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和同行们相比,能随意出入圣德兰女校是我为数不多的优势之一。在门房那里简单登记之后,我就走进了这座被砖墙和铁栅栏围起的秘密花园。
去年秋天,有笔教育部的拨款被人冒领了,是我帮校方追回了那笔钱。那并不是什么棘手的工作。冒领者是学校的工作人员,完全是外行,早早就露出了马脚。只不过,为了学校的声誉,这事不便惊动警方,在校园里的一番调查又必不可少,合适的人选着实有限。几个主事的老处女们合计了一番,找上了我。我的工作也还算让她们满意。
圣德兰的校园就像是个巨大的球桌,嫩绿的草坪覆盖到每一个角落,散布其间的建筑则像是一个个赛璐珞台球,大多漆成了颜色介乎一号球和五号球之间的橙黄色,又以铺着红瓦的回廊连接起来,只有象牙色的教堂和红砖垒成的仓库被排除在外。
教堂旁立着一个高耸的钟楼,那口铁钟在每天上午八点和下午五点会准时敲响,钟声隔着几条街都清晰可闻。
我来到回廊的入口,踏着鸡血色的地砖,走向位于校园最深处的办公楼。
回廊并不封闭,上面有个遮挡雨雪用的屋顶,由两排未涂漆的水泥柱子撑起。回廊和建筑物圈起来的区域是一个个精心布置过的小庭院,或堆起假山,或立着亭子,或放置秋千,乃至挖出一片小水塘来,一石一木全都搭配得十分考究。回廊外边则是疏于打理的草地。
草地上有人站着读书,有人坐着读书,也有人趴着读书,更远处还能看到几个女孩身穿轻便的运动装,正围在一起痛打一颗排球。
离我最近的一组学生,手里捧着油印的剧本,用英文排演着《李尔王》。
站在中间的那个女孩念出了李尔王在荒野里咒骂全世界的台词。只可惜此时此刻,天上既无闪电,也无狂风,有的只是万里晴空罢了。
她的发音字正腔圆,没有夹杂任何中国或美国的口音,却少了些情绪上的起伏,更像是在朗诵一首新月派的小诗。她身材高挑,脸型和五官都可谓棱角分明,或许这就是她们选她扮演李尔王的原因。只可惜她太过纤瘦,我很难想象她要如何在最后一幕抱着考狄利娅的尸体走向观众,恐怕是要用假人来代替,或是索性换个大团圆的版本来演。
当然,这并不是我该担心的事情。
走进那幢学生轻易不愿靠近的建筑,我来到了位于二层最西端的教务主任办公室门前。
那是一扇相当厚重的门,可能是用柚木做的,漆成了焦糖色,几乎能隔绝所有动静。站在门外,只能依稀听到有训斥声从里面传来。
我敲了敲门,来开门的女学生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
她的脸上挂满了水珠,其中应该也有一些是眼泪。制服上衣那立起来的领口也被濡湿了,变成了更深的灰色。她那一头短发有些凌乱,刘海湿嗒嗒的趴在额头上,看上去狼狈极了。
开门之后,女孩把头深深地垂了下去,竭力避开我的视线,水珠一滴一滴落在了酒红色的地板上。
她侧过身,让我先进去,又在我身后重新掩上了门。
这所教会学校名义上的校长是个来自葡萄牙的修女。那位修女虽然精通七国语言,还能读拉丁语,却偏偏不懂中文,所以她的日常工作不过是自己一个人祈祷,以及带领全校师生一起祈祷;至于学校的具体事务,则全都交给了教务主任程女士。
程女士已年逾四十,虽然从未结过婚,却将自己打扮得像个刚刚痛失丈夫的寡妇。
她穿着一袭漆黑的连衣裙,我敢肯定是她出生之前流行过的款式。挂在她胸前的煤精坠子,形状活像一口棺材。她的腰间束着一条手指宽的皮带,脖子上系着丝巾,不论什么季节都戴着一副真丝手套,也无一例外都是黑色的,只是深浅略有区别。如果她摘下金丝眼镜,换上一张网眼细密的黑面纱,就更像是维多利亚时代小说里的角色了。
见我进来,程女士起身,向我轻轻点头,然后看向那个湿漉漉的女孩,厉声说道:
“今天我有客人,算你走运,回去把校规抄二十遍。再让我看到你涂脂傅粉,可就不是给你洗洗脸这么简单了。”
女孩哆嗦着、连连称是,一步步退到门边,行了个屈膝礼之后就打开门逃走了。
我有些好奇,“她若再犯,你打算怎么罚她呢?”
“还能怎么样呢,只好请她在全校师生面前表演卸妆了。”她似乎是想开个玩笑,无奈那张脸上没有一丝笑纹,只让我觉得瘆人。“我们圣德兰从不体罚学生。”
程女士应该没有说谎。毕竟在她看来,揪着学生的头发、把那张化了妆的小脸按在水盆里,根本就算不上体罚,一如这么做的警察也不会承认自己是在拷问嫌犯。
她端起办公桌上那个盛着水的搪瓷脸盆,放在地上,重新坐好,并示意我坐在墙边的椅子上。
“刘小姐专程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那不至于,我又不是教育部的钦差。”我说,“有人拜托我寻找一个贵校的学生。”
“我们这里的学生,难道是四年三班的岑树萱?”
我点了点头。看来学校这边也知道她失踪的事情了。
“是不是她父亲拜托你找她的?”
对此我不置可否,只是等她继续说下去。
“这个岑树萱是住宿生。”程女士说,“差不多两个礼拜之前,被她父亲接了回去,说是老家那边有事,要请几天假,但没有办退宿手续,也没说要休学。结果就在上周日晚上,她父亲忽然打电话到学校来,问她在不在宿舍。”
“当时她在吗?”
“当然不在。”
“是谁接到了这通电话?”
“是门房接的,然后转给了舍监。”
“我倒是听说岑树萱在周日晚上回过学校一趟。”
“我没有听说。如果她回到了宿舍,舍监应该知道才对。但舍监什么都没向我报告。”
“我也只是听说而已,正准备找她的室友确认一下。”
“岑树萱的室友我记得是叫……”程女士想了十来秒钟,最后还是放弃了,起身走向立在墙边的书架,取下一本黑色封面的册子,翻找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一个名字,“李舜颜。没错,就是她。”
“她现在在宿舍吗?”
“李舜颜是音乐生,这个时间应该在琴房。只要她没有偷懒,你去音乐楼那边就能找到她了。”
“关于岑树萱,你印象如何?”
“没什么印象。”她说得很真诚,也很露骨。“她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学生,既没有因为什么事情被表彰过,也从没到我这里来挨过训。老实说,我根本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会记住这个名字,仅仅是因为她明明被家里人接走了,家里人却又在找她。我只希望她没做出什么有损学校名誉的事情来。”
“还有一件事我有点在意。我听说岑树萱家在仓历路上开了家电影院,一家人就住在电影院楼上。那样的话,步行到学校也只用十分钟而已,她为什么要住校呢?”
“我们这里只有音乐生强制住校,所以宿舍空出了很多床位。不管是谁,只要得到父母同意,递交一个申请,再缴一笔费用,都可以成为住宿生。电影院那种地方,直到深更半夜都吵闹得很。也许她只是想换个安静点的环境。”
“顺便问一句,你对葛令仪这个学生的印象怎么样?”
“葛令仪?”听到这个名字,她的眉头紧紧地蹙在了一起,嘴角微微抽搐,呼吸也变得沉重了起来。我猜,土耳其苏丹读到扎波罗热哥萨克首领的回信时,也不过就是这样的反应。“为什么会问起她?”
“我听说岑树萱跟葛令仪关系不错。有人看到过她们两个一起逛街买衣服,还在照相馆拍了合影。”
“真的吗?”
我当然不可能拿出那张照片给程女士看,哪怕是为她的心脏考虑也不应该,所以只是应了一句“听说而已”。
“若真是这样,那实在是糟透了。”
她退了两步,跌坐在椅子上,两眼直直地看着挂在书架旁的挂历。如今已经很难买到像这样不把周日印成红字的挂历了。
“如果她跟葛令仪走得很近,那还真有可能干出什么有损学校声誉的事情来——必须尽快找到她才行。”
虽然程女士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也已经知道了她对葛令仪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