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宝刀
四哥悄无声息地将匕首抽出,但见锋利的刀刃上布满灿若繁星的玛瑙花纹,犹如行云流水,美妙绝伦,在昏暗的煤油灯反射下寒光闪烁、杀气逼人。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惊叹:“好一把绝世宝刀!”
一
1974年夏天,我在禹城县城联中读初一,学校放暑假,闲来无事,便宅在家中看抗日小说,天天沉浸在打鬼子、反“扫荡”的幻觉世界里。
我的父亲曾经是一名戍守南疆的解放军指挥员,20世纪70年代初因积劳成疾,离开军营,回到阔别几十年的鲁北老家,过上离休老干部的悠闲生活。
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上午,天气分外晴朗,院子里突然走进一位陌生客人。这人中等个头,宽肩硕背,方脸阔额,语声浑厚,粗犷豪放,看年纪虽有5旬,但依然掩盖不住年轻时久经沙场磨砺的英武和威凛。他骑一辆缺少铃铛皮和前轮瓦圈的“大金鹿”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两只还带着血迹的野兔子,进门便冲我父亲喊“三叔”。父亲看见他,似乎喜出望外,把我们兄弟几个从屋里轰出来,一个个管他叫“四哥”。
我瞪着眼睛没吱声,脑袋有点发蒙。军营里长大的大院子弟,对待陌生人是按照年龄决定称谓,从来不曾有过遵从辈分的概念。
父亲呵呵笑道:“叫不出口,是吧?别看你四哥年龄只比我小1岁,但我和他亲大爷是磕头拜把子的兄弟,他得喊我叔,所以你们是平辈。因为在家他排行老四,村里老辈人都叫他‘四子’‘老四’,你们就喊‘四哥’或者‘四子哥’。咱们既然回老家了,就要按老家的规矩论,多喊几遍就习惯了。”
那天中午,四哥在我家吃饭。父亲很重视他的到来,让我去县城十字街“李记”老字号买来一只扒鸡,顿时满屋飘香。这禹城扒鸡已有200多年历史,乾隆年间就誉满八方,民间早有与德州扒鸡互争正宗之说。但是,依我看,两者同宗同种,只不过德州是禹城的上级城市,名气自然就更大一些。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能舍得买扒鸡被招待的客人,不是贵客,就是稀客。
佳肴还需配美酒。相传最先发明酿酒的人是大禹的臣子仪狄,明清时期禹息故城之中便有一座十几米高的“仪醪楼”,香飘天下,后来才有了丰满醇厚的美酒“禹王亭”。得知我父亲因食道受过枪伤而早已戒酒,四哥不无遗憾地说:“三叔,记得咱爷们儿被日本人抓到东北挖煤时,零下30摄氏度的严寒天气,你一口气喝下半斤60度的地瓜烧,脸不红,腿不抖,话不多,那才真叫一个海量!”父亲伤感地直摆手:“老四,不提当年,不提当年啊。”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津津有味地聊起几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
我有个嗜好,喜欢旁听父亲与战友们神聊战争逸事,慢慢养成偏爱军史的习惯,是个超级军迷,初二时便洋洋洒洒写下数十万字的抗战小说《鲁北烽火》,字里行间无不烙印着《烈火金刚》《平原枪声》的痕迹。不过,稿子没有正式出版,至今还压在书橱的最底层。当然,这一爱好也为我后来创作《无字碑》《西风烈》等军旅作品积累了大量的第一手素材。
四哥的酒量很大,并且喝得扎实,高度“禹王亭”喝了足有8两,馋得父亲直吧嗒嘴。我在一旁则殷勤地给四哥满酒,以便更清楚地聆听到我所需要的信息。
二
那天中午,我凭着与初一年级孩子所不相称的军史常识,从父亲和四哥的闲聊中不仅听到许多熟悉并饶有兴趣的字眼,比如王克寇、于曼青、老二团和连五高、小纸坊、将军庙等,还频繁听到一个闻所未闻的新名词——“禹城大战”。这引起我高度关注。
“禹城大战”指什么?我在脑海中急速检索着自己的知识存储,最后的结论是空白。难道这座鲜为人知的鲁北小城当年曾经发生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四哥见我站在一旁发呆,以为是嘴馋,便用筷子夹起一块香喷喷的鸡肉递过来。我本能地倒退两步,像受到极大的侮辱。
父亲哈哈笑道:“老四,他不是惦记扒鸡腿,而是在听咱们聊天。这小子天生对打鬼子有兴趣。”
四哥有些尴尬地收回筷子,抱歉地道:“是俺小瞧三兄弟了。”他的目光突然落到我的手上:“兄弟,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家什?”
我将手中一把小刀递过去,不无炫耀地道:“这是我用废钢锯磨成的匕首。怎么样,刀子快吧?”
四哥接过刀子仔细打量:“原来三兄弟喜欢玩刀呀。这小刀制作得倒也精致,而且够锋利,不过锯条钢太脆,韧性差,稍不留意便会折断,中看不中用,也就是起个割割纸张、削削铅笔的作用,真要是杀鬼子不行。”
我夺回钢锯刀,不服气地道:“莫非你杀过鬼子?”
父亲笑道:“还真让你猜着了。你四哥自幼习武,一把短刀玩得出神入化,当年不知结果了多少小鬼子的性命。”
四哥眼神中突然闪过一丝暗淡,摇头道:“三叔,不提当年,不提当年也罢。”
四哥走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他今天高兴,酒量虽大,但明显喝多了,推着车子晃晃悠悠、云里雾里一般。
我跨前一步,抓住车把,问道:“四哥,咱禹城从前真的发生过什么大战吗?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四哥一愣,随即笑道:“三兄弟还真、真是有心之人,竟然对禹、禹城大战有兴趣。待俺下次来时,对、对你讲个详细。”
我见四哥舌头已硬,心知这会儿他也讲不出什么所以然,便不再追问。晚上躺在床上,我却瞪着眼睛睡不着觉,一直在想:
小小的禹城,难道历史上真的发生过什么大战?
三
父亲后来告诉我,四哥姓高,禹城李屯乡(现属莒镇)连五高村人。至于叫什么名字,父亲肯定讲过,只是我当时没留意,早已忘记,所以只能称其“四哥”或“四子哥”。
四哥祖上是武林中人,爷爷参加过义和拳、红枪会。四哥自幼随爷爷习武,由于身材矮小,便扬长避短,专学近身格斗术,尤其善使短刀,一把匕首玩得炉火纯青,鲜有敌手。他的经历也颇为复杂,早年加入红枪会、地方民团,后来参加八路军。这次来找我父亲,便是因为当八路期间,一次鬼子“扫荡”,将正在老乡家中养伤的他抓走,和我父亲一起送到东北密山煤矿,后来侥幸逃出,辗转回到家乡。解放后,有人质疑他这段经历有变节嫌疑,因此特意来找我父亲为其做个人证。
转眼入秋,高粱、玉米熟了。四哥再次来到我家。
那时鲁北农村很穷,我家三天两头有农村亲戚上门,说来汗颜,无一不是为了能吃一顿白面馒头。四哥依旧蹬着那辆破旧的“大金鹿”,后座上驮着鼓鼓一口袋新下来的小米,意思很明显,并非是为了来讨几口“嗟来之食”。我暗想:四哥一定是侠义之人,有着绝不受人半点恩惠的性格。
父亲慷慨,母亲大方,四哥豪爽,中午自然又是一顿痛饮,不醉不归。
四哥临走时,突然对我父亲说:“三叔,我看三兄弟是个有心之人,难得现在还有年轻人对禹城大战有兴趣,不如跟俺到乡下住两天,待俺从头给他拉拉那场大战,再瞧一瞧当年杀鬼子的真家什。俺那家什可是藏起来多年没见人了。”
父亲略一犹豫,点头答应:“也好,反正学校正放秋假,这小子在家也是闲得难受,你就带他去长长见识。”
我早就好奇四哥家到底藏有什么杀鬼子的“真家什”,更急于了解禹城大战的来龙去脉,只是没想到幸福降临得如此突然,还真有点措手不及,生怕父亲变卦,于是顾不上收拾生活必需品,跳上四哥的“大金鹿”后座,哥俩儿一溜烟奔正南方向而去。
那时我家居住在老县城里,要去连五高村,火车站是必经之路。四哥蹬车子快,没多久,便远远看见横跨南北的京沪铁路,恰巧一列货车呼啸而来,巨大的轰鸣声震得横穿铁路的地下涵洞嗡嗡直响。四哥便在洞前止步,等待火车通过后再走。
我无聊地四下张望着,突然有了新发现,用手一指不远处两个耸立的圆形建筑物,奇怪地问:“四哥,你看,这铁路边怎么会有两座水塔?”
四哥惊讶地望我一眼:“三兄弟果真见多识广呀。很多乡下孩子第一次进城,都以为是砖窑的大烟囱呢。”
我得意地说:“我家以前在福建时,部队大院里就有水塔,我们经常顺着塔内的铁梯子爬到储水箱顶上去玩,有的小伙伴上得去、下不来,吓得哇哇直哭,那才叫一个刺激呢。”
我的话似乎勾起四哥对往事的回忆。他凝视着远处的水塔,喃喃道:“你问铁路边为什么有两座水塔?北面这个矮的,是庚子赔款后德国人盖的;南面那个高的,是日本人统治时期,日军在禹城驻扎得多,自来水不够用,便又修了一个。你们生活在和平年代幸福啊,爬水塔是为了寻欢作乐找刺激。俺年轻时也爬过水塔,那可是真枪真刀在玩命呀。”
我不解地问:“爬水塔为什么要玩命?怕摔下来吗?”
四哥满脸凝重的神色:“那是1945年的12月底,俺记得清清楚楚,再有一天就要过阳历年了。天格外冷,八路军渤海军区4个主力团在袁也烈司令员和肖锋旅长的亲自指挥下,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与日本鬼子激战1天1夜,迫使鬼子突围,随后将鬼子歼灭于原野。此战歼灭上千名鬼子。这两座水塔是用钢筋水泥浇铸而成,被鬼子改造成临时工事,塔顶上架着几挺机关枪,居高临下,疯狂向下扫射,封锁了部队进攻的道路。俺们没有炮,只能向上送炸药,轰了几次都没有炸塌,牺牲了不少同志。那一仗打得昏天黑地,相当惨烈,当地人后来称之为‘禹城大战’。”
我怀疑地问:“你肯定没记错,确是在1945年底?那时候抗日战争结束都快小半年了,怎么还有不投降的鬼子?”
四哥讷讷道:“日本人孬着呢,只向蒋介石缴械,不向八路军投降,我们就坚决执行毛主席、朱总司令的命令,彻底消灭他们。于是,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坚决执行毛主席发出的‘对日寇的最后一战’的号召,在大江南北收缴日寇武装。当时,眼看山东的鬼子就要从青岛坐船回国了,可俺大仇未报,绝不能让仇人活着离开这里,宁可违犯纪律、受处分,也一定要杀掉仇人,为俺的白老师报仇雪恨。”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突然失态的四哥,揣摩着他究竟背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以至于时间过去了将近30年,依旧刻骨铭心,难以释怀。
我小心地问:“你的白老师……是个女的?”
四哥默默点头,痛心疾首地道:“那年她才19岁呀,花一样的年纪,还没来得及向自己喜欢的人表白,便被禽兽不如的小日本糟蹋了。俺跪在她面前对天发誓,纵然是寻遍天涯海角,也要把仇人找出来,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他突然提高了声调:“苍天有眼,在最后这场大战中,俺终于找到了这个畜生,他用刺刀,俺使匕首,俺俩用最原始的决斗方式解决了两个男人之间的恩怨。俺记得清清楚楚,前后左右、上上下下,俺一共捅了仇人18刀,刀刀捅到要害,终于手刃了这个恶魔。白姐姐……终于可以瞑目了。”
我被强烈震撼了,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有着侠骨柔情的江湖之人。
四
四哥家居住的连五高村在老县城西南方向三四十公里的地方。我对四哥的姓名早已忘记,父亲去世近30年了,恐怕再也无从知晓他的大名。不过,姓甚名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段惊心动魄的复仇经历已经深深铭刻在我的脑海之中,偶尔想起,依旧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那年四哥已年过5旬,但体格健硕,骑着那辆“大金鹿”自行车在坑洼不平的乡间土路上跑得很快,颠得我屁股生疼。太阳西斜前,我们终于来到连五高村。
这是一个很大的村庄,四周被茂密的树林环绕,一条清澈的小溪呈月牙形从村边流过。夕阳下,村里炊烟袅袅,宁静祥和,偶尔听见一两声鸡鸣犬吠,更显意境深远。置身其中,宛如仙境。
我瞬间便喜欢上这里的田园景色。
后来我才知道,连五高村是一个英雄的村庄,鲁西北著名的抗日英烈王克寇、于曼青、高春泉等有志青年都曾在这里苦读寒窗,探寻救国真谛;第一届中共禹城县委伴随着抗日烽火在这里诞生,指引着民众掀起救亡图存的爱国热潮;这一带还是抗战时期敌后根据地的核心区,齐(河)禹(城)高(唐)茌(平)长(青)边区人民抵御外侵的“星星之火”从这里快速蔓延成“燎原之势”,并最终取得伟大胜利。
四哥家住村西两间破旧的土坯房里,外屋冲门摆一张缺腿的八仙桌,门旁是大灶台,里间门挂着苇帘,捂得严严实实,室内摆设看不出半点女人生活过的痕迹。
我进门便迫切想看到杀鬼子的“真家什”。四哥却不心急,似乎有意吊我的胃口。他熟练地在灶台边做晚饭,先在大铁锅里熬上玉米渣子粥,又在锅沿贴上金黄的玉米面饼子,拉着风箱烧棒子秸,不一会儿便满屋飘香,馋得我直流口水。
晚饭后,夜幕降临,村里万籁俱寂,偶尔可以听见门前小溪鱼儿跳跃发出“哗啦”的声响。四哥关上正门,点上煤油灯,掀开门帘,把我带进内室。这间房并不大,却收拾得十分洁净。靠窗是一张木桌,桌面上摆有笔墨纸张,纸上写的是狂草,但认不出是什么字,只觉得字字相连,一气而成,有一种龙飞凤舞、铁画银钩的气势,端详久了,竟有一种气血翻腾、头晕目眩的感觉。我急忙将目光移开。靠北墙是土炕,炕上有一个紫红色榆木箱。门旁立一杆红缨枪,那束飘逸的穗子犹如一簇鲜艳的映山红,格外醒目。四哥果然是文武兼济、深藏不露的江湖中人。
四哥跳上炕,打开木箱,从里面捧出一个长方形紫木首饰盒,轻轻掀开盒盖,取出一个7寸左右的黄铜香笼。我的眼前顿时一亮。
这个香笼做工精美、质地细腻、线条流畅、通体圆润。它表面镂空雕刻着一幅唐代飞天仕女图。那仕女一袭罗裙,丝带飘逸,面眸灵动,姿态绰约,栩栩如生,令人顾盼生辉。
我赞道:“好一件极品香笼。”
四哥微微一笑,右手握紧香笼上端,向外一拨,竟悄无声息地抽出一把匕首,原来刀柄和刀鞘通过浮雕仕女的腰带部位巧妙地融为一体。但见不足4寸长的刀身极像古印度藏传佛教中的降魔金刚杵。再仔细端详,锋利的刀刃上布满灿若繁星的玛瑙花纹,犹如行云流水,美妙绝伦,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寒光闪烁、杀气逼人。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惊叹:“好一把绝世宝刀!”
四哥用略带炫耀的口吻道:“这把匕首大有来历。它是用乌兹钢和熟铁混在一起反复折叠锻造而成。这种独特的锻造工艺使刀身在保持高硬度的同时具有很强的韧性,在冶炼过程中产生的天然玛瑙花纹在刀刃上形成细小的锯齿,使刀刃更加锋利,历经百年而光亮如新。相传它原是宫中之物,后因战乱,流落民间,成为小刀会女将领周秀英的护身兵器。小刀会失败后,它又传入捻军梁王张宗禹手中。1868年,张宗禹兵败徒骇河畔,它被禹城丁家寺住持本明和尚得到。庚子年间,本明和尚发起义和团,俺爷爷当过他的贴身护卫。本明和尚被山东巡抚毓贤杀害后,爷爷便将匕首带入红枪会,最后传到俺的手中。”
我伸出右手,用食指在刀刃上轻轻抚摸,一种清凉瞬间传入心肺,那种愉悦的感觉难以言表。我轻声问道:“四哥,当年你就是用这把匕首杀死那个鬼子的吗?”
四哥大笑:“何止杀掉1个鬼子!抗战期间,死于这把匕首的日本鬼子不计其数。”
我突然担心道:“都说一寸短、一寸险,四哥为何不使枪去杀鬼子呢?”
四哥道:“你不懂,面对死于匕首之下的小鬼子,看着喷射四溅的鲜血,听着撕心裂肺的惨叫,那种复仇的快感比一枪毙命要强烈100倍、1000倍!”
我完全为四哥的豪爽霸气所折服,央求道:“四哥,给我讲讲禹城大战的故事吧,我想知道你是如何手刃那个日本魔王的。”
四哥放下手中的匕首,缓缓地道:“要想了解那场大战,还真得从这把匕首讲起……”
那夜无眠,四哥用低沉的语调向我讲述了一个荡气回肠、恨爱交织的传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