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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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众所周知,隐热

想象中的轮廓渐渐清晰,

这就成了妄想。

这个故事要怎么结束呢?巴士开进隧道的时候我嘴里嘀咕着,等车从隧道驶出时我明白了。

完蛋了。

在把它当作“故事”的那一刻,就已经完蛋了,我的论文。

像所有玩完的论文开始时那样,我坚信自己听到了只有我能听见的历史低语,我以为是这样。为了把它们拉到历史的水面之上,我承受了沉重的学费和如同住家仆人般的助教工作,相信像过河石头一样摆在我面前的史料,相信乱作一团、五彩丝线般的命运。总之我相信了学者不该相信的一切,周围人虽然也曾说过几句担忧的话,但我完全听不进去。

最初微弱的火花闪现,缘于我为了参加东亚各国关系史研讨会查找有关假倭的资料时发现的一段文字。所谓假倭,是高丽王朝末期直到朝鲜王朝时期,深受盘剥之苦的百姓假扮成日本海盗进行的烧杀抢掠行为,查找这些零星出现的相关史料很不容易。在这一过程中,我发现了这段文字:

穷苦百姓聚于山海溪谷之间,假称倭贼,令人悲叹!隐热及其麾下无赖之徒与之相异,网罗真倭人与清人蚕食西部诸岛,威势可惧。

——《清刀文集》

这是出生于清川江河口小城博川的武将李秉渊所著文集的一部分,当时我正在漫不经心地翻阅史料查找其他内容,还不知道隐热是谁。让我感兴趣的是,这些“无赖之徒”在近代之前居然组织了超越国界的多国集团,我对这个堪称最早的世界联盟发出了赞叹。但这一声小小的赞叹旋即变成了漫长的征程,两个夏天和一个冬天过去了,我放弃了所有业余爱好甚至乐队的练习,建宇前辈疯了似的给我打电话、来找我,表达他的愤怒,但都没有用。隐热,我的隐热,这个早已死去不在的人,我对她的认同感异常之高,有一阵子甚至连音乐都已经在我脑中静止、无法流淌。

隐热是个孤儿,但不是个普通的孤儿,她是个在洪景来之乱中活下来的孤儿,是个领导了所有孤儿们的孤儿。我偶尔会想象坐在洪景来肩头上的小隐热,当然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这不是符合历史的想象,想象中的轮廓渐渐清晰,这就成了妄想。在我的头脑中,那个悄悄吸收着当时进步思想、打破陈旧价值观念的少女并没有离开。是的,少女,从各种情况来看隐热应该是位女性,因为洪景来之乱后,2983名参与者除去妇女和儿童其余1917名全部被处死了。当时的隐热算是妇女还是儿童?因为不知道她准确的生卒年,就把她当作是幸存者中的一员吧,孤儿们的大姐,寡妇们的大女儿。后来隐热以海岛为中心活动,与当时民众相信洪景来会在岛上东山再起的期望有没有关系呢?

我急切地想写隐热,但这样的论文很可能会被毙掉,只是因为我的导师在休假,我才侥幸写到了现在,这已经是我硕士的第五个学期了,整整一个月我写不出一行结论,我不知是否应该就此放弃。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们是谁,我是孤独的,他们更加孤独,这个故事不会出现在任何地方。连日来,我的心情坠入了深渊,每天傍晚权且摆弄着键盘,其实我还挺喜欢数字键盘不自然的音色。

隐热的名字在史料中第一次出现,是他们以元山为据点开始活动的时候,离开黄海道前往元山很可能因为那里是港口城市,也可能是因为自由的传统民风。

近来西京法纪狼藉不及沿海地区,元山市井杂辈欲辱幼贼首领隐热,反遭其手下棍棒。手下人称来日不论班常,有对弱女子粗鲁者定不轻饶。此举强胜官府告示百倍,法纪混乱至何等田地,竟容一众盗贼论道?

——《西京儒生金永勋诉文》

他们以元山为中心开始海上活动的情况在日本的史料中有所记载,对马岛岛主宗家给朝鲜王朝的回信尤为引人注目。宗家四子宗四郎加入了隐热的队伍,朝廷对其去向进行追查,宗家委婉地在信中写道:“四子宗四郎于去年秋末坠亡,早已办完葬礼只余骨灰,若有此意可以奉上骨灰为证。现抢劫朝鲜钱粮之海盗与对马岛毫无关系,虽然听闻其中有人和四郎相像,亦只是巧合而已,对其引起的误会深表遗憾。”

虽说此时宗四郎的葬礼已办,但对马岛的史料却出现了自相矛盾之处。四郎在家族祠堂的安葬时间是给朝廷回信的二十三年之后,据推测,四郎和隐热恰好也死于那一年,并且其家族文集上公然出现了由四郎所写的文章,标注的时间距宗家声称的四郎死亡时间已过去许多年,看来宗家没想花心思隐瞒什么。在近代以前的韩日关系中,对马岛一直采取独立大胆的路线,所以这件事也不算太令人吃惊。最重要的是,如果得不到对马岛饮用水和粮食的补给,当时隐热及其同伙的活动被认为是不可能维持的。

宗家的四郎为什么当了海盗?四郎加入隐热队伍的事实虽然清晰,但为什么没有记载?当时日本和朝鲜的关系极其恶劣,对马岛也正在渐渐失去独立地位,即便如此,也不能不说这是个戏剧性的选择。为什么会是四郎呢?故事中我们总是提到前三子,也许这就是从没在任何故事中出现的第四子的冲动,或许他只是想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

要不然就是他从隐热身上看到了某种希望?

希望,或是脚踝。

跟随四郎,我不断想象着坐在桅杆上的隐热、月光还有脚踝,在玩味中这些形象渐渐得到强化,不知不觉间我嗅到了海风的味道。透过带着咸味的发丝,隐热的眼睛隐约可见,远远传来她呼唤四郎同行的声音,衣角的颜色像鲜活的生命体一样不断变化,场景时而是夜晚,时而是清晨,时而是正午。清晰可辨的唯有脚踝,这是一双干瘦且骨节粗大的脚,脚踝却十分纤细,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令人心痛的美……想到这里我绝望了,难道我在研究生院里学到的只有恋物癖吗?我感到羞耻,自己离学者的水平怎么差这么多。

虽然不知道四郎实际上看到的是什么,但随着四郎和对马岛经过正规训练的兵力的加入,隐热的队伍开创了新的局面。首先他们与内陆钱粮押运被袭事件已经没有干系了,尽管对海上交通线上发生的几宗案件仍负有责任,但从表面来看他们已经转行做船只保护了。他们开始了自己的保镖业务,通过收取费用为民间船舶提供保护,后期甚至做起了官府的生意。

但是仅仅将隐热的队伍视为海上武装力量还远远不够,特别是赵沧梁和他的戏班加入后,这支队伍的性质就变得更多样化了。沧梁和隐热的相遇发生在今天的江苏省南京市,南京博物院还保存有生动的史料,描绘沧梁一生的十一扇屏风,其中的一扇表现的就是两人的相遇。综合绘画和诗歌的内容,当时的情况可以概况如下:

众女子爱慕沧梁,每当他走过都投以柑橘,所以沧梁在路上走上一回能收获一车柑橘。尽管傲慢的沧梁每次唱完戏后都会怀抱不同的女人,以至众人怨声载道,但对他的爱慕还是多于怨恨。一天,从海外来了位叫隐热的人,身高六尺,外表秀丽远胜沧梁,收获了更多的柑橘。沧梁闻此难耐好奇和愤怒,从舞台上下来连妆都没卸就找到隐热,从此甘拜下风,数年不近女色。

向爱慕的公子投以柑橘等果实是江南一带浪漫的传统,也许你会害怕被砸中该怎么办,其实女子是不可能使出浑身力气去猛力投掷的。总之这里应该注意的是隐热被描绘成了男性,从各种情况来看,隐热这一名字让人们关注的仅仅是她作为集团首领的职责,而更合适的解释是隐热为了方便做了男装打扮,也因此沧梁的“数年不近女色”才成了浪漫的谎言。

沧梁以充满魅惑的方式自毁形象,也搅动了南京城,自从遇到隐热后他扩大了活动半径,同时演艺生涯也达到了顶峰。拿今天作比的话,相当于用保留剧目获得了海外公演的成功,而且在毫无丑闻的情况下赚取了亚洲人的眼泪,这一时期的沧梁在屏风上被描绘成了神。如果他能就此结束自己的一生就圆满了,但从记录历代著名流浪艺人的《狼郎记》来看,沧梁在隐热和四郎去世三年后的秋天又回到了故乡,他诱惑了一个有钱盐商的独生女以至被杀,这到底是因为他好色的老毛病,还是因为他近于自残的习惯,现在已无从知晓。

说是无从知晓,其实想知道的不就只有我一个人吗?这只是段无人好奇、无关紧要的过去而已,可怜的人只有我,还在举着坟墓里的线头称之为宝贝。不仅如此,我觉得自己找到的一鳞半爪不光可以写论文,更适合召集中日韩的偶像明星们合作一部电视剧。我挖空心思地寻找着论文写作的要点,强调隐热集团收纳了三国的孤儿们,想给他们贴上民间社会福利团体的标签。但这只能是无稽之谈罢了,说到底他们是非法的团体,每次从事非法行为,他们会使用他国语言、换上他国服饰,从而恶化了三国的关系,完全称不上是守法的亚洲联盟。

我盯着毫无进展的文档陷入了绝望,于是给建宇前辈打了电话,他是我每次陷入绝境时最先想到的人。

“正孝啊,你不在的这一年半,真的发生了很多事。”

准确地说,乐队已经不像个乐队了。除了建宇前辈,其他的成员有的清醒过来找了份正经工作,有的清醒不过来奉子成婚了,有的坚持了一段时间被拉去当了兵。

“没有成员?你不是和我说,年末的时候要演出吗?”

“是要演出,歌手正在谈,其他成员也很快能找到。”

乐队是建宇前辈唯一努力在做的事,如果这能称得上是“事”的话。我偶尔会怀疑,他算不算是个反资本主义的精灵。我经常能够看到建宇前辈这种人,生在富贵之家,做起事情来就像是要阻止财富的高度集中似的,将家里的财产一点点回馈给了社会。倒不是说他不够勤恳,但不知怎么回事,他上手什么生意,什么生意就黄,从迷你高尔夫球场、吉他商店、复古踏板车改装店,到最近垮掉的精酿啤酒屋。他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就当个房东更好一些,但他不断地做这做那倒让我生出了一丝敬意。

乐队也仅仅是没有彻底垮掉而已,从来没有支棱起来过,每次觉得要成的时候就会碰上倒霉事。稍微有些独立音乐风格的歌手大概都不会上建宇前辈的当,我抱着观望的心态好奇地想,谁会上钩呢?

是个外国人。

他是国际语言学院的交换生池田健,出生于广岛的二十七岁青年,初次见面的那一天,我不觉带着“你的青春也要葬送在这里了”的同情望着他,建宇前辈在桌下踩我的脚。池田健对装束很在意,帽子、格纹上衣、原浆牛仔裤、装饰链,看着很精明的样子,但与长相不同的是他稍微有些傻气。

“我是‘汉’国人,真的哦。”

明明平时发音很好,但为了逗乐观众他会故意拿不准调。而建宇前辈则和他一拍即合,兴奋地想要演唱梦幻剧场曲。

“梦幻剧场曲听听就行了,为什么要亲自唱?别的成员们不都因为这个跑了嘛!”

不管我讨厌不讨厌,阿健充耳不闻,索性又带来了两名外国成员。贝斯手是来自中国台湾的吴侠万,大家都戴玳瑁眼镜的时候,他戴着不大的银边眼镜,看起来倒像是台湾青春电影中的配角。凯杰来自和我们存在时差的澳大利亚,深秋的时候他穿着人字拖出现了,虽然第一印象看着不太靠谱,但他架子鼓的水平却不赖,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邦迪海滩的冲浪手,鼓声听着不像是坐飞机倒像是在驾着波浪飞驰前行。

“呀,我们难道是个‘环太平洋’乐队吗?”

兴奋的建宇前辈忙着给来自各国的成员们讲解乐队的名字,为了炫耀还算悠久的乐队历史,我们起名叫“R.dashifi”[1],意为众所周知乐队。这个名字是为了自我介绍的时候能开玩笑着说句“我们是众所周知乐队”。前辈自认为取得还算满意,结果却不如想象的有趣,意会的人寥寥无几,新成员们也只能转过身去摇摇头。

意外的是成员们的韩语水平都不差,一来二去我甚至觉得他们比建宇前辈说得还好。

事例1:

建宇前辈:喂,阿万,你怎么才来?我们正说你呢。你成曹操了?

阿万:不是曹操,是周扒皮吧?

事例2:

建宇前辈:呀,让你唱这个歌,怎么不听话?你这个矮西瓜。

阿健:这歌发音太难我不想唱,另外,应该说矮冬瓜,矮冬瓜!虽然我更喜欢西瓜。

事例3:

建宇前辈:看那边,有大雁在飞!

凯杰:不不,不是大雁,那叫天鹅,小天鹅。傻建宇!

也许正是因为建宇前辈多少有些丢人的韩语水平,才使新成员进步飞快,也因此我除了学会些单词,整体的外语水平并没有提高,只是知道了几个应时应景的能用外语说的笑话。

也许隐热们和四郎们、沧梁们也是这样玩笑的。

九州江湖所到之处,沧梁和他的戏班在每个村庄都受到了最高的款待,家无剩碗,路上满是瓷器的碎片。歌无不尽,言无不欢。

——《九州戏言集》

透过斑驳的记录他们看起来是那么欢乐,没有目睹却说“看起来”似乎不妥,但他们确实看起来是那么欢乐。当时日本的风俗是招待贵客的时候碗碟用过一次就摔碎,沧梁们受到了宛如使节团般的招待,这时他们已经具备了专业戏班的特点,昼夜歌唱、畅谈,火把下的华丽舞台……也许是太过欢乐,他们决心一起生活下去,那次旅程结束之后便开始了定居生活。此地被统称为西岛,包括可以耕作的本岛共有四个岛,可能是梅花岛或者是长山岛、甫吉岛,或者就在多岛海附近。在官兵镇压之前,他们在这里努力经营了六年半,这期间他们的对外活动任何国家的史料中都没有记录,通过对马岛宗家文集中保存的四郎短文,可以想见当时的和平生活。这篇文章表达了对理想生活的简短感慨,虽然无从知晓他们具体的日常生活,但也能窥见他的满足和幸福。文章大意是“轮回的车轮已经不记得转了多少圈,如果能和期望厮守的人一起,直至肉身和灵魂完全消失,那就是极乐之地”。在原稿的抄写本上,四郎的文章旁另有一行小字“我如想之”,不免令人激动地想到,这是不是隐热的笔迹。

我和众所周知那些家伙们的日子也很快乐,一起生活也无不可,其实我们已经共同度过了很长时间,和一起生活也差不多。年底的演出一天天临近,排练却松松垮垮,晚上的时间都用来吃喝了。阿万在一家国际电动工具公司上班,他总是用做饭来化解讨厌的组长带来的压力;阿健最近被新加坡女友甩了,陷入了失恋;凯杰不打鼓的时候,喜欢摇晃着雨声棒唱歌,如果他的音色能像他的节奏感一样就好了,可实际上却不是那么回事。

快乐的日子里也发生过一件不愉快的事。一天傍晚凯杰喝了啤酒,忽然想吻我,这个吻来得没头没脑,我反射性地躲开了。

“阿孝,这就是个礼节性的吻。”

凯杰辩解道。我愣了片刻,自我反省着难道是我不够潇洒太保守了吗?吴侠万神经质地把菜刀往菜板上“咣”地一剁,对着凯杰叫道:

“你别胡扯了,今天先回去吧!”

那本该是我说的话,本该是我不做任何考虑脱口而出的话,我的什么地方好像被压制住了,应该发火的时候却启动了奇怪的制动装置。凯杰尴尬地走出了排练室,阿健已经醉得搞不清状况,还兴奋地跟在后面说“等等我,等等我”,建宇前辈天刚一擦黑就昏睡了过去,完全帮不上忙。第二天凯杰诚恳地道了歉,我们也就不用再重新找鼓手了。每个人的道德标准不同,朋友之间轻吻一下的乐队也有,但我不行,我们的乐队不行。

朝鲜王朝攻打隐热的海岛时,借口他们是“伤风败俗之徒”,无法对这种不严格划分家庭界限、不婚配的共同体生活坐视不管。此时近代领土观念正悄悄萌芽,这也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朝廷没有讨伐土匪时期和海盗时期的隐热,当他们要摆脱近代之前最牢固的家庭体制时却遭到了讨伐。葬送他们的居然是自由恋爱。我苦笑起来,隐热生于屠杀也死于屠杀,看到这里我从墨迹中看到了血迹,终于合上了书。

传说孩子们作为爱情的见证在屠杀中被留了下来,故事得到延续。我不知道隐热是否也有孩子,她最后爱的人是谁,可能是四郎,可能是沧梁,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

当时不在岛上的沧梁活了下来,他将四郎的遗骸转交给对马岛,不再是数年前埋葬的假遗骸,真的遗骸回来后宗氏祠堂里才立起了牌位。隐热的遗骸没有提及,也许已被损毁到无法收拾,想到这里我伤心起来,好像是熟悉的姐姐身上发生的事情,无法释怀。

至于孩子们的去向,很可能是被带到大陆上成了谁的奴婢,也是一样的四散飘零。

排练室就在倒闭的踏板车改装店楼上,我们不知怎么天天看起了新闻。每日从早到晚锁定有线音乐节目,新闻时间一到我们就看新闻,好像是在宣称我们虽然没钱,玩个乐队也半死不活的,但仍然是有正事的成年人。每当新闻里提到原地踏步的韩日关系、澳大利亚的种族歧视等敏感问题,大家就都沉浸在各自的想法中沉默不语了,和外在的沉默稍有不同的是,这是一种默默的沉思。

起初几次大家也争论过,有时还挺激烈的,但谁也不想一直保持激烈的气氛,他们四个人争论一番就会停下来,让我做个最终了断。学历史的人总会遇到这种深感压力的状况,我也很难让他们明白,不是学了历史就能对所有的问题有清晰的认识,只能敷衍几句:

“老实讲,历史只属于生活在当时的人,所以不要将历史当作武器,我们要彻底负责的是当下。别做民族主义者,只要在自己的国家做个好市民,一切就会有所变化。其实这样的大实话到哪儿说都很难,但现在的人都在自我解绑,也许能听得进去也未可知。”

他们四人静静地听完,统一了意见。

“如果有人问我,我也会这么说。”

傻瓜们,重点是你要这么说,会有人攻击你啊。不过每次出现敏感的新闻,我们已经不再感情用事,而是各自默默地不安起来,但我仍然不知道等到我们这一代掌握主导权的时候,所有的事情能得到改善吗?因为即使同在一个国家,大家也都好像生活在完全不同的时代。

“不过你不是说了嘛,什么时候我们散了,就算‘众所周知’再来其他的成员,但现在这一刻属于我们,谁也拿不走,其他人都没份儿。阿孝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嘛!”

偶尔抖机灵的阿健总结得干净利索,我听着舒服也不住地点头。建宇前辈安慰大家,“众所周知”就到我们这帮成员为止,以后的乐队叫“也许知道”或“似知非知”。

也许我的行动有悖于我的想法,我正在成为本不该成为的斗士,想描述他们无法说清的性格,想当然地给他们添加上当事者完全没有的现代思想,将隐热描绘成女战士的形象,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正义的,却巧妙地给他们镶上义贼的金边,无视他们烧杀掠夺的痕迹,认为那是夸张和伪造……最可怕的是我总是忘记他们并不是三个人,而是颇具规模的集团。我反感落伍的英雄主义赞歌,却还是这么做了,而他们并不是英雄,是暴戾的、死去不在的人,是我并不了解的人。

空白是无法填补的,也是不能填补的,我拿不出任何结论,我嘲笑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我决定再参加两个研讨会,随便找个题目,哪怕是没意思的题目也要把学位拿到然后毕业。我甚至觉得隐热们的故事以前有谁想做又放弃了,它那么充满魅力却又一直深藏不露。想法不是在人的脑中产生的,是本来就飘在空中的吧?就像鱼一样,有的想法离地表很近,有的想法则飘在对流层中,人们的天线只是一下子捕捉到了鱼鳍,所以相似的发明才会同时冒出来,相似的传说才会诞生在相距遥远的地方。

别找我,你们还是去找别的天线吧!

我对死去的人们小声说。

稀里糊涂地到了圣诞节,我们在建宇前辈朋友位于解放村的店里进行了演出,因为认识店主,我们被穿插到了实力更强的乐队中间。由于选曲意见不能统一,最终的节目单色彩纷呈反映出了每个人的喜好,结束部分选用的是文化俱乐部乐队的曲目,串烧了从“Do You Really Want to Hurt Me?”(《你真的想伤害我吗?》)、“Miss Me Blind”(《对我的思念会让你陷入盲目》)到“I'll Tumble 4 Ya”(《我会为你而倾倒》),阿健真是太适合唱乔治男孩[2]了,这是个不冰冷的乔治男孩风格的圣诞。当然只要是阿健来唱,什么歌曲都不会冰冷,我们也曾考虑过圣诞颂歌,但其他乐队都在唱,幸好我们没有唱。

“最后,让我们再一次把掌声送给美女键盘手!”

虽然我说过不喜欢这种介绍,但建宇前辈是不会有什么创新的,我无可奈何地含糊着笑了笑,观众们也含糊地欢呼着,我们练习了很久,结果也就是这样了。

结束后我们先是和其他乐队一起聚餐,但因为本来就不熟也没什么意思,我们几人又单独出来了。在桌角已经磨圆的鱼糕店里,大家东拉西扯了一阵,最后谈到了我处于停滞状态的论文,每人一句地插着嘴:

“不能随便写个结论吗?”

“那还叫学问吗?”

“那也太可惜了。”

“真伤心啊。”

我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阿万问道:

“你没关系吗?”

“嗯?”

“写不完也没关系吗?”

虽然那不是什么问题,但不知为什么又觉得是个问题,我没有回答,只是在桌子底下轻轻握了一下阿万的手然后松开,面对他那张只有我能明白的吃惊的脸,我只当全然不知。

“你写个海盗有必要那么小心吗?死了的海盗们都笑得骨头咣当响了,完蛋就完蛋,你现在不是和我们玩乐队嘛,还能完蛋到哪里去?人生不就是那么回事吗?”

建宇前辈一掺和,我不痛快起来。我啊呀大叫着“有钱人家的儿子懂什么”结束了酒席。

我还是写完了论文,从冬写到春,在众所周知乐队的热烈支持之下尽情地写了一回。我写道,隐热是悠久的革命精神的继承者、引领时代的女英雄和无政府主义者,再现隐热们独特的泛亚洲友谊应该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目标,我们不应该忘记,她打破身份壁垒,收留多国孤儿,创造了理想的生活共同体,试验了进步前卫的艺术形式,如果不是因为时代的局限性而触礁的话,这些青葱少年将会成为近代的先驱!

Of course,やっぱり[3],当然。我的论文毫无悬念地被毙掉了。

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也释然了,而让我稍微不爽的是,上学期写的有关十九世纪咸镜北道矿业发展的论文却轻松通过了。为了摆脱心中的不满,我决定玩上一段时间,不在本校读博的话,也需要考察的时间,而且我太累了,迫切需要休息。休息期间我写了一段歌词,虽然不是写给乐队的,但潜意识里也许还是希望他们看见,结果大家看后一直到谱好曲子都爱不释手。众所周知乐队稀里糊涂地有了第一首创作曲,是我们都很喜欢的长篇叙事诗形式的另类摇滚,题目为“Slow Burning”(《缓慢燃烧》),在一起高喊着尾声的“fire”(火)时,大家都唱成了“拜伊尔”。每次演出的时候我们都会唱这首歌,稍显幼稚地一遍遍说明着,曾经有过这么一群人,如果他们出生在现代,也会组成像我们一样的乐队。这首歌我们想一直唱到厌倦,但大家都没有丝毫的厌倦。

完全没想到的是因为建宇前辈朋友的朋友我们登上了有线电视,这是个独立乐队的生存节目,原计划出场的乐队出了问题,我们成了紧急上场的替补。我虽然很讨厌依靠有钱人的人脉办事,不过演出费还可以,也就半推半就地去了,其实我还是有点看不上这种老套的生存节目,以为不会有什么人看。等到收视率达到出人意料的4%时,我再想抽身已经来不及了,心里希望能拿个第四名,结果得了第六名,我们的歌曲卖得一般,也有了点寒酸的版权费。钱主要用来买演出服了,最满意的是我们五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选中了手工乐福鞋。

此外,还出了一个奇怪的插曲,我不知怎么成了网上流传的表情包,GIF动图一般是用来戏弄那些网络上问东答西的人,真是要多冤枉有多冤枉。事情的原委是,我们得了第六名后有个获奖感想的采访,我因为太紧张,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那么键盘手李正孝小姐,您将来的计划是什么?”

主持人问。

“我会成为历史学者。”

我回答。

电视台的那帮家伙们在我肿胀的面孔下大大地打了一个字幕“飕~”。我只记得当时有一个短暂的静止,人紧张起来谁都可能会那样,有必要那么嘲弄人吗?但等到教授也给我发来短信时,我想死的心都有了。GIF表情包的寿命都不长久,我只能等着它早点被遗忘,但乐队成员们却完全不配合,还在一个劲儿地用着。我确实也太搞笑了,没说“我想成为”,居然说的是“我会成为”,而且说得那么自然。

周围的实诚人总是问我,还在做乐队吗?打算做到什么时候?我虽然总是撒谎说玩键盘没什么压力,朋友们离开之前我是不打算停下来的,可能他们走了我也不会停止。众所周知乐队帮我摆脱了强迫症,乐队做不成就写歌呗,完全可以轻松地换个方向,我也从那个不断重复的有关脚踝的梦中解脱了出来。也许什么时候又会有一个宏大的、我无法驾驭的故事被天线锁定抓住了我,只要有众所周知乐队的支持那就没问题,如果写不成论文,只要能写成歌,甚至是成为一个笑谈,那也没什么关系。

所以任何时候,我们都是众所周知乐队。

请笑一下吧。

下面,我们听歌。

注释

[1]“R.dashifi”是韩文“众所周知”的英文转写。——译者注。(以下如无特殊说明,均为编者注。)

[2]乔治男孩(Boy George)是英国文化俱乐部乐队(Culture Club)的主唱。

[3]分别是英文、日文的“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