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经济学谬误
1.卢德谬误
19世纪初,自动纺织机的兴起让一批熟练的英国纺织工人大惊失色。对于从事小规模家庭手工业的个体工匠来说,新奇的机器和大型工厂威胁到了他们的生计;他们认为这些机器导致了他们的经济困难。由于就业前景惨淡,他们决定反击并开始动手砸毁机器。技术工人的反抗遭到无情镇压,并且卢德分子[1](Luddite)也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阻止大规模制造和自动化生产流程势不可挡的扩散。虽然这一自动化发展在现代社会继续进行,但人们对新技术导致失业的恐惧却依旧如同200年前那般强烈。
在经济学中,卢德谬误(Luddite Fallacy)现指这样一种错误观念:新技术会夺走工作岗位并造成失业。从本质上说,新技术可能会对传统岗位造成一定的破坏,但总体就业水平一般不会受到影响。
如果我们以19世纪的英格兰为例,就会发现新工厂和自动纺纱机极大地提高了服装业的生产效率。由于过去仅靠双手缝制服装的工匠无法与机器竞争,因此,服装业对他们的劳动力需求也随之降低。可以理解的是,这些工匠认为机器正在夺走他们的生计,并因此导致他们的贫困。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是正确的:机器对这些失去主要就业机会的熟练工匠来说确实是个坏消息。然而,在经济学中,始终重要的一点是着眼大局并注意到不那么明显的“第二轮通胀效应”[2]。
首先,新机器和新工厂创造了新的就业机会。之前从事农业的体力劳动者被吸引到这些工厂里工作。尽管以今天的标准来看,工厂里的工作条件十分恶劣,但相比之前的农业体力工作,制造业工作的薪水更高。这意味着工厂里的工人拥有比他们在农场工作时更强的购买力。其次,更高效的服装生产工序意味着服装价格开始下降。购买量身定制的服装曾经是富人的专利,但更廉价的布料和服装意味着更多的人买得起定制服装。随着服装价格变得更加便宜,人们有了更多的可支配收入用于购买更多种类的商品,因此其他企业可能迎来需求的增长。此外,19世纪还带来了诸如铁路、观赏性运动和休闲度假等新产业的发展。
这一时期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关于技术影响的例子。随着新技术的问世,企业变得愿意在研发上投入更多资金,从而在工程和设计领域创造新的就业机会。这一过程中确实存在重大的(旧岗位)破坏,但从长远来看,经济创造了薪资更高的工作岗位,以取代消失的旧岗位。熟练工匠的工作岗位消失了,但更高效的生产过程可以创造新的工作岗位(服装零售、休闲、机器制造)。对于那些没有收入的熟练工匠们来说,这可能算不上什么安慰,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普通工人的境况比150年前更好了。
新技术并不会加剧失业,它只是将就业从一个领域转移到另一个领域。20世纪伊始,法国有大约30万名煤矿工人;到20世纪70年代初,这一数字下降到了15万;而到了2011年,法国境内煤矿工人的数量为零。你可以说技术导致了煤矿业工作岗位的消失,但这是一件坏事吗?现如今,来自前煤矿业村庄的年轻人拥有截然不同的就业机会。
话虽如此,但就业岗位再分配的过程可能是痛苦的。坐在办公桌前说“从长远来看,新的工作岗位将被创造出来”固然不错,但那些被颠覆性技术淘汰的人可能觉得自己并没有得到任何这些所谓的好处。问题在于,失业的煤矿工人可能缺乏重新就业所需的技能、资质和地域流动性。我们可以看到,虽然总体上有新的工作岗位产生,但一些工人可能好几年找不到工作。例如对密歇根州的失业者来说,纽约和洛杉矶出现了信息技术领域的新岗位算不上什么令人宽慰的事。
失业也不是唯一的问题。失去从事一项带来自豪感和满足感的职业的能力也是问题之一。在理论上,熟练的手工制衣匠可以在大工厂获得一份重复性的工作,但他们将失去工作满足感。在美国,自动化生产过程正在导致制造业就业人数大幅下降,而新创造的就业岗位往往是兼职、临时和零工。比如和工友一起从事一份理想的制造业工作,这创造了一种自豪感;而做一名兼职比萨外送司机可能感觉像是后退了一步。仅仅因为从长期来看将会得到新岗位并不意味着没有同样显著的长期成本。
关于卢德谬误的谬误
大多数人都会认为,19世纪卢德分子的行为是不合时宜的(尽管我们可能对他们表示同情)。没有人愿意为了保护手工制衣的工作而回到19世纪早期的生活水平。19世纪的新机器——蒸汽机、手摇纺织机、电力——促成了生产力的大幅提高,显著提高的产量和报酬更高的新工作极大地弥补了就业受到的任何破坏。也许我们曾经对煤矿业工作岗位的消失表示过抗议,但真的有人想要一种以100万煤矿工人为基础的经济吗?如果你曾下到两英里(一英里约等于1.61千米)深的矿井,在炎热和黑暗中工作,那么,在呼叫中心工作看起来可能并非那么糟糕。
尽管如此,但我们还是有可能给出理由,声称在拥有超级技术和人工智能的现代社会,卢德谬误实际上可能根本不是谬误。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冗长拗口,但关于卢德谬误的谬误认为,新技术的发展实际上会给许多低端技术工人带来更糟糕的就业状况。
其中的论点是:在现代社会,我们将要面临这样的情况,即机器甚至可以取代非常熟练的劳动力。机器可能在几年之内取代出租车司机、教师和送货司机等专业人员。在理论上,这种发展将继续提高生产力和经济总收入。此外,这些新技术可以持续提高每个人的生活水平——更高的收入、新的工作、每周更短的工作时间和更多的闲暇时光。然而,真正的问题是,新技术和新工作将一边倒地惠及那些拥有强大垄断公司的管理者或者能够为机器编程的高技术工人。但在体力劳动方面可能非常成功的低端技术工人现在有可能发现自己不仅输给了自动化,而且无法获得任何体面的就业前景,原因只是他们不适合给机器编程或者不适应现代人工智能经济所要求的更高技术含量的工作。
当社会变得愈发不平等时,赢家将分得更大份额的利益,而低端技术工人可能分得的份额更小。这是近几十年来已经在整个西方世界呈现的趋势。此外,真正重大的技术突破是我们已经拥有的那些技术突破。可以说,电报对世界产生的影响胜过电子邮件。人工智能和互联网等新技术为国民收入带来的收益不如之前的技术。因此,虽然国内生产总值在不断增长,但增长速度较慢——当技术进步放缓时,利益分配恶化的情况将更加明显。反观整个19世纪和20世纪早期,新技术具有破坏性,但生产力和产量的显著提高极大地弥补了这一点。
现在,在我们开始砸碎三维打印机和送货无人机之前,卢德谬误最终可能会成为现实的假设仍有待商榷。首先,我们应该记住,日益扩大的不平等并非不可避免。诚然,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不平等现象在美国和西欧有所蔓延,但同样有可能的是,社会会下定决心做出更大努力以确保新技术带来的利益得到更加公平的分配。
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机器可以为我们治病或教授经济学,但机器永远无法复制人类的共情能力以及真正的人类所表现出的理解力。我们或许可以从墙上的机器里买到更便宜的咖啡,但如果新技术提高了生活水平,我们将继续花钱才能与服务员互动。
同样,也许这一动态反映了我们缺乏想象力,因为我们总是更容易看到失去的工作岗位,而不是产生的工作岗位。这在19世纪是事实,现在依然是事实。新技术可能会持续导致制造业和快递服务业的消失,但又有谁知道新的就业岗位将会出现在哪里?送货无人机可能会让司机变得多余,但不要忘了,这将为我们这些消费者带来更低的成本:我们将有更多的可支配收入,或许还会花钱买一辆自行车在道路上骑行(这么做此时更有吸引力,因为道路不会被送货货车堵塞)。同样,如果我们能够成功地对利润丰厚的大型科技公司征税,那么每个人都能从这些税收中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