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商之子:钱江明传奇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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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浴火童年

1.挣脱命运的羁绊

南浔是江南名镇,有着悠久的历史。南宋时期,南浔被称为“浔溪”,因为它建在一条名叫浔溪的小河边上。后来,当地一些人因为经营丝绸而发家致富,修建了一座座花园会馆及大宅庭院。因为许多浔商在河的南岸经营商铺,所以此地又称为“南林”。至南宋淳祐年间,人们从浔溪、南林中各取一字,将镇名定为“南浔”,一直沿用至今。

1944年,中国抗战进入全面反攻阶段。南浔炮声隆隆,战火纷飞,许多人被卷入了血与火的洗礼中。九月的南浔还有些闷热,河水绿汪汪的,看起来有些混浊。北里乡的辽里村是个傍河而居的村庄,从这里摇着小船,可以到达四面八方很远的地方。辽里村的人们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上顽强地生活着,劳作着。他们早出晚归,用勤劳的双手侍弄着田地,在简陋的屋舍中哺育儿女,繁衍生息。

这一年的农历九月初,辽里村夏家埭村民钱春荣的妻子钱美宝即将临盆。钱美宝是南浔镇的一个木匠的女儿,因为家贫从小就被送给别人做童养媳。美宝初到钱家时还在襁褓中,是吃婆婆的奶长大的。长到18岁,钱美宝与钱春荣完婚,两年后怀孕。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一家人都充满期待。特别是钱春荣,希望妻子能生个儿子,这样家里就有新的劳动力了。对于钱美宝来说,她当然也想生个儿子,赓续钱家的香火。如果生了女儿,可能会和自己一样被送出去,给人家做童养媳。那时候,庄户人家怕儿子长大后娶不起媳妇,都是在孩子年幼时给抱养一个童养媳。生女儿的人家怕多了一张嘴,难以养活,生下女儿就送出去。钱春荣的妹妹就是这样,早早地就被送人了。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活着是最重要的。这样的好处是童养媳自小由公公婆婆养大,与自己的“丈夫”朝夕相处,自然也就有了感情,等到成年后举办婚礼,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了。钱美宝自幼在钱家长大,公公婆婆一直把她当亲闺女养,从不偏三向四。最令她欣慰的是自己未来的丈夫钱春荣不仅长得帅气,还非常勤快,心地也很善良。小时候,他俩像亲兄妹一样两小无猜,到了十几岁,美宝渐渐地明白了童养媳的真正内涵——这个每天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哥哥,就是自己未来的丈夫啊!一起下地干活的时候,钱春荣常常照顾她,这让她从心底里生出了一股暖意,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期待。

婚后两人恩恩爱爱,两年后美宝便有孕了。美宝在心里憧憬着,千万次地想象孩子的模样——如果孩子像他的父亲,应该是眉清目秀的。当然,除了期待,她还有些害怕。听说女人生孩子跟过鬼门关似的,不死也得脱层皮!村里曾有难产而死的女人,样子十分凄惨。她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自己能够顺产,母子平安。

九月初五的早上,美宝感觉有些异样,肚子一阵阵地往下坠。婆婆叫她不要下田干活了,美宝应了一声,收拾完碗筷便去给猪添草,然后把屋子收拾了一遍。丈夫钱春荣一大早就下地去了。他是个十分勤快的人,每天早出晚归,忙个不停。晚上一家人吃完饭,美宝感觉肚子一阵阵地作痛。婆婆说:“美宝啊,看样子你今晚就要生了,让春荣到那屋去,我夜里跟你一起住。”美宝点了点头,劝丈夫早点休息,劳作了一天,第二天他还要下地呢。钱春荣却说:“不急,你躺到床上去吧,我抽锅烟再走。”

夜色黑漆漆的,远处传来零星的枪炮声。钱春荣说:“该死的日本鬼子,祸害我们七年多了,也该滚蛋了。”这时,外面不知谁家的狗叫了几声。婆婆说:“春荣呀,你去睡吧,这里有我呢。”钱春荣见妻子躺在床上,一脸倦容,似乎已经睡着了,便拿了件衣服上阁楼去了。钱春荣劳作了一天,头一挨枕便打起了呼噜。

丈夫刚走,美宝便感觉一阵阵疼痛袭来,忍不住呻吟起来。婆婆看了看说:“羊水已经破了,应该是快要生了。”她先是让美宝躺平,过了一会儿又扶她起来,跪在床上。这时,疼痛一阵阵加剧,美宝忍不住哭了起来。钱春荣被妻子的哭声惊醒,知道她要生了,急忙跑了回来。婆婆让儿子烧了一盆热水放在地上。钱春荣见妻子满头大汗,知道她疼得厉害,便在床边攥了一下妻子的手,又用毛巾擦了擦她脸上的汗,让她再忍耐一会儿。婆婆说:“生孩子是很痛,但是这种痛是可以忍耐的,而且中间有一点间隙可以让你调整好状态迎接下一次阵痛。”美宝不断地提醒自己忍耐,忍耐……只是她没有想到,任何人任何事都是有个体差异的——美宝的疼痛没有任何间隙,甚至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疼痛像一只巨兽在一点点地吞噬着她,一阵阵撕裂般的抽搐令她无法忍受。

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到了是凌晨时分,外面的鸡开始叫了。连续的疼痛让美宝汗如雨下。她双手抓紧被单、枕头和床沿,仿佛只有抓紧什么东西才不至于那么难受,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成一团,衣服已经被汗浸得湿透……钱春荣站在床边,一会儿攥紧妻子的手,一会儿在床前来回踱步,手足无措。鸡叫三遍后天已大亮,可美宝还是没有一点儿要生的迹象。

漫长的等待,无止境的疼痛,没有任何间隙,美宝感觉自己快要痛死了。婆婆和丈夫一直在给她鼓气,让她坚强一些。婆婆说:“美宝呀,实在忍不住就大声哭喊几声,反正是生孩子,又不丢人哩。”美宝大喊了几声,感觉只会白白地耗费力气,于是调整了下情绪,静静地忍受着一波接一波持续不断的疼痛,实在忍不住时才大叫两声。后来,她感觉自己连叫喊的力气也没有了,像一叶飘在河里的浮萍,浑身轻飘飘的,随波逐流。她咬紧牙关,不一会儿便晕了过去……

钱春荣吓坏了,连忙摇晃妻子。婆婆说:“你莫要慌,她不过是晕过去了,过一会儿就会醒来。”婆婆嘴里虽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没谱。她曾给村里的女人接过生,也遇到过难产的,但都没这么严重。下午的时候,婆婆发现美宝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嘴角渗出一缕血丝,像蚯蚓一样蜿蜒而下,一时也慌了手脚。熬到黄昏的时候,美宝气若游丝,脸色显得异常平静,下身的血淌个不停。婆婆喊了声“不好,弄不好会大出血呢,这可如何是好?”村里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最后人就没了。婆婆顿了顿,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嘱咐儿子出去给美宝置了件寿衣,以防不测。春荣说:“要不我去镇上请个郎中吧?”婆婆说:“这兵荒马乱的,郎中早就不行医了。”春荣着急地说:“那也不能听天由命,眼睁睁地看着她等死吧?”婆婆说:“你去喊邻家的阿婆来,我们再想想办法。”阿婆过来后,两人一起用土方法先给美宝止了血。晚上的时候,美宝渐渐地缓了过来,疼痛使她又开始呻吟起来。如此折腾了一夜,等到鸡叫三遍的时候,“哇哇”的啼哭声刺破拂晓的宁静,一个男婴降生了。

这一天是农历的九月初七,甲申年甲戌月庚申日,这个孩子便是钱江明。多年以后,湖州电梯在他的手上发扬光大,他因此成为南浔电梯业的奠基者和开拓者。

也许是出生时的曲折惊险,使得钱江明的一生大起大落,命运多舛却处变不惊,总能逆流而上,百折不挠,书写出一部与命运抗衡的交响曲。

2.晨兴夜寐,辛勤劳作

在钱江明的记忆里,父母似乎一年四季都很忙。那时候,一家人除了种水稻,主要是养蚕。蚕有春蚕、夏蚕和秋蚕三种,母亲不知从哪里带回来的蚕纸,上面密密麻麻一层蚕卵,像芝麻粒一样。过了一段时间,这些逐渐变黑的“芝麻粒”里便爬出许多小虫子,来来回回地扭动。母亲和奶奶采了桑叶回来,将其铺在竹篾编成的筛子里,不一会儿,蚕纸上的这些黑色的小虫子便爬到桑叶上开始进食。村子外面有许多桑树。母亲说:“栽桑树,来养蚕,一树桑叶一簇蚕。”年幼的钱江明对这些小虫子充满了好奇,常常趴在那里观察上半天。过了一段时间,虫子开始蜕皮,变得通体白白净净,胖乎乎的,看起来十分可爱。母亲说,这就是蚕宝宝。钱江明将蚕放在手心上,感觉它凉丝丝的。长大后的蚕宝宝特别能吃,采回来的桑叶很快就吃完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还能听见蚕吃桑叶的“沙沙”声响。等到长大一些后,钱江明也经常跟着母亲去采桑叶。附近的桑树都被采光了,他们每天需要跑很远,到周边的村庄去找桑树。蚕宝宝渐渐长大,变得越来越肥胖,甚至有些臃肿。到了行动不便的时候,它便开始结茧了。蚕全部结茧后,白皑皑的像雪,一粒一粒地挂在枝丫上。接下来便是缫丝了。传统的缫丝办法是将蚕茧浸泡在水中加热,再用木棍进行搅拌,找到丝头,将其卷在丝筐之上,这些抽出来的生丝便成了织绸用的原料。那时候,蚕丝是南浔许多庄户人家的主要经济来源。

钱江明的爷爷39岁便过世了,奶奶才36岁,带着两个儿子艰难度日。那时钱江明的父亲15岁,叔叔不到10岁,裹着小脚的奶奶靠帮别人洗衣服养家度日。母亲钱美宝虽然没有文化,但通情达理,“文革”时期,父亲经常被拉出去批斗,回到家里母亲就安慰他。母亲曾在北里乡插秧比赛中获得“插秧能手”的称号,除了在生产队劳动,还是养蚕高手。辽里村距离著名的“辑里湖丝”之乡辑里村不远,家家户户都种桑养蚕。

南浔隶属湖州。湖州则是丝绸文化的发祥地之一,在钱山漾遗址出土的蚕丝织物,是迄今为止发现的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蚕丝织物之一,有4700多年的历史。南浔是湖丝的主要产地,名副其实的“丝绸之府”。自明代正德年间起,湖丝便远销至葡萄牙、西班牙、荷兰等欧洲国家,形成“湖丝遍天下”的局面。1851年,在伦敦举办的首届世博会上,“荣记”辑里湖丝获得金奖,湖丝成为欧洲皇室服装所用的面料。

清末民初,南浔形成了近代中国最大的丝商群体。这个以“四象八牛”为代表的浔商群体,大力兴办现代丝绸企业,并进行了多元化投资,有力地推进了中国经济的历史进程。

钱江明家里除了养蚕,还经营一些副业。父亲钱春荣冬季会去山里砍伐一些比较粗的原木,然后用船运回来,锯开后做成切菜用的砧板,卖给镇上的小饭店。那时候,辽里村的砧板比较有名,在市场上很受欢迎。但由于处在战争年代,小饭店的生意不景气,所以卖砧板也赚不了多少钱。后来钱春荣听说把砧板运到上海能卖个好价钱,不禁动了心思。

据说当年“四象”之首的刘镛就是沿着南浔水路把辑里湖丝运到上海,打开了一条商业之路。辑里湖丝在上海大放异彩,远销海外,获得诸多荣誉,为南浔一地的经济繁荣及浔商的崛起奠定了基础。

刘镛当年之所以能把生丝直接卖到上海,是因为南浔水路的优势。南浔境内水网纵横,早在西晋时期,这里就开通了一条古运河——荻塘,因塘边芦荻丛生而得名。到了唐贞元八年,即公元792年,湖州刺史于頔动员全民大规模修筑河塘,将荻塘加宽加长,自湖州城东迎春桥起,途经升山、织里、南浔,直到苏州的吴江区平望镇与莺脰湖相通,全长60多公里,成为江南地区往来运输的重要通道。百姓感激于頔的功德,将这条塘改名为頔塘。蜿蜒的頔塘流经湖州城区和南浔古镇,最终与京杭大运河汇合。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后,中国战败,被迫开放了包括上海在内的五个通商口岸。从南浔水路出发,沿頔塘直接到平望镇,再转船进黄浦江,就可以直达上海了。

钱春荣便是沿着这条水路到达上海的。当时,农村人对上海的实际情况了解不多,特别是在兵荒马乱的年月,水路上抢劫之事时有发生,货物被抢劫不说,弄不好人身都会受到伤害,因此浔商们对这条水路“尚视为畏途,到者寥寥”。作为一个农民,钱春荣运货去上海,是需要胆识和勇气的。但为了生活,他决定铤而走险。钱春荣与两个村民一起摇着一条满载砧板的船,沿着頔塘前往上海。这条古老的运河被称为“东方的莱茵河”,可直通黄浦江。南浔人摇船顺流而下,穿过一座又一座的石桥,三天三夜之后,便到了上海十六埔码头。上岸后,他们挑着担子沿街叫卖,或给上海滩的饭店送货,砧板很快便卖完了,价格当然也比在南浔时高了一些。卖一个冬天的砧板,便可以开开心心地过年了。然而这条水路充满了风险,一路上难免风吹雨打,稍不留神便会出事。有一次快过年时,他们最后去一趟上海,谁知快到码头的时候,船遇到风浪后翻入水中,几个人在刺骨的河水中挣扎了好长时间才爬上岸,眼看着那些砧板随波逐流,飘散而去。几个人拼命地把船翻过来,把飘散的砧板捞了上来,衣服都湿透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后来,村上一户姓沈的人家在上海租了个门店,专门做砧板生意,几年后就发财了。

钱江明的父亲钱春荣

3.燃糠自照,笃学不倦

在钱江明的记忆中,农村生活一直都很艰苦,大多数人一日三餐都是“瓜菜代”,饭就是菜,菜就是饭,很少吃米。当时为了填饱肚皮,父亲在家里的自留地上种满了能吃的作物,如豇豆、赤豆、玉米、高粱、山薯和南瓜等。母亲每天早上要先到地里采摘豆类瓜果,然后回来煮了当饭吃,吃不完就晒干存起来。钱江明帮母亲把玉米穗子洗干净,放到锅里蒸,蒸熟后拿起就啃,虽说有些糙口,可吃起来还是津津有味的。

20世纪50年代初,物资十分匮乏,为保证人人能买到基本生活用品,国家对紧俏物资采取发票证的办法。买东西时,人民币和票证缺一不可。票证种类之多、适用范围之广,许多年长者还记忆犹新。当时,用来购买基本生活用品的有粮票、布票、油票、煤票等;用来购买日用品的有肥皂票、卫生纸票、火柴票等;用来购买副食品的有鱼票、肉票、蛋票、豆制品票等;用来购买大件的有自行车票、手表票、缝纫机票等。还有一些物资,货源时多时少,有季节性,无法固定时间与数量,便采用一种从1到100的连号小票,随时公布,如一些水果等。无论何种票证,都有一条硬性规定——过期作废,没有商量的余地。“无粮票没饭吃、无布票没衣穿”,票证在那个年月跟钱的等值的,当然不能让它作废。但由于票证的品种繁多,有效期不一,差错在所难免,特别是对于一些不识字的老人。例如一位农村老太太拿布票到供销社买布,营业员说:“布票已经过期了。”老太当即失声痛哭。

钱江明的母亲钱美宝

那时候是计划经济,一切都是供应制。做衣服要布票,布票每个人一年才二尺七寸,根本做不成衣裳。钱江明家里的布票由母亲掌管,一家几口人一年加起来总共一丈多,她盘算着该给谁添一件衣裳了,就扯布给谁做一件衣裳,她自己却多年不做新衣裳,衣服破了就缝缝补补的,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母亲一年还要做几双布鞋,起码是每人一双,过年能穿着新鞋出去。那时候,家家户户每个人的衣裳都有补丁,有的甚至补丁叠补丁,像和尚的百衲衣。不过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所以谁也不笑话谁。

在钱江明的记忆里,家里住的是两层简陋的小木楼——典型的江南水乡民居。钱春荣是兄弟二人。其实母亲共生了五个孩子,他是老大,但老二、老三养活不起送人了,老四十几岁那年得病死了,只剩下他和老五。钱江明有一个姑姑,从小被送到南浔镇的一户人家当童养媳。多年后他去南浔学习、工作,一直住在姑姑家里,算是在城里有一门亲戚。

钱江明自幼聪慧,喜欢听别人讲故事。回到家里,父亲也会给他讲一些生意上的事。父亲说,南浔是丝绸之府,当年一批浔商凭借辑里湖丝进军上海滩,在很短时间内便积累了巨额财富,成为上海滩的风云人物。南浔的富商均以湖丝发家,“四象八牛七十二墩狗”是其中的杰出代表,可谓富甲一方。后来,南浔还涌现出张静江、张石铭、刘承干、刘锦藻、庞元济、顾叔苹等爱国人士,他们为当时的辛亥革命做过巨大的贡献。

七岁那年,父亲送钱江明去学校读书。那时候新中国刚成立两年,百废待兴。辽里村有一所小学设在太平庙里。父亲说:“咱们家世代务农,希望你好好学习,长大后能有出息。”钱江明认真地点了点头,以后每天几乎都是第一个到学校。老师讲课,他听得非常仔细,生怕漏掉什么。家门口有一条小河,上面搭建了一条窄窄的小木桥,是他上学的必经之路。小木桥冬天非常湿滑,走在上面时须小心翼翼,因为一不留神便会掉进冰冷的河水中。冬天白昼短,早晨起来时,外面还黑洞洞的。看着又湿又滑的小木桥,钱江明几乎是手脚并用慢慢地爬了过去。后来,母亲剪了两块破毛毡贴在他的鞋上防滑,感觉好了一些。然而遇到天阴下雨、道路泥泞不堪时,鞋子常常陷在泥中拔不出来。钱江明只好将鞋脱下来提在手中,赤脚走回去。回到家里,奶奶见他浑身是泥,脸上也都是泥巴,觉得又心疼又好笑。奶奶让他洗了脸,把脏衣服换下来洗干净,放在火堆上烤干。奶奶说:“江明啊,下雨天就别去上学了吧?”钱江明很坚定地说:“那可不行!”第二天天不亮,背起书包又走了。

为了供钱江明上学,父亲经常去田边割芦苇,晒干后挑到镇上去卖,一担芦苇才能卖几毛钱。由于白天要在生产队上工,父亲割芦苇都是放工以后才去,到田边时往往天已经黑了。家里买不起手电筒,钱江明便挑着灯笼给父亲照路。做数学题没有练习本,钱江明便捡了许多烟盒回来。烟盒拆开后里衬是白色的纸,钱江明让母亲用针线给他装订起来,便成了练习本。钱江明记得那时家里最值钱的物件是一只竹编外壳的暖水瓶。有了这只暖水瓶,一家人随时都能喝上热水,因此暖水瓶对于一家人来说十分宝贝。一天下雨了,钱江明放学后一路小跑回来,衣服被淋得精湿,腿上全是泥,浑身冻得瑟瑟发抖。他喊了一声奶奶,发现她在楼上,就想给自己倒一碗热水,谁知手一哆嗦,暖水瓶便掉在地上,“嘭”的一声闷响,里面的水洒了一地,还冒着腾腾热气。钱江明吓坏了,他忙拿起暖水瓶,发现里面的瓶胆已碎成一片片的亮银。奶奶听到声响从阁楼上下来了,眼前的情景把她也吓坏了,忙问孙子是否烫到了?钱江明木木地摇了摇头。这时,父亲下地回来了,看到暖水瓶碎了一地,抬手便给了儿子一记耳光。钱江明长这么大,父亲还是第一次打他,这也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那天晚上,钱江明一直在流泪,晚饭也没吃。母亲说:“江明啊,不是你爸爸非要打你,咱家也就这么个值钱的东西。有了暖水瓶,我们就不用喝凉水了。你爸也是一时在气头上,你不要生他的气呀。你爸说了,等明天去镇上卖了芦苇,再添上几毛钱,就去供销社买一个新的回来……”

多年后,钱江明的老父亲有一次不慎摔倒受伤,只能卧床修养。钱江明悉心照料父亲,带他去了最好的医院治疗。一天,父亲突然抓住他的手,说:“江明啊,爸爸对不住你。”钱江明感到莫名其妙,微笑着说:“你是我爸,有啥对不住的呀?”父亲说:“还记得你小时候那次不小心把家里的暖水瓶打碎了,爸爸打了你一巴掌,好长时间我心里都很难过。”钱江明笑了笑,说:“这件事你要是不说,我都忘了呀!”父亲说:“江明呀,那时候咱们家穷,穷得叮当响。你看现在的生活多好,想要什么随便买。那时候买一个暖水瓶都不容易啊!”

小时候的生活有苦也有乐。钱江明的家里养了猪和鸡鸭,还有湖羊。每天放学回家后,钱江明放下书包便去割草。在他的记忆里,家里一般每年都会养两头猪,过年时杀一头、卖一头,平日里家人很少吃肉。割的草除了喂猪,还要喂羊。五六头羊平时都是圈养,一天要吃很多草。父母在地里干活,没时间做这些事,所以割草的事都是孩子们干的。

那时家里养的是湖羊。湖羊是太湖平原重要的家畜之一,是中国特有的羔皮绵羊品种。在长期人工饲养的环境下,它们养成了有草就吃、没草就叫的习性,因此听到一群羊发出“咩咩”的叫声,大多是因为饥饿,需要赶快喂草。

钱江明的妹妹钱建丽

湖羊喜食夜草。夜间安静、干扰少,羊的食草量很大,当地农民便总结出“白天缺草羊要叫,晚上缺草不长膘”的经验,因此割回来的草一定要够羊吃一个晚上才行。钱江明通常需要往返几个来回,才能割够几只羊要吃的草。等到星期天或不用上学的日子,钱江明便一手挎着草篮,一手牵着母羊往村外走,两只小羊羔跟在后边,一会儿跑一会儿跳,时而钻进母羊肚子下吃几口奶,十分可爱。

夏家埭紧邻河道,沿着河道一直往外走便来到了村外。河水滋润着两岸,春夏秋季,土沃草肥,是羊的乐园。钱江明用长绳把母羊固定在一块草多的地方,让它领着两只小羊羔自由自在地啃草,然后拿着镰刀一边割草一边和小伙伴们玩游戏。那时候,农村孩子也没什么玩具,大家在一起耍,总爱让钱江明出一些点子,因为他特别聪明,常常别出心裁,让大家可以一边干活一边玩耍,并且还玩得十分开心。夏天天气闷热,孩子们便会跳进河里游泳,比赛看谁游得快,游得远。

河岸边长着油草、芦苇以及稻田。芦苇沿着陡埂的河岸边长了一大片,茂密地遮住了水面;芦苇茎秆高直,芦花毛茸茸的,缀在苇稍上,宛似笤帚。风吹拂时,苇丛窸窸窣窣地响,像千万秆芦苇在细语。钱江明喜欢拔出芦花秆玩耍,用它来拂面,感受那一份毛茸茸、痒飕飕的感觉。芦苇的嫩芽可以生吃,味道甜丝丝的。稻田的北头有一片水域种着莲藕。夏季里荷叶铺满水面,碧绿地连成一片,扇形的荷叶上常常滚动着一颗颗水珠,偶尔还有青蛙蹲踞在上面。一阵风吹过,送来阵阵的荷香。

因为生产队是大集体干活,除了割草、放羊,小孩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有生产队分庄稼后,例如晒稻谷、往家里运番薯和南瓜入窖等活儿,小孩子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钱江明有两个妹妹,一个小他四岁,一个小他八岁。大妹妹长到七岁时一次患病发烧了,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大家以为是感冒了,当时没钱送医,请地方上的郞中把脉,吃一些中草药,总不见好转,病情拖了好几天,后来越来越重,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不得已,钱江明的父亲借了一条船,和他的弟弟钱杏荣二人半夜摇船去镇上的医院求医。但是医生说,他们来得太晚了,孩子得的可能是恶性疟疾,没法医治了。就这样,大妹妹不幸夭折了。小妹妹叫钱建丽,小时候身体也不是特别好,不过读书很用功,学习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初中毕业考得全班第二名,上完初中又顺利地被录取到南浔高中。但是家里穷,供不起钱建丽再读高中了。当时农村人还是旧思想:女孩子读得再好迟早还不是别人家的人,所以就没有让她去读高中。钱建丽哭得脸都肿了,但家里真的没钱供她读高中了,她只能回家干农活。后来,她在二十岁时早早地就嫁到离夏家埭十多里路的东迁农民家。好在她嫁的老公有一技之长,是东迁建筑工程队的泥水匠。夫妻两人勤俭地过日子,培养自己的两个女儿。现在,大女儿是吴兴区人民医院办公室主任,二女儿成了湖州市小学教师,一家人生活得其乐融融。

钱江明每天割草回家后,母亲已经把饭做好了,他迅速地填饱肚子,又开始看书。那时候,家家都用的是煤油灯。买煤油要花钱,钱江明家里便用菜油点灯,因为菜油是自家产的,便宜。灯的里面用棉纱做了一个灯芯,忽明忽暗地闪着。后来,父亲见儿子喜欢每天晚上看书,又买了一个亮一些的玻璃罩灯,俗称“燎泡灯”。燎泡灯被放在蚊帐里的一个小矮墩上,钱江明就坐在里面看书、写作业,大半夜才睡。有时天气晴好,在月光如洗的晚上,钱江明也会坐在外面看书。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是一家人的骄傲。

小时候,钱江明最盼望的事情便是过年。古往今来,春节对于中国人来说意义一直都很重大。从东到西,无论南北,一年之中最隆重的节日便是春节了。许多人在外面忙碌了一年,快到春节的时候便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千里迢迢地赶回去,与家人团聚。

常言道:“吃了腊八饭,赶快把年办。”过了腊八节,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碌起来,准备过年的东西。南浔也是如此。南浔的腊月,门上贴“福”字,窗口挂起腊鱼腊肉,门外挂着大红灯笼。过年的气氛随着春节的临近,变得越来越浓重了。

南浔人喜欢在窗沿上挂腊肉,太阳一晒,空气中都是猪肉咸香的味道。除了腊鱼腊肉,钱江明小时候最爱吃的是年糕。刚出笼的年糕又香又甜,咬在嘴里软乎乎的,非常好吃。腊月二十四是掸尘的日子。掸尘即清除灰尘,“尘”与“陈”谐音,于是掸尘又有“除陈迎新”的意思。掸尘不像打年糕、晒年货,全家人都能做。钱江明记得,每年的腊月二十四那天,家里的老老小小都很忙碌:清洗器具,拆洗窗帘,洒扫庭院,掸拂尘垢。等到窗明几净的时候,就拿来早前买好的“福”字贴上,“福”字一定得倒着贴,因为这寓意着“福到了”。

除夕那天各家各户贴春联、放鞭炮,村子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小孩子都跑出去看热闹,辽里村洋溢着一派温暖祥和的气氛。

“童年的记忆一直深埋在心,轻轻一碰,故乡的一景一情便立刻浮现在眼前。难忘的是乡恋,难解的是乡愁,最难舍的是乡情。在游子的心中,乡恋如歌,乡情似酒,喝一生,醉一生,忘不了的故乡,丢不掉的乡情!”谈起自己的童年,钱江明深有感触。

钱江明上小学时,给他上课的是过去的私塾老先生。先生教他们写毛笔字,从怎样执笔开始,一撇一捺,要求得很严格。先生的毛笔字写得非常好,逢年过节大家都请他写春联,老先生来者不拒。刚入学的时候,先生上课讲的是《百家姓》《三字经》和《千字文》,要求每个学生都能背诵,其中《百家姓》不但要竖着背,还要横着背:赵冯朱孔齐……背不下来的同学要被打手心。上高小的时候,学校分配来几位受过短期教师培训的年轻老师,开始讲授正规的语文、算术、历史、地理等课程。钱江明还记得当时教的分数乘法的运算法则:分子乘分子,分母乘分母。这些教员白天教他们,晚上便自修一些读物。那时候,师生之间关系非常亲密。有一天,一位老师见钱江明勤奋好学,便对他说:“江明,晚上你跟我们一起学习吧。”钱江明于是也加入了进修的行列之中,和老师们一起做习题,自此养成了喜欢做数学题的习惯。

4.辽里往事

辽里村原属北里乡,1958年北里乡改为北里人民公社,1983年又改回北里乡。1986年6月,随着湖州市“撤乡并镇”措施的展开,北里乡与临近的南浔镇合并,成为南浔镇的一部分。

南浔镇原属北里乡的辽里村夏家埭的街道旁,一家小饭馆门头上挂着“北里饭店”的牌匾,看起来已有一定的年头。算了一下,从1986年北里撤乡到现在,已经三十多年过去了。“北里”这个地名,对于现在的年轻人特别是生于1980年之后的南浔人来说是陌生的,也许会听父辈们一遍遍地讲起这个曾经“纵横”于历史舞台上46年的地名,父辈们对它的印象是深刻的,记忆是鲜活的。可以说,对于40岁以上的南浔人来说,北里乡之于南浔镇,犹如河北之于京津,罗马之于梵蒂冈,南非之于莱索托,是环抱整个南浔镇的一个乡。近代以来,南浔因丝业而富甲天下,原材料则全依赖周边北里乡的农民辛勤劳作。20世纪70年代,这里诞生了湖州第一个电梯厂——北里电梯厂,北里成为南浔电梯业的摇篮。北里电梯厂是在1978年由原北里公社的一个农机修造厂改造而来,当时是在社办企业的基础上创新产品制造电梯。该厂的第一台电梯于1979年10月出厂,自此,南浔的电梯产业起步了。

“如今在南浔镇,北里乡的遗迹已经荡然无存,但是许多当地的中年人不会忘记,在南浔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乡,这么一个公社。随着时代的变迁,南浔日新月异,许多北里乡的老建筑都拆得差不多了,紧挨着南浔区西边的辽里村,此前是造小船的地方。这个村号称有三湾十八埭,我出生的生产队就叫夏家埭。悠悠岁月,沧海桑田。昔日熟悉的古桥、绿树掩映的河埠、一排排亮眼的江南民居,都渐渐消失了,只有在童年的梦境里时而浮现。”回首往事,钱江明感慨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