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见荼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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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前尘(十八)

穿过一望无际的曼殊沙华,我总算来到畅思仙翁的轮转台。我照例向仙翁奉上师傅新制的茶叶和桐则新酿的浮白才去查探常山的魂魄。

确实如仙翁信中所说,常山的魂魄已隐隐有消散之势。如此一来,保住他的法子只有两条,一是将剩余的魂魄寻回融成一体,二是在他魂魄完全消散之前重入轮回。

但若是用第二个法子,往后我再想帮他重聚魂魄只怕是难上加难。毕竟想要插手冥府中魂魄往生之事又或是在这重重守卫中偷看他的生死簿寻找他投胎之处都不是我一个无职无权的微末小仙能轻易做到的。

轮转台设于冥府,虽说专司各路神仙转世之事,但是我们借着师傅与畅思仙翁的交情,仗着仙翁的几分垂青将常山的这几缕不完整的魂魄暂时存在此处已是破例。我早年间听闻仙翁屈居此处是被同僚排挤的缘故,如此断不好为着这事再令仙翁费心劳力。

思及此处,我只好凝聚仙力稳住常山的魂魄。

如此若无外力干扰,常山的魂魄便可保半年不散。

至于遗失了的引魂铃以及常山其余的魂魄便就只好等到西王母寿辰和道德天尊法会过后再细细寻访了。

这千余年来,我随师傅参加的寿宴加起来不下百次,来来去去无非也就是些歌舞贺词,无甚新意。

天界太平了数万年,师傅如今虽不大插手天界事务,但师傅自上古战场上杀出的名号到底也颇有尊荣,但凡现身在人前,少不得要受人拜见,一应规矩礼仪十分繁琐。

按照师傅以往的性子,大小寿宴大抵是能躲便躲,若是对方来头太大,躲不过的也就是到场喝上两杯酒水,送上寿礼待时辰差不多了便与主人请辞打道回府。

我跟着一众师兄随师傅入瑶池,所过之处仙侍退避伏跪,宾客请安见礼,极有牌面也极为无趣。

待师傅随着仙侍指引落座宾客首位,其余众仙方又再次落座。我与师兄们无甚实职,按理来说理应与在场陪同而来的其他仙君一同移步偏殿,但合虚的八位上神在今日来了一半,负责今日寿宴的仙官便只好在师傅身后安排了八张案几供我们落座。

我跟在师兄们身后坐于末位,看着师傅与他身侧的扶风上神附耳闲话突然间便觉得师傅今日来参加寿宴说不得就是冲着扶风上神而来。早年间听闻,扶风上神极善卜算,也不知师傅今日是为哪般。

我喝了一口杯中的琼浆,辣味顺着喉咙涌上鼻腔,我忙拿起桌上的糕点压了压。

“这酒烈得很,切莫多饮。”

我接过桐则递来的蟠桃:“是。”

桐则见我乖觉,也就不再多言。跟着师傅出门在外,桐则身上的露出的威严竟比往日里更像个兄长了。

“冼华,过来。”

师傅传召,我忙起身走到师傅身边行礼听命。我在外向来是极规矩的。

“小徒冼华,不成气候。还不与扶风上神见礼?”

我闻言忙向上神行大礼:“冼华拜见扶风上神。”

上神捋了捋鬓边青丝,略点了点头:“生辰几何?”

师傅看着我时神情允准,我便报上了生辰。只是我的生辰师傅向来是知道的,若为着卜算倒也不必非叫了我来。

我正思索时,便见扶风上神原本微闭的双眸忽然大睁,盯着我看了半晌却也只憋出了一句:“不可说。”

此一句话便让师傅眸中的光暗了几分,正欲再问时便见扶风上神说到:“天机之事,今日说了恐明日便有变数,你这弟子造化非常更不可说。小老只一句赠与仙子,凡事不可强求,遇事万不可钻了牛角尖,否则恐会伤人伤己。”

我闻言忙拜伏:“谢上神指点。”

“师傅,寿礼已至。”

我起身看着刚至身前的蓝衣神君,一时看得有些呆愣。

这人生得竟比桐则还要好看些。

“咳咳。”

我闻声自知失礼,忙退回师傅身侧盯着地板发呆,再不敢多看。

“冼华!”

等我再回过神时,只见扶风上神盯着我拢袖含笑,蓝衣神君双颊绯红,倒像是吃醉了酒一般。也不知我愣神时他们说了什么。

“师傅?”

师傅捋了捋下巴上的短须:“你拿了寿礼,随毓珩神君走一趟。”

虽然走一趟也没什么打紧,可进门时大师兄早送上了寿礼,如今我还送什么?拿什么送?

许是我看着师傅时的神色过于可怜,师傅略笑了笑,伸手一挥便见案几上放了两罐今年新制的茶叶。

我便是再傻也知道,师傅此行绝非是让我去送什么劳什子寿礼。但能怎么办呢,师命不可违啊。

我拎着两罐茶叶走在瑶池的亭台楼阁之间,莲花的香气或远或近地随风飘来,灵鸟盘旋于这三重天上,身边跟着的神君亦是雅人深至,俊美非常。想来这天界盛景也不过如是。

“听闻苏御上神极擅制茶。”

我瞧了瞧毓珩微红的脸色,心下微动:“师傅近年来得了本茶经,每日里都在研究,自然手艺越发精进了。”

“那仙子每日里都做什么?”

我闻言低下头略微沉思,我每日里干的除了修炼便是拉着师兄们四处乱跑,正经事也没干过几件。

可这是我如今能随意说出口的?

我抬头看了看毓珩的脸,微微一笑,心下一横便打算扯谎。

“除了修炼便是在合虚喝茶赏花。”

如此应当不会显得我太过不学无术吧?

“早便听闻合虚连着洗华大泽,辛夷花更是常开不败,乃是三界中难得一见的盛景。也不知可有机缘得见。”

“仙君想看辛夷花海,得空只管来合虚便是。”

我话音落下,只见毓珩眼中的笑意竟比瑶池盛景更动人些。

“冼华,这是谁?”

我闻言转过身,只见桐则在我身后负手而来。脸上似乎还挂着七分探究,三分不愉。

我忙扯了扯桐则的衣袖:“六师兄,你怎么来了?”

桐则将衣袖从我手中扯出,觑了我一眼,不语,脸上的神色显得更生气了。

看美人没带他罢了,这也要生气?没法子,哄是哄不好了,只盼这位神君今日别被吓到才好。桐则认真生起气来可是很吓人的。

“在下毓珩,见过六师兄。”

桐则脸上的不爽似乎又多了一分,看着我时眼中神色颇为幽怨,盯着毓珩时眼神又冰冷得很。

“师兄?我竟不知师傅何时又收了个弟子。”

毓珩闻言一笑:“不知仙君姓名便只好跟着冼华叫了。若有唐突,还请见谅。”

一番话说得温和有礼,进退有度,倒让桐则一时间也挑不出刺来。

这位仁兄若能好好修行,假以时日必定是个人物。

桐则闻言甩了脸子,拉起我的手便走。

我虽还想同这位貌美仙君多待些时候,但桐则如今心情不好,我便只好回过头冲他笑笑就跟着桐则离开。

“那人长得一副勾人的样子,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想着离他远些便罢了,竟还和他聊得如此起兴。你该不会忘了那霓裳仙子就是被个多情的貌美仙君给骗了,生生哭瞎了一双眼睛?”

“我只是见他生得好看,便想多聊两句罢了。师兄别气了吧?”

桐则停下脚步,咬牙扯了扯我的耳朵:“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几时才能记住?”

我一时吃疼,忙伸手护住耳朵。嘴里却不肯认输。

“好看的也不全然就是不安好心吧?你也好看,但师兄你就很好。”

也不知我的话到底刺痛了他的哪根神经,桐则手上的力道又加了两分。

“你竟然为了个刚认识的人与我顶嘴?”

这真的是这一千多年来桐则对我下过的最重的手。

“疼疼疼,师兄我错了!”

我认错认得早,桐则松手也松得快。

“真知错了才好。”

“你若真想看好看的仙君,我带你去看司命,或是去看云无心也可,但这些来路不明又不知根底的绝不可行。”

我揉着有些发烫的耳朵,还想辩驳两句那毓珩是扶风上神的弟子,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可想着如今还隐隐发疼的耳朵,终究不敢再辩驳。

我与桐则将寿礼送至仙伯处也未见毓珩的身影。怕不是真被桐则吓着,不敢出现了?

“怎么了?”

我闻言抬头看了看天色:“师兄,我听闻三重天的菩提树开花了,菩提开花可是百年难见,我至今都未见过呢。不如我们去瞧瞧?那宴会上左右也没什么意思。”

许是我语气中的寂寥让桐则生了几分同情,竟什么也没说便同意了。

我与桐则踩着云头落在菩提树下,鸟雀不知何故从远处飞扑而来。我正待上前细看,却见火球从天边朝着我们所在的方向落下。

桐则拽着我飞身躲过,火球所落下的位置被砸出了个大坑。火坑周遭的植被也渐渐烧了起来。

刀剑破空的声音传来,地上的大坑里浑身浴火的麒麟嘶吼一声便再次腾空而起。

第二十一章寿宴

火光一起,就连迎面吹来的风都热了几分。

身着蓝衣的神君捏诀化出万剑,瞬息便至。

打斗之时衣袂翻飞,真真是好看极了。

“竟惹上了这个孽畜!”

我看着身边神色愤愤的桐则,心下疑惑。

“怎么了?”

“这火麒麟是合虚里关着的那头!”

我虽不知这火麒麟是如何从合虚里跑出来的,但这火麒麟若是在今日伤了人,合虚上今日负责看守的师兄只怕是要受重罚。

可这火麒麟向来暴烈难驯,毓珩如今的修为只怕是难以招架。

我祭出青阿飞身而起,只见桐则将浮屠化作骨笛,音律一出,天边便有雨水落下。

纷纷扬扬的雨水打湿了我身上的衣衫,可地上因着火麒麟而燃起的火势却未曾被浇灭。

火麒麟喷来的火球不断从我耳畔飞过,我的鼻子便闻见了一股浓郁的焦香,多半是我的头发被烤糊了。

毓珩稳住身形后再次提剑而来:“冼华,快回去报信,请师傅们来。”

以法术招雨最耗心神,即便桐则是西海龙族只怕也难以长时间使用此术。桐则的法术一旦撤下,我与毓珩身上这点为避火而结的仙障定然撑不了多久。

如此,确实得请师傅们来才可应付如今的局面。

只是如今我虽也想回去搬救兵,火麒麟却丝毫没有给我离开的机会。那畜生闪身一个飞扑过来,我便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托它的福,我身上的衣裳总算是干了。

等我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只觉得火麒麟摁着我的力道又重了几分,胸口和后背更是火辣辣地疼。

火麒麟嘶吼一声,身上插着的两柄神剑映着火光更显得神气了几分。

胸口似乎更疼了。

我侧头一看,只见桐则正捂着胸口从火海中站起身,毓珩也已在施法召回他的佩剑。

我虽然极想将这孽畜暴揍一顿出气,但如今我们三人加在一起都不是它的对手,如此久战拖延下去绝非良策。

在毓珩剑阵的威逼之下,犯了凶性的火麒麟终于松开了摁着我的爪子,迈开步子朝毓珩而去,眸中神色,睥睨万千。

此刻我才意识到,它刚才显露出来的那点本事不过都是耍着我们玩罢了。我们三人在他眼中,不过蝼蚁。

以它的能力,我们这三人中无论谁先离开,只怕剩下的两人都撑不过半刻钟。今日若无救兵,我们三人怕是都要折损在这三重天上。

眼见毓珩和桐则被逼得节节败退,我忙施法放出传音蝶去找师兄们搬救兵。我只盼着传音蝶能飞得快些,又或是这冲天的火光能惊动这附近的哪路神仙来帮我们打一架。但凡能来个修为高深些的神君,这头凶兽都不至于嚣张成如今这副模样。

我拎着青阿再次加入战局,如今虽说是我们三人合力,可火麒麟却一一避开我与桐则使出的招式,只管追着毓珩打。

看来这孽畜若非小心眼想先报刚才的一剑之仇便是不愿轻易招惹合虚。

眼看着毓珩就要被火麒麟踩在脚下,我忙飞身上前,趁火麒麟不注意在它后背捅了一剑。

火麒麟抬起的腿朝着毓珩重重落下,躺在地上的毓珩已不知生死。

我原想着用捆仙索将它缚住,却不料咒语都没念完,它跑动的幅度太大,硬生生将我颠到了地上。

我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才定住身形,‘不知死活’这四个狂妄的字音便从不远处传来。

谁在说话?

我顺着声音望去,只见火麒麟再度开口:“蝼蚁。”

这头畜生竟不知何时已开了灵智。

如此一来倒是更难对付了。我支着青阿站起身来,原本想着再度结印,左手却已不听使唤。

我伸手扶了扶麻木的左臂,原来不知何时,左臂竟折了。

如此一来,此战过后倒是又得老实呆在合虚养伤了。

不远处的火麒麟将桐则一把掀开后便冲着我飞扑而来。我还没来得及躲避,它吐出的火球已结实地砸在了我的胸口。

灼痛感伴随着激荡的神魂弥漫开来。

三重天被火光映照得一片赤红,这是我自记事来从未见过的景象。

只可惜如今虽还是天光大亮,我此刻却困得只想入睡。

“冼华!”

桐则接过将要砸在地上的我,神色慌乱。

我长这么大,他也是头一回见我这般狼狈。

大抵是吓着了。

桐则将我靠在菩提树下,抚了抚我鬓边散乱的发丝:“别怕。”

我看着桐则泛红的眼,咽下喉头涌起的腥甜,摇了摇头:“不怕,兄长别哭。”

桐则结起仙障将我护住,咬了咬牙,拿起浮屠便转身迎着火麒麟而去。

一袭染血白衣迎风飘然,一如在凡间杀狼群时的决然。

师傅将我带回合虚时,师门中除了桐则外的师兄们皆已成年,由谁带着我一个尚在襁褓的女婴都多有不便。

也不知师傅是如何想的,将我养到会走路时便将我交给桐则照管。那时因着我最小,师兄们大抵都照看着我,可桐则于我而言总归与别的师兄们是不同的。

从记事起,桐则一个半大的孩子,做什么都带着我。哪怕他练辟谷也不忘给我做吃食。我那时虽吃得香甜,他却只能坐在一旁看着我咽口水。

等到我再大些,身量却似师傅后殿竹林里的笋般蹿得极快,师傅和师兄们送来的衣裳不是长了便是短了。为此,桐则只好硬着头皮学习针线。我幼时的衣衫多是由他给我改的。

而后到了我能追猫逗狗的时候,不是将哪个师兄新练的法器砸了便是将哪只仙鹤的毛拔了,林林总总,不计其数。

我犯错被师傅和师兄们打手板的时候连个大的声响都没有,其实并不疼,桐则那时却总转过头去让师傅和师兄们下手轻些。我生来无家族依仗,无父无母庇护,可桐则却是真心将我当成亲人看待。

如此看来,桐则幼时起便要照顾我的起居,如今法术不精多半也有些因为要分出精力照看我的缘故。

菩提花被法术带起的罡风吹得从树上扑朔朔地落下,不远处的桐则与火麒麟缠斗得火热。

我撑着地面靠着菩提树找了个更舒服的角度靠着。三人联手都斗它不过,桐则单打独斗又能支撑多久?

热风迎面吹来,我喉头一痒便再忍不住咳嗽。本已脏污了的天青色广袖上便又多了一团浓重的血污,胸前的半片黑龙鳞也隐隐泛着幽光。

不远处的火麒麟步步紧逼,桐则体力不支已是再难招架。

可师兄们还是没到。

我一抬眼间,不远处的桐则正施法化出龙丹,大抵是想借龙丹陨灭之力制服火麒麟。

龙族修行百年方可结丹,虽说结丹不易,但结丹后的龙若能潜心修行,修为精进的速度也并非寻常族类可比。若是龙没了龙丹,便是挺过碎丹之痛活下来,往后便是集齐了天才地宝补养身体,饶是再发奋修行,修为也再难精进了。

况且桐则在西海的地位本就尴尬,若是离开合虚再遇上西海的哪个混账,他身上若无修为岂不是什么臭鱼烂虾都能踩他一脚?

我如今还活着呢,如此玉石俱焚的招数,绝不许他当着我的面使出来。

我扶着树干站起身,用仙术将黑龙给我的护心鳞片从心口处剥离。

眼见桐则支撑不下,我忙将护心鳞和青阿附上自己的元神一同祭出。

青阿的剑柄将桐则打落地面,靠着护心鳞上附着的元神感应,原本难以动弹的我便可瞬息间到达护心鳞的位置。迅速召回青阿后趁着火麒麟未曾留意,在它身上捅了个对穿。

“找死!”

火麒麟话落,我身上便又挨了它一击。我头一回知道,原来身上伤口带来的痛、元神破碎的痛和加上剥鳞的疼竟是让身体一阵灼热后逐渐趋于麻木。

锁龙阵里的那条黑龙神陨时也是这般感受吗?

我如今是打不了架了,也不知桐则怎样了。

天上火红的云层和树林起火后的灰烬在我眼前迅速的倒退。身体坠落带来的风将发丝扬起,可我此刻却感受不到清风拂面的喜悦。

“冼华——”

好似有人在喊我姓名,又好似有人在远处打斗。

视线渐渐迷蒙,天上似是有人踏着神光而来。

“师傅?”

来人接住我下坠的身躯,指尖结印后我便额间微凉,困意似猛兽般席卷而来,再难抵挡。

“睡吧,睡一觉醒来便好了。”

我闭上双眼,只觉身子一轻浑身都舒坦了不少,但神思却渐渐开始变得有些不大清明。

耳边时常传来刀剑破空之声。那条畜生还没被师傅制服吗?

我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无果,便打算继续睡去。神思混沌之中,我亦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只偶然间听到耳边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随后便又传来大段梵音的吟唱。

是谁?

我用力睁了睁眼皮却也只睁开了条缝。眼前的光似乎不大明亮,周遭似乎不断有人忙进忙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