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昨夜永逝,他的泪连同昨夜,以至曾经所有一切一齐永逝了。如果没有那些4.0,他的从前十几年光阴,他的入学以来一切所为,其实都是在白白浪费时间,他的生与死于他而言都无所谓了。过去的生与死,如今的生与死,还是将来的生与死,在最终一无所有面前,还不都是一样的。
原本生在中指甲盖内侧的几个白点渐渐长大成糊在一起的白团,如今已经爬到最外缘来了。说“原本”是因为现已忆不来究竟几时发现的了,要么是在四月底,要么是五月底,因为四月没什么事发生,五月也一样无聊,所以渐渐地也辨不清哪个时候是四月,哪个时候是五月了,甚至才过去的一整个什么暑假都要淡忘了,甚至记不起昨天都做了些什么。
可能是再不用数着日子过日子了,所以到今天才会深感时间跑得飞快,如果出鬼有未来人穿越回来问我这咱哪一年,我一时恐怕还真不能笃定地回答。
“昨天,什么事都没发生;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明天,也什么事都没发生……”
每一天都过成一样,所以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或许是这样。
睁开眼来什么都没有,黑色的床帘像一口黑棺盖在身上,戴上眼镜盯着上头看,帘顶什么都没有。拉开下桌的遮挡帘,坐在桌前,面前的墙上什么都没有,启开灯来,还是一样什么都没有。之前还贴有一张明信片,上面“努力一定会有回报”是找那位保研名校的学长写的,因为胶水不粘了,掉在桌墙缝隙里弄不出来,最后是什么都没有了。微掀黑帘,望向窗子,窗子上什么都没有,窗子以外,仍然什么都没有,看不清天空,可能是下傍晚了,要么是因为多云,云一多,天空上就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是一个黄昏时分醒来的身体坐在此地,没来由地心慌,除了心慌,什么也没有,身体里一样是什么都没有。还好此地没有战争,我尚活在人世。
觉得谁都可怜,其实真正头一个可怜的人是我自己,或者说,是人没有不可怜的,其实不止是人,猫狗也很可怜,草木也很可怜,万物都一样可怜。因为会掩饰,所以有些人显得不那么可怜了,甚至会可怜别人了,光是可怜别人倒显不出他们的不可怜,一样地可怜这个可怜那个,可怜一切,仿佛多可怜非我一分,我的可怜就能洗去一分,只是可怜是在身体里循环流淌的,这永远不能够遮掩过去。
出门去,如果能正好碰到他经过,我心里会暗自窃喜好一阵,这是老天怜惜我。如果碰上他不骑车能够默默跟在他后面走一路,那么我能喜得下面两节专业课都没什么心思再去听了,我明白这实在不是我该做的,纵然事后悔之不及,下次仍旧这样不改,这也是为什么每次总结经验教训总免不了下次还会犯错,说好听点是“永葆初心”。我之于他,绝对不能说是喜欢,好感也不能说,有时为了克制这种荒谬的情感,只能用人造的厌恶,所谓故意挑刺,然而刺刚挑出来,又受到自己的蒙蔽给他圆过去,这样下去断然不行。
久待寝室,孤身一人就会多想,便要出去走走,其实仍旧是孤身一人。一旦走出房间下了五层楼,轻易不会再爬上来,怕累。不过绕着宿舍楼转了一圈,无聊又绕到后面,从这儿步至研究生宿舍楼,以往总是会想什么时候我也能住进这栋楼就好了……顶好是出去离开这里。又照常绕着研究生楼转了几圈,没走几步便深觉腰酸腿乏,就要回去,却听见哪来的布谷鸟叫唤不止,初闻倒还觉得有几分新鲜,因为从前没怎么听见过布谷鸟叫,单知道它的叫声是“布谷布谷”,这会儿听得久了莫名烦躁起来,浑身不舒坦,及至生出许多不满和憎恶,郁闷非常地加快脚步,一心要逃离刚刚无论如何也要过来的这条少有人走的黑路。其实前几日在宿舍里就已经听见过几回,因着宿舍叫声更甚,不觉得怎么样,现下这条路只我一人在走,两旁种着遮天高树好像把我与外界隔开了,四下里出奇地静,因此打碎这夜的静谧的什么恶心的鸟叫声真正叫人厌烦。一旦恶心起来,不光动的声响恶心,就连两旁的树,树的阴蔽,此地的静,我的与世隔绝,全都变得恶心起来。几乎不曾飞跑起来,仿佛身后有恶魔在追赶我,只是最厉害的恶魔从不屑于从外面怎样如何,他们的本事在于恼人身心,死却总不能死掉。在后面紧追着我的不是恶魔,是恶魔倒还好了。
只是下午睡了一时,晚上竟又横竖睡不着了,便开始默背清早那时复习的专业课内容,至于几时睡的第二日也不甚清楚,如今更是记不起来,独能记起来什么阿伦特分别和施特劳斯与摩根索有交际,乱七八糟。三点钟醒过来是因为有人大张旗鼓地回宿舍了。第二次全身汗淋淋地醒来是因为又梦到那个从没见过的人站对着我诡异地僵笑个不止,或许没有笑,在哭也不定,因为仿佛可以听见什么低低的声响,哀戚非常。明明害怕,醒转过来后还要拼命去回忆,越要留下什么印象越忘得飞快,闭了眼又去梦,却再梦不起来,旁的什么也记不清,只知道那个表情实在骇人,是时始意识到脚露在被子以外,忙缩进来,跟怕那人从床那头把我拖拽下去似的。
差一刻钟到六点,定的闹钟是在五分钟以后,高中那时养成的醒在闹钟铃响前的好习惯一旦长袍穿在身上总也不能褪去。身后胶黏的,睡衣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紧贴在后背上怪难受的,被子虽不厚,初秋时节天到底不怎么寒凉,突然想起来什么印度的夏天。躺在黑棺里闷热异常,少了一根绳子叫我摇铃,万一没死透可如何是好?
“乱七八糟。”我小声嘀咕。
还好我并没有发烧,头脑尚清醒,也装模作样学人家“若有所悟似的,躺在那里把手搭到胸前,测试起心脏的跳动情况来”,为什么还在跳动呢?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去做,这样下去怎么会停止跳动呢?于是套上裤子系好带子蹑手蹑脚爬下去。坐在桌前,想到刚刚洗漱时透过镜子瞥见的那人,死气沉沉的如同幽灵,怎么那样面容憔悴,谁个吸走了他的阳气不曾?好像被阉割过一般。他起得好早啊,起来背书吗?反正我起来是为背书。关上六点十分、六点十一、六点十二和六点十五以及六点半五个预防闹钟,手机设成静音模式放着充电,六点零七带着四本专业书出去背书。
回字形的宿舍楼我隐居在南边五楼一间小屋靠窗右侧,上面是黑棺,下面是黑帘,拖鞋是黑的,裤子是,上衣是,头发也是……只要手里四本书不黑那么一切都不要紧。偷偷跑到顶楼西北角一个小隔间,里面有人打了地铺睡得正香,昨天还没人的。转至东北角,这搭无人。以为怎么也能赶在九点之前回去,或许是因为起得太早实在犯困效率有些低了,回到寝室时打开手机看已经将近十点钟了。四人寝室睡了三个。背书背得有些饿了,饿是已经饿了很久了,却极力地抑制自己别去破坏当下的饿,否则前两天的努力全白费了。盯着左手腕上三条横杠不住看,很难看,眼时血管倒如此明显,该你凸起的时候怎么也触碰不到你,又素来头一个怕疼,未见红时既已疼得受不住,如此三次也不管经,只要还怕疼,即便上演千百回照旧不管经。又开始咬起指甲来,上下两颗牙齿对准那块白团,变异的白色是怎么也不能被蹭掉的。伸手拿过来指甲剪,姐姐教道说男生不宜留太长的指甲。
十点整,随意翻开一本书,这一章下面五个标题分别写着“做所有的事情都要顺从天意”“留在你该存在的地方”“泰然处置不可控制的事物”“不该希冀我们力所不及的事物”和“其实死亡并不可怕”。看毕翻开另一本书,有一句话下面铅笔画了线,“似乎拉车比不拉车还要轻松些”,现在再看时是根本不晓得当时为什么要画线,还是两道线。连续打了两个哈欠,因为睡的少,起的又早,这会儿倒真有些困了,但是不能去睡,否则白起了这么一个大早。打开手机,一如既往地不存在与现世的任何来往。该做些什么在这难得没课的“长久以来早已习惯的庸常一日”?
习是学不下去了,书亦没甚兴致去看,饿却不想吃什么东西,困又不能去睡,且极不情愿刷那手机虚度光阴……放不下过去,看不清将来,身处无聊的当下,坐在黑色帷幕罩着的桌前笼中,头顶是一副黑棺,我也早早穿上一身黑服……我双手合十倚在桌上,虎口抵着下巴颏,慢慢闭了双目,学着人家的样子享受片刻安宁,却不意外地传来打鼾的声音。
说是学不下去,还是硬着头皮复习起专业课来,学长曾说:“与其羡慕,何若自己就是那样的人,一切不过为了争那几个名额。”他还说:“倘或最后不曾取得什么结果,那这几年光阴毋宁说是虚度的。”是啊,如果最后什么也没得,现在争来抢去又为的什么?
又开始思考“勤奋努力一定会有回报吗”,如果没有,人又一定会死,不勤奋努力又不会加快人的死,那为什么还要勤奋努力?为了拥有一些人认为是美好的品质,甚至因此受人尊敬吗?
钱权很重要吗?为了什么而去争名夺利?为了更好的生活?之后呢?饿着肚子过一天跟吃饱了过一天有什么不同?我已经饿了两天了,所有一切跟以往吃两天的饭那时候并无差别,仍旧憾恨于曾经,迷茫于未来,无聊于此刻。我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曾经尝试过,因为我的无能,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我什么也改不了,我连自己尚且不能改,还奢望去改造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已经不相信一切了,不相信什么鸿鹄之志,不相信什么弘扬啊报效,更不相信什么人与人之间如此这般,连我一向敬重的人也一般地道貌岸然,连我一向信得过的人也背刺我,我明白,这都是我有问题,我遇到的人没有不说我有问题,那我一定有问题了。我深知我有问题,可是问题是什么?所有一切单个看都没问题,任意几个组合着看也没问题,可一旦所有一切放在一起,问题就来了,那么,问题是什么?
越怕什么越遇到什么,甚至越会成为什么。一面厌恶一切所有,厌恶人,一面又不得不为了一切所有如此这般,一面成为自己厌恶的人的模样。一面疯了似的一心只要逃离人世,一面却又深深掉进人世漩涡中总不能脱身。越要把自己择干净千万别与人有过多牵扯,越是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剪不断理还乱,这总是因为“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吧,这规律不改倒常叫我想起来什么所谓命运,于此我很弄不清个头或脑,乱七八糟!
突然头脑不清醒起来,右手插进发梢里,不停地揉搓,顺手摸了摸额头几颗痘,不住又打了个哈欠,流下一滴泪来,紧皱眉头,开始细听起一直都能听到的布谷鸟叫声,竟一下子记不起来刚刚在想什么。又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我居然是在三四个小时前出门去背书的吗,为什么感觉好像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满脑子只有两个字是什么“失范”,到了有问题却无论如何不能知道问题何在的时候我就可以去死了。不觉闭上双眼,看见了动作缓慢僵硬的抚鬓礼,闻到了一股不属于这间寝室的什么东西腐烂后散发的恶臭气味。很有一种眼睁睁看着繁花落尽却又束手无策的无力感,真个的,我除了我什么也不是,我除了我什么也没有。
可能是实在疲乏,再不然就是诸位同舍生大发善心不再搞出什么大的动静,不比昨天只略睡了一小会,今天竟从午后直睡到日已落,很长时间没有睡足这么长时间了。心安是很少的,更多是莫名心慌,野兽一般的恐慌感洪水一样涌上心头,外面好像下过雨,滴沰滴沰,能听到布谷鸟叫声,却几乎听不见呼吸和心跳声响。四人寝室只睡了一人,醒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傍晚。孤独,寂寞,空虚,无助,与世隔绝,被抛弃,乱七八糟。奇困无比,头脑却无比清醒,只有浑身胶黏是可以真切感受到的。仍旧心慌,心慌之余,又添了几分好奇,疑惑不解,为什么又梦到在一个黑漆漆的走廊里绕圈?
一个梦里出现了不同时间段遇到的人,有已故的有尚生的,有的甚至只见过一回,醒着的时候我都未必能记起他们来,离奇的是他们彼此竟都互相认得。频繁梦到在那个绕圈的走廊里有一个似乎从没见到过的人站着对我诡异地僵笑个不止,他木在那里很有一种什么“纯正的死人感”,旁边微弱昏黄的灯光似有若无地照在他的脸上,远看过去,他长得好像死人啊,他说什么过来接我,怪渗人的……要醒过来,觉得已经醒了,却无论无何也动弹不得,连泪也逼出来了。困是很困,却异常地头痛,一直到后面出门遛弯也强打不起来什么精神。精神是萎靡的,神情是恍惚的,行动是麻木的,完全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如牵线木偶一般被哪个操纵着套上裤子系上带子,下了床,出门去上了趟厕所,洗了手又回来,坐在笼中,灯也没开,喝口水,按下手机,一切如旧,与现世不存在任何联系。已经到了对失望满怀希望的地步,渴望失望,这究竟是失望透顶还是希望万一?孤身一人坐在黑里,上面是黑棺,困在黑色笼中,这副黑棺是从前的我亲自打的,这黑色笼子也是先前的我亲手造的……不是世界抛弃了我,当下的恍如隔世仿若是我抛弃了曾经的世界,咱人这世界总不能够抛弃,曾经也是恼人身心永弃之不去的。此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此前的一切在我都不真实了,谁人一声不响偷走了我的一整个下午?连带着我的从前一切一齐偷去了。周围没有一切,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身体醒在这个诸多了无生气的傍晚中再平庸乏味不过的寻常傍晚,一切都温吞蠖托,兀兀秃秃过后,于我永远是毫不意外的寒凉侵袭而来,我的极为绳趋尺步的平凡中浸泡着我的极端精致的无聊。
打开灯来,翻看早上复习的功课,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通,拣了些要紧的背,其余的只多看几遍加深印象。最怕各种历史,人物一多各家学说齐上阵总不能记得很清楚,混倒不常能搞混,我是干脆压根不记得人家到底是什么主张。这样趁着这两天没甚课大体过完第三遍,看了眼手机,今个星期天,到下周二上午最后的体育课止,最迟在下午一点半的课之前,必得把所有内容再过完第四遍,慌再不感到心慌了,如此把所有东西存储在头脑中真正叫我安心适意许多。又趁闲大概地制定了接下来一周的主要任务以及明后两天的学习计划,自六点起至十二点息,倘若这样下去仍旧一无所获,我想我真正该去追随华凋凌的脚步了。
八点零三,在邻床跟对床两个说笑着进来坐下后就下午看的院系杯足球赛争论了有十来分钟之后,在我制定完计划后僵坐了有十来分钟之后,我最终决定还是出门去走走。笼子外面人虽则多,我总还是孤身一人。久待寝室,孤身一人便容易胡思乱想,出门走走好处颇多。其实仍旧是孤身一人,长久以来都是如此,习以为常的孤身一人。人人都有人人,我独孤身一人,想往咱我也有人人,后来一个个都走散了,再回首,风不止。纵然最后百转千回有幸得以相见,终不似,少年时。别人曾跟我提过一嘴,说在我这个年纪就开始谈什么“少年时”实在是可笑至极,我仿效人家有模有样地一般地礼貌而又疏远地点头笑着回应说:“您讲得对!”
趿着靸鞋,我独个穿过宿舍楼底下停放着的自行车,在一个小丁字路口朝左拐弯来到宿舍楼右侧面,右边一排不知名的树,原先是挨着树走的,恐怕是下过雨的缘故,不断有水珠掉落下来。精神仍强撑不起来,但由于新雨后空气特别地清新,头目也觉清凉不少,是谁惦记着我私下里给我也“从井上取了凉水,和玫瑰露吃了一碗”难不成?我笑想并没个这样有心的人物。左边路旁种有低矮灌木,上面淋了雨湿侉侉的,我伸手去摸,顺了水来汏手,凉润润的。看着远,其实要走的话三五步就到头了,对着红眼睛摄像头僵笑了一下,略摆摆手便离去了。拐弯往左边走,这里一如往常,少有人,于今是除去我再不见半点人影。荷塘自然没有,欲举头望月,想到两旁的高树,天定然是望不见的,天也没有,哪来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