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限制与渴求:卡尔·荣格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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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巴霍芬、布克哈特与巴塞尔

1957年10月1日

库尔特·沃尔夫曾与我一同前往博林根拜访荣格,沃尔夫当时提过关于巴霍芬和布克哈特的问题。以下是荣格关于这一问题的回答:

杰克伯·布克哈特[52]和巴霍芬[53]与我的祖父同时代。当我在巴塞尔读高中的时候,经常能够见到他们两人,甚至我每天都能够碰见杰克伯·布克哈特,因为他就在高中教书。布克哈特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走起路来常常步履蹒跚,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系着大领带,穿着高耸笔挺的立领(Vatermörder)[54]衣服,穿着打扮与讲究完全不沾边。巴霍芬则与他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会坐在极其优雅的马车里穿过这个城市。巴霍芬的确是个有钱人,比很多百万富翁还要富有许多,这在那个年代意味着什么啊!而且,他还坐拥著名的“白屋”。它就修在“蓝屋”旁边,因此我经常能够看见他。[55]他总是穿着紧身裤,尤其是那种带条纹的紧身裤,还会穿Redingote——一种男士穿的束腰小礼服。巴霍芬确实非常优雅,然而因为腆着一个明显的小肚腩,脸又胖乎乎的,他的脸真的就和孩童的脸蛋一模一样,所以他看起来就像个年轻的小男孩。他幽默感十足。

当然,关于这两人的故事在巴塞尔流传过许多。就好比这个:曾经有一次,布克哈特不得不搬进另一所公寓。他来到大门口的时候,遇见一个大个子正在忙进忙出。当大个子轻而易举地背起一架三角钢琴的时候,见到此情此景,布克哈特相当震惊:“我的天,阿特拉斯!”[56]

我有一个朋友叫作阿尔伯特·奥利[57],他的祖母恰好是布克哈特的妹妹。所有那些与布克哈特相关的故事,还有那些出自他口的俏皮话,只要是流传过的,我都从奥利那里听说过。这些内容一方面相当重要,但另一方面又可以说相当幼稚。我这位朋友也有着同样的圆脸,而且也与布克哈特一样在发s这个音的时候会很困难,他说话的时候就像这样(荣格模仿了发音)!

显然,布克哈特未曾与女性发展出亲密关系,他是个敏感而内向的人,所以一直未曾步入婚姻的殿堂。他实在是太腼腆了,因为害羞,他只得与女性保持距离,自然也无法与女性进入一段关系,更别提不断去塑造这段关系。为什么他还能够继续保持他的天真和孩子气?也许原因就在于此。

布克哈特向来就对巴霍芬持冷嘲热讽的态度,但是这反而让我对巴霍芬有了愈加浓厚的兴趣。[58]不论是巴霍芬还是尼采,布克哈特都曾给予过一些恶评,然而他的言语激起了我对这两位的兴趣。我从未见过尼采,在我们一家人搬到巴塞尔之前,他就已经辞职了。[59]不过,在转而研究精神病学前,我就已经研究过他,还有他所撰写的著作。安德烈亚斯·维舍尔是我另外一位朋友。他的父母在意识到尼采困窘之时,便向尼采施以援手。在他们的回忆之中,尼采并不是个富有的人。[60]

沃尔夫最近在美国出版了一本关于杰克伯·布克哈特的书[61],并评论说他的美学价值标准与现在的有很大不同。对此,荣格发表了评论:

布克哈特在意大利没能感知到的内容,还有布克哈特谈及的对意大利的看法,这些都让人很是吃惊。他完全没能理解拉文纳![62]因为审美的价值标准与时间相关。歌德也是如此,他没能理解乔托[63]。世俗会发生变化,人们的心理也会随之产生一些错位。就算是天才,也需要遵循这时代的趋势而变化,因为天才也只是自己所处时代的代言人。然而让人惊讶的是,布克哈特的判断力居然会那样局限:他完全没有能力去理解拉文纳!

总而言之,在我的童年、青年时期与学生时代,巴塞尔一直就充满着包容开放的国际化氛围。苏黎世则不一样,当我前往苏黎世的时候就感受到了不同之处:我仿佛被平移到了一个村庄。将苏黎世与这个世界联结起来的并非精神层面的内容,而是商业。

巴塞尔自然也是有商人的,即所谓的“代理”(Bändeliherren)[64]。对那些在精神上与这个世界相连的人来说,“代理”所创造的金钱是非常有必要的。在巴塞尔,所有赚钱的人,他们的资金最后都流向了大学,就连摊贩也是如此,他们能够让大学受益。我们必须意识到,巴塞尔处在边境上。正因此,一种奇特的精神得以出现,它融合了法国人、德国人和瑞士人的特点。不过,即便是上流社会,语言的使用也是严格的。在巴塞尔,人们说的是德语,不带一点法语,这与在伯尔尼(Bern)的情况不一样。由于巴塞尔不仅在地理位置上处于边缘地带,而且它的构成复杂,所以当地人被用作了盾牌。顺便说一句,这种现象是整个瑞士的特点。它表达了不信任,这也是瑞士人的本质特征。

在巴塞尔,如果某人的房子远离城市,那么人们会说它“在比尔斯河沿岸”(ennet der Birs)[65],好像那些没有住在巴塞尔的人,都生活在痛苦之中。例如说,当我要前往苏黎世的时候,有人问我:“那么,你什么时候会返程呢?难道你还能住在苏黎世?”这就是巴塞尔的人文风貌!如今,在我的内心深处仍有一片柔软的地方留给巴塞尔,但一切已不同于往日了。我还停留在那过去的时代,那个有巴霍芬、有杰克伯·布克哈特的时代。

1957年5月4日

关于苏黎世和巴塞尔的学术氛围差异,荣格曾提到过他早年在伯戈尔茨利的一些事情。

我被巴塞尔宠坏了。传统在巴塞尔保留得非常完善,关于这一点,你可以从人们的谈话感受到,也可以从他们的教育背景中略知一二。可以说,我属于那种“灵魂上的贵族”。但布洛伊勒[66]是农民与教师的混合体,在他身上你无法觅得丝毫如此这般的踪迹。不过,我非常喜欢苏黎世自由的空气,那里没有腐朽的尘埃,也没有几个世纪以来的棕色阴霾——尽管我常常将苏黎世人视为农民。刚抵达苏黎世的时候,我留给同仁的印象通常是非常没有同情心的,有人钦佩我,也有人讨厌我。我来自巴塞尔,自然像巴塞尔人一样médisance(法语)——巴塞尔式的毒舌,而且,我还喜欢说一些血腥的玩笑话。然而,我愤怒的缘由以及我的那些想法,他们不会明白。他们未曾听说过与神学相关的辩论,可在巴塞尔,我已然习惯了这类辩论。在巴塞尔的日子里,我们其实能够从任何对话中接受到古典教育。例如,我们这群医学生可以讨论西塞罗(Cicero)的不同风格。这都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作为医学生,我们争论过的话题还有很多,像是叔本华、康德,又或是各种各样的神学观点。巴塞尔有着接受教育的良好氛围,也充满着精神上的趣味。然而在苏黎世,这一切都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