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河边火光
九月一日上午,夏日的乌云如同厚重的帷幕般低垂,遮蔽了蔚蓝的天空。西越河面上,偶尔有几只水鸟掠过,激起一串串细碎的涟漪。河水在阴云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深沉,仿佛能吞噬一切喧嚣。
河边的老柳树随风轻摆,枝叶似乎在低语,它们的絮语被微风轻轻带走,飘散在空气中。柳树下,西越河岸蜿蜒而过,河岸上,几个孩童正在追逐嬉戏,他们的笑声清脆悦耳,与乌云笼罩的宁静形成鲜明对比。
河岸宽阔的地方,柳树下,几位老人坐在自带的马扎上,悠闲地聊着天,吹着河边的风,目光散漫,也许,在他们的这个年龄,似乎是没有了追忆或是期待,他们只是在享受这份难得的安静。
突然,一阵风吹过,吹散了一些乌云,阳光从缝隙中透出,洒在河面上,霎时金光粼粼。然而,乌云并未完全散去,很快又遮蔽了阳光,河面上又是白茫茫的一片。
曾俊和四班的二十多位同学聚集在西越河边,史瑞明打捞出来的地方,同学们一起默哀悼念。史瑞明火化后,被安葬在老家的老林里,据说是在阳南湖北面的北山上。
四班有五十位同学,到了二十多人,曾俊看看,没有看见陈小丽。
史瑞明是自己的同班同学,朝夕相处三年,同学情永难忘记,有两个女同学抹着眼泪。
同学们在河边待的时间很短,王莉和张春玲挽着手,始终在一起。
曾俊看见王莉看向自己的躲闪的眼光,曾俊向她只是淡淡点点头,王莉很快就和几个同学一起走了。
晚上,大概十点半,曾俊来到供销社家属院门口,王莉很快出来了,王莉扭着身子想要往里走,曾俊向她挥挥手,向西走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夜色笼罩,乌云低沉,伸手不见五指,曾俊只听见身后王莉的脚步声。
两个人来到河边,王莉拉住了曾俊的衣裳:“你怎么又来这里了,我害怕,还是到院子里的仓库吧。”
曾俊压低声音说:“别说话,跟着我。白天顺着墙角走路,低眉顺眼的,你这夜里就不能大方点,跟着我你也畏畏缩缩的,你看你的样子。”王莉哼了一声:“我哪像你,走路都是看着天,不可一世的样子。”
曾俊和王莉来到河边,河边更显黑暗,只听到河水的汩汩流淌声。
夏夜,乌云密布,仿佛一块巨大的黑幕笼罩着天空,只偶尔几颗星星在乌云的缝隙中闪烁,很快又被遮盖住。河面上,乌云的倒影摇曳,河水被风吹起了层层波纹,宛如老街上未干的石板路。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破碎了河面上那层幽静的暗影。
河边的老柳树,枝条随风轻扬,仿佛是舞者在黑幕前轻摆腰肢。柳叶间透出微弱的月光,像是点点星火,在夜色中摇曳生姿。草丛中传来阵阵虫鸣,它们似乎在诉说着夏天的秘密,而那些声音,又与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交织在一起,显得特别的静谧。
横跨西越河的廊桥,古朴而沉静,仿佛是历史的守望者,默默见证着岁月的变迁。廊桥的东边,有一座凉亭,檐角飞翘,显得格外别致。亭内无人,斑驳的光影似乎在盼望着有人来到亭内。
河那边,古色古香的孝贤塔隐于夜色,只留下剪影和若隐若现的灯火,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似乎在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与沧桑,诉说着五里三贤、鞭打芦花的传说。
曾俊拉一把王莉,没有再往前走,站在了河岸边房子的屋檐下。
王莉问着曾俊:“来这里干什么,走吧,我害怕。”
曾俊感觉到王莉说话的声音在发抖,伸过手去抓住王莉的手,王莉似乎是想抽回来,但又和曾俊紧紧地拉在一起。王莉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发抖,手在发抖,忽然间又有点羞涩,有点甜蜜。
曾俊感觉到王莉的手抖动着,冰凉冰凉的,又软又滑,想抽回去,但又抓住了自己。曾俊压低嗓子说:“别怕,一会就回去。”说着,曾俊看看手表,手表的夜光指针指向十点三刻了。
曾俊轻松地说着话:“今天下午,我和郝大元、郭东风去杨红民家,张春玲也跟着去了,杨红民煮了一大锅鸭蛋、鹅蛋,我是真吃不下去,鹅蛋真难吃,噎得难受,太腥了,我就吃了一个鹅蛋、两个鸭蛋,就着开水吃的。”
王莉问道:“张春玲跟着郝大元去的,苏蓉芳怎么没跟着你去?人家都夫唱妇随了,你也不能只是自己快活吧,你肯定带着她了吧?”
曾俊忍不住手上用了点劲:“苏蓉芳是三班的好不,今天上午河边都没有三班的同学,为了吃个鹅蛋,她才不会去杨红民家去呢。”
王莉笑了笑:“我猜,你肯定去叫苏蓉芳一起去的,苏蓉芳没有去,你给苏蓉芳带鹅蛋回来了。咦,你身上挎着书包呢,这书包里装的是鹅蛋?”
曾俊从书包里掏出来一个鹅蛋,递给王莉:“我带回来的鹅蛋,你吃一个,给你压压惊,别害怕。”
王莉推着说:“你还是留着给苏蓉芳吧,我不吃,这会我吃不下。”
曾俊说:“你看你的馋样子,口是心非,那这个鹅蛋,你就带回去吃。我们从杨红民家出来的时候,杨红民还收拾了十几个鸭蛋、鹅蛋,他让张春玲捎给你,他还嫌张春玲没有带你一起过去呢。看你的样子,张春玲捎来的鸭蛋、鹅蛋,肯定没有给你,让郝大元、张春玲那对男女给私吞了。”
王莉掐了曾俊一下:“就是个胡说八道,就杨红民的小气样,他才不会给谁捎那么多鸭蛋呢。”
正说着,曾俊用力抖着王莉的手说:“别说话了,快看,西边河边。”
王莉抬头看向河边,不禁呆住了,双手抱住曾俊的胳膊,身子贴在了曾俊的后背上。
廊桥的东侧,北向大街的尽头,西越河边,有人点起了打火机似的东西,火光一闪一闪的,那里,河边有一个人,终于点起了地上的东西,火光慢慢大起来了,映照着那人的脸。曾俊和王莉都看清了,那人就是陈小丽。
王莉一手捂住自己的嘴,还一手抱着曾俊,她的身子抖动得厉害。曾俊看一眼王莉,紧紧揽着王莉的腰。
那是陈小丽,陈小丽在那里烧纸,陈小丽坐在地下,陈小丽咿呀地哭了起来,火光映照着她苍白的脸,披头散发。陈小丽一边哭着,一边絮叨着不知道说的什么。一会,火光灭了,只剩下灰烬红红的余光,陈小丽还坐在那里,低声哭着,又一会,听不到陈小丽的哭泣声了,暗夜里也看不见陈小丽的踪影。
曾俊抱着一直发抖的王莉,踮着脚,转身快步走了。两个人来到老街上,曾俊松开手,王莉还紧紧地拉着曾俊的衣服。
两个人来到曾俊家门口,曾俊拉着王莉进院,王莉拉扯着,但还是被曾俊拉了进去。曾俊拉着王莉来到西配房,曾俊知道曾峰说是去找小斌玩去,今晚不回来了。
王莉是第一次来到曾俊的家里,忍不住小声问道:“你,你家里人都睡了吗?”
曾俊关上门,没有开灯,瞬间,房间里更暗了,王莉摸索着,抓住了曾俊的手。
王莉的声音发抖,问道:“你怎么知道陈小丽会到那里去?她是去烧纸吧?她的胆子太大了,吓死我了。”
曾俊揽一把王莉说:“别怕。我给你推断过,前年九月一日晚上十一点,我好像看见了史瑞明的身影,在那个地方我还隐约听到一个女人凄厉的喊叫声,后来我多次回忆,那个喊叫声就像陈小丽。”
王莉的声音哆嗦着说道:“你开开灯,我看着你,我害怕。”
曾俊松开王莉,拉开灯,王莉看着房间的一切,脸苍白苍白的。
曾俊说:“今天上午,我在河边没有看见陈小丽,陈小丽也当然不会去史瑞明的家里。她和史瑞明的关系在那里,而今天就是史瑞明的周年忌日,我猜测,陈小丽可能会在夜里十一点来到河边,祭奠史瑞明。就是今天上午,我们在河边时,陈小丽也有可能就在远处看着我们。”
王莉呀地叫了一声,靠近曾俊,曾俊很自然地又揽着她的腰。王莉抬眼看着曾俊:“她烧纸的地方就是史瑞明落水的地方,遇到不测的地方,是吗?”
曾俊说:“是的,我猜测就是那里,那个暴雨之夜,那个一闪的背影,那凄厉的惨叫就在那个方向。我就是不明白,史瑞明为什么落水,为什么就消失了呢?”
王莉问道:“你的意思是,有可能陈小丽是唯一的知情人,是吗?”
曾俊看着王莉亮晶晶的眼睛,这是第一次这么近看着王莉的脸,灯光下的王莉竟是这样的明艳动人,原来怎么从来没发现过,忍不住眼前迷乱,又不禁推了她一下:“是的,我怀疑陈小丽就是知情人,但她没有跟老唐说,她说那天她没见到过史瑞明。我怀疑,陈小丽就是田老三说的,那个跟在史瑞明身后的年轻的女人,他俩那晚就在一起。”
王莉问道:“那会不会是陈小丽害的史瑞明?”
曾俊摇摇头:“陈小丽不会害史瑞明,她没理由害史瑞明,她深深地爱着史瑞明,你看她刚才哭得多伤心。”
王莉说:“她的胆子太大了吧,竟然自己一个人到河边去烧纸。”
曾俊说:“就是前年的那个暴雨夜,就是夜里十一点,我不是被狗咬了吗,我抱着胳膊去医务室,快来到拐弯的地方,那边发生了不测。如果不是十一点发生的话,陈小丽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来河边,如果不是在那里落水的话,陈小丽为什么会在那里烧纸,陈小丽为什么不到史瑞明打捞出来的地方烧纸。”
王莉忍不住抓住曾俊的胳膊:“你说谁是狗啊,你才是狗。太吓人了,我都不敢去河边了,不是那样的吧,刚才我们是幻觉吧?”
曾俊说:“你看陈小丽,陈小丽就没有害怕,这就是爱情,她是真的爱史瑞明。你也肯定看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祝英台就不怕,祝英台头撞墓碑,一头扎到了梁山伯的墓里,两个人化蝶而出、比翼齐飞。”
王莉啊了一声:“你个坏蛋,你别说得那么吓人,我害怕。看来,陈小丽真的很爱史瑞明。”
曾俊看着王莉说:“我们俩回家来了,你知道陈小丽去哪里了吗,这黑天半夜的,一个女孩子悲悲戚戚、呜呜咽咽、胆战心惊的。”
王莉抱住了曾俊:“你,你别说了,我害怕。我觉得你和闫美丽也能发生这样的爱情,你为闫美丽啥事都能做,闫美丽死了的话,你会给她烧纸不。”
曾俊拉灭了灯:“你这什么嘴啊,你怎么想到了闫美丽,你这笨脑子转得也太快了吧,你咒人家闫美丽死啊,人家又没得罪你。走吧,我送你回家。”
王莉迟疑着:“你,你这坏蛋,你拉着我去河边看什么,你拉苏蓉芳陪你去啊,你就是故意吓我,你自己去看不就完了吗,反正你的胆子大。我回去睡不着,我害怕,再,再说会话。”
曾俊说:“我没别的意思,我拉着你,就是要和你一起验证我的判断,史瑞明就是那天晚上在那里落水的,陈小丽就是知情者,她在深夜去河边给史瑞明烧纸,她都一点不害怕,我喊着你,你那个时间点就是和我在一起,就是想让你也过去,你和陈小丽一起烧纸,也算是你和史瑞明没有白好一场,露水情缘也是缘。”
王莉狠狠地掐着曾俊:“你再胡说,我就咬你,我什么时候和他好过,你和闫美丽才是露水情缘呢。吓死我了,我怎么回家啊,我今天晚上睡不着了,你把灯打开啊。”
曾俊拉着王莉靠在床沿:“你不要害怕,假如史瑞明在天有灵的话,刚才陈小丽给他烧纸,他肯定是跟着陈小丽走了,他又和陈小丽约会去了,他还是和陈小丽的感情深,他不会跟着你来,他也看清了,你就是一个薄情的人,你都不给他烧纸。这是我的床,你靠在这里,我在那边。”
王莉低声叫着:“你就知道吓唬我,你别说了。你别到那边去,太黑了,我害怕,你偎着我。”
曾俊一笑:“我想,史瑞明如果泉下有知的话,他肯定后悔死了,他是认定了你考不上学才和陈小丽好的,没想到你这考上了山北大学。他如果能想到两年之后你这样,他肯定不会移情别恋和陈小丽好,他肯定会等着你,和你一直卿卿我我、恩恩爱爱,他就绝对发生不了暴雨之夜的惨剧了。不知道他刚才有没有看到你,反正那晚他是抱着给你的情书死的,我猜,他的冤魂不会轻易走的,也许还会找你,问你那个暴雨之夜你和我怎么在哪里,问你考上学了,还能和他再续前缘不。”
王莉的声音大了起来:“你要吓死我吗,你就是胡说八道,他才不会找我,我和他啥也不是。”
曾俊笑着:“他不来找你,明天晚上我再和你一起去河边找他。昨天我跟你说过,你去告诉他,你考上山北大学了,也算是告慰他的在天之灵,当年他欺你考不上学,当年他甩了你,这不是始乱终弃吗,我也为你打抱不平一次,我过去还不要狠狠地戏弄他一番。”
王莉看着曾俊,脸色煞白,眼睛亮晶晶的:“你的个嘴就是乱说,你肯定对闫美丽始乱终弃,你愿意去你就自己去,吓死我了,别说他了。”
曾俊靠过去,王莉的手摸过来拉着曾俊,两个人就那样牵着手都不说话,曾俊感觉到王莉的冰凉腻滑的手温暖起来了。过了一会,曾俊说:“你,你躺下休息会。”
王莉急着说道:“我不在这里休息,我要回家,这是你的床吗?”
曾俊没有说话,把椅子拉拉,靠近床沿,坐在了椅子上。黑暗里,王莉拉着曾俊的手,感觉着曾俊,她不再害怕了,她感觉到了踏实,感觉到一股温暖包围了她,她的眼睛不知不觉迷迷糊糊起来,身子慢慢歪下,竟然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几年来,她老是做考试的噩梦、高考的噩梦,经常在夜里被惊醒,而今夜却睡得那样甜蜜,她竟然还做了一个甜蜜的梦,她在老街上跑着,好像是曾俊在她后边追着她喊着她,街花,你慢点跑,你等等我。一会儿,曾俊追到她了,举着一把鲜花给她,拉着她的手,还揽着她的腰,一起向前跑去,前面就是阳光、草地、花园。
透过窗户,看向天空,刚才还是乌云密布,现在,银色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落在房间内,在青砖铺着的地面上铺开,如同一层薄雾,静谧而神秘。房间内的陈设很简单,就是两张单人床,两把椅子,一张书桌,一个老式的立柜,在月光的映照下,每一件物品都仿佛被赋予了生命,静静地沐浴在这片光影之中。桌子上的瓷杯,透出淡淡的青色,映着月光,如水中的倒影,朦胧而飘渺。
曾俊看着躺在那里的王莉,心里想着,王莉这几年也真的不容易,不只是升学的压力,还有史瑞明的死,街上的流言蜚语,也真够她受的。她现在终于要去上学了,终于算是解放了,真为她高兴。
曾俊的心中还有一丝隐隐的痛,老唐他们从来没有百分百断定河边的白骨就一定是史瑞明,但今天晚上看到陈小丽去河边烧纸,却足以印证了史瑞明就是那天遇到了不测,那个身影就是他,那个凄厉的喊叫声就是陈小丽,陈小丽是唯一的知情者,史瑞明就是死了。曾俊断定,田老三最后看到的史瑞明身后的那个年轻女人,就是陈小丽。
曾俊摇摇头,看看王莉,床上,一个曼妙的身影蜷缩着,闭着眼,似乎在享受这份难得的安宁。虽然看不清面容,但可以感受到她的心境随着月光的流淌而渐渐平静下来,她影影绰绰的身影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或许是来自窗外的夜来香,也许是躺在那里的人独有的气息吧。
一阵微风吹过,窗帘轻轻掀起,带来一丝凉意,房间内也更亮了,月亮照着王莉白净的脸,是那样的俊美、迷人,她丰满的嘴唇微微张着,梦呓一般呢喃了一声什么。曾俊竟感觉到一阵慌乱,竟有了要去亲那张脸的感觉。
曾俊扭回头看着窗外,还是拉着王莉温热的手,靠在床沿上,慢慢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