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障碍
跨越樊篱的爱情
方华清
“关于无障碍”——我在手机屏上敲出这几个字,脑海里浮现的不是高铁站无障碍通道,大巴车升降机等先进设施,而是自己结婚后走过的漫漫人生路。
都说,每个人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利。可是,当爱情降临在一个重度残疾的女孩身上,却仿佛大祸临头。一个普通个体身上发生的事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折射出的是一个群体的心声。相比不能自理的艰难,我更害怕活了一辈子,连爱情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我犹豫徘徊再三,勇敢地跨出樊篱,恋爱了……
我的家乡在安徽农村,在我出生八个月的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那时候农村医疗很落后,我被误诊为感冒,几年后,才被上海医疗队确诊为小儿麻痹症,但已经错过最佳治疗时机。就这样,我失去了健康的身体,还早早失去了上学读书的机会,青葱岁月里,我也没有恋爱的权利……
你想找对象?没睡醒吧!谁会要一个不能自理的人?
在孤单的青春岁月里,爱情这个词,我想都不敢多想。被残疾封锁的我,只能看着别的女孩子穿上婚纱,又看着她们抱上了娃娃,默默地把内心的孤独和渴望写在古诗词里。
2006年5月的一天,家人给我买了一台二手电脑,我激动得手足无措。这是一台打破了我与社会交往屏障、改写了我人生的电脑。我通过网络发表古诗词,认识了很多文友,正式开启了诗词文学之路。
有一天夜晚,一个网名叫“你好”的人,加我QQ好友。他说:“看到你写的古诗词,非常好,我很感动。”还给我截图了几句过来。我心生好感。交谈中得知,他是一位鄂温克族男生,名叫毕力格,单亲家庭长大,经历了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生活艰辛。他对待生活的执着和我很接近,他对诗词文学的欣赏,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此后,我们便经常在一起聊天、交流诗词文学。我没有想过,诗词文学能为我破解残疾封锁,牵来月老的红线。我只是察觉,自己几天不见就会想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敢深入探究原因。
一个多月后,一天下午,毕力格突然通过QQ视频向我表白,说要照顾我一辈子。我很慌,赶紧告诉他,生活上我一点都不能自理。生活不能自理这件事,是我的致命软肋,它就像一座大山阻挡着我对爱情的向往。谁知,毕力格平静地说没关系,他考虑到了,包括我们在一起以后的生活可能会很难,他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说,他喜欢的是我的人格魅力和才华,与身体没有丝毫关系。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
我们恋爱了,那是一种想起他就微笑的甜蜜感觉。隔着千山万水,我们从网络走进了对方的心里。
那个冬天,他工作很忙,一个星期也难得上一次网。我很想他,用他的网名“影子传说”写了一首藏头诗,表达我的思念之情:
“影儿为谁瘦,子心痴念沉。传书倩鱼雁,说与心上人。”
他收到诗非常喜欢,偏偏手机又坏掉了,于是,他穿上棉大衣,踩着半尺厚的雪,徒步到电话亭给我打电话。他跟我说,他很喜欢这首诗,让我读一遍给他听。当我读到最后一句“说与心上人”,他在电话那头和我同时读了出来。那一刻,我残疾笨重的身体轻盈得要飞起来,全世界都在我的笑容里发光。
一年后,毕力格来见我了。塞北与江南,相隔着大半个中国,我们的爱情和世俗的偏见,却间隔着天与地的距离。得知我找对象的消息,全村都炸锅了。母亲大吵大闹也阻挡不了我结婚的信念,之后,便对我们采取不管不问的态度。我们在所有人的反对中结了婚,两个人摸索着学习过日子,生活一穷二白,连碗筷都是亲戚送的。
我们的家,与别人家不一样,一个女人所有的事情,一个家所有的事情,都是毕力格这个男人在做,并且全年无休,生病了也要起床做饭,照顾我。冬天睡觉,我不能自己翻身,每天晚上都是他为我翻身。他困得眼皮都睁不开,迷迷糊糊地揽过我的腰,帮我翻了身,然后把我脖子后面的被子掖紧,做完这些,他立刻就接着打呼噜了。整个过程都是下意识的,习惯成自然。有时候,一晚上我要翻身好几次,所以在冬天,他是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的。这样的生活,已经走过了十三年。
2012年,我的长篇小说《马头墙里的向阳花》出版,在北京举行发布会。毕力格独自一人带我去北京,那也是我们的第一次远行。在火车上,他抱我上卫生间,卫生间满地是水,很滑,当他抱我出来的时候,突然“扑通”一声,我只觉整个人猛地一沉,耳边一阵惊叫……等我回过神来,才惊慌地发现毕力格摔倒了,他跪在过道的铁板上,痛得全身都抖起来,可是我却依然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没有受一点点伤!毕力格紧紧地抱着我,被列车员拉了起来,他咬着牙,一瘸一拐地把我抱回车厢。回到车厢,我的心都颤抖了,他膝盖上的血把裤子都染红了。他找出纸巾处理伤口,对我笑笑说,没事。
原来爱一个人,不但可以奉献一切,还可以突破自我,做到很多自己不敢想的事情。毕力格为了把我照顾好,让我有更好的状态写作,笨手笨脚的他,竟然学会了按摩、拔罐、身体护理等技能,在他的照护中,我多病的体质慢慢好了起来。而我则用了几十万字来讲述我们厚重温暖的爱情,放在过去,我根本不敢想象自己可以这么能写。
结婚五周年的时候,我想送毕力格一个惊喜,可我几乎24小时和他在一起,送什么才不会被发现?我只有请朋友帮忙。没有钱买高档的礼物,但是我拥有智慧和文学,我想填一首词,然后请朋友写成书法送给他。为了不被毕力格发现,我填词的时候就同时打开好几个文档,一旦听到他向我走过来,我立刻切换页面,假装在写小说。纪念日那天,我们约了几位好友在酒店相聚。当朋友把我的特殊礼物拿出来,毕力格捧着那幅书法,看着我填的词,眼睛乐成了一条缝,然后赶紧收到包包里,像宝贝一样藏起来了。
在毕力格眼里,我从来就不是残疾人,而是一个智慧可爱的妻子,一个令他骄傲的词人、作家。他曾经独自带着我,北上内蒙古,南下深圳,去过北京,到过重庆,他用他的一双腿,带我游历四方,丰富见识。
我问他:“结婚这些年,你每天都这么辛苦,你有没有动摇,或者后悔过?”
他说:“没有,是你让我感受到生活的美好,让我变得会写文字,在你身上我学到了很多,我们之间是相互的给予。照顾你是辛苦,但是心情好,就不觉得辛苦了。”我看着他,笑了。其实这些年,他也教会了我很多,是他让我知道,有一种爱,是给予而无索求,是紧追彼此的步伐,把最好的自己献给他(她)!
时光就像一阵风,悠悠而过,在毕力格温暖贴心的爱里,生活的困难也不那么可怕了,我坚信最后的胜利者一定是我们。我全身心投入文学创作,用两根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字,输入电脑,再保存到文档里。沉浸在创作的激情中,颈椎病发作了也不想休息。2019年,我的长篇纪实小说《走向阳光的爱情》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中国作协副主席——贾平凹,为我的书题写了推荐语。我从一个小学三年级辍学的白丁,到一个出版古典词集、长篇小说的作家,这是生命飞越平庸、爱情激发创造的进程。
我对毕力格说,我想做一家诗词民宿,把中华古诗词传承下去,让古诗词在现实中活起来。为了这件事情,毕力格事必躬亲,选址,设计装修,人累瘦了一圈。我的事业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支持,从民宿房源到相关优惠政策,都给予了扶持。2021年春天,我创建的大鱼春华诗词民宿开业了!我知道,这次创业是人生中新的挑战,困难很多,但是无论如何,我和毕力格已经超越了生命设下的重重障碍,走向了更广阔的生活。
尝鼎一脔,推知全体。一个普通残疾人的爱情生活追求,可以反映整个时代的文明。我始终相信,人类文明的进程就是克服障碍的进程。因为,那些镌刻在历史上的美好记录,是一盏明灯,指引我们前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