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左右为难
承熙六年七月十七,繁华的神京城街道两旁。高耸的建筑林立,鳞次栉比。
各类商铺旗帜,随风飘扬。
东直门正前方,一阵疾风挟起漫天的尘土飞扬。
“八百里加急,挡路者斩”。
一名驿卒骑着口吐白沫的高大战马,火速般冲进东直门,而后朝着皇城的东安门飞驰而去。
“哒哒哒!”
马蹄不停地敲击地面,引起东直门大街的青石铺就的街面响起清脆的声响。
街道两旁行人,避而远之地往两侧让了过去。
大明宫,养心殿东暖阁。
高台下方。
左边分列着领班军机大臣信国公、军机大臣英国公、靖宁侯,以及刚巡完九边回来的王子腾。右边则是三名内阁大学士。
现年四十一岁的承熙帝,衣着一身金黄龙袍从龙椅起身,随着承熙帝行进间,八条金龙栩栩如生,晃着刺人眼球的光芒。
面沉如水的承熙帝,虎目中见着一丝忧虑,大步来到左面殿墙前,驻足在一幅巨大的舆图下。
目中莫名的精芒紧紧盯着辽东边镇,头也不回问道:“英国公,前锋营可出了山海关?”
正当英国公想要奏禀时,殿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
承熙帝微微皱眉,一旁的大明宫总管戴权,忙要出去瞧瞧是何人竟敢在殿外喧哗。
不多时,一位腰间绑着黄色旗帜的驿卒,在两名宦官的引领下走了进来。
殿内众人见状,目光不由尽数眯了起来。
“陛下,辽东急报,东虏十万大军突然大举撤兵。总督大人已经让辽东一部密切关注东虏的退兵去向。此乃辽东军情咨文。”
戴权急忙上前接过那名驿卒的八百里加急文牒,躬着身子呈递给早已等不及的承熙帝。
才刚打发那名驿卒下去好好歇息,殿外又是一阵短促的脚步声响。
只见一位衣着大红飞鱼袍,面容冷峻的中年男子,大步踏进殿内。
“陛下,两江水师总兵荣石清急报。”
承熙帝头也不回地拿着辽东军情回到龙案后面。
戴权匆匆来到绣衣卫指挥使近前,接过那份急报,转身回到高台上面。
“信国公,你瞧瞧这份军情,这东虏之主弘隆,究竟意欲何为?”
信国公接过后匆匆阅了起来,打量几眼,随即给身后的英国公递了过去。
“陛下,老臣亦是百思不得其解,若说是天气原因,此时距离入冬尚还早。”
这时,华盖殿大学士兼内阁元辅钱永清,目中闪烁着莫名的神色,拱手奏道:“陛下,且先瞧一瞧荣石清的急奏。早前华亭海防卫被汪家海匪连根拔起,不知此次,荣石清的奏报是喜是忧。”
“元辅提醒得对,戴权,呈上来。”
就在承熙帝观阅荣石清的奏报时,辽东军情也已经转到了钱永清手上。
不等钱永清细看军情,承熙帝从龙椅上面霍然起身,眼底显出一抹喜意,朗声道:“原来如此,诸卿,后金退兵之机,乃是长江出海口一战失了利。”
诸位中枢要员听闻陛下所说,皆是目露诧异之色。
这辽东退兵,与远在千里之外的长江出海口有何关联?
戴权见状,复又将陛下手中的急报转递给下面的一众朝臣。
等诸人看完,面色不一,目光多是凝重之色。
端坐龙椅上面的承熙帝,面容已经松动许多。
钱永清垂眸思忖,随即朝高台上面拱手道:
“启禀陛下,臣估摸着,被东虏之主擢升为水师提督的玛尔扎哈出现在江南。显然是为了收编东南海匪之因。”
“东虏十万大军突然大举进军辽东,想来是混淆咱们视线之举。”
“东虏最终目的,便是打着掩盖玛尔扎哈收服汪家海匪的盘算。好借此成立一支能征善战的水师。”
“而玛尔扎哈被两江水师斩杀于华亭,致使这一计策胎死腹中,东虏之主才不得已急于退兵。”
钱永清说罢,沉吟一会,方又续道:“陛下,臣提议,这位阵斩安亲王的勇士,可擢千户之身。余者一众水师官兵,皆可循例晋赏。”
此首功连升三级,倒也不差。
内阁这边,其余二位大学士没有异议,纷纷附和。
靖宁侯瞥了一眼钱永清,顿时冷笑一声,朝龙案拱手奏道:“陛下,这玛尔扎哈乃东虏的安亲王。”
“按律,此乃奇功。阵斩东虏安亲王便不可以常理赏之。”
“更遑论,此人阵斩安亲王,间接让十万东虏大军退回辽北。此又为一大奇功。”
“陛下,臣提议,可晋此人为侯爵。若此事传到辽东军镇乃至其余八镇,势必会让九边军卒士气大涨。”
“至此,胡人再次大举往我朝扣边,朝廷当可拿晋封此爵位一事,大举提升军民士气。以壮国朝声威!”
“荒谬!其人乃区区从六品试百户之身。或是陛下晋此人为侯爵,岂不是一朝至顶?国朝几何有过此等律列?”
“笑话!开国元勋这一先例海了去。阵斩安亲王致使十万扣边大军退兵,单此二点便不可按常理赏之。”
“陛下,老臣附议靖宁侯。”英国公踏前一步,斜乜一眼三位大学士。
英国公附议靖宁侯,三位大学士心知肚明。
国朝承平十余年,除了河套凉王那边偶有战事,然武将在朝堂之上,早已被打压得快抬不起头来。
此次东虏十万大军扣边,他们这些勋贵,才会不遗余力,大举支持京营十万大军开拔。
“虽不能按常理封赏,但也不可直接封他为侯,若是如此,朝廷再出现一个吴泽,安敢效仿?”
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内阁次辅王迁出言反对。
这时,东暖阁为了吴泽的军功,渐渐吵成一团。
而作为与开国元勋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王子腾,聪明地选择闭口不言。
一旁的绣衣卫指挥使张了张嘴,刚想出声。
“闭嘴吧你!”王迁朝绣衣卫指挥使一瞪眼,继而喷了他一脸唾液。
“陛下,太祖有言,凡勋爵者,非社稷之臣不得封。”
“大宗伯,你可知大司徒拨往京营开拨的军饷,是出自哪里?”英国公虎目一瞪,肃穆地面向王迁一踏步。
“国库多艰,这些军饷,可都是朝中勋贵偿还国库欠银,卖田卖地,继而所得。”
“请问大宗伯,水师此战,称不称得上社稷之功?”
英国公话落,谨身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高合,眉头微皱。
虽说他也不赞成直接晋封那位吴泽为三等伯,但英国公说得不无道理。
若是辽东那边战事糜烂,朝廷,拖不起!
承熙帝被下方的超品、正一品文武朝臣吵得有点头疼。
此时听见英国公那句反问王迁的话语,他的面色微热。治这些勋贵们,还得是父皇。
承熙帝抬手一摆,和稀泥道:“诸卿说得都有道理,朕思量了一下,朝廷对于有功之臣不可吝啬。”
“内阁这边有所顾虑,着实不好对此子简擢过高。”
“诸卿,朕意已决,戴权,拟旨,赐……”语气一顿,承熙帝瞥了一眼龙案上面的水师塘报,“钦赐水师试百户吴泽为三等伯爵,着礼部颁发一应诰券。”
话落,殿内诸大学士和军机大臣也就不再执意争论。
唯有一人脸有急色,承熙帝见状,抬眸问道:“骆纲,你有话要说?”
绣衣卫指挥使骆纲见陛下问询,唯有硬着头皮拱手奏禀:“启禀陛下,吴泽不单是一名水师试百户,还是金陵府院试案首。”
“再者,其人尚还是我绣衣卫的密探。臣自从秘闻两淮有人欲走私盐铁出海,便让金陵绣衣卫南司指挥同知,着其暗中挑选适合人选密查。”
“该说不说,那同知还是挺有眼光的,他挑中的那位密探正是吴泽其人。”
骆纲垂下的脑袋,牙一咬,就你水师能虚报身份?偏我绣衣卫报不得?此功,当要有我绣衣卫的一份。
华亭那边五千余海防卫,被人摸黑偷了家,且尽数被安亲王给屠了。
吴泽却阵斩了这位安亲王,恰好平息上皇的雷霆之怒。这才是骆纲冒着抄家大罪,冒险当面欺君的盘算!
话又说回来,金陵南司指挥同知,为便宜行事,早已给了吴泽一块百户腰牌。倒也说不上欺君之罪。
骆纲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封密函,奏道:“启禀陛下,此密函乃吴泽本人的过往履历。”
随着络纲话落,东暖阁一众大臣面色各异。
众人或诧异、或疑惑、或憋笑、或不可置信,各一不同。
承熙帝脸显异色,拿手揉着额头,从戴权手中接过骆纲呈递上来的吴泽来历简奏。
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写明吴泽的来历出身。
天成四十二年,即六年前,其在河套地区,无意中救起游玩天下以作散心之举,且同时落水的贾敬和贾政后,便得了失魂症。
看到这里,承熙帝不由想起贾敬因何挂印而去一事。
太子作乱被废,作为宁国府袭爵人的贾敬,乃废太子伴读出身。遂生起周游天下避祸之心。
承熙帝收回异样心绪,继续往下默看。
贾政、贾敬问清对方的出身,得知其祖上乃金陵人氏。
却是吴家祖上因战祸避出南洋,后吴泽与父兄六人回到大周落户。前往塞外祭奠一位葬身于塞外的祖宗,不幸遇上地龙翻身,父兄六人皆亡故。
天可怜见的,六具尸身都找不回来!
承熙帝垂眸继续观阅。
政、敬二人大念其救命之恩,遂生了乞养其身之心。二人对其一番考究,得知吴泽小小年岁,却是极其难得的读书种子。
六年前,贾政与贾敬商量一番,便将吴泽落户于金陵。
后拜托其妹丈,即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收其为弟子,为科举做进学的准备。
今年二月,县试、府试、院试皆拿到了案首。
吴泽在院试后不及看榜,匆匆拿了林御史的条子,踏上两江水师前往华亭县的战船。
看到这里,承熙帝随即猜透,吴泽一介书生缘何会出现在水师的战船上面。
去岁,履任两淮通州分司运判的伍青,在核查账目时发现,分销的数额与盐引每月有30万斤的出入。
伍运判马上秘闻林如海,不久后伍青失足落海身亡。
林如海上了一道奏折,请求加派绣衣卫人手前往两淮密查此案。
承熙帝记得,当时因东虏大军压境,绣衣卫的人手大多派往辽东,他便给林如海下了一道密旨,准许其调派整个江南绣衣卫,密查此事。
兴许是吴泽无意中被绣衣卫选中。
再者,吴泽作为林如海的学生,极有可能,他是想暗中替他的先生查明走私精盐的真相,最终才会上了两江水师的战船。
而吴泽身为水师试百户之因,想来是为了方便密查此案。
这,应当便是吴泽三重身份的来龙去脉!
承熙帝收回思绪,彼时,他的面色极其难看,目光暴射冷芒,朝骆纲问道:“方才为何不奏禀?”
骆纲垂下的脑袋,嘴角一抽,声音却是无可奈何道:“回陛下,适才臣正打算禀明,不承想却被大宗伯喊臣闭嘴。”
礼部尚书王迁一口气差点没有顺上来,脸色憋得通红。
自陛下六年前上位后,太上皇退居幕后。内阁便有意无意打击权势滔天的绣衣卫。目的,自是想让圣上收回绣衣卫设诏狱一事。
方才他一瞧见骆纲张嘴想要说话,便就喷了他一嘴。
偏不承想,造成陛下如今进退两难的祸害,竟是他自己?
作为元辅的钱永清,自听见吴泽竟是一位有功名在身的生员,便在心底暗自思忖一番。
“陛下,既是这吴泽已有功名在身,陛下大可收回成命,只恩赏他……”
“元辅,此举不妥,若是有功不赏,数万两江水师以及十数万海防道的水师,皆会对朝廷离心离德!”高合顾不上驳了元辅钱永清的面子,忙出声打断他还没有说完的话语。
钱永清乍一听脸显不愉,随后听见高合后面那番话,当即闭口不言。
礼部尚书王迁随即出身,拱手奏道:“陛下,臣附议。眼下东虏已经开始重视水师之举,这个关节之下,朝廷不能让水师和海防官兵,失了斗志之心。”
承熙帝方一得知吴泽乃是贾家两门的恩人,便就头疼起来。
这时听见诸位股肱之臣一番辩论,暂时也下不定决心。
主要是这家伙生猛得很。
以秀才之身,阵斩东虏堂堂一位水师提督,兼且是一位上三旗旗主的亲王。
单论这一功劳,朝廷的封赏便就不能低了。
国朝虽没有明文规定,有爵位之身的人不允许参加科举。但千年以来,此例早已形成一条定例。
难就难在,吴泽是一位读书人,国朝倒是不便封赏他爵位。有了爵位之身,便不好继续参加科举。
承熙帝一时左右为难,主要是看在林如海的面子,毕竟此子是他唯一的学生。
而林如海则是他于新君身份,排除万难方才力荐他赴任扬州。
若是此子想要继续科举,朝廷给他赏了一个伯爵,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倘或对方不想继续科举,那么一切好办!
承熙帝沉思半晌,只能朝拟写圣旨至一半的戴权吩咐道:“封赏吴泽的圣旨暂行搁议,待朕容禀父皇再作定论。”
暖阁的众人听后,随即明悟过来。毕竟,吴泽此人已牵扯到贾家两门国公府。
“诸卿暂且记住,父皇那边没有定论,此事万万不可传扬出去。”
诸位大臣忙躬身领旨。
东暖阁唯有一人,心绪极其复杂。
此人便就是与贾家有着姻亲的王子腾。
就当一众中枢大员走出东暖阁的时候。
司礼监负责皇城司密探的掌印大监刘善财,行色匆匆地进了东暖阁。
一个时辰后,刘善财破天荒地来到兰台寺,也就是都察院的衙门地方。
没过多久,左都御史韩澄便命人将左佥都御史王为喊来。
等宣旨毕,韩澄带领一众御史们,恭送刘善财一行人离开。
左佥都御史王为也顾不上回家拾掇行李,只等宫中来人,马上便率领一行人等乘坐官船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