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红宝石
老言发了张维多利亚港的照片,碧蓝的天,胖乎乎的云朵,碧蓝的海,雪白的九龙号游轮。他穿着海魂衫,贴地坐在船头,举起一罐啤酒,敬停在船舷上向他张望的长脖子水鸟,健康的肤色在烈日下显得有些黝黑发亮。
“又得了个什么宝贝?”花蚕看到他脖子上有个银色盾牌形状的挂坠。
“跟朋友逛这边的古董店,淘来的,你看看。”随即又发过来一张照片。
“荷鲁斯之眼,做护身符呀?”
“是呀,要不要给你也整一个?”
“哈哈我有平安扣了。”几个月前他们刚聊过紫薇讳、无事牌、山鬼花钱,还各自买了枚雷击枣木的平安扣,现在就在花蚕手心里把玩着。
老言最近神神叨叨的,一会儿鬼怪魔妖、神仙佛道,一会儿三皇五帝、绝地天通,倒也不像是胡说八道,背后逻辑缜密论据充分,易经山海经淮南子,信手拈来。
花蚕就当故事听听过,却也宁可信其有,刚开始也只是盘在手中闻闻香辟辟邪,看得多了,发现木头也是一门学问,雷击枣木、小叶紫檀、老山檀、黄花梨,各有千秋。一沙一世界,一珠一宇宙。记忆碎片如同反射着光照的散珠,一颗颗地蹦落到她眼前。
老言不老,大她六岁而已。他们在一次本科招生活动中认识,两个月后老言成了她的带班老师。花蚕本就是班干部,加上之前认识,他俩自然而然就走得近了些。
老言不羁,花蚕细致,很快花蚕就成了他的得力助手。老言信任她,有时要岔出学校办点私事,办公室里都是花蚕顶着,就连邮箱密码也交到了花蚕手里。花蚕也乐意分担,通常下了课就跑来办公室,忙了搭把手,闲了聊聊天,日子久了,称呼就从言老师变成了言哥。
花蚕用心,老言对她也是关爱有加。夏日午间会在宿舍打好香蕉奶昔,装一杯带给她做下午茶;晚了会带她出去吃披萨;偶尔去趟市区的分校区,回来还会避开其他同学老师,偷偷往她书包里塞个红宝石蛋糕。十年以后,当花蚕出差去到那里的时候,还是会点个红宝石栗子蛋糕的外卖,虽然十年来甜品行业越来越卷,口味早已比不过那些TOP 10,但有些滋味,只有花蚕自己知道。这是后话。
周末,老言经常会拉上三五好友一起在他的宿舍聚餐,花蚕总在他的邀请名单里。知道花蚕爱吃海鲜,又不常回家,老言就跑去学校旁边的小镇上买海鲜,然后变着法儿的,做出一桌子好菜。清蒸带鱼、红烧杂鱼,最让花蚕赞不绝口的是鱼头豆腐煲,汤汁熬得奶白奶白的,刚端出来时还突突地冒着泡儿,鲜香无比。
老言的关爱里,是否有别的意味,她说不好,也不敢问。可谁都能看出来,他们的关系,早就不止师生那么纯粹了。
再后来,他俩单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他抱着吉他悠悠扬扬地拨弹着Romance,她揣着猫咪抱枕团在沙发里安安静静地听;他喝着酒倾诉自己工作中的烦恼,她陪他小酌、给他安慰;他探到美食、遇到困难、蹦出些新想法的时候,总会第一个想到她,她也习惯了与他分享生活中的点滴快乐,操场的篝火、柔美的月光、体育馆外的集市、天桥下的面馆,处处都留下他们的身影。
他俩就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就算已经一起度过了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已经骑着车把花蚕送到了宿舍楼下,他俩还能跑去宿舍边的小餐吧,点上杯喝的,继续谈天说地。
熟识到这个程度,称呼也就自然而然地又起了变化,第三人称是老言,两人之间,竟连称呼都不太需要了。
他们从未触碰过那个话题,似乎那是一个禁忌。即便有时眼神已经炙热,也总会有其中一人打破这暧昧的氛围,毕竟,找个话题,对他俩来说都不是难事儿。
那一年的期末,因为另一位带教老师就要转到其他学院,大家聚在一起吃了顿火锅。一群年轻人,喝起酒来个个豪情万丈,老言与那位带教老师本就是兄弟,自是喝得多了些。花蚕跟几个女生坐在另一侧,倒也没打算拦着他们。喝着喝着,老言走到花蚕身边,先是举杯感谢她的陪伴和帮助,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塞进了她的手心,凑到耳边轻声说:“喝多了,等下送我回去吧。”
花蚕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她庆幸周围人都以为他们在碰杯,应该没人注意到钥匙、他的耳语、亦或是她的脸红,但她也有点恼,你个大男人,喝成一滩烂泥,想让我怎么送。
果然是醉了,花蚕想扶他坐下,都力不从心,只能喊上两个关系还算铁的男生,叫了辆出租车,一起把他扛回了宿舍。
两个男生把老言放到床上,帮他换了身衣服,便识趣地告辞了。花蚕扶他起身吐了两次,又是漱口又是擦拭,等安稳下来,已是半夜了。回去吧?万一他晚上有点什么事儿呢?不回去了吧?明天怕是会有闲言碎语吧。一边思想斗争着,一边竟也在熟悉的沙发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刚刚亮,身上多了条毯子,隐约想起来是老言半夜给她盖上的。她看了看他,睡得挺香,往床头的玻璃杯里又加了些白开水,便静悄悄地推门出去了。
回宿舍洗了个澡,又爬上床睡了个回笼觉。这一觉睡得很踏实,老言的信任让她踏实,平静的一夜让她踏实,周围人问起来,她只消实话实说就好了。梦里有个小院,她在屋檐下画着院子里的紫藤花架,老言在一旁煮着茶,云雾缭绕,亦真亦幻。
“那个平安扣,我给儿子了。”老言把花蚕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你还没见过他吧,快看看,是不是跟哥很像。”照片里是个穿着小黄鸭雨衣的秀气男孩儿,眉眼间,尽是他的影子。
“他跟你一个名字,我起的。”老言的语气忽然变得有点认真。
花蚕一愣,胸口袭来一股气流,想要冲出身体,却像是被一块大石沉沉压住。两者的抵抗积聚起痛感,让她无法呼吸。
这么多年来,她已然能够熟练地驾驭这样的气流,只要微微张开嘴,有意识地寻找呼吸的节奏,气流就会缓缓地顶上来,一路升温,最后将大石化作液体,通过眼眶释放、消散。
有时,她甚至会觉得这是一种享受,放任自己一个人哭泣许久,束缚着内心的不甘和不舍似乎会有些许的松动,她便也能,至少是短暂地,轻松自在些。
那些彼此没有说出口、没敢说出口的情感,原来真实存在过。花蚕回复了一个惊讶又欣慰的表情。隔着屏幕,老言什么也不会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