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疾人作家作品集(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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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湖滨看夏天的云

朱丙夫

我对云的观察和倾爱,绝不因为四年前从一个美丽而宁静的村落到一座沿江的小城蜗居而变化。其实,对于一个村落的孩子而言,对一座城市的向往永远比对村落的依恋深切而凝重。

村落是美丽而虚幻的。这注定一个人必须由村落走出,一拨又一拨的青年人,出门向东北走过两条田埂,便是一座高大的土墩。夏季,在通往土墩唯一的路上,“秦尤二号”低首连祷着这条狭窄的路面,逼得你猫着腰用一只手扶起路面的“秦尤二号”。

如果某一个初夏的早晨,当鸡鸣还没有从早晨的雾霭里沉没,独自走过,清凉的夜露会润湿你的裤管。再向前,一定是爬行了(像某种爬行动物的动作),因为面前是一座高大的土墩。一场夏天的雷雨冲去了一个土阶,一个村落的孩子要上去的唯一途径——爬。隐隐约约的路迹两旁的狗尾草被水冲刷着,低垂着,像少妇的褡肩,稀疏的松枝伸展着老农黝黑的臂儿……这些可以作为孩子上土墩攀缘的工具。

有时,从雨水潮湿的坡上滑下来,或者一块土墩不设防地挡住去路,你可以用力地拽一把,憋足气力,一跃而上。村落的土墩和田地变得像镜子那样平整而明快。田地绿油油的,油菜、麦和水稻等农作物覆盖着。

土墩高高地矗立在平整的田地之上,是连接大山与田地的一道靓丽风景。我们坐在皮滑柔软的草坪上,透过松枝,可以极目仰视苍穹四野;太阳正释放着能量,放射着无数支箭羽,辉煌而灿烂。这时,云徜徉在天空,像一条无声的河流,把遥远的天空切割成两个互不相溶的板块。东方是一块蔚蓝的大海,平静、幽雅而高远的海面蕴藏着天体博大精深的生命。我们会临海而叹:“逝者如斯夫。”西边的色调迥然不同:一朵朵悠悠的白云像草原上的山羊一样温情地打滚,风和阳光驱赶着它们,走向南方的国度,直到太阳坠落在西边的山洼林中,风随之停歇了。云儿不再是山羊,不再是起伏不平的浩瀚海面,所有的云朵都是一团正在燃烧的烈焰,天空因此而绚丽多彩。

这就是山村独有的晚霞夕照的景致。

这时,父亲从稻田中走来,撑起肩上的锄头,双手按住锄柄,眼前的土墩就这样纵身而上。他用锄柄支坐在草坪上,燃起一支烟,看东方的云儿时,眼睛睁得圆而大;接着用一只宽厚的手掌平齐地放在眉眼间看西边的云儿。父亲的双眼渐渐地迷成一条透明的小溪,这时的“看”也变成了富有情趣的“观察”。他对云的理解和观察舒展着某种表面意义或某种联想:“晚看云儿一片红,明天又是好个晴(天)。”简短的一句话,却是父亲一生的汗水结晶。其实,父亲对云儿隐藏在背后的推理是非常精确的。

然而,我来到沿江的这座城市,竟也养成了“观云”的习惯。在我的生活中,随着环境的变迁,“观云”由一个富有诗意的想象,隐渡到父亲的理性推断;还有我观云的环境为什么准确地选择湖滨呢?

湖滨是这座沿江城市的灵魂憩所,而土墩则是有钱人祖先的生命归宿。“土墩”,当地村落的人们叫“坟山角”,又称“蟹形”,因为阴阳先生称为宝地,所以过去的有钱人买了这块风水宝地供他们的祖先们观云望月。也许城市中的湖滨与村落的土墩有着惊人的相似。

城市里的小巷无法观云。我居住的小巷,两面群楼矗立,这些缺少美感与生气的楼房把道路折腾得九曲回肠,阳光只是拍一拍我们的肩膀就匆匆地离开了,呈现的天空是一线天光,流云瞬间即逝。这些没有改变我观云的习惯,虽然最初的阻隔只能迫使我经常骑车到江岸的“瞭望角”。长江的洪水咆哮,客轮、货轮及轻快的渔划子在狭窄的江面上拥挤,嘈杂的声音不时地扎进耳朵,灰尘腾起迷蒙蒙一片,这里的太阳仿佛一圈红晕,而云也失去了原有的体态。

其实,找不到观云的理想环境,是人生的最大悲哀。云,是一张天空的脸谱;对云的识别是对全天候的准确把握,进而对人生的明天行踪定位。譬如:父亲是否到田间做缺(流水口)拦水,稻田追肥或蚕豆地里抄几个火粪包。

而湖滨是城市的土墩。尽管菱湖有莲而无菱,莲湖有鱼而无莲,但它有水、假山及田野一样充盈诗意的绿色。高大的樟林把镜子般的湖面围困得严严实实。那个星期日,垂柳已经对开了新芽,坐在莲湖沿岸像温柔的少女坚守着死亡的幽会。

偶尔一辆辆车驰过或鸣几声笛,那发出的声音多么柔情而甜美啊!仿佛父亲在双抢的季节驾着牛梨车翻阅泥土的声音,碧空中的雨水刚刚吻过假山,山石像城市的居民也活得滋润起来,我以同样的姿势,循着一淙人工瀑布爬上顶端。假山实质上没有土墩的草坪,只是村落山沟里抛弃的巨大石块垒起的骷髅一样的嶙峋,湿润而坚硬。高悬在头顶上的一朵朵云,从东向西游移,太阳昏睡在云层里,我变换着不同的视角,观察云。骤然间,它在城市强烈狂风的袭击下,像怒吼的兽狮逃窜,拥抱热烈与厮杀。

这种速度是村落上空云儿的几百倍,由于我视力的局限,观云的唯一最佳方案是借助湖。这里的湖水仿佛就是地上的云,因为天上的云朵真实地倒映在平静的湖面,没有丝毫的破损,由此我与云的距离拉近了,也倍感云的亲切。当最后一朵云从湖面上滑过,步入西边的楼顶,天空就慢慢地合上了眼。我像父亲一样果敢地推断:“狮子云,雨快林。”(明天有雨)

现在,湖滨观云已是习惯,爱云情结也是我四年前离开村落的土墩漂泊到一座小城的原因。因为爱云情结,给了我力量,推开了许许多多障碍,实现了人生境界的跨越。