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小虫:虱子、蚊子与萤火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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虱子的进化

虱子是一种寄生虫,繁殖能力和传播能力都很强。虱子的起源早于人类,科学家发现,至少在6500万年前,虱子就已经存在了。有科学家还推测,恐龙的脾气之所以很暴躁,主要就是因为常年被虱子折磨和骚扰。古代史料中,奔马受虱蚤蚊虫骚扰而受惊的例子也有很多。人类自诞生后的整个历史都遭受着虱子的困扰,所以一直以来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

虱子是与人类关系最为密切的生物之一。民国时期报纸上有一则笑话,说是先生讲完了进化论的课,问学生,最接近人的动物是什么。学生回答说:虱子。(《笑话日历》,《社会日报》1945年8月17日)确乎如此,还真想不出比虱子与人更亲近的动物了,恐怕那位学生在回答时手里就攥着几只虱子。虱子可以说伴随了整个人类的漫长历史,而人类摆脱虱子也只是近数十年的事。

有学者认为虱子来自石炭纪蟑螂的前身,虱子最初并非像如今这样是寄生动物,而是能独立生存的。但在进化过程中,虱子聪明地在人的身体上找到了生存的理想国:温暖、舒适、衣食无忧,没有争夺食物的对手,也没有来自其他动物的攻击。于是,“它牺牲了自由,从此不再为食宿问题而奔波”([美]汉斯·辛瑟尔《老鼠、虱子和历史:一部全新的人类命运史》,谢桥、康睿超译文)。虱子的这一进化过程很漫长,它们思考了很久:

虱子也并非总是需要依靠宿主才能生存的生物。它们曾经是一种热爱自由的生物,当其他昆虫向它们打招呼时,它们能够用复眼望着对方,对之报以微笑。这是比《独立宣言》的颁布还要遥远许久的事儿了,因为虱子花了好几个世纪才放弃它的个人主义。

(《老鼠、虱子和历史》)

以出卖自由来换取安逸的生活、财富和权势,至今也是其他一些高等动物进化或退化的逻辑。阮籍的《大人先生传》对虱蚤之处境有一段传诵千古的话:

且汝独不见夫虱之处于裈之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裈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处区内,亦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

以虱子喻人之处境。虱子钻入裤裆,逃进衣缝,藏在败絮,自以为是理想家园,但它却依赖并受制于这个处所,走动时都不敢到裤隙裤裆的边际,并以此为生存准则,即便烧死在裤子里也不愿逃出。你们这些处在人世间的君子们,与这些虱子又有何区别呢?

虱子寄宿在人类身体上,较之人类对它们的厌恶,却展现出了对主子极高的忠诚。虱子研究领域的权威学者尤因曾以为虱子可以随意更换宿主,但著名医学家汉斯·辛瑟尔经过实验却发现:“一只虱子更换了宿主之后,可能会导致其消化困难,甚至足以致命。”(《老鼠、虱子和历史》)可能就跟吃惯了地沟油的肠胃,对于健康食物也会消化不良一样。虱子的忠诚是以性命为担保的。

虱子的忠诚不只体现在“安土重迁”的观念上面,它竟至于还会根据宿主的肤色来改变自己的颜色,按照民族主义者们的说法,称它们为“虱奸”也毫不过分:

虱子会根据宿主的颜色调整自己的颜色以求适应,所以非洲的虱子是黑色的,印度的虱子是烟熏色的,日本的虱子是黄棕色的,而北美印第安人身上的虱子是深棕色的,因纽特人身上的虱子是浅棕色的,而欧洲人身上的虱子则是脏灰色的。(《老鼠、虱子和历史》)

虱子虽然与人类相伴已久,但在很长时期内人类对其却不甚了了。关于虱子所由生,苏东坡和秦少游还进行过一场赌局。苏东坡与秦少游夜宴,东坡顺手扪得一头虱子,大概是经常在身上搓污垢的经验给了他启发,就对少游说,这虱子是垢腻所生。但少游不认可此说,认为虱子应该是棉絮所成。或许是少游身上新衣里的棉絮很多的缘故吧。两人各执己见,辩论很久难决胜负,于是相约明日一起请教佛印大师,请其裁断,负者设席受罚。等酒散后,少游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找佛印,告知原委,说明日大师您若认定虱由棉絮所生,我就做个“馎饦会”,大概就是请大师吃一顿上好的汤面。少游前脚走,东坡后脚至,也嘱托了大师一番,许诺若是大师说虱子乃垢腻所生,就做“冷淘”,就是请吃一顿凉面。第二天三人会面,裁决此事。这时难题扔给了佛印,但大师毕竟是大师,他说:“此易晓耳,乃垢腻为身,绵(棉)絮为脚,先吃冷淘,后吃馎饦。”最后是“二公大笑,具宴为乐”。([明]谢肇淛《五杂组》)出人意料地来了个大团圆结局。

若是谢肇淛参与酒席,可能会提出第三种答案—虱蚤都是气化而成,无种而生的:

天地间气化形化,各居其半。人物六畜,胎卵而生者,形化者也。其它蚤虱、蟫蠹、科斗、虸蚄之属,皆无种而生。既生之后,抱形而繁,即殄灭罄尽,无何复出。盖阴阳氤氲之气主于生育,故一经薰蒸酝酿,自能成形,盖即阴阳为之父母也。(《五杂组》)

东坡和少游之间,本是科学的赌局,被人情的面子和禅意的折中所化解,这个或许是杜撰的笑话恰好说明了中国人对自然充满着世情和诗意的态度,也能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为何中国没有发展出现代的科学及博物学的知识系统。

人类对虱蚤第一次的科学观察是西方科学史上的一件大事。这次观察归功于英国著名科学家罗伯特·胡克。胡克是科学史上的大人物,但其声名不彰多半是因为牛顿盖过了他的风头。据说牛顿发现万有引力定律就是受到了胡克的影响,这一发现成就了光芒四射的牛顿,也留下了落寞的胡克。牛顿有一句被广为引用的名言(尽管不是他的原创):“如果我看得更远,是因为我站在巨人肩膀上。”这话就出自牛顿写给胡克的信,有人认为这句话颇有讽刺意味,因为胡克就是那些巨人之一。

牛顿写给胡克的信

标出部分即那句“名言”:If I have seen further,it is by standing on the shoulders of giants.(如果我看得更远,是因为我站在巨人肩膀上。)

《显微图谱》书影

胡克的研究中还有一个成就受到后人的称颂,那就是利用显微镜第一次向世人展示了自然界微小之物的模样。胡克在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著作是1665年发表的《显微图谱》(Micrographia)。此书是他利用显微镜观测并绘制的各种微物图片合集,书中有六张折页图案,最大的一张呈现的就是一只跳蚤。这张图片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因为人们第一次看清楚了困扰人类数千年的这种小东西的真容。

罗伯特·胡克利用显微镜所绘制的跳蚤

这张图片公布后,引起神学领域的争论,人们开始思考,如此小的微生物是否经过了上帝的精心设计。

描绘出这张图并不容易。胡克面临的难题之一,就是如何让这只跳蚤安安静静地躺在显微镜镜头下摆拍。如果把跳蚤弄死,就会破坏其身体的完整性。胡克果然聪明,他用自己喝剩的白兰地醉倒了跳蚤—“我给了它一些白兰地或酒精,一段时间后它甚至会烂醉如泥。”([英]奥利弗·特尔《秘密图书馆:一部另类文明史》,柳建树译文)

罗伯特·胡克利用显微镜所绘制的虱子和人的头发

较早有机会通过胡克的方法看到虱蚤的中国人,是晚清奉使出洋的满汉官员。自称为“中土西来第一人”(《天外归帆草》)的首批官派官员斌椿,于1866年率领同文馆学生随外籍总税务司赫德去欧洲游历,在国外时他曾用显微镜观察过水滴中的微生物和虱蚤等微小之物:

有滴水于玻璃,用显微镜照影壁上,见蝎虫千百,游走其中,滴醋亦然。蚤虱大于车轮,毫发粗于巨蟒。奇观也:野马窗前飞,醯鸡瓮中舞。照壁见蝎行,乡心动一缕。君看一粒粟,世界现须弥。有国称蛮触,庄生岂我欺。(《海国胜游草》)

《庄子》所言的蛮触之争,于此可见了。1878年,李鸿章保荐李凤苞任德国公使,李凤苞出使德国期间,曾在柏林参观过一家“显微镜水族院”,特色便是通过显微镜观察细小之物,他所见的就有猪肉虫、疥虫、蜻翼、蚊睛、蚁足等,令人耳目一新。水族院在推广新知的同时也兼牟利,李凤苞当时就看穿了:“取名水族院,实则为售显微镜之所。”(《使德日记》)只不过不知道他是否购买了这种先进的神器。

显微镜下,虱蚤成了微物之代表。其实在历史上,每当谈及细微之物,虱子也常是首选的喻体。围绕虱子,常展开大小之辩的话题。《史记·项羽本纪》中宋义对项羽说:“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宋义将围赵的章邯喻作虻虫,把秦国看作虮虱。若去拍打虻虫,并不能除掉虮虱,所以颜师古解释此话说:“以手击牛之背,可以杀其上虻,而不能破其内虱,喻方欲灭秦,不可与章邯即战也。”虽说“虻大在外,虱小在内”(韦昭语),但这里虮虱却是大志之所在。

陈如惠《跳蚤和鼠疫》

《少年科学杂志》1937年第3卷第19期

古代形容射箭技艺精湛有“穿杨贯虱”之说:“穿杨贯虱,精之至也。”([明]谢肇淛《五杂组》)贯虱的典故来自《列子·汤问》中纪昌学射的传说。话说神箭手纪昌最初向飞卫拜师学射,老师飞卫并没有直接教他射技,而是告诉他先要练习不眨眼睛的本领。于是纪昌开始在家练习,坚持练了两年,到最后就连锥子刺在眼皮上,他也不眨一眼。飞卫接着让他学会看东西,要求必须“视小如大,视微如著”才行。纪昌所找的微小之物就是虱子。他用牦牛尾上的毛系住一只虱子挂在窗上,面向南方远望之,“旬日之间,浸大也;三年之后,如车轮焉。以睹余物,皆丘山也”。纪昌用上好的弓箭射击虱子,“贯虱之心,而悬不绝”,即穿过了虱子的心,牵系虱子的牛毛却没有断。练就这样的功夫,确实令人惊叹。但也有现代人表示可惜,纪昌看虱子的“目的只是射箭,要是用之研究生物细菌,洋鬼子今日的成绩,我们在二千年前就包办了”(毕雨秋《谈虱子》,《朔风》1939年第10期)

虱蚤也常用来比喻人之卑微渺小。晋怀公子圉把孔子介绍给宋国太宰,太宰见过孔子后对子圉说,我见过孔子之后,看你就如同虱蚤那般渺小了,我要将他介绍给宋君。子圉一听麻烦了,怕孔子受宠于国君,忙对太宰说,要是你引荐孔子给国君,国君就也会把你视为虱蚤。太宰一听也有道理,就不再推荐孔子。(《韩非子·说林上》)

古人常从虱蚤之中讲道理,从一粒沙看世界,从一滴水观大海,微物总能给人以启示。亚里士多德说:“自然界的每一角落都必有某些可惊奇的内蕴。”(《动物四篇·动物之构造》,吴寿彭译文)虱蚤类微物,确实能成为人类反观自我的一种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