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争吵,这个家不再太平
陈木来家的耕牛被女婿牵走,这打击不是常人能懂的。在那时,农村一头牛抵半个劳动力!这些年来,陈木来去帮人家耕田,耕牛算半个工,一天可以挣九升米,现在牛没了,他一天只能挣六升米,少了一半的酬劳。
关键是这事带来连锁反应,放高利贷的听说陈木来家的女婿都怕老丈人家还不起账,把当家牛给牵走了,也担心放出去的高利贷连本都收不上来,于是带着几个打手,隔三岔五来催债,今天牵走一只羊,明天赶走一只猪,搞得陈木来家鸡犬不宁。打手们看到木来嫂耳朵上的一对耳环就扑过去抢。木来嫂东躲西躲,但一个瘦弱的小脚女人怎么是他们的对手?耳环被拽走不说,把两只耳朵扯得鲜血直流,血污拉叽,惨不忍睹。
屋倒众人推,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些借了点零星钱给陈木来的,也纷纷加入催债的行列,见猪羊被借高利贷的牵走了,上门见到什么就拿什么,桌椅板凳,就连灶下头里的铜壶、铁锅、锅铲、锅瓢都不放过。
经过放债人的洗劫,陈木来家一下子变成空空荡荡。放高利贷的派了凶神恶煞般的打手整天盯在陈木来家,搞得陈木来家鸡飞狗跳,不能正常过日子。早饭稀粥熬熟了,陈木来找不到铜瓢,木来嫂说都被要债的人拿走了,气得陈木来用筷子指着老婆破口大骂:“都是你这瘟霜,非要打肿脸充胖子,没钱讨什么婞妇,一个好好的家给败成这样。”
木来嫂什么时候把陈木来放在眼里:“你这不打鸣的公鸡,有本事到外面叫去。儿子讨婞妇不是你同意的啊,高利贷不是你借的啊?现在周转不过来了就怪我,有你这样的老公吗?”
陈木来在嘴巴上永远不是木来嫂的对手,讲不过就动手,把手中的碗砸向木来嫂,木来嫂侧过身躲了过去,碗没砸到她掉地上摔得细碎。陈广福闻声赶过来劝架,不劝还好,他这一劝两个老的把全部的无名火撒向这个新婚儿子:“都是你这废料,一再和你说茗前的刘成坤不是个东西,你偏不听,明知道那是个火坑,还非要往下跳。这下好了吧,一大家子陪你放火上烤,你满意了吧?”
常言道“穷争饿吵”,陈木来和木来嫂本来就不对付,现在一家人大吵大闹,甚至大打出手,吓得陈松寿和陈荷娟两个小鬼躲进屋角落里眼水汪汪,全家人哭成一团。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呀!只要高利贷这窟窿一天没填上,一家人就别想过安稳日子。经过再三考虑,陈木来和木来嫂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一是把所有田地都卖掉,把高利贷连本带利一起还上;二是让陈广福分家另起炉灶,背几十块银洋的债;三是陈木来和木来嫂再想办法打工挣点米来养家糊口,将两个小鬼拉扯大。生活也还没到绝望的境地。
别看木来嫂长得娇小,还是小脚,但在关键时候还是很来事,把家里难关一一作了安排。那是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当时的地价是上等地每亩二十六元、中等十五元、下等四元。培山一亩好田卖给癞痢星得二十六元,塘坝下六分好田卖给毛生蝼得十五元六角,敏山后半亩好田卖给陈观庆得十三元,石榨下八分中等田卖给刘秋生得十二元。连本带息还高利贷后,又凑了点钱把村里零零碎碎借的钱都还了。
剩下十来块钱给陈广福租了间平房,让他们分灶出去单过,烧饭、住宿、堆柴火都在那间房里。
失去土地的农民,就失去了生存依赖的基础,只剩下绝望。与绝望作抗争,既需要勇气,还需要智慧。勇气是与生俱来的,而智慧是从生活中磨炼出来的。可惜的是,这些陈广福都不具备,注定了他惨淡的一生。
陈广福和刘春兰你情我愿的两个人终成眷属,新婚燕尔,本来应该欢天喜地才对,却没有应有的欢乐。本来一大家人可以将就着过安稳日子,一下子变成了吃了上餐没下顿、一贫如洗的人家。这一切皆由他引起,自责和内疚一直缠绕着他。这下分家了,没田没地,做生意又没本钱,陈广福只有靠给人家打零工挣点米过日子。农村里打零工一半靠体力,一半靠老天爷。晴天有事做才有米挣,如果老天爷连续几天下雨,纵使你有一身的力气也没法下地干活,不能干活就没米挣,一家人跟着饿肚皮。这些年三天两头来抓壮丁,陈广福还得时不时进山躲壮丁,日子过得也是焦虑万分,一直很强壮的身子,似乎一下子变得枯萎了。
这年秋末就开始下雨夹雪,冷风瑟瑟,突然茗前传来癞痢星扯着八调高声音,急促地叫道:“成贵……在家吗?有人找你哦!”“成贵……在家吗?有人找你哦……”
这是前年新上任的保长癞痢星与村里人约定的特殊暗号,意思是抓壮丁的来了,你们该躲的躲一下吧。其实陈成贵是一个孤寡老人,根本没有亲戚。
木来嫂一听到躲壮丁的暗号,扭着小脚跑出灶下头,往中堂房跑,边跑边叫:“广福,快跑啊!”
脱了棉袄正在打草鞋的陈广福也听到了癞痢星的叫声,来不及穿棉袄,丢下手中的活就往外跑,看到急匆匆赶来的娘,丢下一句“娘,俺走了哈”。跨过水氻头,与村里其他几个失魂落魄的男丁一起往大山里奔去,一阵烟消失在茂密的山林里。
木来嫂望着远去的儿子的背影,突然想起刚才儿子身上没穿棉袄,这么冷的天,就穿两件单衣怎么受得了,想喊他回来穿暖和点再跑,可陈广福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木来嫂摇摇头,踩着小脚女人特有的细步无奈地回到灶下头,关了灶下门、插上门栓,用搭柱(挑担时用于支撑担子歇气的木棍)使劲顶在门栓上,推了推木棍,感觉牢固了,才放心躲在锅灶背后,两眼无神地望着锅灶上高耸的烟囱,不知如何是好。
国民党隔三岔五地来抓壮丁,前几年还按两丁抽一丁来抓人,来不及跑的被他们逮住就被绑在祠堂屋柱底下用皮带抽,打个半死。
茗前村刘成坤的大儿子刘立旺那年没跑掉,被他们逮个正着,被绑在祠堂里的屋柱上。来抓壮丁的几个兵痞子就不是人,用皮带没头没脸对着刘立旺就是一顿猛抽,刘立旺疼得哇哇乱叫。刘立旺越叫,他们打得越凶,像两只疯狗,对刘立旺拳打脚踢,打折了刘立旺两根肋骨和一条腿。结果刘立旺被送到部队后不久又被放回来了,说是他腿残疾,不要。
国民党军队相当腐败,那时流行“赎丁”,就是有的人家不愿意让小鬼出去当兵,可以花钱买,让别人顶替名额。刘立旺反正已经瘸腿,晓得自己被逮去也不会留在部队,而来带兵的只要完成人头数就行,管他残疾不残疾。于是,刘立旺就干起了顶包当兵的营生,收了人家钱后就顶替人家去当兵,一到部队发现他是瘸子就又放出来,然后又收下一家的钱去当兵,算本村的一位奇人,从此人们都叫他“野老鼠”,意思是说他鬼头鬼脑,会钻空子,像野老鼠一样。都说事不过三,当他第三次顶包去当兵的时候正赶上打仗,也不知后来是怎么回事,反正再也没回来,说是没了。
最近两年村里没有一个男人被抓,不是上面对茗溪村的厚爱不来抓壮丁,而是村里换了癞痢星作保长。他点子多,让来抓壮丁的人空手回去还无话可说。
癞痢星高小文化,在湖州学过几年生意,在农村算是有文化的人。他特别来事,十八般农活没有他不会的,而且样样都不赖。耕田种地不说,就连篾匠、砖匠、木匠的活他都拿得上手,比如打个畚箕、做个小板凳、砌个鸡舍什么的。有时人家等着要用,等不及专门的师傅,只要上门求到他,他都帮助人家,与村里人的关系处理得都相当好。自从他当保长以来,这个村就没有出现过失贼(盗窃)案(陈木来家女婿牵牛是抢,不是盗窃),真可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这天,来抓壮丁的有四个人,一个班长带着两个小兵,还有一个是大阜区公所派来带路的。癞痢星早在村头迎候,老远见到他们到就弓着腰迎上去:“你们好,你们辛苦了。鸿勤进来的路不好走,特别是石榨下那一截很陡、很吃力,先去祠堂里喝口水歇歇吧,需要俺怎么做,尽管说。”
班长瘦瘦高高的,梳着二八头,倒八眉,两只眼乌珠总是不停地在那乱转,瞟了癞痢星一眼:“俺们来做什么,你晓得吧?”前脚已经踏进了刘家祠堂。
癞痢星带他们绕过屏风,引班长和区公所的两位在上门头八仙桌上分左右坐下,其他就两边厢桌上坐了,边沏茶边说:“长官你们不晓得,茗溪村是个小村庄,原来有六七十户人家,太平天国后期长毛的时候,一个村被烧光杀光。前面茗茂村就剩下六个男丁,茗前村也好不到哪里去。你看这些破房烂屋,院子里都长草了。现在兵荒马乱的,男的都下苏州、杭州学生意去了,剩下没几个人,也都老弱病残,不信你们等下到村里转转就晓得了。”
当兵的打断他的啰唆:“别扯那么远,俺们有公务在身,走吧,再迟他们都跑光了。”他们知道各村都在耍点子躲抓壮丁,不想耽误时间,而癞痢星想尽量拖延时间,好让村民有足够的时间躲避。带队的不管癞痢星如何劝阻,带头跨出了祠堂门,后面几个喽啰也只得跟上。癞痢星赶紧几步跑在他前面去带路。
他们从村头找到村尾,只见到几个小脚老太在家捣鼓家里那点事,一个男丁也没见到。远远看见大路上有挑石灰的,他们立马追去,想随便抓两个回去交差。那两个挑石灰的看见当兵的追来就晓得是来抓壮丁的,撂下石灰担子就往山上跑,七拐八拐,消失在丛林之中。那几个大兵追得气喘吁吁,狠狠地在田塍上踢了几脚,大骂几声:“操你家祖宗!”
好久癞痢星和区公所的人才赶到,班长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踹了癞痢星一脚。癞痢星一个踉跄差点被踹下田塝,大气都不敢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常言道“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懒痢星现在的心境就是这样,也只能这样。
一个男丁都没抓到,那四个人只好灰溜溜地走了,茗前又传来癞痢星长长的调子:“成贵……来人找不到你走了!”“成贵……来人找不到你走了!”……
躲在山里的男人们听到这叫声,晓得抓壮丁的人已经走了,纷纷跑回家,该干嘛干嘛,嘴里不断有人抱怨:“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陈广福躲壮丁跑出来时就发现棉袄没穿,但又怕耽误了时间来不及逃跑,不敢折回去,心想自己年轻身体好,扛一下不成问题,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到时回家再穿不迟,于是就近躲在四姑塘下面一个桥洞里,冻得呼呼地抖,像筛糠一样,牙齿叩得“咯咯”响,又不敢出声,好不容易挨到抓壮丁的走了,赶紧从石桥底下钻出来,全身透潮地跑回家,一身青紫,脸色发乌。木来嫂见到儿子冻成这样,心疼地叫了起来:“作孽哦!冻成这样,快去换衣服!”
陈木来本来正在用铡刀铡蕃芋藤,听到癞痢星抓壮丁的叫声,慌慌张张丢下手里的活躲进山里,现在回到家继续铡蕃芋藤喂猪,还指望猪栏里的猪快快长大,年底杀了多少换两个钱过年。
夜幕降临的时候,本村的陈观顺从城里回来,看到正在收拾蕃芋藤的陈木来,老远就和陈木来打招呼:“木来,有人让我带信给你。”
陈木来停下手上的活,问:“是观顺啊,什么事?”
陈观顺已经来到陈木来家门口,说:“你家鸿勤的亲戚让我带话给你,说他在海阳镇看到你家二女儿陈梅娟了。她住在一个桥洞底下,病得很重,快要死了,让你们去接回来。”
木来嫂听到二女儿的信息,扭着小脚,急匆匆跑出来扒在门框上问:“观顺叔啊,你是说看到我家梅娟了?”
陈观顺回道:“不是我看到的,是人家让我带信,说人在海阳呢!”
木来嫂继续问:“她怎么住在桥洞里?那个当兵的把她甩了?”
陈观顺带比划地说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你那亲戚说,他昨天去海阳,在车站下车时远远地看到一个邋里邋遢正在捡垃圾吃的女人,感觉很面熟,跑过去仔细一看,正是你家梅娟,咳嗽很厉害,全身长满脓疮,病得很重,真作灾哦!快想想办法去把她找回来吧。”
木来嫂看陈观顺说得有鼻子有眼,也就信了,说:“谢谢你哈,观顺叔!明天就让她爹去找,一定把她找回来。”陈观顺和陈木来同辈,但农村的规矩是成家的女人跟孩子称呼外人,所以喊陈观顺“观顺叔”。
在搞清楚来龙去脉后,木来嫂要陈木来抓紧准备下,明天就去海阳镇找人,把女儿带回来。毕竟骨肉相连,十指连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