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存在先于本质”
这一节我们进入《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这篇讲演的正文,主要讲前半部分,大概是两个主题。一、是当时的文化界和法国民众对存在主义的误解;二、当然是萨特自己的辩护,主要有两点,一个是“主观性”原理,一个是“责任”和义务的学说。我们先讲主观性原理,也就是“存在先于本质”这个响当当的命题。
即便你没有读过《存在与虚无》和《恶心》,但就从你了解的萨特存在主义的只言片语来看,其实很容易理解一个事实:萨特的这一套学说在当时肯定会遭遇很多质疑、误解和中伤,这首先当然是因为意识的虚无化,自在-自为等概念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但那些质疑者真的看懂了《存在与虚无》吗?没错,意识的虚无化是挺极端的一种立场,但这背后可是对胡塞尔现象学的一种非常细致而又扎实的“重新”解读啊。
萨特在讲演里面就明确指出,作为一套艰深的哲学理论,存在主义“完全是专业人员和哲学家们提出的”,“尽管如此,它还是很容易讲清楚”。所以我们就结合这篇“很清楚”但又不失深刻的讲演来展现一下存在主义的行动力量。有一些同学看哲学书,是纯粹出于求知的目的,但不可否认,还有一些同学是想从哲学里面获得切实的行动的指引,这样的指引力量,在萨特这里确实是很明显、很直接,甚至是很有效的。
好,先说第一个主题,就是动机。为什么要做这样一篇很大众、很“通俗”的讲演呢?我要是萨特,可能会耍耍小脾气说,那么厚一本《存在与虚无》我都写出来了,还用解释什么?你们好好“拜读”不就行了?但这个态度是不对的,这不仅是出于“责任”,还因为再不出来辩护两句就真压不住了。因为当时的误解实在是甚嚣尘上。看一下讲演的前面几段,对萨特的攻击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
首先,是说他的存在主义太过于强调“主观性”,而且不是一般的强调,简直是把自我和个体凌驾于社会和整个世界之上。意识是虚无化的,那不就是说,意识从根源之处是无所限制的、绝对的、无限的力量,无论外部世界怎样残酷,无论身陷怎样的穷途末路之中,人都还是有自由的,而且是有“绝对的”自由,因为意识总能超越出去,总能凭借虚无化这个根本动力将所有实实在在的限制和束缚化为乌有。
每个意识都是一股纯化而超越之流,那么这些意识流撞到一起以后会发生什么呢?它们能相安无事地汇成一条大河,然后再一致地奔向大海吗?还是说,更可能的结果是,这些意识之流彼此不停地对撞、冲突,都想把对方作为自己虚无化的工具,都想“超越”了对方然后奔向自己的未来,最后变成一团无组织、无秩序、无目的无方向的湍流,彼此耗尽了虚无化的生命力?所以即便不做进一步的解释,你也能明白为什么萨特要说“他人是地狱”了吧?
第二个质疑表面上很温和,但其实更有针对性。也就是说存在主义过于“强调了人类处境的阴暗一面”(第4页),在光明和黑暗、善良与邪恶、天使和魔鬼之间,存在主义好像不知怎么地就滑向了后面这一极。痛苦,孤独,焦虑,彷徨,恶心,绝望……翻开存在主义的小说和文学,简直就是一部人类“负面情绪”的百科全书。但现实真的如此灰暗吗?人类真的已然生活在地狱之中吗?这帮存在主义者难道不是想通过贩卖负面情绪来博取大众的关注度?从这个角度进行批判的人,大多是那些传统的神圣、高远、美好的价值的卫道士,他们把萨特当成了尼采那样的“虚无主义者”——美其名曰“重估一切价值”,但其实是用锤子残忍地砸碎了人间一切美好的、永恒的东西。
那么,萨特是如何对这两个质疑进行有力回应的呢?
针对第一个质疑,萨特给出了一个直截了当的回应:你们都误解了我说的“主观性”,这个主观性不是笛卡尔的“我思”,更不是“自我中心”,而其实可以概括为一个很强的命题,那就是“存在先于本质”。
萨特采取的是归谬法,也就是先从这个命题的反题入手:本质先于存在。你会发现,其实“本质先于存在”反倒是一个更容易理解的普遍的哲学原理。无论是物,是神,还是人,其实都是本质先于存在吧。就说物,随便什么东西都行,它到底是怎样来到世界之上的呢?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它不是凭空就降临的吧?肯定是根据一个先在的模型造出来的。这个模型就是它的本质。这个意思,柏拉图说得已经很清楚了。
但你还会反驳说,世界上的东西并不都是被制造出来的,比如那些自然物,山山水水就不是“人造”的。但这根本驳不倒“本质先于存在”这个命题。山山水水虽然不是“人造”的,但也注定是“神造”的,而神在造物之前肯定是清清楚楚地想好了要怎么去造。所以,对于那些非人造的自然物,也同样是“本质先于存在”。
但那些无神论者又会跳出来了:你说神造,这本来就是你们这些信徒的一厢情愿,要是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上帝呢?不过这也还是构不成对本质主义的致命反驳。因为就算“神性”不能作为终极的本质,“人性”(humanity)也可以。世界不是神造的,但它必须是向人呈现的,是与人相关的,“人是万物的尺度”。那么,人又是什么呢?必定有一个普遍的本质预先设定了“人之为人”的根本属性,比如“人是有理性的动物”,比如“人人生而平等自由”,比如“人之初,性本善”,等等。
这样一来,要想最终破除“本质先于存在”这个迷思,就必须先从对“人性”的批判入手。不得不说,就是这个地方展现出萨特作为一个哲学家的真知灼见和强大勇气,能够直面大众的“意见”(opinion)而捍卫“真理”(truth)——这恰恰是苏格拉底的教诲。萨特对人性的批判可以归结为一个要点,那就是:“人性”并不能等同于人的“存在”,恰恰相反,人性是从人的存在中衍生出来的,人总是先存在,再赋予自身“本质”。你如果上来就先从对人性的“本质”界定入手,这不仅是本末倒置,更会滑向一个非常危险的恶果:那就是用“人性”来遮蔽甚至压制人的存在。“首先有人,人碰上自己,在世界上涌现出来——然后才给自己下定义。”(第8页)那么,如果你反过来先下定义,你就把人降为那些“本质先于存在”的东西,那些“被制造”出来的东西。但人不是“被制造”出来的东西,人是最主动、最原初的“创造者”。
萨特接下去给出了四个论证。
第一个论证,是说“存在先于本质”这个主观性原理更能高扬人的“尊严”。别以为祭出“人性”这样的字眼就能连蒙带唬地吓死别人,也千万别以为,每当你陷入僵局之际,好像搬出“人性”这个万金油就能化解一切争端。你真的应该跟着萨特好好反省一下:“人性”这样的“本质先于存在”的思路到底是高扬了还是贬低了人的存在的“尊严”?如果人真的是本质先于存在的话,那么他跟桌子椅子、花花草草、阿猫阿狗又有什么区别?你把人的存在降到了跟物一个层次,还说高扬人的尊严,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第二个论证更推进一步,“存在先于本质”之所以更能高扬人的尊严,恰恰是因为它充分肯定了人的存在的一个根本维度,那就是朝向未来的时间性:“人在谈得上别的一切之前,首先是一个把自己推向未来的东西。”这个意思,在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里说得已经很透彻了,这里就不多提了。你看萨特在这里也确实提到了“筹划”这样非常海德格尔的说法。
第三个论证稍微复杂一点,涉及哲学史的一个关键背景,那就是理性与意志的关系。在柏拉图那里,意志是理性的附属和“盟友”;到了奥古斯丁,意志变成人类堕落作恶的一个重要动因;而到了近代的理性时代,意志则成为确证主体性的根本力量。
萨特之所以提到意志,也正是想从这个角度再度批判“本质先于存在”。本质先于存在,从某种意义上也就可以理解成“理性优先于意志”。人是依靠理性这个至高无上的力量设定人的普遍本质——“人性”的,然后再凭借意志这个得力助手把本质落实于行动和现实之中。因此,当我们转向“存在先于本质”这个立场的时候,理性与意志的等级关系也就发生了变化,意志才是根本的、在先的动力,而理性成为附属的工具和派生的结果。当然,这种逆转在叔本华和尼采那里已经很明显了,所以我们常常把唯意志论当成存在主义的先驱,这是有道理的。只不过别忘了,萨特并不是仅仅重复叔本华和尼采的说法,他对意志的重新解释源自意识的超越性这个关键概念。
第四个论证是最为根本的,因为直接针对了萨特存在主义的根本症结,也就是自我与他人之间的关系,或者说不同的意识流之间的协同关系。从意识的虚无化的特征出发,到底怎样真正建立起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开放的关系呢?要点就是这里说的“责任”。“如果存在真是先于本质的话,人就要对自己是怎样的人负责。”(第8页)
所以你看到了,从意志这一点上看,萨特跟康德正相反;但从责任这一点上看,萨特又与康德极为相似,他紧接着就说了这样一段话:“人为自己做出选择时,也为所有的人做出选择。……没有一个行动不是同时在创造一个他为自己应当如此的人的形象。……我们的选择总是更好的,而且对我们说来,如果不是对大家都是更好的,那还有什么是更好的呢?”(第9页)
这三句话层层推进。第一句说人是自由的,是绝对自由的,所以你的存在先于本质,你可以自由地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没有什么先在的本质能够限制和束缚你的自由选择。第二句马上说,选择是自由的,但这个自由的选择不是在真空里做出来的,而是首先注定在一个现实的世界之中做出的,你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朝向世界的超越,都要面对他人的目光。所以,第三句接着说,自由的选择必然连带着对世界和他人的责任。但这个责任的起点却完全不是康德意义上的绝对律令,而是一个非常具体、非常个人化的行动,但我就想把这个非常个人化的选择和行动推广到整个世界,作为“典范性”的“形象”:这就是我,我想要成为这样,我希望你们也像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