎头相遇。每天的相逢就是错过,欲说还休。他们的配偶只有背影和声音。下半场周苏开始接触,互扮角色,试图弄清那潜在的外场景真相。而配偶们则连背影和声音都消失了。电影再现四场模仿戏,周苏企图穿越空间,使缺席的变成在场,探测配偶的真相,却只能是徒劳。但两人自身却日久生情。出墙与不出墙,构成两对男女情爱纠葛的对倒分水岭:周苏力避陷入像别人影子般的偷情漩涡,以“发乎情、止乎礼”告终。全片运用在场与缺席的对倒镜头,在电影内外形成了虚实、有无的倒影。

遮蔽空间与留白空间的对倒。遮蔽镜头是王家卫的招牌风格。他喜用前景物体或黑幕部分,遮去近三分之二的画面,让观众专注于那三分之一的画面:高跟鞋行走、纤手抚摸黑马、纤足与水影、杏眼传情、毛巾滴泪等,并促使观众积极想象被遮蔽的画面。《2046》仰拍宾馆外的阳台,天空总被霓虹灯招牌霸占切割,广告牌像鲨鱼嘴一样,吞噬掉角落的女主人公,隐喻其不过是阁楼上的女人,向往自由而不得,男女主人公试图沟通亦不可得。王家卫电影场景的狭小空间感,隐喻后现代港岛的斗室境况,再现生活空间的局促压抑。王家卫用写意山水画的留白法再现意境,空镜头缓缓摇过街角的面摊、陡峭幽暗的狭长楼梯、墙角医治哮喘的街招,拍出幽深哀怨的戴望舒的“雨巷”韵味。留白凝镜适合于表达欲说还休、扑朔迷离、缠绵悱恻,以虚代实,无形代有形。正如中国古典旗袍符码意蕴,既是淑雅与风情,也是戒尺与规范。李安《色|戒》运用情爱、旗袍甚至谍变等符码,重塑旧上海,在含藏与直露、疏密处理方面,可谓取法于王家卫。

稠密外景与荒漠斗室对倒。王家卫电影空间两极分明,外景多为人流涌动的社区空间:食肆、酒吧、快餐店、车站、地下通道、地铁、电梯、街道……具有流动性,公众性。内景多为独处私密空间,封闭狭小、阴晦而少阳光。人物多租屋而居,如周慕云、《堕落天使》的杀手和经纪人。租住,暂时借来的空间,让人产生无归属感、不安全感,难以找到存在感、意义感,隐喻港人的移民特性——国际都市的人心沙漠。《东邪西毒》中苍茫无垠的荒漠,是稠密都市空间的对倒影像。王家卫电影并置内外空间场景,也多为了再现喧嚣中的孤独。如《重庆森林》有个经典的虚实对倒镜头:前景聚焦于主角,背景是如织的行人,晃动虚像,匆匆而过,像条影像的河;人来人去,各有轨道,无法交集;密集的空间却让人倍感孤独。王家卫塑造心理文化空间对倒,真实再现后现代城市的空间感悟。

失语空间与聒噪空间对倒。王家卫电影人物语言相映成趣,或沉默少言、失语哑巴;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堕落天使》运用对倒法,让失语者和唠叨者遇合,碰撞出故事。金城武饰演的哑巴阿飞自称五岁时吃了过期的凤梨罐头,再不能发声;实际上,其内心一直聒噪不已。他半夜三点到别人店铺里,给死猪捶背、按摩,上蹿下跳,上演哑剧;但是旁白声音却格外饶舌,称要自己做老板,认真做生意,为夜取职业行径,辩护得像模像样。杨采妮饰演的陌生女人因为男朋友背叛自己,和司徒惠玲结婚,而备受打击,感到彻底的悲痛孤独;内心变得空空荡荡,而语言上却表现得唠唠叨叨。她四处出击,歇斯底里,一路扰攘,寻找“金毛玲”,报复泄愤。有意思的是,她竟然能读懂阿飞的无语手势,视之为知音。两人同仇敌忾,发明出各种泄愤之道,结果陷入一片混战之中。王家卫再现失语者和唠叨者,这些对倒人物有本质相通点:内心孤绝,与外界交流存在障碍,明明渴望与人沟通,却无法将内心展现出来。影片《2046》中王菲饰演的王老板女儿,初遇日本男友,急切为之回答问路,粤语语速快,口齿何等伶俐。后来,父亲反对其与日本人恋爱,她自知前途无望,面对男友的询问,始终无语,只能以美目传情,无法言传。后来,日本男友回国离去,她却咿咿呀呀地讲着日语,自言自语,变成了聒噪者,对倒映衬出绝对的寂寞,打动人心。快语、失语、错语之间,形成了精彩的多重对倒。

画面与光影的对倒。《花样年华》的对倒画面,在于反复拍摄镜子、影子,营造多重镜像,重重叠叠,互为倒影。除此之外,其他画面也着意营造光影对倒,如苏周在各自居所,靠墙而坐,收音机播放着影片《长相思》里周璇演绎的插曲《花样年华》,这是陈先生去日本公干给太太苏丽珍点歌祝生日快乐。镜头从右至左,摇移的节奏平稳而连贯,透视男女主角含混的表情、绝望的肢体语言。两人均为侧面受光,黑白色彩,仿佛剪影,再现人物汹涌澎湃的感情,饱受压抑,暗示出两人只能相背而离的无望爱情结局。洛枫[5]和郑迦文[6]都分析过这经典画面。另外,还有错置的声画对接。苏苦苦追问男人是否在外面有女人了,男画外音否认,后经不起追问,招供。女扇耳光,男音却说:“你怎么可以打得这么轻!”令人愕然。镜头移动,揭开谜底——原来是苏周这对伤心人在预演揭穿真相的时刻,寻求对策,各自疗伤。错置对倒,出人意表,震颤观众心灵。

图1-1 《花样年华》剧照

声色对倒。《花样年华》以色衬心:蓝色调大多在户外,隐喻落寞沉寂;红色调大多在酒吧、餐厅和厨房,旗袍频换色彩斑斓、卧室壁纸花色、旅馆走廊窗帘艳红,色彩华丽饱满,隐喻躁动不安[7]。《发条橙》也善于用色;前半部分暖色——橘色,粉红,红色,映衬主角的性和暴力;后半冷色——蓝灰,映衬主角的结局凄惨;橘色象征残暴、躁动,蓝色暗示机械、心寒。《花样年华》以曲衬心:当男女主人公情绪波澜起伏、或落寞孤寂时,Yumeiji’s theme响起,旋律骤至高潮又迅速滑落,展现饰演者梁朝伟和张曼玉优雅如华尔兹般的肢体语言,让人感到悲凉孤绝。这种缓慢、孤寂的优雅韵味,在快节奏时代,已经被速度谋杀殆尽。王家卫表达错失拒避的意绪,再现百无聊赖的孤独角色,总伴随着哀怨缠绵的音乐。[8]《重庆森林》播放歌曲《梦中人》的时刻特别:一是王菲所演女角的视线穿透了快镜中的人群,而定点聚焦、凝视663喝咖啡;二是其偷闯663居屋,梦游般独自打扫并吟唱该曲,663是她的梦中人,她自己也是梦中人,如歌曲California Dreaming[9],摇滚式音乐叙事跟人物的心境吻合。导演和配乐大师绝配,基耶斯洛夫斯基和普列斯纳(Preisner)堪称经典。罗展凤指出,“普列斯纳的音乐以沉重、哀怨见称,带着强烈的宗教色彩,隐含超脱尘世捆绑的升华欲望,隐含形而上的哲思意味,这和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哲学不谋而合。”[10]刘婉俐以跨媒介角度论述:“听Preisner的音乐,感觉很像看画,里面有很多的留白与呼吸,用休止符与各个声部的对应来呈现,需要驻足仔细聆赏,如同看画时要不时调整步距,来观看光影的浓淡分布……”[11]因为失语,所以音乐。音乐为电影语言增色,正如文学与电影融合,为人类表情达意增添新的一笔。

三 难以言明的错失:小说与电影的心理意念对倒

无以名状,难以言说,言不尽意,这是古往今来舞文弄墨者的普遍困惑。虽说后现代电影整合了多种媒介优势,实现了时空叙事创意,但操弄镜像的导演,也有难以叙事的焦虑。在更深层的思想叙事层面,小说和电影如何对倒借鉴?小说叙事用笔头,电影叙事用镜头。用电影语言叙述思想,最好摆脱小说情节人物的叙事套路和思维模式,发挥电影逻辑的最大美学价值。王家卫和戈达尔、希区柯克、杜鲁福、马丁·西科塞斯等一样,都是当之无愧的电影作者:电影虽是集体创作,但本质上是导演产品,呈现导演个性,主题风格具有连贯性。自1988年至2013年间,王家卫拍制了11部电影[12]。其中,《花样年华》和《2046》,得灵感于刘以鬯的《对倒》和《酒徒》。作家和导演有趣对倒:王家卫出生于1958年,5岁赴港,自称上海制造,香港加工;刘以鬯出生于1918年,30岁赴港,可谓上海奠基,香港发展。刘以鬯,香港文学的教父,比王家卫足足年长40岁。虽说上海与香港都是他们人生和创作的双城记,但两者如何跨越年龄和媒介的鸿沟,实现小说与电影的跨界?

图1-2 《对倒》小说封面

因对倒邮票符号,刘以鬯顿悟出小说的“对倒术”,写成《对倒》,独辟蹊径地首开叙事述情的对倒创意:人物情节平行,并行不悖;老少浪游街头,所见所思具有影像性和画面性。其开创的“对倒叙事”有多重意蕴。

对倒是耦合式关联。刘以鬯拼贴叙述移民老者淳于白,本土少女亚杏,老少的年龄层次和人生方向迥异,之所以并置,不因血缘、朋友关系;不因人生际遇的因果关联;也不因对比,既无本质差异,也无阶级对立;而只是因为偶遇:在某时间点上,两人命运交叉,到了卡尔维诺式的“命运交叉的城堡”,且只有片刻关联,就又回归陌路。两人偶有交集:在旺角、弥敦道、西洋菜街,分别听到路人谈论金铺劫匪;前后碰到穿“真适意”牛仔裤的瘦高靓仔;先后遇到瘦子训斥男童,不许吃雪糕,不许要阿妈;同时看到一出车祸。《对倒》并置路人甲,路人乙,不靠逻辑关系组接,而靠“耦合”——即两实体相互依赖于对方,只有少许量度。全书打破了男女相遇必有爱情的传统套路。

对倒是叙述视角的正反对接,意识流动的交叉聚焦。老者视角以追忆为主:上海与香港、港币与美元、旧楼与新楼,偶遇的美丽不再美丽、离婚后儿子去了美国、朋友陷入二奶怀孕的烦恼……满腔怀旧心,对倒纷呈。少女视角以幻想为主,满怀未来梦,梦想成明星,嫁高富帅,多为无定向思绪,敏感于嗅觉与视觉。两人游踪同向而行,意识逆向而思,接受信息不一,被叙述者拉郎配,曝光亮相,奏响不和谐和弦。小说交叉描述老人的三次冷笑——看到妇人皮鞋被黑狗尿淋湿、望着被男子敲诈的女子背影、见到银幕的婚礼。根据对倒原则,也交叉叙述少女三次热笑——幻想自己穿上婚纱、上了银幕、录了唱片。小说分别描述少女三次照镜,幻觉自己美如天仙,比明星陈宝珠姚苏蓉更美,凝视自身裸像,甚至与镜我热吻。对应叙述老人三次凝镜,回忆旧事,发觉自己皱纹加深,白发增加,镜我仿佛他者,惨不忍睹,让人惆怅。镜子与寂寞如影随形,如刘以鬯的短篇《镜子里的镜子》所云:“忽然感到无比的寂寞,仿佛四壁皆是镜子,见到的只是自己。”[13]老少皆自怜,赞誉贬损,真实自我与想象自我不一。相比而言,全文对老者的心理透视比少女的更翔实真切,更理解宽容老者,而贬斥误解少女,因叙述者视角等同于老者视角。刘以鬯创作该作时,年过半百,拟为颠沛流离的老者立此存照,然内容庞杂,虽有千万笔而难描其一。于是,借少女的没心没肺、盲目乐观,凸显老者复杂难言的感慨系之,将之照了个透亮,心有戚戚,弥漫悲凉,言说方式以少胜多。对倒如对镜倒影,互相了了。

对倒是空间结构营造。《对倒》有中长篇对倒:1972年在《星岛晚报》长篇连载,细节更丰富;1975年改成中篇,发表于《四季》2期。两作都以偶遇作为小说的建筑空间结构,但中篇比长篇而言,结构更严整。长篇共64节,拦腰截为两段:前半16节,单节讲男,双节述女;直到第17节,两人不期然地在电影院相邻而坐。少女因老人见婚礼而发笑,斥之为老色狼;实际上,老人嘲笑人们把结婚当做幸福开始。从第19节起,单节讲女,双节述男,两人各奔南北,各自反刍白日所思,夜有所梦。中篇共42节,1~15节场景交错,老少各自行走,时间一前一后;16~18节场景交互呈现,时间对等;19~22节,场景顶真蝉联过渡,时间交接;23~30节,两人出现在同一时空;31~42节,各奔东西,再次陌路。虽各自做梦,但少女进入老者的梦境。

对倒是起兴、蝉联的蒙太奇连缀并置。运用“比兴”法,创造对倒意象。每处细节均有深意:两只麻雀各飞东西;素不相识胖瘦路人,就金铺被抢发通感慨后,各奔南北;母亲拿剪刀剪虾,既是剪梦,让幻觉中的亚杏回归现实,也隐喻剪入下一场景;有时只用一句话串接上下场景,如“救护车来到,使这出现实生活中的戏剧接近尾声”,顶针蝉联。整部小说有人物而无故事,采取不介入叙述态度,不用讲述法,而用展示法,冷眼看生死,串联人生碎片。综合起来,刘以鬯《对倒》的老少偶遇,耦合,对倒叙事多以对比为根基:

对倒思维贯穿刘以鬯一生创作。如其《黑色里的白色 白色里的黑色》、《白得像雪 黑得像墨》、《大眼妹和大眼妹》、《他的梦和他的梦》等。2000年,短篇《我与我的对话》,从姚雪垠和徐速写一男三女故事,成为畅销小说,由此想到要写一女三男故事,如萧红与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对倒》与其他小说也形成对倒呼应。刘以鬯1962年的现代意识流小说《酒徒》[14],早有对倒萌芽:叙述酒徒作家自我的一体两面,醒者与醉者对倒,意识与潜意识对倒;清醒之时,指点文坛,高谈文学现状与困境;酒醉之时,梦境连连,自甘堕落,大写庸俗小说。《酒徒》半醉半醒的自我对倒,两者因果联系较为明显,酒醉是酒醒的反照镜像;发展到《对倒》,更强调非理性、非逻辑联系的对倒式镜像叙事,生出后现代小说况味。

王家卫改编电影不喜欢照搬原著。《花样年华》舍弃原作的情节和人物,只吸取对倒精髓,并选取三段选文,置于头、中、尾。开幕出现竖排诗行,定格九秒:“那是种难堪的相对,她一直羞着头,给他一个接近的机会。他没有勇气接近。她掉转身子,走了”[15],这像诗意的桃花源入口,是电影发展的核动力。此话出自原著第九节,老者以回忆做燃料,忆及20世纪30年代上海,那红衣的初中女生,让人眩晕的微笑、情怯的撤退、错失的追悔莫及。后两段选文均出自第七节的独幕戏,选址在南洋式餐厅,老人观赏各色人等上演故事:父子斗气,女人谈炒楼,阿飞与飞女扭做摔跤姿势,两中年男子谈公交车上的劫匪,以布袋求捐款。老人看到墙上的巴刹油画和奎笼稻草画,想到新加坡和马来;听到姚苏容的歌曲,想到曾在上海舞厅听吴莺莺唱《明月千里寄相思》:“这靡靡之音,像一把刷子,刷掉了从雾都带回来的朴素与严肃。”[16]往事不可追,小说和电影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刘以鬯笔下老少,追忆逝去的昨天,幻想美好的明天,无法直面现实;王家卫电影人物也常感到现实压抑,成为现实受害者,因严峻社会现实带给人无奈绝望、逃避感。两者均让人感同身受。

王家卫电影《花样年华》开辟出太极对倒叙事:再现男女的情感对倒,周慕云与苏丽珍、周太与陈生两对男女的错恋,不知不觉地滋长,还以苏丽珍老板与情人关系加以映衬,且用心设置皮包、领带、中西餐喜好、代入角色演戏等各种细节对倒,细腻铺排多对恋情的此消彼长,呈现永动之势。全片不带道德审判,而呈现不可道,呈现混沌一体的太极状态。王家卫善于呈现偶遇错失的对倒意念。《花样年华》以对倒意念为主线,精于难言意绪的细腻把握,铺排情爱的进退失据、柔肠百转、天人交战,丝丝入扣,营造若即若离的氛围。最终,两人不堪情的负重,擦身而过,解构了传统的大团圆结局叙事。古人细描不期而遇:“暗里回眸深属意”;“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诗经》咏叹:“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文字透着欣喜、愉悦、坚贞、宗教般的简单信念。到了现当代,施蛰存《梅雨之夕》(1933)细述男子对邂逅的绮想遐思,一厢情愿,一刻钟情。张爱玲的《封锁》(1943)设置非常态处境,为男女主角制造邂逅机缘,将之解构为爱情的滑稽模仿剧。王鼎钧形容:“错过是可以美丽的,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17]王家卫则告诉我们:“爱情这东西,时间很关键,认识得太早或太晚,都不行”;“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All Memories are Traces of Tears)(《2046》);“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人都不在我身边,如果能重新开始那该多好啊!花什么时候开是有季节的,马贼什么时候到却没有人知道”(《东邪西毒》)。偶遇错过,失之交臂,这是人所共有的集体无意识,最容易拨动观众的心弦。

王家卫善于创造掠肩之缘的对倒意念。影片《重庆森林》采用以拼盘式组接法,开创出新空间结构形式。警察223与663本不相干,拼贴两者,只因一句话而衔接:“阿武想追求的女人,却喜欢了另一个男警察。”王家卫喜欢反复叙述擦肩对倒:“每天你都会有机会与人擦肩而过”;“我们最接近的时候,我跟她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57个小时之后,我爱上了这个女人”,但这女人另有所爱。《重庆森林》金城武扮演的警察说,“人与人之间也许近得只有十分之一厘米的距离,但他们仍然无法了解”。《堕落天使》金城武扮演的阿飞说:“绝不放弃任何和人摩擦的机会,虽然擦得衣服都破了,也没有擦出火花。”人潮汹涌,近在咫尺,心若天涯。靠得越近,心灵越远。人际缺乏沟通,无法相知,情感只能单向交流:梁朝伟对着毛巾自言,金城武对罐头独语,流泻难言的意绪。刘以鬯也反复咏叹城市孤寂感,众声喧哗,倍觉寂寞。王家卫影片标题并置“重庆”和“森林”,两个空间乍看毫无关联,实有深意:在人群的肉身森林中,我们失语;在建筑的钢筋石屎森林中,我们无根。这些后现代社会象征符码,扣准了时代的命脉。电影改编有三种对倒方式:忠实改编(faithful adaptation)、无修饰改编(literal adaptation)和松散改编(loose adaptation)。[18]很多人都说,一流的小说改编拍不出一流的电影。1987年,张少馨拍成“小说家族”电视系列之《对倒》,也叙述老少偶遇,也采用老少平行交错蒙太奇,再现底层草根苦况,挣扎求生存求出路,呈现杂乱的世相,但太过写实、直白,少了回味。2011年,有人将《酒徒》几乎原样搬上银幕,拍得好看,可惜未能像《花样年华》般引起轰动[19]。王家卫取法于一流小说,但只是取骨而非取肉,取神而非取形,终于化成一流电影。刘以鬯和王家卫都擅长诗化、心理叙事,将语言与镜像发挥到极致。《花样年华》巧得对倒神髓,将“镜花水月一场空”拍得一咏三叹,将对倒法发扬得淋漓尽致,在时间营造、镜像空间、心理意念等层面拓展;除借用作家的诗化文字、精彩的灵感意念,构成电影语言的多彩画面,还巧用音乐营造氛围,构成声色电影语言,将镜头未能展现出的韵味呈现出来,丰富电影质感。鼐康认为,“王家卫的成功在于想象、象征、隐喻、情绪和氛围”[20]。王家卫巧妙地破除了电影与文学改编的魔咒法则,创造出介于叙事艺术和叙事思想之间的电影。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中指出,叙事家大致有三种:“一是流俗的叙事家,只能感受生活表层中浮动的嘈杂、大众化地运用语言,不乏讲故事的才能;二是叙事艺术家,能够在隐喻层面感受生活,运用个体化的语言把感受编织成故事叙述出来;三是叙事思想家,不仅在生活的隐喻层面感受生活,并在其中思想,用寓意的语言把感觉的思想表达出来。如基耶斯洛夫斯基是用电影语言思考的大思想家,用感觉思想,用身体思想,而不是用理论或学说,对时代生活带着艰苦思索的感受力,像一线恻隐的阳光,穿透潮湿迷蒙的迷雾,极富感性的语言,带有只属于他自己的紫色的在体裂伤。”[21]王家卫是思考的哲人,其电影母题反复咏叹邂逅错失、错过错位,琢磨人与人的失之交臂,执迷于言说无以名状的体验,追逐逝去的时间、挽留逝去的美、表白未曾说出的心底话,掌握没法掌握,言说难以言说,叙述不可叙述。其创造对倒叙事,双线格局,演绎平行交错蒙太奇,营造如梦想象,谋求从叙事艺术家向叙事思想家蝶变。

四 难以言说的镜像言说——王家卫与欧洲电影的对倒叙事

王家卫电影的对倒叙事,也深得欧洲意识流、心理电影的精髓。他多次提及心仪导演杜鲁福、基耶斯洛夫斯基、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后者以晦涩、抽象、深奥而又神秘的特质著称,无论在意大利还是瑞典,都在拍魂牵梦绕、无以名状的乡愁。王家卫电影与欧洲新浪潮现代电影形成了对倒关系:有所继承,但在后现代性和东方诗性方面,有所超越,形成了新气象。

“新浪潮”电影反叛好莱坞电影的戏剧效果、因果叙事的故事化倾向;而用无逻辑事件组合打乱情节结构,题材日常化,场景真实,拍法随心,故事不求有序,表演生活化,颓废无拘,剪辑节奏快速、自由。[22]法国“新浪潮”之父安德烈·巴赞认为,电影应充分展示现实:生活不是戏剧性的环环相扣,按照起承转合的规律安排;而由分不清轻重主次的松散事件串联。王家卫有意发展“新浪潮”电影的散文风格,在叙事结构上呈断裂状态,对倒连接,反传统的情节结构,混杂拼贴,精心设计色彩画面和背景音乐,展现非线性时间,模糊物理意义的心理空间,呈现感性人生和主观情感。王家卫的《重庆森林》被誉为“法国新浪潮在东方的最成功典范”[23]。该片采用快速切割镜头、摇镜头、运动镜头,虚实结合,画面晃荡,霓虹灯光影迷离,如醉酒般晕眩,仿佛疯狂的摇滚节拍,呈现高速、混杂、草根的香港城市世相。王家卫正如“新浪潮”导演般,敢于突破片种的界限,建立有个人风格的类型:《重庆森林》混合警匪片和爱情轻喜剧,《春光乍泄》杂糅同性恋、时代政治症候、爱情悲剧。在人物选择和处理上,王家卫与“新浪潮”导演都擅长再现都市边缘人。新浪潮代表作《筋疲力尽》,米歇尔一路逃亡,到最后再也无心逃命,临死只说了句“真讨厌!”王家卫擅长再现都市边缘的无脚鸟、失魂者,如烂仔、妓女、警察、作家、失业者等,不同于好莱坞电影英雄式的人物,多再现反英雄式的悲剧人物,孤独孤僻、漂泊无根。王家卫总能让梁朝伟、金城武、王菲、张曼玉、张国荣的表演发挥到极致,将电影人物演绎得个性鲜明,让人难忘:强迫人洗头、吃冰淇淋的阿飞,实是孝子,母亲被卖冰淇淋的车撞死后,与父亲相依为命,淘气地将老爸锁于厕所,逗其开心;不断拍摄老爸炒菜做事等,老爸离世之后,反复回放追忆;阿飞有点像天使,天使有点失语、堕落,多个自我互为对倒。再如,失恋男人自己不哭,让毛巾哭、让肥皂减肥。《阿飞正传》主角一生寻母寻根寻家国怀抱,只得到失望与落空。再如苏丽珍,反复出现于多部电影中,前世、今生、来世不断演绎,仿佛誓死不忘的标识。

从“新浪潮”起,电影既写实,也表意,再现心理感受乃至潜意识。迷信、算命、预感、直觉、梦境等内心生活最为难拍,但这些神秘主义的抽象境界,被基耶斯洛夫斯基、塔可夫斯基以及英格玛·伯格曼三大“电影哲学家”拍得出神入化。那么,在世界杰出电影中,对倒叙事有哪些样态?

假设人有分身,怎样创造对倒创意?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两生花》,假想人世若有名字、外表、天赋、疾病相同的人,将有怎样的命运和故事[24]。该片挖掘女子分身的可能性:维罗妮卡总觉得,自己既在这里,又在那里。她的分身在波兰和法国,都有歌唱天赋,不幸心脏有恙,天才成为生命的在世负担。两者对生命的不同取舍,导致了迥异结局。波兰的她做女高音歌唱家,结果,在表演中心脏病发毙命,热忱坚守理想,却香消玉殒。法国的她在小学教音乐课,过尘世生活,不求激越,生存有惊无险,偶有爱情杂音,损害健康心跳。两者对倒交集,有幕精彩镜头:“波兰维罗妮卡下葬,泥土下落的干涩沙沙声,与法国维罗妮卡和男友肌肤之欢的呻吟声,交错切换,两个主观镜头充满质感地切入同一个身体对自身的死感。做爱与下葬连接的是生与死、性感与死感的迎面相撞,两个生存的本然对手迎面相逢。”[25]在基氏电影里,对与错、是与非之间存在吊诡性,正如刘以鬯小说的老少、过去未来之间的空茫,存在着灰色地带。岩井俊二的影片《情书》则讲男女分身:渡边博子与藤井树两女子之所以偶遇交集,对倒关联,因她们长得像,更因死去的男子藤井树。博子怀念死去的未婚夫藤井树,写信给其初中家址,结果同名女子藤井树收到了信。两女开始通信,共同追忆对男子藤井树的美好记忆。经由感伤的情书之旅,博子彻悟,自己不过是未婚夫暗恋的同名女的替身,因此,放下此情,另求新生。而女子藤井树经追忆重述、返校寻根,也彻悟,同名男生留给自己的不是难堪尴尬,而是彼此的深情暗恋。可惜,天人两隔,失之交臂,只留下生者追悔莫及。王家卫影片《东邪西毒》也有分身:慕容嫣假扮在一个自编的慕容燕哥哥面具后疗伤。她离开沙漠后,看着自己的水影,不可遏止地爱上了她,同时,也不可遏止地对她充满了恨意,从此,跟水影练剑。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多个自我分裂对倒较量,最终,练成大侠“独孤求败”。

活人与死神如何对倒?伯格曼的灵魂电影《第七封印》,开篇就弥漫着阴森恐怖气息,呈现出哥特式特色:14世纪中叶,欧洲黑死病蔓延,世界末日谣言四起,人们处于颓废、堕落、残忍、忧郁、禁欲氛围中。骑士布洛克从十字军东征回家,在这趟精神远征中,与种种凄凉苦难偶遇:瘟疫倒毙者,忏悔自戕者,女巫火刑等,经历痛苦的心路历程。骑士与死神对弈较量,以求得生存之机,来帮助偶遇的杂耍演员约夫一家,躲避死神追逐。骑士苦思人生真谛,直到弥留之际,才醒觉,约夫一家单纯的生活,正是理想所在。信仰,即是赤子之心、善良易感、热爱生命,这不需要反复拷问,只要顺其自然,坦然面对劫难,就能获救。导演采用反向对倒法,并置人与死神相遇的境况,思考生与死碰撞,对存在和意义,伯格曼自有答案,俨然上帝。

如何实现三色混拌、对倒叙事?基耶斯洛夫斯基《红》、《白》、《蓝》三部曲,叙述伦理困境,探讨生命和存在意义。《蓝》探讨自由伦理的欠缺,个人遭遇偶然的生存裂伤后,如何继续生活,生与死自由欲望如何不可能。《白》思考平等,没有利害权衡的纯爱如何可能。《红》思考博爱,考察圆满的两情相爱怎么可能。这三部电影之间无明显的人物情节因果关联,只设置了偶然关联。如看到佝偻老者,主角们反应不同:或自顾不暇,或暗自庆幸,或出手相帮、成为天使。在《红》的结尾,女主角乘海轮度假,发生海难,仅几人获救,而获救的正是三片中的男女主角。不论他们经历怎样的不幸,犯过怎样的罪行,都象征性地获救并重生。刘小枫认为:“基氏电影人物总是遭遇车祸、空难、海难等令人哆嗦的隐喻,无常对个体生命有绝对支配权,像湿润的雪花沾在身上。”[26]偶在的个体命运是片随风的树叶,不能决定自己飘落在哪里,如何落地。人受机遇主宰,有些事非做不可,不经意就成了某类人。基耶斯洛夫斯基一生都在探究难以言明的不测、神秘的联系和命运的奇幻。

王家卫电影呈现出现代与后现代的交织对倒。20世纪60年代是激变的现代主义时代:法国“新浪潮”电影、1968年的“五月革命”、性启蒙和性革命、摇滚文化、时尚符号兴起,推引着叛逆的年轻人;大陆1966年后的“文革”震撼全球,引发了“红宝书”世界旋风。时间性和存在主义,是现代主义的主题。王家卫在这股风潮中成长,却成为现代主义的悼亡者,在谱写现代时间的葬礼中,感悟后现代主义。“后现代社会系统理解历史只存在纯粹的形象和幻影”;[27]“历史感消失,渐渐丧失保留它本身的过去的能力,生存在永恒的当下和永恒的转变之中。当时间的连续性打断了,对当下的感受便变得很明晰实在。世界以强烈的程度和压抑的情感点燃着幻觉的魔力”。[28]王家卫将深切怀旧的个人情绪,转变成永远现在时的欣快和精神分裂的生后,如其《东邪西毒》以西毒为中心人物,现在时叙事,由此出发不断离心,牵扯出盘根错节的过去,让人不辨时间,如幻影魔方。王家卫电影关注个体生存,省思生活的隐喻层面,探索各种偶然可能性,命定与偶然、拒绝与错失的悖逆,不同于大陆主流电影宏大的历史叙事。如果说,李安擅长同性恋、虐恋、留学生题材,多受好莱坞电影的影响;那么,王家卫擅长心理分析,学习“新浪潮”电影的写意性、抒情性,有意叙述不连贯,来展现生活的偶然性、情感的随意性。杰出的小说叙事和镜像叙事一样,都尝试言说难言的思想,思索不可言说的模糊性和多义性。王家卫执着于思索根脉、身份、流徙等问题,沉浸于倾听内心声音,研究无理性的聚合如何改变人的命运,开创对倒叙事。

对倒叙事,是中国式的起兴法,属于耦合的粘连,非理性的聚合。对倒,不是悲壮的对比、绝对的是非,而是太极式的二元相生互化,不关乎道德,而关乎不可道。对倒是昆德拉式的轻与重,关乎生命情调取向。对倒是参差对照,外形是葱绿配桃红,内核是灰色地带,像张爱玲的苍凉手势、忧伤凄美的情怀。机智者善于在对倒的形式与思想叙事间找到圆融无间之道,道与技融合,小说与电影互相借鉴,穿透现代和后现代性。因为文学言不尽意,所以求助电影。因为电影需要寻找思想的穿透力,所以求助文学。文学从电影时空新技法中挖掘新叙事可能;电影从文学中寻找灵感闪念、结构创意,化为电影的叙事意念、伦理思考,增加思想深度。石竹青将王家卫电影特质概括为“在后现代时空中速写个体人生”[29]。刘以鬯小说和王家卫电影心有灵犀,都意在构筑港岛都市森林的情感符码,挖掘新时代的症候,对非理性、无厘头聚合、对倒叙事情有独钟,再现难言的现代和后现代性的新体验。

在镜像对倒创意方面,王家卫将东方式的诗意与西方式的后现代交错,将人的闪念意绪拍得雅致和唯美,渗透着个体内在性的感觉,创造出形而上的镜像世界,成为新的文艺片。李欧梵认为,中国电影没有诗电影的传统,但《小城之春》(1948)是例外,有散文韵味[30]。其实,王家卫电影深得东方国学文化的意境神髓,其对倒叙事,具有当代诗电影神韵。台湾导演侯孝贤也擅长诗意化镜头营造,其招牌镜头是空镜头的自然山水意境,是长镜头的萦绕怀想空间,组合为天人合一、广袤无边的写意画面。如《恋恋风尘》、《悲情城市》反映在转型时期台湾人的惶惑、悲情,找不到根的彷徨,运用静态的场面调度,反戏剧化的冷静抽离,舒缓的慢节奏,沉思的色彩,恰似如歌行板;空镜头营造诗意画面;平移镜头渲染剧情进展,时空变化;全景突出事件,引起联想。侯孝贤为节约成本,减少胶片损耗,无意中生成了风格。王家卫不计较30∶1的耗片比,用胶片打草稿,精益求精,也形成了风格。但是,中国诗电影还可以拓展,如可从写意山木画、吴冠中江南水乡画中获取灵感,将吴氏绘画法化入电影,点线面融合,轮廓渐趋隐淡,色彩泼洒;既抽象与具象,又写意抒情;既具抽象表现主义风格,又具传统水墨情意;进而跳离西方电影逻辑和美学观念,放弃断点式、跳跃式的蒙太奇镜像,而将中国手卷式的移步换景、行云流水感化入电影,如此美轮美奂的中国诗化电影还有待拍摄。

假以时日,王家卫不再仅仅聚焦于年轻男女之间的错失和错位;而转向拍中老年人,转向更广阔的人类处境,省思伦理的困境、人生的两难、人心的多变,在对倒叙事层面继续开创出更新的创意和深意,那可能就是王家卫作为叙事思想家排众而出之时。中国大陆电影向来有强大的写实主义叙事传统,视叙事话语为权力运作,而香港电影的现代、后现代、诗性艺术、多义性、心理和思想叙事等趋向,给华语电影开创出新的气象。小说写实功效不如照相机、DV摄录机等。小说因此转向意识流心理叙述。刘以鬯早期现代小说已向内转。电影紧随其后,也转向内心。刘以鬯后现代式的小说对倒创意给王家卫带来了电影叙事灵感,而王家卫电影开拓的种种对倒创意,势必也能给文学叙事带来新景观,这有待小说家们借鉴拓展。总而言之,一个对倒符号意念,给后现代小说电影的跨界提供了新的创意可能,提供了新的文艺理论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