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亲在后院生火。我过去找她前,断断续续地听到她念诵的祷文。我看到她把头凑近火盆,轻轻地吹着,好让木炭烧起来。她的脚边放着一锅水。当她环顾四周时,我看到烟火熏黑了她的脸庞,呛得她满眼泪水。我问她要买面包的钱,她皱起了眉头,好像不愿有人打扰她照看炉火似的。她把手伸进连衣裙的胸衣里,掏出那条打着结的手帕,里面放着她的钱。放在我手里的硬币带着她的体温,摸起来柔软圆润,没有棱角。
“快去快回。”她说,然后继续生火,没有抬眼看我的脸。我没跟她打招呼就出了家门,但一转身就感到愧疚。
她那时三十出头,但看上去要老一些。她的头发已经灰白,岁月毁了她的脸,在上面刻满了痛苦。她的目光常常带有责备的意味,你稍有不慎就会让她怒目而视。有时,她露出笑容,焕发了生机,但笑得缓慢而不情愿。我对她感到内疚,但我想她也许会微笑着迎接我长大成人。
我穿过房子旁边那条阴暗的小巷。浓重的露水让空气中的灰尘安定了下来,也使路旁棚屋的铁皮屋顶变得光亮了起来。这条路虽然坑坑洼洼,但似乎比两旁的土屋更加平坦和坚固。这里就是肯格(1),这里是劳苦者和失败者生活的地方,这里是干瘪的妓女及涂脂抹粉的同性恋接客的地方,这里是酒鬼们喝得烂醉如泥的地方,这里是无名的声音在夜晚的街道上痛苦地嚎叫的地方。一辆空荡荡的巴士呼啸而过,在崎岖的道路上颠簸着。车身绿白相间,车灯在晨曦中发出暗淡的黄光。
天色尚早,李子树周围的空地上一个人也没有。绿色的清真寺里传出祷告的嗡嗡声,虔诚的信徒们聚在一起。远处,一只公鸡啼鸣报晓。广场上参差不齐的岩石尖刺穿了地面,不留神踩到很危险。到了雨季,这里就会变成一片芳草地,但现在正值旱季中期。
肯格离海很近。空气中总是弥漫着海的味道。天气闷热的时候,鼻孔和耳朵上会附上一层盐渍。在风和日丽的早晨,一阵海风吹来,让人在新的一天开始的时候,感到心旷神怡。在过去的岁月里,奴隶贩子们曾经走过这些街道。他们的脚趾被露水弄得冰凉,他们的心因恶毒而变得阴暗,他们带着一队队壮实的奴隶来到这里,像对待牲口一样把他们的战利品赶到海边。
也门店主一句话也没说就把面包递给了我。接过钱之前,他在衬衫上擦了擦手,表现出行乞者般的恭敬。他脸上挂着谄媚的微笑,但嘴里低声咕哝了一声咒骂。
我回到家时,父亲正在祷告。他盘腿蹲坐在后院的地上,眼睛闭着,头低垂在胸前。他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右手食指指向地面。
我切了面包,然后去叫妹妹们起床。她们睡在祖母的房间里,墙壁上总是弥漫着狐臭和汗味。她干瘪的身体蜷缩在床上,一只胳膊耷拉在床边。大妹扎基雅躺在她身边,已经醒了。小妹赛伊达更难叫醒。我晃了晃她,她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嘟囔着表示不满。我开始生气了,最后抓住她的肩膀摇了起来。
“嗳!你干吗呢?”祖母被赛伊达的呜咽声惊醒了,厉声说道,“轻点,你是想把我们都杀了吗?轻点!你听不见吗?”
我们管祖母叫比-姆库布瓦(2),意思是老太太。她看上去柔弱和善,实则冷酷无情。我转身离开时,还听到她在我身后嘟囔。
“什么也不说。也不跟人打招呼。快给我回来!”——她突然大叫——“你这个小混蛋!把我当什么了?给我回来!”
我站在后门外面,准备向她的尖叫屈服。我听到她哭喊我父亲,嗓门越来越大,像是在遭受痛苦。父亲还蹲在院子里,在我面前祷告。母亲瞥了他一眼,但他对周围的尖叫声充耳不闻。她对着我摇了摇头。又来了。她快步进屋给我拿书,暂时留下我和父亲两个人。她给了我一片面包,外加一便士买杯茶喝。那是我十五岁生日的早晨。
我五岁起开始上古兰经学校,在那里,我得知男孩满十五岁时就要对真主负责。女孩则是九岁。与分泌有关。这是真主的谕旨。
“等你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告诉我,“这将会是真主和你之间的事。你犯的每一宗罪都会被他的天使记录在册。到了审判日,你所行的善恶将被衡量。如果你遵从真主的教诲,就会升入天堂。如果你犯了罪,就会在地狱中被烧死。你会被烧到只剩下骨头,然后你的肉身会重新长好,再烧一遍,无休无止。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真主使者。我们须每日礼拜五次(3),斋月期间禁食,每年施天课(4),如果真主赐予我们机会,一生中至少要去麦加朝觐一次。(5)真主把地狱分成七层。最深的那层是留给说谎者和伪君子的,他们心存疑惑却假装虔诚。
“每天,你都要感谢真主,感激自己生下来不是卡菲尔(6)或野蛮人,有父母教导你神的荣耀和智慧。你是神的忠实信徒,是神的造物。再过几年,你就十五岁了,你将成为一个男子汉。现在就学着遵从他吧,否则你将永远在地狱之火中燃烧。”
十五岁生日的那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坐着那辆巴士去上学。车上都是熟悉的面孔,女生们坐在一起,与男生分开,她们在我们面前变得忸怩不安。我在其中寻找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她的头发披在肩上,僵直地坐着,使我的欲望变得毫无意义。她旁边的那个女孩看起来更温柔。她们就坐在我前排,我甚至不敢问她们的名字。我想起了那些令我血脉偾张的梦想之夜……早上,我变成了一个男人。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走进粉刷一新的清真寺。里面光线暗淡,地板上铺着花花绿绿的席子,供教众坐在上面。我走进他们中间,在全能的真主那里开立了我的账户。
行人的脚步扬起一团团尘土。树木执拗地怒视着正午的太阳。海水在高温的折磨下翻滚、翻腾、消散、蒸发,化为雾气,凝结在太阳落山后的寒意中。
走近海滨时,我闻到了鱼市的味道。有些渔夫还在那里。他们多数夜里干活,在午祷的召唤声响起时回家睡觉。每天晚上,他们把小船推进水里,然后消失不见。有些人一去就是好几天,然后带着在战斗中击败的一条鲨鱼或剑鱼归来。小时候,我曾经以为那是一种迷人而自由的生活,一种男人的生活。
咸咸的海风吹过我的全身。绕过弯弯曲曲的防波堤,传来了码头的气味,夹杂着蹄子的隆隆声。人们正在把岛上的牛装船,准备运往其他岛屿。由于采采蝇(7)的叮咬,岛上的牲畜状况不佳。所以,每个月,当地的商人都会把染病的老博兰牛(8)装上独桅帆船,带它们出海。
我看见老巴卡里沿着泥泞的海滩朝台阶走去。小时候,巴卡里经常给我讲大海和渔夫的故事。他一直对我很好,有时会给我一块烤木薯或一些鱼,让我带回家。他说大海让他感到害怕,说人们并不真正知道大海是什么样子的。大海像一个怪物,他说。海水很深,非常深,深到难以置信。海底有山脉和平原,还有许多人类遗骸。还有吃人的鲨鱼。有一天……传来了水鸟凄厉的尖叫声。死亡之坑。他的身体就像一团受伤、变形的肌肉。他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咧嘴笑了。
“你好啊,”他说,“你父母都好吧?”
“你好啊,巴卡里老爹!他们都好。”
“学上得怎么样?功课不错吧?将来你会成为医生的。”他笑着说。
“都挺好的。”
他点头表示赞许。
“感谢真主。快说感谢真主,感谢他赐予我们的这些仁慈。”他说,等着我也感谢真主,“哦,好了,我得回去睡觉了。代我向你父母问好。”他挥了挥手,然后走了。他老了,背驼得像弓一样。
有时巴卡里会发起疯来,打他的老婆和孩子。有一次他放火烧他老婆。他在一个女儿身上摔坏了一把椅子,以至于她现在还在忍受着晕厥的折磨,而且几乎无法正常说话。后来他懊悔不已,把自己关起来,祈求真主的宽恕,恳求真主杀了他,乞求家人原谅他。他担心被送进精神病院,那个进去了就出不来的地方。他们殴打病人,看看他们是真的疯了,还是只是想找个栖身之所的大麻烟民。
巴卡里过去常说,真主是世界上唯一的真理。如果他想给他一个有缺陷的头脑,那是他的事。我们只能做我们认为正确的事情,做我们认为真主想要的事情。
海边的空气有助于缓解我的胸痛。潮水正在退去,渔民们的木船侧身躺在泥里,舷外支架上挂满了水草。阳光照在绿油油、黏糊糊的海滩上,散发出一股恶臭。防波堤外,一艘港警汽艇向港口飞驰而去。一艘轮船驶进来了。
我知道必须得回家了,因为我属于他们。如果我不回去,他们该来找我了。然后他们会打我,疼我,提醒我真主的话。他们会前屋后院地追着打我。谁的话都不听,他以我们为耻,以他的名字为耻。看看这个小骗子。我们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呀?
“他从来都不听话。”祖母会这样说,这让父亲大为光火。
“难道他受的罪还少吗?”我母亲会抗议说,像母鸟担心受伤的雏鸟一样,在边上盘旋。最后,她会一脸严肃地退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样做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待在脏兮兮的海边,远离混乱和屈辱。
远处,那艘轮船驶近了,满载着希腊水手和泰国大米。
他们经常跟我说,我出生时是多么虚弱。哥哥赛义德比我大十八个月。他是以我祖父的名字命名的。祖父有点像个骗子。赛义德出生那天,父亲喝得烂醉,被人发现倒在电影院的停车场。祖母为这个新生儿念祷文,祈求真主保佑他免受他人嫉妒的伤害。
我出生时让母亲遭了不少罪。祖母说应该叫人给我念《古兰经》,祈求真主让我活下来。他们用渗渗泉(9)的圣水给我洗澡,用印有经文的布包着我。他们说服真主让我活了下来。三年后,扎基雅出生了。赛义德和我都没太在意。妹妹有什么好的?赛义德经常揍我,他是哥哥,说那是为了让我更坚强。赛义德有很多朋友,他六岁的时候就已经跟别的男孩鬼混了。他教我追逐流浪猫,用扭曲的金属电缆打它们。我们闯进有围墙的花园偷水果,诱骗乞丐和疯子。他逼我和其他男孩打架,想让我更强壮。他常常沮丧地把我推到一边,结束一场我眼看就要输掉的战斗。当我伤痕累累地回家时,他就会挨打。下次你要是再惹麻烦,我就揍死你,你这个小混蛋,听见了吗?父亲一边打他,一边说。过了一会儿,祖母就会介入。母亲会把我带到院子里。赛义德则在祖母的房间哭得撕心裂肺。很多个夜晚,父亲都不在家里睡觉。
赛义德从来没有消停过,总是吵架、欺负人、挨打。当母亲泪流满面地试图唤起他善良的天性时,他却哈哈大笑。父亲揍他的时候,他总是哭,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痛苦地尖叫,在以为父亲看不到时,对我挤眉弄眼。赛义德块头很大。当别人看到我们俩在一起时,他们说等我父亲一死,赛义德就会把我扫地出门。当赛义德得到买糖果的钱时,他会付钱给小男孩们,叫他们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脱掉短裤。他试图说服我加入他。有时他会带个男孩来找我,说那家伙想让我操他。他会急切地哼哼起来……我试着像他那样去感受,但我让他失望了。我用我的钱买糖果,总是分一半给他。
有一次,我们俩因为打了附近的一个男孩而被捕。赛义德把他绑到树上,用藤条抽他。男孩的父亲报了警,警官把我们带到警察局。我喜欢那个警官,因为他让我们去警察局玩手铐。要是他抓到小偷,他准许我们到办公室来看他给总部打电话。他把我们带到警察局后,拿出了一个大本子。
“这上面记了很多名字。”他说,一边用指节敲着本子,“都是些坏人。一旦你的名字出现在这里,你就得上法院。你知道他们在法院里怎样对待小孩子吗?会把他们关进森林里的监狱。”
他指了指我,叫我回家。我毫不犹豫地跑掉了,警官见状笑了起来。赛义德回到家时,只告诉我警官给了我们一个警告。最后,警官所做的只是通知了父亲。赛义德挨了一顿打。我藏到了床底下。
有一天,我在一个垃圾桶里翻东西,找到了一张五先令的钞票。我问赛义德该不该把它交还给垃圾桶的主人。
“别傻了,”他说,“是你找到的。”
“但这样做是不对的,”我说,“这不是我们的东西。”
“谁说的?”他问。
“父亲说的。”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
“感觉像是偷来的。”我坚持说。
“你真蠢。”他冷冷地说,语气很伤人。他走开了。我紧抓着那张五先令的钞票追在他后面。我们每人买了两个冰淇淋,还有豆糕、红薯饼干和巧克力。我们坐在公园里(当时叫朱比利公园),在一棵枝繁叶茂、绿荫如盖的大树下野餐。我们买了个塑料足球,回到公园和其他几个孩子一起玩。回家时,我胳膊下夹着足球,赛义德口袋里装着两块巧克力。赛义德说我们可以把球藏在麻袋下面,一两天后再假装发现。拐进后院时,我们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赛义德从我手里接过球,跑向空袋子。
“你们在干什么?”父亲站在门口喊道。
他走到麻袋旁,把球拿了出来。他们确信我们去街头乞讨了,甚至更糟。我说钱是我们捡到的,这惹恼了父亲,说我在侮辱他的智商,当他没脑子。赛义德瞪着我,警告我什么也不要说,乖乖挨揍。我告诉他们钱是我们在一个垃圾桶里捡到的。赛义德抬起了眉头。突然间,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说的话如此惊人。
“啊!”父亲说着转向赛义德,“你是在垃圾桶里捡到了钱!”
我看到父亲越来越生气,眼睛瞪得大大的。赛义德开始抽泣。
“什么垃圾桶?”母亲问道,走到赛义德和父亲之间,“你当时在干吗?幸亏没染上什么病。翻垃圾桶找什么呀?”
她揪着赛义德的衣领,准备把他拉走。父亲走上前去,把她推到一边。赛义德急忙退后,母亲轻轻地呜咽着,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来告诉你他在垃圾桶里找什么。”父亲说着,朝赛义德走去,“家里找不到的东西,他就去垃圾桶里翻,要是垃圾桶里也找不到,他就去人家的床上找,让人家操他的屁眼。小王八蛋!”
我想说钱是我找到的,不是赛义德……但我太害怕了。赛义德已经停止了抽泣,全神贯注地看着父亲,随时准备逃跑。母亲现在哭出声来了,身体微微抖动,像是在祷告。
“我警告过你。”父亲说着,摆好架势,“我警告过你。你要敢干这事,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赛义德转身就跑,父亲一拳打在他的右肩上,把他打倒在地,声音听起来像斧头砍进肉里。赛义德膝盖弯曲,嘴巴张得大大的,挣扎着呼吸。父亲走上前,在离他大儿子起伏的身体不到几英寸的地方停了下来。他踢他的肚子,当他试图站起来时,又踹了他一脚。他用拳头打他,用头撞他,咬他的手腕,把他打到失禁。
“放开他!”母亲尖叫着,扑向父亲。“你会打死他的!”
他一下把她撞倒了,开始打她,像野兽一样咆哮着。他愤怒地挥动着手臂,母亲倒在了地上。他又转向赛义德,朝他大喊大叫。他带着强烈的怒火和恨意打他,汗水从他的胳膊上流了下来,顺着腿往下流。王八蛋。最后,他叉开脚站在赛义德身边,喊道:你挨够了吗?他站在自己的长子身边,喊道:你挨够了吗?
母亲怪我,我知道她怪我。赛义德像个小动物一样哭哭啼啼,瑟瑟发抖。母亲给他洗了澡,为他哭泣,给他唱歌,安抚着哄他入睡。当天晚上,是我发现了他。母亲在他的床边留了一支蜡烛。我进去的时候,他的衬衫着火了,旁边的地板上,一堆衣服和报纸在燃烧。他躺在床上,挣扎着想站起来,无力地捶打着胸口。我喊他的名字,他看向我,眼中充满了恐惧。
“扑灭它!扑灭它!”他喊道。
他拼命尖叫,惊慌失措,使劲拍打着床单,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没有成功。我跑上前去,又哭又叫,想把火扑灭,却把手烧伤了。
“快点啊!快点!”他尖叫道。
我恳求他把火扑灭。我站在那里看着他被烧着了。他眼睛闭着,倒在地上,表情扭曲而愤怒。我绕着他跑,又跳又叫,傻傻地哭着。他翻了个身,踢到了床,床架便倒在他身上。他烧着了,双腿就像两个火把,从大腿处燃烧起来。他的脸看上去很陌生,有些地方发白。火焰蔓延到他的大腿根部,胸膛也烧了起来。
母亲是第一个赶来的。她在门口停了下来,惊讶地用手捂住了嘴。尖叫声穿透了她的手指,仿佛从她的身体里挣脱了出来。她跑进来,开始用手扑火,用手边能找到的任何东西来灭火。有人提着一桶水跑了进来。我记不清了。赛义德被烧死了。我当时五岁。房间里挤满了人,呼喊着,祈祷着,哀号着。房间里到处都是水,水坑里漂浮着烧焦的报纸碎片。母亲倒在一个人的怀里歇斯底里地哭泣。她转过头指着我,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我没听见她说了什么。
他们为什么怪我?我可从来没有伤害过他。他们都打他。我才五岁。他是我的朋友,我的哥哥。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哥哥。他们为什么怪我?
一个人在坟墓前读着什么,先是《古兰经》,然后是逝者在安息之所应如何行事的指示。他告诉赛义德,当天使来询问他时应如何回答。
“他若问你的名字,就说你是赛义德·本·奥马尔,真主的造物……”
因为赛义德做了那些错事,他将长期受苦。因为他操了那么多小屁股,天使们会把烧红的铁链从他的嘴巴穿到肛门。那是真主对他的惩罚。
父亲花钱在当地的清真寺做了一场超度亡灵的诵经会。貌似有数百人前来为赛义德朗读《古兰经》。人们为逝去的亲人诵读祈祷文,吟诵悼词。哈尔瓦点心(10)由专业的服务团队分发,以防贪吃的人在所有的客人都吃上一份之前把盘子清空。我以前从未有过近亲去世的经历。人们过来和我握手,分担我们的悲伤。这让我为赛义德感到非常骄傲。
赛义德的魂灵在我们中间停留了好几个月。在这期间,我们不能大声唱歌,也不能经常争吵。父亲的祷告变得越来越长,打人时下手也越来越重。我们不能看电影,也不能参加婚礼或舞会。母亲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祖母到坦噶(11)走亲戚去了。父亲经常打我。他让我充满了恐惧,以至于我不敢和他说话。现在,他不在家里睡觉的夜晚越来越多了。
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个惹事精。晚上到家时,他的手杖上沾着血和头发,自己却毫发无损。那时的他是个男子汉,是一个男人应该有的样子。有人说当年的他是条狗,这倒不完全是一种侮辱。他有张照片,是我出生前拍的。照片中他站在以棕榈树和海滩为背景的影棚前,眼睛像是要从脸上跳出来,凶狠傲慢地盯着镜头。他的手杖轻轻地靠在右侧大腿上,左臂靠在一张高高的花几上,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爆发出无法控制的怒火。
是母亲给我看的那张照片,我静静地等着她说些什么。可是她把照片收起来,一句话也没说,也没看我一眼。我想问她那双怒火中烧的眼睛是怎么回事。现在这双眼睛因酗酒而放光。我想问她,一直想问她为什么他会那样,他为什么那么不高兴?关于父亲的传言是真的吗?他真的绑架黑人小孩卖给苏尔(12)的阿拉伯人吗?这都是别人在学校里告诉我的。他真的因为糟蹋了一个小男孩而坐过牢吗?
我无法相信这些事情是真的,但他的愤怒是如此真实,如此激烈和具有毁灭性,以至于似乎他做出多么残忍的事情也不足为奇。他嘴唇很厚,上面布满了裂纹,有时会因天气干热而流血。他看着显高,胳膊粗壮,肌肉发达,留着寸头,夹杂着白发。赛义德长大后应该就是这副样子,父亲则会自豪地看着他。他威吓我,要求我尊重他,服从他,而我从未试图挑战或反对他。我生活在对他的恐惧中,有时一见到他就哭了。他总是热衷于展示自己的残酷。
有一次我病了,母亲把我的被褥铺在她身边的地板上,以便夜里照顾我。我为生病感到骄傲,为我在她身边的崇高地位感到骄傲。她常常不让我靠近。哦,母亲关心我,给我做饭,帮我抓虱子,但不让我亲近。我永远忘不了她站在那里,用手指着我,为失去长子而尖叫的样子。但那天晚上,她抚摸着我,让我睡前喝了一种奇怪的、甜甜的液体,说能让我好受点。
醒来时,我发现父亲靠在她的床上。门是开着的,走廊上彻夜亮着的防风灯照亮了一部分房间。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也希望自己从来没看清过。床在门投下的阴影里。他满身酒气。他不想让我们知道他喝酒了,因为这让他觉着没面子。我看见他握着母亲的手腕轻声细语地说话,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样抚摸她。突然,他直起身子,然后向前倾身打了她一下。他又开始低语,但这次声音更大了。
“你不想让我进来就是因为他!他到底有什么好的?哎哟我的妈呀,你为什么要惹我生气?”
母亲试图让他安静下来,我看到她的手伸向他的脸。他推开她的手,向后靠去。
“你为什么一定要让他睡在这里?”他用一种陌生的声音向她恳求着,“你不想让我进来……就为了那个肮脏的小杀人犯。你把我当什么了,你这个哭哭啼啼的臭婊子?”
他一次又一次地打她,粗声粗气地嘟哝着。一次又一次。他挣扎着爬到床上,扯掉了她身上穿的肯加衣裙(13)。母亲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她不时地呻吟着,似乎是不由自主地。我紧紧地闭上眼睛,听到他的身体在她身上移动的声音。我听见他呻吟,喃喃自语,声音从床上传来,又粗又闷。祖母的房门开了,父亲停顿了一下,抬起头,好像在等她走近,然后轻声笑了。
“过来瞧瞧,我的老太太,”他喊道,“过来看着我弄死她。”
然后他继续,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和她做爱。过了一会儿,一片寂静。我听到他抽泣,听到他站了起来。透过泪水,我看到他朝我俯身过来。滚出去,他说。我挣扎着爬出了房间。祖母站在外面的走廊里。我向她爬去,因为发烧,感到虚弱无力。她慢慢地转过身,走进自己的房间,随手关上了门。我听见门闩轻轻落下。我蜷缩在祖母的房门外过了一夜。
对他们带我进入的这个世界,我只能感受到恐惧和厌恶。
母亲愈发躲着我了,但我偷偷接近她,等着她。有一些瞬间,当我们的目光偶然相遇时,我瞥见了她的羞愧,我为她感到心碎,但我无法忘记她是如何站在那里用手指着我谴责的。
我看着防波堤外潮水退去,听着海浪在岩石上拍碎的声音。饥饿使我在海边的胡思乱想显得越来越可悲。当真主带着他的地狱、天堂和施刑军团等着我们所有人时,为什么这个世界如此糟糕呢?
我已步入成年,却不知道带着邪恶触碰女人是什么感觉。生命还未开始就谈论死亡。有人告诉我,真主曾经说过自慰是有罪的,会使阴茎萎缩,精子耗尽,以后就没法生小孩了。医生曾问过:你是不是经常手淫?我因为胸口疼去找他。他对我那充满内疚和惊讶的表情很满意。他告诉我他学过心理学,并提议当场给我分析一下。
“这对你不好,”他说,“会耗尽你的力气,让骨骼变脆弱。听,这里面听起来很空洞。我给你开点药,让你母亲给你多吃肉,多喝牛奶。另外,热天散步时打上拿鸵鸟毛做的伞防晒。”
我弄出点血,蘸着写字,和自己做了个约定。但是真主把女孩们造得那么漂亮,让她们的身体散发出浓浓的香味,我还是把持不住。事后我从头到脚洗了一遍。别的男孩干完这事都懒得洗,他们胸口不疼。
我收起书,动身回家。身后的海滩在阳光下晒干,升腾起经年累月的恶臭。过去,拒绝屈从的奴隶来到这片沙滩赴死。他们随着垃圾和枯叶一起漂浮,厌倦了战斗,黑皮肤因年老而皱缩,心已破碎。我可怜的父辈和祖辈,被链子锁在石墙的铁环上。
我避开大路,走在熟悉的街巷里。在房屋间的空地上,我看到一个老人蹲在地上,正专心致志地大便,一边抓挠着蛋蛋上干燥粗糙的皮肤。他转头看了看自己拉出的东西,护身符上的挂绳深深卡进脖子上松弛的褶皱里。看到我后,他咧嘴笑了,用力咻的一声放了一个臭屁,额头在阳光下泛着汗珠。他站起来,痛苦地伸直身子,走到最近的墙边小便。
经过福利局时,我快步跑上台阶,不敢呼吸,怕闻到陈尿的气味。我穿过午后空无一人的大路,拐进了公共浴池旁的小巷。那里有一股浓烈的下水道堵塞和发霉的味道。拐角处,一位老人坐在果蔬店的钱箱上打瞌睡。人行道上躺着腐烂的水果,外皮烂洞,渗出汁液。芒果被轮胎碾过,湿漉漉的印痕四处延伸。
“在这里你只会变成一棵卷心菜。”
老师这样对我说。当时我在帮他登记学校运动会的获奖者,红色卡片是冠军,蓝色是亚军,绿色是季军。为什么是卷心菜?他曾在英国留学,回来后重新发现了真主,并以不同寻常的热情投入他的怀抱。“你有什么打算?离开这里,成就一番事业。去英国怎么样?那里不信仰真主,但有的是机会。你想做什么工作?当医生吗?”
那里会不会很冷?我会在孤独的时光里想象着自己在英国当医生,走在长长的走廊上,穿着白大褂,戴着深色角框眼镜,看上去像格里高利·派克(14)。找我看病的都是女人,而且都需要口对口人工呼吸。
“要是留在这儿,你能有什么出路呢?”老师问我,“顶多是在银行找份差事,或者当个老师。除非你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有权势的亲戚。”
“当银行职员倒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这都是真主的恩赐,但不是国家最需要的。我们需要工程师、医生和大学毕业生。我们要的不是哲学家和作家,而是林业员、科学家和兽医。文化是为有钱人服务的。文化意味着堕落。看看罗马,看看波斯,看看巴格达,看看开罗,除了毁灭,文化给他们带来了什么?”
他教我们英国文学,常常忍不住在课堂上滔滔不绝,讨论对欧洲人傲慢自大的无知所带来的毁灭。“化学、代数、天文学……所有这些都是穆斯林教给落后的欧洲人的东西。但后来穆斯林放弃了沙漠戒律,追求宴会、节日和奢华排场。敌人很快就摧毁了他们,因为敌人野蛮的内心深知文化意味着堕落。所以不用在意这个莎士比亚,很多人说他根本不存在,即便确有其人,也是个东方圣哲,作品被翻译成了英语而已。你知道这些欧洲人是什么样子的。这个简·奥斯汀(15),是个英国人,对吧?长着个高傲的大红鼻子和一张小嘴。”
但那时英国人还统治着我们,老师会戏谑地表演自己的焦虑,跑到教室门口偷偷往外看,以防我们的威尔士校长从走廊经过。然后他会回来继续他的长篇大论。我们可怜的老师,当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英国人就要走了,复仇的日子正在逼近。
母亲十六岁时嫁给了父亲。外公是卡车司机,还在乌干达金贾(16)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开了家店。父亲当时二十来岁,是个出了名的捣蛋鬼。祖母以为找个媳妇能治愈他对屁眼的兴趣。一个经常到内地旅行的象牙商的妻子跟祖母说起了这个女孩,说她是个可以与《一千零一夜》中的女主角媲美的姑娘。娶个漂亮、淳朴的乡村女孩做儿媳的想法吸引了祖母。在夸了母亲很多遍之后,在多次意味深长的停顿和低眉互使眼色之后,两个女人开始酝酿她们的计划。
这个想法并没有立刻引起父亲的兴趣。他看不出有什么必要。最后他没有反对,外公也没有提出异议,尽管他知道父亲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他担心母亲单身太久,可能会去找个乡下黑人做情人。
没有人征求过母亲的意见。她发现自己就这么跟一个英俊的男人订了婚,还挺喜欢他。她是一个胆小无知的乡下姑娘,从内陆到海滨参加自己的婚礼是她第一次离开家乡。
父亲从一开始就对母亲不忠,她对此心知肚明。他回家找她时,她能闻出来。起初,母亲哭着认命,把耻辱藏在心里。后来父亲开始打她,因为她沉默不语。祖母跟她说婚姻就是这样,问题总会解决的。
他也打我们,然后母亲只是一脸严肃,不愿在我们面前挑战他。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给我们治疗瘀伤和割伤,呜咽着唱歌来安慰我们,温柔地抚摸着我们。她没有教我们去恨他。我们本可以更好地用仇恨武装起来。
我拒绝去清真寺,父亲就打我,说我背叛了造物主。他捡起一只拖鞋,朝我扔过来。
“快点,赶紧过去。宣礼员(17)已经召唤过了。”他说。
令人困倦的午后,芒果树的树荫下飘荡着他无声的呼唤。我站在门外,听到他为我的任性而哀叹。
“现在的孩子是怎么回事?他才十四岁就厌倦了真主。以前他常常祷告,参加聚礼,研读宗教经典。伊玛目(18)穆萨跟我说他天生就是个学者。看看他现在这副德行!”
伊玛目穆萨不知道的是,我从十二岁起就开始了频繁的手淫。真主惩罚了我的每一次自慰。最后,我放弃了真主,也不再听那些撒谎的老学究们的话,他们用一个绷紧伸出的食指来强调某一个重点,而用另一个食指寻找一个小男孩的屁眼。我开始踢足球了。
我不清楚父亲是如何知道我站在那里的,但他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好像在等着我似的。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气得脸色僵硬。我一句话也没说。我坐以待毙:一条荒废的河道,一头正在吃草的野牛,一个粗臂猎人的活靶子。
“滚!”他说,声音低沉而平静,但脸上充满了愤怒,“去清真寺。快去,娘娘腔!”
那是在我成年之前的最后几个月,当时父亲还得承担我的罪孽。我开始后悔没有去清真寺。我能感觉到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每次与父亲对抗都是这个样子。
“现在就去!”他喊道,朝我走过来。
他走到离我很近的地方,眼睛从脸上凸出来,眉毛上的汗水闪光,嘴张着。他会杀了我的,我想。
“你说什么?”他吼道,好像肺都要气炸了。
“我说不去。”我重复道。
他看上去很惊讶,有点不知所措。我和赛义德都让他很失望。他摇了摇头。这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赛义德,为了这些年来所有的殴打、羞辱和恐惧。
“我发誓,你要是不去,我会打断你身上的每一根骨头。老天作证,我会杀了你。”他说。他让自己暂时平静下来,抬起头在真主见证下起誓。“赶紧去。”
“我不想去。”我说,慢慢地从他身边移开。
“当你在审判日面见你的主人时……”他说,“愿真主原谅你。”
“我没有主人。”我说。
“以真主的名义……”他说,看上去吓坏了。
“没有什么真主。”我说,胆子大了起来。
他笑了笑,一言不发地盯着我。他把前门闩好,然后朝我走过来。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一下接一下地扇我的耳光,问我真主存不存在。我尽量忍住不哭。我尽量忍住不跑。他越打越生气。我默默地在心里诅咒他、辱骂他,但后来疼痛实在难以忍受,我哭了起来。他失去了所有的克制,打我身上所有够得着的地方。我尖叫着,喊叫着,声音越来越大。真主啊,宽恕我吧,真主啊,你是唯一的神,万物之神。让我看清,让我看清。无父无子的神啊,真主啊,我的主人,可怜可怜我吧,我罪有应得……
“真主是伟大的!”父亲高兴地尖叫着,一边踢着我的肋骨。
祖母告诉我她心里一直有一种预感,我将在家庭的关爱中成长,然后有一天与家人反目成仇。她带着期待和正义的喜悦扭动着身体,告诉我在以后的人生中要遭受的痛苦,告诉我疾病会折磨异教徒的眼睛、肠道和生殖器。你现在敬奉什么?她问我。
母亲要我祈求真主的宽恕,说我不应该读那么多书。她说如果我失去了对真主的信仰,面对充满了危险的世界时我将孤身一人。她让我寻找真主,再次请求他的宽恕。
走在街上时,我感到没那么饿了。于是我转身离开了回家的路,朝河边走去。我走上桥,桥下的小溪汇入河里,我转过身去看着河水流入大海。远处可以看到无线电塔黑色细长的轮廓。没有防波堤遮挡视线,大海一望无际。我注视着海浪涌来时闪烁的光芒,感受着海浪的力量和它们来处的深度。
一个男人从我身边走过,停下来,转身盯着我。我嘟哝了一句。这是个空荡荡的下午。那人回来了,站在我旁边,靠在桥上,凝视着大海。我能感觉到他就在我身边,体型肥硕,知道他想操我的屁股。我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他和我对视了一下,色眯眯地看着我。我从栏杆上抬起身,他也直起身,微笑着,看上去很危险。我尽量不让自己显得紧张。风景不错,他说,为自己小小的胜利微笑着,说话间带着一丝嘲弄,一丝调情,又转回大海的方向。
“非常漂亮。”他说道,然后对我咧嘴一笑。他的牙齿上布满了食物残渣和烟渍,下巴上长满了粉刺,从嘴巴下方一直延伸到喉结上方厚厚的褶皱处。他嘴唇很厚,表面覆盖着一层松弛的死皮。他的头发里夹杂着羊毛、泥土和青草。他粗壮的脖子从衬衫领口挤了出来,衬衫从腋窝往下被染成了绿色。他就是我噩梦中的虐待狂、强奸犯。
“美极了。”他说,让这个词慢慢地从他的唇间滑过,同时眼睛在我身上游移。他用舌头舔着嘴唇,装出一副性感的样子。他等待着,对我微笑。他突然做了个鬼脸,清了清嗓子,往水里吐了一团黄痰,随即迅速咽了口唾沫,以湿润干燥的喉咙。他转过身来看着我,眼里充满算计。我盯着他那张令人厌恶的脸看了一会儿,只见他心满意足地微笑着,等待时机。
“你多大了?”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难道我没看见你和我父亲在一起吗?”我问他。
“我什么都没做,”他说,“你想说什么?”
我朝他恐惧的表情笑了笑,准备离开。
“如果你缺钱,尽管开口。”他在我身后喊道。我听到他大笑。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没让自己撒腿跑起来。
我已经烦透了反击基佬。在我上学的第一年,班里一个叫阿巴斯的同学每天给我一便士,想利诱我跟他苟合。有一天他要去看牙医,还特意来学校一趟给我送钱。他家里很有钱,班上所有的小流氓都听命于他。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他收买的玩物。有时他整个上午都盯着我看,从英语课、算术课到自然课,他知道老师和其他同学都在看着自己会意地窃笑。如果我看向他,他就用舌头慢慢地舔湿嘴唇。我知道有一天他会对我下手,当着其他男生的面羞辱我。我想过要是他这么做,我就带把刀子到学校杀了他。
我很感激他给的钱。到了诱惑的阶段,他每天给我一先令,那时我们都长大了很多,对害怕了许多年的那一刻一笑而过。
人们认为,如果你性格安静又身体虚弱,就有可能会被逼到一个角落里挨操。在我上学的头几年,为了吓退那些对我心怀不轨的人,我经常不惜一战。没必要打赢,我也几乎没赢过。重要的是要表明,无论战斗多么不平等,你都会反抗。对许多男孩子来说,这只是一项运动,一种展现男子汉雄风的方式。老师们也对此一笑了之。要是赛义德还在,我本来可以和他打一下的。
我觉得真主在我身上标记了一个污点,他在为赛义德的过错而惩罚我,这种折磨永远不会结束。我从未跟家里的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太丢人了。我觉得如果别人这样对待我,那一定是因为我身上有某种东西让他们这么做。后来,我打赢了一次。
有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了苏德,欺负我的人之一。他跟着我,说他有多么喜欢我,愿意给我多少钱,记得是三先令。我停下来等他。走近时,他淌着口水,一个劲地给我抛飞吻。他走到我面前,用手抚摸着我的脸颊,然后慢慢地一根接一根地亲吻自己的手指。每次亲吻,坐在马路对面茶馆外的几个闲汉都会为他欢呼。苏德微笑着向他们致意。然后我扑向他,用拳头猛击他的脸,把他打倒在地,膝盖抵住他的胯部。我带着狂怒朝他的脸又是一拳。打他的时候,我的拳头伤到了自己,左手指关节流血,但当时不觉得多么痛。他被打得口鼻流血,眼里充满了恐惧,挣扎着从我身下挣脱出来,跑了。
我稍微停了一下,对着茶馆外的那几个瘪三举拳示意,然后就追了上去。我看到苏德的朋友们冲过来救他。我把苏德摔倒在地,在他的朋友们赶来之前,又乘兴打了他好几下。他挣脱开我,爬到一个菜摊下。我一直等到他的朋友们来到我们面前,谅他们也不敢为这个胆小鬼报仇。
从那以后,对我的调戏似乎停止了。甚至有想和我上床的男孩主动来找我。过了一段时间,你开始掂量每一份善意,怀疑你遇到的每一个陌生人。有时一次善意的赞美会让你尖叫着逃离,有时别人的帮助会让你误会。这是保护自己的方式。
我们家隔壁是一家妓院。妓院老板是个老头,和两男两女住在一起。四个人看上去都脏兮兮的,有些吓人,而且总是醉醺醺的。他们是男人花钱满足欲望的对象。很难相信有人能从这些疲惫不堪的身体上找到任何乐趣。
还有桥上碰到的那个人……块头大又无耻,一副堕落的面孔和身躯。我能在他身上看到赛义德的影子,赛义德要是活着的话,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赛义德的葬礼之后,父亲说:真主会让你为他的死付出代价。祖母说我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亲哥哥惨死。连手足都相残,她说,还有什么指望呢?母亲叫我别哭了,说已经发生的事情做什么也无法换回。他们让我为一件我从未做过的错事而愧疚多年。然后就有可能把自我憎恨和自责磨练成制造痛苦的工具。蚊虫在夜里冒出来吸我的血,往我的身体里注入废物和罪恶。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痛还痛,以沉默对沉默。我学会了如何抵抗他们。
有几次,我想跟母亲谈谈,告诉她事情的经过,感受她特有的温柔抚摸。我想告诉她海浪拍打海滩时的狂怒,以及我在桥上听到的悲鸣。我想告诉她我听到了祖辈们的哭泣,感受到让他们眉头皱起的热浪,体会到他们的恶心反胃,闻到他们屁里散发出的玉米面和苦难的味道。
但我能看出自己给母亲造成的痛苦,明白她无法忘记失去的东西。我让她对我说:赛义德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对我们很宝贵,你却眼睁睁看着他死去……我幻想让她这么对我说。她用空中飞舞的天使、流淌蜂蜜的溪流、空气中轻柔的音乐的故事让我安静下来。母亲还是老样子,总是生活在痛苦中,总是无法给人以安慰,也无法得到安慰,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真让我丢脸。”在我成年的前一周,母亲这样对我说,“你对你父亲的难处一无所知。他告诉我你在街上碰到他,连个招呼都不打。如果你那么恨他,为什么不离开这个家?你饭来张口,却一点都不为他着想。他一天到晚坐在码头为不识字的人填表。你觉得他这么做是为了谁?你就不能多少尊重他一点吗?别再哭了,嘘!多大个人了。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们哪里亏欠你了?”
然后我哭了,她把我抱在怀里,轻轻地摇着。我感觉自己弱小无力,被更强大的人捧在手中,就像小时候想要的那样。现在想想就觉得奇怪,我们居然能那样生活,沉浸在怨恨和憎恶之中。
海滩被太阳晒得发白,骨白色的沙子。一些小螃蟹在挖洞,以躲避我的脚步。我追上一只,杀死了它,然后在我回家之前为它举行了一场肃穆的葬礼。
(1) 肯格(Kenge),小说中虚构的东非海滨小镇。——全书脚注均为译者注。
(2) 比-姆库布瓦(Bi Mkubwa),斯瓦希里语。
(3) 穆斯林每天进行五次礼拜,依次为晨礼、晌礼、晡礼、昏礼和宵礼。
(4) 天课(zakat),穆斯林每年一次的慈善捐款。
(5) 以上内容被认为是所有穆斯林都需要遵行的义务,即伊斯兰教的“五功”:念、礼、斋、课、朝。
(6) 卡菲尔(kafir),穆斯林对异教徒的蔑称。
(7) 采采蝇(tsetse fly),又称舌蝇,是分布在非洲和阿拉伯半岛的吸血昆虫,能传播人类的昏睡病以及家畜的类似疾病——非洲锥虫病。
(8) 博兰牛(Boran),原产于埃塞俄比亚南部,原名博兰纳牛(Borana),据称是与印度瘤牛和南美瘤牛完全不同的一种瘤牛。20世纪20年代,肯尼亚的农场主将博兰纳牛培育为现在的博兰牛,该品种被公认为非洲瘤牛中最好的一个肉牛品种,在东非国家中有广泛分布。
(9) 渗渗泉(Zamzam),沙特麦加圣寺内克尔白天房东南侧的一眼清泉,是穆斯林朝觐期间必到之处,里面的泉水被穆斯林视为圣水。
(10) 哈尔瓦(Halwa),一种用粗面粉或胡萝卜加杏仁和豆蔻干籽制成的甜食。
(11) 坦噶(Tanga),坦桑尼亚东北部港口城市。
(12) 苏尔(Sur),阿曼东部区的首府,濒临阿曼湾,位于首都马斯喀特东南约150公里。
(13) 肯加(kanga),流行于东非地区的传统服装,通常色彩艳丽,穿着简单,外形像是一块很大的长方形花布。
(14) 格里高利·派克(Gregory Peck,1916—2003),美国男影星,1962年以《杀死一只知更鸟》(To Kill a Mockingbird)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
(15) 简·奥斯汀(Jane Austen,1775—1817),英国小说家,主要作品有《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曼斯菲尔德庄园》《诺桑觉寺》《爱玛》《劝导》等。
(16) 金贾(Jinja),乌干达第二大城市。
(17) 宣礼员(muadhin),阿拉伯语,音译为穆安津,指从清真寺的宣礼塔发出祈祷号召的人。
(18) 伊玛目(Imam),阿拉伯语音译,意为“领拜人”“表率”“率领者”,是伊斯兰教对宗教领袖的尊称,尤指清真寺内率领会众举行拜功的领拜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