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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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没有生意的午后,我总是站在窗边抽烟。

若换作其他日子,大可以敞开两扇窗,让烟味尽快散去。一年之中唯独这个时节,我只敢把半扇窗户推开一两寸,免得外面的柳絮飞到屋里。

即便如此小心,还是有那么白白净净的一团,像是存心与我作对,从那道缝里钻了进来。

古运河堤岸上的柳树是省政府迁来时种下的,如今初长成,树荫已经能连成一片了。只是生在岸边,不但枝条总是湿漉漉的,就连柳絮也吸满了水气,根本飞不出多远。那团夺窗而入的柳絮,又执拗地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落在了地板上。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有人在上楼。

皮鞋噔、噔地落在木楼梯上,轻且从容,还隐隐透着几分稚气未脱的活泼。这脚步声的主人想来不是要去隔壁借高利贷,也不像是三楼的住户,十有八九是我的主顾来了。

我把那根抽到一半的哈德门牌香烟按在烟灰缸里掐灭,静候着久违的来客。

很快就响起了敲门声。

打开门,站在外面的是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女孩。她身穿浅灰色短袄和刚好盖住膝盖的黑裙,拎着一个奶油色的手提包,再配上皮鞋和白袜,一看便知是圣德兰女校的学生。

她的五官还算精巧,但说不上讨喜。眼睛很大却不够有神,雾蒙蒙的,也许是视力不佳,只是出于爱美之心而不愿戴上眼镜。两片薄得可怜的嘴唇微抿着,透露出她的紧张。挺拔的鼻子为她赋予了一种很特别的气质,让人想起好莱坞默片的女主角。我猜任何一个稍有些眼光的美发师,都会劝她烫一头曼丽毕克馥式[1]的发卷。只可惜,或许是碍于校规,她像很多同龄的女孩一样,剪了个平平无奇的短发。

可能是闻到了烟味,女孩微微蹙紧眉头,但还是走了进来。

“这里是雅弦侦探社吗?”她模仿着大人的口吻,就像一只在野狗面前虚张声势的兔子。“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刘雅弦小姐吧?”

“是我。”

说着,我安排她坐在那把铺了皮革的红木椅子上。

给访客用的椅子是整个房间里最值钱的三样东西之一。另外两件是桌上的电话机和躺在抽屉里的左轮手枪。那把枪小巧精致,不论是塞进手提包还是揣在怀里,都很难被发现。唯一的缺憾是子弹没那么容易弄到。柯尔特公司给它取了个很妙的名字——Detective Special,仿佛设计出来就是给我这种人用的。

万幸的是,椅子和电话时常能派上用场,左轮手枪却很少有离开抽屉的机会。

我在她对面坐下。女孩再次开口了:

“有件事想找你帮忙。”

“会付钱吗?”

“当然。”

“那就不是帮忙了,是雇我为你做事。”我说,“不过我收费可不便宜,不知道你的零用钱能否负担得起。”

“自然是负担得起。”

她冷冷地笑了笑,打开放在大腿上的手提包。本以为她会掏出大把钞票来证明自己的经济实力,却见她拈出一张巴掌大小的纸片,递到我面前。

在那张水蓝色的纸片上,用生硬的郑文公体写了“葛令仪”三个字。除此之外,没有头衔,没有地址,也没有电话号码。想来她定做这名片,不是为了方便别人日后与自己联络,只是为了能在现在这种情形下递给对方,宣告自己那不同凡响的身份而已。

我时常要与那帮太太、小姐们周旋,自然听说过葛令仪这号人物。

她是本地大亨葛天锡的侄女。葛天锡无儿无女,只有她这么一个侄女。葛令仪也早早地没了父亲,如今和母亲一起住在葛府,颇像是葛天锡的养女。换言之,日后她有望继承葛天锡名下那数目相当可观的存款、股票、债券、工厂、商铺和田产。

即便她不似这般漂亮,省城里的每个男人不论结没结婚,都有追求她的理由,更有绑架她的理由。

通常,哪家的太太、小姐若有事要拜托我,不会亲自来一趟,而是会打个电话将我叫去府上。看来这位葛小姐今天是背着家里人过来的。好在她每个月的零用钱,与我的进账相比想来只多不少,雇我几天一定是绰绰有余的。

“原来是葛府的大小姐,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吗?”

“你知道我就好。”她有些赌气地说,“听说刘小姐很擅长找人?”

“说不上擅长,只是经常能接到找人的工作而已。”

话虽如此,我接的这类活儿大多都上不了台面。要么是谁家的少爷、小姐与人私奔了,教我赶在新闻记者前面找到他们;要么就是哪位阔太太上了拆白党的当,不便声张,教我去揪出对方的踪迹;还有几次是替隔壁的丁三追踪逃债的可怜人。如果我顺利完成了工作,少爷、小姐自然可以平安回家,逃债者和拆白党们的命运我就不愿去想象了。

不过,眼前这位葛小姐应该没有这一类需求才对。

“想拜托你帮我找到一位朋友,她已经快两周没来学校了。”

“只是不来上学,也没必要找私家侦探帮忙吧。她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我往她家打过几次电话,都没人接。上周五还过去了一趟,怎么敲门都没人出来,楼下的电影院也锁着门。”

“电影院?”

“她父亲开了家电影院,在仓历路上。他们一家就住在楼上。”

“仓历路……是那家金凤凰大戏院?”

她点了点头。

“我没记错的话,老板好像姓岑。”

“刘小姐记性真好。我那位朋友也姓岑,叫岑树萱。草字头的萱。”

我拿起一支自来水笔,摘下笔帽,在便笺本上记下了这个名字。

“也许是老家有什么变故,一家人需要回去打理。你的朋友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告诉你。”

“但愿是这样吧。但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她的眉眼之间满是担忧,以及被各种胡思乱想折磨了好几日而造成的疲惫。

就在上个月,刚有位小姐的爱犬走丢了,是我帮她找了回来。我清楚地记得,那位小姐谈起那条三岁的贵宾犬时也是这副表情。

“就在前天晚上,有人在学校里见到她了。”葛小姐说,“昨天我还叫人去向她室友确认过,树萱她的确回来过一趟。”

“也就是说,她人在省城,却没有联络你,也没去上课,这让你觉得很不寻常?”

“这就是很不寻常。”

“也许她有什么苦衷。”

“不管她有什么苦衷,我希望你能找到她,把她带到我面前。”

“我明白了。这单生意我可以接下来。让我们来谈谈价钱吧。”

“你随便开价。”

“放心,我不会漫天要价的,对各路主顾也都一视同仁。雇我做事,每天十元钱,其间各种费用也由你承担。我们可以现在就定一个期限,你也随时可以叫停,在那之前我会一直为你工作。能接受的话,就先交个三十元的定金,这笔钱是不退的。”

这个价格相比同行还算公道。若定得再低些,反倒可能被客人看不起,还会害自己接到一些更脏更累的工作。我是个私家侦探,而不是谁都雇得起的廉价打手。虽然,好像也没有谁想要雇个女人当打手。

听到我的报价,葛小姐没有丝毫的犹豫,从手提包里摸出三张中央银行发行的银圆券,全都是十元面值的,平整地摊在桌上。

“钱不是问题,关键是人要找到。”

“能不能找到要看运气,找到了她愿不愿意回来要看你们的交情。”我如实说道,“不过我拿钱办事,一定尽力而为。”

“只要找到她,她肯定愿意回来的。如果她真遇上了什么麻烦,我家也能帮她摆平。”

“我需要一张她的照片,这样会方便很多。”

“我跟她的合影可以吗?”

说着,她将一张照片摆在了银圆券旁边。

照片里的两人穿着同款式的鸡心领针织衫,戴着同款式的贝雷帽,脖子上系着同款式的丝巾,至于颜色是否也一样,只看照片无从判断,但就算不同,应该也不会相差太多。

葛小姐的左侧的女孩应该就是岑树萱了。

两人身高相近,眉目也有些像,只是岑树萱的鼻子小巧些,嘴唇也厚实些,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显得更加乖巧,不像葛小姐那般锋芒毕露。

若问两人谁更漂亮,不同的人自然会给出不同的答案。不过单看这张照片的话,一定是选葛小姐的人更多一些。毕竟,岑树萱的那张精致的小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里也没有丝毫的神采,活像是个任人打扮的玩偶,和身旁喜笑颜开的友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毫不怀疑,这套衣服是葛小姐挑的,钱是葛小姐付的,也是葛小姐拉着她去照相馆拍下了这张照片,照片肯定不止洗了这一张,岑树萱的那份应该也是葛小姐硬塞进她手里的。

“这张合影就可以,不过我要稍稍加工一下。”

“是要把我的那半边剪掉?”

“那倒不用,照片我用完了会还给你。”

我从抽屉里挑了一个合适的信封,撕去绝大部分,只留下二指宽,套在了照片右侧,正好遮住了葛小姐那半边。不得不拿着一张合影去到处打听的时候,我都会如法炮制。

“对了,”我把照片放进桌上的手提包,“今天是周二,你不用上学吗,还是逃了课到我这里来的?”

“今天只上半天课,家里并不知情,我就从学校溜出来了。赶在放学时间之前回去就好了,到时候司机会来接我。”

有专人车接车送,倒是符合我对都市大小姐生活的想象。

“你现在准备回去吗,我也打算先去学校那边打听打听,要不要一起过去?”

“还是算了吧。”她随口回绝道,“我还约了同学去新开的冰淇淋店,她们几个应该已经到了。”

我注意到,葛小姐这次没有使用“朋友”一词。似乎在她的辞典里,一起去冰淇淋店的交情还称不上是“朋友”,穿着同款式的衣服拍摄合影才算。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她不惜雇佣私家侦探也要找回岑树萱。

“我这边如果有了进展,会第一时间通知你。”我说,“我该怎样联系你呢?”

“可以打电话到葛公馆。”她报出了一串号码,“到时候就说是我的同学。不过刘小姐,你能模仿女学生的声线吗?”

“我试试看。女学生里面应该也有像我这样被烟熏过的嗓子吧?”

“当然没有了,至少圣德兰不会有。如果家里人怀疑,你就说自己感冒了,如何?”

“你好像很擅长说谎。”

“有什么关系呢?”她理直气壮地说,“这世上有人说谎是为图财,也有人说谎是为逃避罪责,而我呢,只是想争取一点点自由罢了。刘小姐忍心责怪我吗?”

听完这番慷慨陈词,我忽然有些同情眼前这个小姑娘,很想把那三十元钱退给她,为她免费服务一次。但考虑到这是进入四月以来的第一笔进账,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目送她离开,把名片和银圆券收进抽屉里,垫在了左轮手枪下面。

注释

[1]今多译为“玛丽·璧克馥”,美国女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